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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心灵安居
作者:胡丹娃

《十月》 1999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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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一个人,就是作为必死的凡人是在大地之上的,也就是说安居于大地之上。安居是凡人在大地上的存在方式。
       ———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他还活着。
       工资、医疗费、养老保险全没有了,他活着。那一天,他像提块肉似的把档案从单位提出来,送进了英城人才交流中心,他是个人才,进了那地方就成了废渣,可是他活着。
       1998年12月1日,一个难忘的日子,庞蕤回到家,开始了别种人生。
       “阳光射破屋里的阴森,明亮而有生气,安坐了享受,无须再到外面去找。《归去来兮》: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不必去找光明,换空气,光明和空气会来找到我们。”他坐在阳光下读书,房间十分安静,如书中所形容的,有一种人籁的威逼,他在威逼中抗争,墙壁、门框、梯子、镜框、书、椅子无不帮他达到一种平衡。他在椅子上转三百六十度,一个人的椅子如果摆错了地方多么别扭,而今它在了该在的地方,椅子和他都不再呻吟。
       有人来电话,求他陪着一起去领失业救济金,他说:“我正在洗肉。……一块还不错的肉。”对方继续求他,他说:“你自己去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是他没忘了详细询问领救济金的方法,然后继续与静物作伴。
       他获得了彻底自由,只是穿行在满街的男女当中,还注意到来来往往的职业男女双腿间抖落下的幸福,他拾着些幸福,也拾着些冬阳和败叶。
       他走路的样子朝着地面,有点像动物。这自由的日子,他是多么希望给心找到一个停放地,哪怕一个凹坑,或者一个针尖。他曾在自己的节目里把心随身带着走,现在需要停下来,停下来,给它找个“落”之地。
       在行走的时候,心一次次地嘲弄他,放下吧,放下吧,就丢这儿拉倒吧,他一次次地被自己的声音逼紧灵魂,如每一次主持“心灵安居”热线所感受到的。
       那是由几个小栏目组成的心理咨询节目,特别频道(有关同性恋)、消解恐惧(有关恐惧症)、崖边温暖(有关自杀),曾经拥有大量听众,说砍就砍了。要砍的是人,不砍节目就砍不掉人,所以就砍掉了节目。现在他思索曾经有过的工作的实际意义,那也可看作是卖狗皮膏药,不卖也是好事,免得总让灵魂被自己的声音逼紧。
       他像以往在街上看到的自由人一样闲适了,不时留意一些平素被忽略的人群:卖茶鸡蛋的、修自行车的、做水果生意的、倒卖光盘的、冷风里售报的,他听见自己腔子里的那颗心在与他们交流———说话的声音尖尖细细的,极像一个女人,让他不大满意,然而所幸的是它和他们开始交流了,与那些声音相比,他的声音多么无力,但是他感到脉流在走动,那流动使他的心跳变得有力。
       这座城市下岗失业人数每天都在增加,有人拿它与大量产生的垃圾相比,表示对大环境的担忧;垃圾是个宝,下岗失业者也是,他们中间的确藏着宝,庞蕤就是其中一块发光的矿石。
       他从一个自由人的身旁走过,是个卖鲜花的女人,她的体内忽然放出一个很大的响来,像哈欠会传染,他也立刻来了一个,随即哈哈笑起来。这样的响是为自由人的喝彩啊,虽然这样了却还能发出有力的响来,在生命的重要时刻,充足的底气起了作用,我们因此可以将生命延续下去。
       在一个叫作上乘庵的地方,他遇见了一条狗,那是一条他从未见过的好狗,站在路当中撒尿,尿气直冲他的鼻子;他用五指挡住鼻子,人气透过五指逼向它,它叉着腿在路中盯着他,他想起失业的缘由,心中对它充满了不友好。
       也是一个冬天,作为真正的人的庞蕤去拜访台长。台长家在秋园路,院子里有花有草有水很漂亮。庞蕤提着两瓶茅台酒,从业生涯中他从没有提酒拜访领导,他像他的父亲一样是一个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在单位里被视作另类,事实上也和另类差不了多少。这两瓶茅台是从大江北岸调来的,他的哥哥在那边的一个企业担任领导,别人进贡的酒啊烟啊用不了,一个电话就要过来了。
       庞蕤按了按台长的电铃,听见一阵锋利的狗吠,心为之一缩。他从小怕狗,听见狗吠就会产生一种稀有的病症,人的属性稍纵即逝,几秒钟后又迅速恢复。成年后这毛病发作得愈加频繁,四十之后尤甚。好在开门人的脚步到达时他已经恢复了正常,他以一种人人应有的谦恭问道:“请问台长在吗?”“你是……”开门人打量他。
       “单位上的。”“那进来吧。”开门人见他怕狗,就说:“我家的狗不咬人。”庞蕤还在迟疑,开门人说:“别怕,你走在我前面。”庞蕤壮着胆子抢到她的前面,四条狗在后面狂吼着,时时想突破看门人的庇护,开门人温柔地骂道:“滚一边去。”它们远远地望着庞蕤,眼睛亮得像猫头鹰。
       庞蕤进了客厅,对沙发中的六旬老人说您好,声音微弱沙哑,倒是沙发中的老人声如洪钟。老人招呼完了他,接着看电视,庞蕤将酒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来,看见客厅里摆满了鲜花。大的花篮、小的花篮、大的花瓶、小的花瓶,差不多掩埋了老人的整个身体,他很自然地想到老人的年龄。墙上有幅巨大的年历,还剩了一页,这一年又快过完了。坐在巨大的年历下陪伴着鲜花丛中的那个老人,庞蕤几乎闻到了殡仪馆告别大厅的气味,在那样的地方是有种特别气味的,说不清是塑料花圈的气味还是马子鸣乐队号筒里串出来的口臭味。那样的地方哪怕是一片树叶也要受到污染,庞蕤想,如果我死了决不到那里去,就葬在树下吧,让我与山林对诗,但是他不能保证死后不被送到那里去。假使在劫难逃,能有点好听的音乐就满足了,他曾经在死者的追悼会上听过小提琴演奏的《沉思》,美极了,那才是真正的天堂之声。正在胡思乱想,鲜花丛中的老人直起身来,用一种乍死方醒的语调说:“什么事,说吧。”庞蕤坐端正了。这是一个关于工作问题的申诉,存在已经很久了,简单地说来就是庞蕤的顶头上司,也就是女“班组长”迫害庞蕤,庞蕤反抗了很久,终于无力反抗了,来找台长。庞蕤不时地使用着“您”这个字眼,老人微微地张着嘴,摇着头(老人有摇头症),面露疑色,不论从哪一方面看都不是要解决问题的样子,这使得庞蕤后悔没有早些来拜访老人,早就该来了,早知道老人这么爱花就不带酒来了。所幸是茅台,刚要递过去,电视里恰好在说假酒案的事情,他又把酒放下来了。
       酒还是送上去了。正宗的茅台。老人爱酒。老人是配得上的。是受之无愧的。问题就这么解决了,或者说肯定能解决了,作为真正的人的庞蕤可以扬眉吐气了。
       事情解决得这么好,庞蕤特别放松,以至忘了院子里的狗,下了台阶,它们从暗处奔过来,凶狠地逼紧他;他慌了,狗叫愈加锋利,他不得不与之商量,有一条狗跳起来咬住了他,确切地说,只是咬住了他的呢裤管。
       在秋园路灰白的灯光下,庞蕤捋起裤腿察看伤口,似乎有一排牙印子,往日的坏日子一下子与这排狗牙印子有了比较,不被狗咬的日子是多么幸福啊,他对自己的小腿产生了巨大的同情。
       他的额上冒了一层冷汗,然后直奔卫生防疫站。
       紫竹林。他捋起裤腿,医生用放大镜察看狗牙印子,一个中年女人走进来,也捋起裤腿要求用镜子照一照小腿。照过了之后,中年女人要求注射进口疫苗,庞蕤要求注射国产疫苗,注射完毕他俩彼此注视了一会,庞蕤由此记住了狗牙印子女士永恒的微笑。
       这天夜里,他感到口渴,妻子端水喂他,他想起了“恐水症”三字,立刻出现了类似症状。在这个夜里,他在被窝里乱抖,直抖到后半夜。早晨起来,发现自己并没有得恐水症,于是照常上班,只是不能看到水,走路神经质的一瘸一瘸,好像受了重伤。
       春节临近的时候,单位全体员工聚餐,台长也来了,恰好坐在庞蕤身旁。预防针还没有打完,庞蕤需要忌嘴,很多菜不能吃。台长关心地询问情况,庞蕤如实相告,台长哈哈笑道:“我家的狗不咬人。”旁边的人也说台长的狗不咬人,事实上有半数以上的人都被他的狗咬过。似乎是为了显示与众不同,庞蕤呼噜一下捋起裤腿,牙印已经淡去了,不大能为他证明什么。可是他说:“您、的、狗、的、的、确、确、咬、过、我、而、且、他、们、全、被、咬、过……”台长放下了筷子。
       “怎、么、会、有、那、事、从、来、没、有。”大伙异口同声的说。
       台长笑起来,招呼大伙:“吃啊,吃啊,吃。”大伙也说:“吃啊,吃啊。”
       后来的一年里,庞蕤在单位的处境越来越坏,这座城市广为流传着他受迫害的事情,大多传走了样。他在下岗分流之前主动放弃了公职,这不能说和那些狗有着必然的联系,可是那些狗的确是祸头,世界上的坏事有时真的和狗连在一起。放弃公职似乎也证明他和那些狗是不一样的,当他将公职放弃后,有关他的传闻立刻停止了,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很有意思。
       上乘庵的这条狗撒完了尿,在残阳下安静地走道;道侧一个废墟广场响着高音喇叭,很多人在摸奖,每一块砖石上都有人。庞蕤停下来,占领了一块砖头,那条狗恂恂地跟来,将一份思想倾注于砖旁的废纸,庞蕤望着它想,我就叫它杰安吧,杰安。杰安热恋般吻着废纸,这张撕破的奖券上有一把破雨伞,根据高音喇叭里的报告,这把破雨伞可以换取一支中华牌牙膏,杰安叼着破雨伞向领奖台跑了几步,停下来望着庞蕤;庞蕤被他的目光深深一击,一种兄弟般的超越人兽的情谊将他包围,他热情地挥了挥手,杰安叼着废奖券向着领奖台奔去了,庞蕤望着它的背影,感到了天空的辽阔。
       瓦灰色天空下,废墟破败却滋长着生命,庞蕤悬置的心有了着落,它在废墟的空间游走,有些像砖缝里的废纸被风助了,与狗的方向一致。识字的苍蝇出现了,苍蝇的出现增加了摸奖的合理性,眼孔生得小的苍蝇只看得见奖券,却将富有诗意的宇宙观散落在广场上;冬阳下的广场时时爆发出银笑,庞蕤移动了一块石头,看见杰安已经蹿到台前,占据了某辆桑塔纳所占据的台面。台前是笑中藏银的中奖户,激动的旁观者在向前涌动,杰安被挤了出来,它又挤了进去,最终叼着一支真正的中华牌牙膏跑回来,将牙膏交给庞蕤,庞蕤不嫌微末地接过来,拍了拍杰安。也许就是在这时,他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怕狗的,它的模样多么温顺,多么富有人性,不知不觉已经博得了庞蕤的好感,将人的称谓送给了它。……广场在沸腾,又一位中奖者将轿车当场卖掉了,数百双羡慕的眼睛望着中奖人,苍蝇不经意间飞来飞去,宇宙观到处散落,杰安鼓动庞蕤,庞蕤温柔地张着手由杰安亲吻,瞳孔里映出杰安的面孔。似乎是为了杰安,他掏出十元钱买了十张奖券,正如意料中的一样,都是空门。庞蕤将废奖券抛出去,杰安跳起来扑向它们。庞蕤拦住杰安,俩俩步调一致离开广场;银笑隐退了,瓦灰色天空落下细雨,有一些冬天的寒风追赶着枯叶,沙、沙、沙、沙……
       十字路口,庞蕤和杰安自然地分了手,走出数米之遥,他们停下来相望着,杰安前蹄离地吐着舌头体现了内心的激动;庞蕤蹲下来,向它伸出手,杰安奔过来,扑进他的怀抱,他们拥抱在一起,然后恋恋不舍地分离,杰安向着人行横道线的方向走去,白色斑马线上擦出些硬币的滚动声。
       庞蕤掏出纸擦手,望着手掌,某个时期的疼痛唤醒了他,他想起刚才离去的是狗。有一条腿忽然因此就有些瘸,这是一个人的心理作用,这个作用在他的身上尤为明显。这样的人本不应过早地把自己送上孤独境地,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既来之则安之吧。他大步地朝前走着,居然还习惯性地叫了辆的士,由它载着往家去。他是那么想快些到家,可是他不忍心回家,妻子还不知道他已经失业了,一个男人宁愿被狗咬死,也不能把这样的坏消息带给妻子!
       他逗留在街上,挨家询问门面房租金多少,老板似乎都不肯回答;在一家复印店,他掏出一张名片,老板惊喜地握住他的手:“你就是庞蕤先生?久仰久仰,欢迎欢迎!”庞蕤热烈地响应着,询问了门面租金等诸多问题,代价是将身份证复印了二十份。
       他进了家门,妻子轻轻柔柔地问:“下班了。”“我被狗舔了。”妻子问:“这几天你们那儿怎么样?”“我被狗舔了。”他企图转移妻子的注意力。
       妻子果然慌了,立刻拿出一只放大镜。自从他被狗咬过一次后他的家里就备好了一只放大镜。他所说的地方并没有照见裂纹,因此妻子并不重视他的被舔。
       吃饭时,他喝了口汤,立刻出现了“恐水症”的类似症状,妻子慌起来,要带他去打预防针,他说一个人可以去,吃完饭便逃下了楼,妻子大声地跟在后头叮嘱,他的心里一阵酸酸的。一个被狗舔了一下的男人即使是为妻子也必须去打狂犬疫苗。
       他怀着命定的感觉来到防疫站,在门口犹豫,考虑是否再为一条狗破费。
       驶来了一辆助力车,车上坐着一个女人,滑雪衫、滑雪帽、皮手套,她放下帽子锁车,直起腰时看见了他,露出温柔的笑容,他认出了去年那个难忘的晚上有着狗牙印子的女士。
       她用天使般的声音对他说:“如果没有记错,去年在这里见过你。”“是的!今年我又很荣幸地被咬了一下(应该说被舔)!”“现在的宠物真让人不放心,任何一条的唾液里都可能带有狂犬病毒,所以只好来打针。”她笑道,仿佛这已是家常便饭。
       “你这次又是被狗……?”“不不,这次是被猫。”“一回事,一回事。”他们愉快地走进去,各自将口袋里的钱掏出来交给医生。
       在曾经坐过的高脚椅上,作为自由人的庞蕤伸出胳膊,注射下去的好像是一杯甜酒;注射完毕,他站在门外的大树底下装作欣赏树上的无名果,那个女人从里边出来,静静地看着他,他的心被击了一下,随之想起了杰安。
       “麦子,”她笑着伸出手,更生动的微笑从眼睛流到口角边,“刚才我听你说,你叫庞……?”“蕤,庞蕤,草头蕤。”他爽朗地说道,比划着。
       “是SS台那个庞蕤?”她的眼睛发着亮。
       他不说话。“我听出来了!去年我就记住了你的声音,不会错,是你!太好了,怎么是你呢?你也总是被咬?能和你谈谈吗?”“采访我?”“不,只是聊聊,是我这个听众想跟你聊聊。”“好吧,改天。”“不,现在。”“那好吧,在哪儿?”“到鼓楼广场去好吗,那儿有个洋葱咖啡屋不错,去那儿吧。”他欣然同意,她让他坐在助力车后面,他跨上去,轻轻地揽着她的腰,风在耳边微微地打着呼哨,他庆幸着被咬(舔),一个男人如果能遇见一个可爱的女人,就是被咬上一千遍,也心甘情愿!
       他们很快就到了那里,那是一间格局别致的咖啡屋,里边充满了童话情调,仿佛寓言中的珍宝盒。他们各自将棉衣脱下来挂在椅背上,棉衣保持着他们身体的形状,麦子望着他说:“我是你的忠实听众呀,你知道吗?你的主持风格可以用这两句话来概括: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他笑了一下,他的主持风格不幸被比作荷花,他倒更愿意像一堆毛竹,可是这又有什么呢,荷花就荷花,何况这朵荷花是出自麦子女士之口!
       “你想说什么?”他微笑着看着她。“我心里难受,我常常梦见自己死了。”他吃了一惊,关切地望着她。
       “我最不喜欢一种花,叫天堂鸟,偏偏有一天朋友送了我一束,从那天起,我就感到我是坐在我们城市郊区的殡葬馆里,自守着灵床。你知道天堂鸟吗?也有人叫它富贵鸟,我不喜欢,我不想富贵,只要活着就很好了,我不在意贫穷还是富贵。一位朋友写过一篇文章叫《活得多点》,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多活一点》,细微的文字差别,其中的意思差别却很大。我就是想多活一点,只要活着,不论遭受怎样的煎熬,我都觉得很好。”“这是否和你的家庭经历有关?”“我的母亲很早就死了,她在她四十多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我总是无法逃脱母亲对我的预约,对死亡充满了恐惧。”她开始详细地讲她的母亲,他也情不自禁地讲他的母亲,甚至父亲、哥哥、姐姐、弟弟、妹妹。
       “不要这样想,不要这样好么?你看上去是这样好,真的你太好了,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你知道你给我的感觉吗?生活本身是无诗意的,而一个富有诗意的人在我们的生活中并不难碰到,你就是一个富有诗意的人,真的,你是一个这样的人,我一见到你就觉出来了。”庞蕤仿佛回到了直播室,忘我地投入进去,在他的话语中甚至出现了“听众朋友”几个字,麦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时地点着头,这给了庞蕤莫大的安慰。在人生的逆境中,只要还有一个听众存在,就是对他最大的安慰。
       她在他停顿下来后,说:“我好多了,不会总想着死了,不会了,谢谢你。你这样的人怎么也下来了呢,真是太不公平了。”庞蕤说:“我那是逃出雅座,逃出雅座,你懂吗。逃出旧的生活,走向新的生活,逃出旧的世界,走向新的世界,让旧的都成为过去,让生活和我们本身一样充满诗意!”“谢谢你对我说这些,你说这些我很安慰。”麦子的眼睛闪亮着,“可是,我得工作……我无法在家呆下去,在家呆着我觉得和母亲离得太近,我不想和她挨得那么近,不想。所以我必须去打工,再苦再累我也愿意。”她向庞蕤说了更多的遭遇,她的遭遇和他是那么相似,不同的是她被一个男性上级“降”住了,而他被一个女性上级“降”住了;面对着庞蕤,她完全像个孩子,在诉说遭遇的时候又恢复到本来的年龄。他觉得和她走得更近了,由此相信人生有更多的人在彼此走近,他们在世界的各个地方因为不同的遭遇在走近,有那么多的人走近了你,生活的厄运也变成了好运。
       “那你到SS台吧!我介绍你去!那里有一档读书节目正缺一个主持人,我看你能行。你直接找这个人,这是他的名字,但是你不要提我,对谁也不要提。一提我,你就不会成功了。”“为什么?!”“不为什么,你反正不要提。人们对于自由职业者总是怀着一些偏见,何况我还和上司有过矛盾。”“为什么你要逃出那里?并没有人强迫你走!”“为了一份尊严吧。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和你也不一样,因此你不要学我在家呆着。你的确应该去工作,不妨多打几份工。你还可以到这家报社去找我的朋友,就说我介绍的,他一定会帮你的,这是他的名字。”庞蕤恨不能在一个晚上将自己所有的关系都送给这个在防疫站认识的“狂”友,麦子深受鼓舞,人生知己多么难遇,手上被猫挠了一下就遇到了庞蕤,失去工作多时后又将有新的工作,这真是天上掉馅饼呀!
       她一定要请庞蕤吃饭,要了两份套餐,一份咖喱鸡套餐一份松子鱼套餐,她胃口大开地吃完自己的一份,立刻表示要去电台应聘,庞蕤详细告诉她怎么走,然后真诚地与她握手告别,守着自己那份松子鱼套餐慢慢地吃着,仿佛要把鱼刺也吃下去。
       麦子被录用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三,庞蕤在那个熟悉的波段里听到了麦子的声音。他曾经发誓永远不再打开那个波段,尤其怕听到“心灵安居”节目新主持人的声音,这个星期三他早早地坐在收音机前,等待着麦子的出现,垫乐开始了,她的声音传出来,声音又轻又柔,多么适合午夜时分的读书时光,他闭上眼睛,让那声音静静地在心上流着。她的眼睛从午夜时的话语与插入的垫乐中透出来望着他,是一个在逆境中逢生的女人的目光,也是一个人给予另一个人的注视。他感到了一种希望,是的,希望。
       首次的节目让他深受鼓舞,好像是他自己初上节目,他知道自己爱上了她。
       当晚节目后约十一点钟的时候,麦子从外面给他打来了电话,用那样的声音对他说:“庞蕤,你听了吗,我讲得怎么样?”他舒朗地笑着说:“非常好,我知道你没问题的,要说有什么不足,就是题外的话稍多了点,对书本身介绍得少了点。另外,声音还可以再出来些。”她在那头大受鼓舞,这个晚上,他们在城市的上空用声音庆祝,是一个失业者对再就业者的衷心祝福。
       他们的友谊一天天深厚起来。庞蕤爱过许多次,唯有这一次对一个女人的爱超越了爱的本身,它没有莫名的冲动,有的是生命的律动。这和冲动是不同的,冲动使人消耗,律动使人振奋,在他和麦子之间,有一种欣欣向荣的东西,这是他非常需要的,他宁可将冲动克制着,也要那律动永久地存在,那是他不能缺少的。
       又一个星期三到来了,下午五点钟,麦子匆匆打来电话,对他说:“庞蕤,今天晚上我想做你送我的那本书。我现在对你的感觉是最饱满的时候,我想做,你同意吗?”他很高兴,可是在犹豫。麦子说的是他的一本小说集。麦子想介绍,而且是在他曾经工作过的电台介绍,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挑战,这挑战无疑是有刺激性的,他首先考虑的是台里会不会同意,麦子告诉他,台里已经将“班组长”进行了大调整,原先那个女人调走了,新的部主任已经同意她介绍庞蕤。他们其实谁也没有忘记他,有的时候人会把自己想得很糟,其实常常不是这样。
       “你同意吗,听见我说话了吗?”在心爱的女人跟前庞蕤没有退路,而且他的内心正软弱得像个孩子,太需要一个女人来抚慰。
       “你说话呀。”“你读完了吗?”“还没有,不过这不影响。”“可是你还没写稿子。”“讲你我不需要稿子。”他答应了。
       接下来的几小时,他和麦子见了面,他作为一个被采访者正式出现在麦子的跟前。见面的地点是在一个宾馆大堂,走进去的时候他看见麦子正临时翻阅着他的小说集,她穿着一件黑色短袖上衣,一条蓝色花裙,梳着普通的齐耳短发,在宾馆大堂的衬托下显得气质高洁、美丽如云。他想,她一定能讲好,一定能,便坐下来,开始回答她的提问。着重回答的是阅读经历,他告诉她,他最早的文学阅读是在青春年代开始的,那和一个女孩子有关,她是一个红色文人的女儿,家里有很多藏书,他爱她,或者说是爱她家的书,最早看到的世界名著是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这似乎在他的骨子里撒下了情种,他的许多爱情故事就是从那时开始的。那是一个畸形的年代,他最终和那个女孩子分了手(这也是必然的),但是那些可贵的阅读却留在了他的生命里,燃烧着他远远不只承载情欲的心灵,一直到现在。
       她飞快地移动绑着胶布的圆珠笔,头随笔左右倾斜,运筹帷幄,贪得无厌,让庞蕤很喜欢。在他见过的女人中,麦子是一个有特殊魅力的女人,因此他才会将自己的灵魂交给她的声音去冒险,像以往每一次对待自己一样。
       时间在很快地过去,离那个时刻越来越近了,这时她提出还需要一盘垫乐,问他有没有自己喜欢的音乐,他告诉她有的,只是在家里,她于是说,上你家取去。于是他们一道打车来到了他家,挑了一张CD唱盘。
       当晚九点半,初夏的夜空里有了他的书和他这个人的故事。
       这是SS台对他的重新认可,只是这种认可由一个业余节目主持人来传达,她在直播室里讲着他,而他在家里坐着,聆听她坐在那把熟悉的椅子上介绍他和他的成就。由于节目准备得很仓促,她讲得缺乏条理,完全没有了第一次的从容,但是这又有什么呢,重要的是她在讲他,而且这讲述仿佛是延续了前一次关于董桥《文字是肉做的》那本散文集的感觉,将一个人关于文字和肉做的灵魂的全部奋争和搏斗淋漓尽致地表述出来了,通过她的结结巴巴然而非常自然的语句表述出来了。他被感动了,被她,和他自己。在她之前,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很好的、让人喜欢的人,尽管曾经有那么多的人喜欢他,但是麦子的喜欢让他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一个让人喜欢的人,有理由好好活着,是的,这样的人应该好好地活着!
       当晚十一点左右,他照例又接到了她的电话,她说:“庞蕤,我没有讲好,向你请罪。”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不错,已经很不容易了,谢谢你。”她告诉他,直播室里全是人,他们都在听,都在注意她。他于是再一次想象昔日的同事怎样站在直播室里倾听他的故事的样子,感到了人生的戏剧性。这样的戏连编都编不出来呀,生活将这样的好戏馈赠给他,不是对他的最高奖赏么。
       这一夜他反复听着麦子的录音(他将它录下来了),在声音和垫乐中感受自己,感受麦子。麦子将在下周三的节目里继续介绍他,这使他很兴奋,用两个时段来介绍一个人和一本书,这是SS台从来没有的事。一个人虽然失去了社会的身份,但他还是一个作家,而且是别人心中“独特的”一个,他的价值还在,这是值得他深深欣慰的。
       这一夜妻子反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说这个节目听上去不太对劲,他说:“不就是介绍书嘛。”就这样又一次混了过去。
       为了报答麦子,他买了遥控汽车,正是“六一”节,他拎了汽车去送麦子的儿子,男人庞蕤的头发重新梳理过了,心中荡漾着甜蜜蜜的感觉,遥控汽车在手中晃荡着,虽然不是真车,却与真车价值等同,因为他是一个失业者。
       麦子短发飞扬地替儿子收下了庞蕤的汽车,然后约他一道吃晚饭。在一个小饭馆,他们对饮啤酒,他不时回答着她的零星提问,他很想提醒她如何弥补前次节目的不足,但她是那样自信,并且已经流露出了优越感,他由此想到了自己的身份,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他担心她做砸,这不仅因为恰好介绍的是他本人,而是因为那是做节目,两个时段的节目应该拥有怎样的分量他非常清楚。
       又一个星期三的晚上,他怀着一点听天由命的感觉再次坐在收音机前,果然的,听到了比之前一次更加缺乏逻辑的、随意的甚至是信口开河的直播。他知道砸了,比砸了更难受的,还有大段的有关他的家庭遭遇的描述,他看见了母亲、父亲、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一家子全被她弄到了节目上。
       他产生了无名火,那是我对她讲的吗?怎么能不征得同意就播出去?整个一个时段全被她用来痛说革命家史了,直到今天他还在对那些事耿耿于怀,心胸也太狭窄了吧!更糟的是,她在节目的最后披露了他的现状,说他在“扮演过军人、车工、教师、记者、主持人等众多角色之后,毅然抛却铁饭碗成了职业作家”,妻子在一旁愣住了。
       “你下岗了?”他不说话,因为比下岗更糟。“你被开除了?”他不说话,因为比开除好些。“我说这些日子你怎么这么反常呢。不对,你不是按月拿工资回来吗?”他不说话,工资是他每月从朋友那里借来搪塞妻子的。
       他终于到了不能不向妻子摊牌的时候,于是把一切都说了,妻子哭了,埋怨他不该瞒着她,他们可以一起去找上头说理,现在依法办事,为什么不依靠法律为自己争取权利?庞蕤叹着气说:“我不能和他们打官司。”“为什么!”“不管输赢,我都受不了那个过程。我这辈子决不跟人打官司。打官司也要钱,我们没有钱,所以有理也赢不了。”妻子说他连秋菊也不如。他说秋菊是秋菊,我是我。
       妻子的唠叨于是开始了。他在家中的宁静被打破了。他在社会中的宁静也被打破了,节目之后他接到了各色各样的电话,甚至连续的空电话。
       又一次见到麦子时,他把所有的愤怒都向这个女人倒出来。
       依然是那家咖啡屋,他劈头盖脸地批着麦子,那女人面色苍白地坐在咖啡座里,望着他发怒的嘴脸,他嘴中的饭粒子喷到了她的脸上,她抬起手臂去抹,在某一个空白处伤心地哭起来,又在某个空白处跳起来,狠狠地,把委屈与不平向他劈头盖脸倒来。
       他们俩嗓门大极了,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咖啡馆的客人都吓跑了。麦子再一次哭了,他从没有见过女人这样悲伤地哭,是手托着眼眶的深哭,可以永远留在记忆的画面中。他无声地望着她,忍住自己的眼泪,他无法对她说。应该说,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也就是节目做得不太理想吧。可是他的心的宁静被打破了,他的宁静,麦子你怎么会知道?
       他站起来结账准备走,麦子拦住他,脸色惨白地说:“不要这样,你这样我受不了。”他看看她,流露出真诚的爱意,但是他还是走了,把可怜的麦子丢在了咖啡馆。
       麦子伏在桌子上哭着,在她的包里,还有他给她提供的一篇随笔。他写道:坐在家里写作,面对的都是静物,每一件都静到极致又都收藏着无限生命,怀着冰点的坚韧,杯子、水罐、镜框、书、椅子无不帮你达到一种平衡,这里说椅子。
       是一把造型简洁的转椅,在阳台上,阳台与书房打通,因而它也在书房中。在阳台围栏的部位搁着几幅镜框,框中嵌着几幅画,因而椅子很像是一幅没有镜框的静物写生。在热烈的键盘运动中,稍事休息,一扭头,总是看见它静静地“挂”着,带着纯粹而安详的神态,与身后塞尚的苹果、凡高的向日葵、马蒂斯的含羞草蔚然一体,又比苹果、向日葵、含羞草更多些生命特质。在听别人发号施令的日子里,很少仔细观察椅子本身,椅子驼着背,负载了曾经的人的体重、形状、欢乐和痛苦,因此椅子总带着哀戚,同是静物,却永远不会像苹果、向日葵、含羞草那样被赋予绚丽的色彩,与人相比,又受到限制,椅子是委屈的,因而我把更多的同情和爱心留给椅子。……
       她伸手去抚摸椅子,上面还有他的体温,她为他的“椅子”痛悼,眼泪刷刷地往下淌,直到广场重新响起一两声小号。她站起来去服务台接一个电话,竟是庞蕤打来的,他说:“麦子,你没事吧?没事就好,我就是问问。”麦子颤抖着、狠狠地挂掉了电话,又一次伏在桌子上。
       ……
       几天以后,庞蕤在街头看到一份报纸,是他那位朋友办的那份经济报,在某个版面上,他看到了一篇文章,被做成了读者来信式样,文后是本市一位心理学教授艾伦的回信。
       胖先生:(他吃了一惊)你好,对你的恐惧谈点看法,仅供参考。你说“生平最怕的不是人,是狗”,其实怕狗乃人之常情。据我的经验,怕狗者不在少数,但多数人怕狗,在于对狗不甚了解,如今狗已经成了最受喜爱的宠物种类之一,怕狗者其实随之少矣。然而我仍然能理解你,孩提时的经验告诉你,狗是会咬人的,现实的遭遇也确切地证实了这一点,你千真万确地被狗咬了。我有预感,消解你的恐惧十分困难,如果早年你对狗的恐惧只是一种幻想的话,很遗憾的是这种“幻想的恐惧”被台长家的狗证明了。这还不是你问题的全部,台长家狗的这一口,不仅仅加剧了你对狗的恐惧,而且又增添了新的惧怕,正像你说的,怕由此得罪了台长,更怕因此患狂犬病或是其他什么恶病。
       胖先生,上述恐惧是你所面临的问题,你不能逃避,必须一个一个解决。首先,你必须相信自己能够活下去。近年来,养狗人很多,被狗咬伤者也很多,只要及时注射狂犬病疫苗,一般是不会发病的,时间会证明这一点。至于狗咬了后患其他恶病,纯属自己吓唬自己,没有任何医学根据,切切不可胡思乱想。其实人自己吓唬自己很容易,就是坐在家中什么也不干,也会联想许多使自己神经不得安宁的事情,譬如:“要是闹地震怎么样”,“大流星撞地球怎么办”等等。人是聪明的动物,人有想象力,但想象力过于滥用,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其次,你必须认真研究“狗性”,我建议你买一本关于狗的读物,研究一下台长家的狗是哪个品种,有哪些习性,叫什么名字,然后去商店里采购玩具狗,摆在家中。人类的许多恐惧来源于对恐惧对象的陌生,等你逐渐熟悉了狗,恐惧会有一定程度的减轻,心理疗法上这叫作“脱敏”。以后,你遇到了真实的狗,千万不要逃避,先稳住自己,再慢慢地靠近。如今狗都是宠物,决不会像台长家的狗动辄咬人,你还可以在口袋里装一些吃的东西,它要是真来纠缠你,就丢给它半截火腿肠。
       经过上述锻炼之后,你可以考虑再去拜访一下台长,话题就是狗。或许这时你的心情已经好转,但不论怎样,你要夸奖台长的狗,为此,可以消除你与领导的隔阂,从而减轻你自己的心理压力。必要时可以鼓足勇气亲切地呼唤台长家狗的名字,反应积极的话,你还可以将随身带着的火腿肠扔给它吃,倘若台长对你的态度不错的话,其狗是不敢怎么样的。有了这样一次经历,你能否摆脱对狗的恐惧,我不敢肯定,但起码可以缓解你与领导的关系,从而缓解你的心理压力。
       你的恐惧来源于狗,但解决问题却要从由此产生的另外两个问题开始,即解决“恐狗病”和“恐人病”。至于“恐狗病”是否能够根本治愈,还在于你对狗是否真正了解,按一般的经验,真正可怕的不是狗,而是人。但是,人是宝贵的,世界上即使是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他还是人类,他和狗是不一样的,所以你必须学会和人打交道,从头学起。
       艾伦 教授庞蕤努力回想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跟人说过这些,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他给那家报社的朋友去了电话,想询问详情,又觉得不好自动对号入座,便和对方打了几声哈哈,挂了电话。
       他感到自己像一个乞丐被人抢走了要饭的棍子。腿随之又有些瘸,留着记忆中被咬的身体反应,他想自己是不是太工愁善病了,才被人粗手大脚地给治了。
       细冷的风从北极阁山吹来,夹带着市民广场的一两声小号,号声将他的羽绒服撞开一个口子,钻入他的腔子内蜿蜒,唤起遥远记忆中的一个词:宿营了。
       绿色军营生活在他的脑子里重演了一遍,唤起了宿营的温馨,他涤荡去骨子里的一些软弱,啊,我宿营了、宿营了、宿营了、宿营了,我宿营了!
       这个男人站定下来,发现自己的宿营地竟又是市民广场,由于广场、树木、街灯的共同作用,北京东路有些纽约有些巴黎有些东京,那条名叫杰安的狗忽然轻轻一跳,跳进了他的思维。
       杰安,你在哪儿?他走路于是又微微地向着地面,好像一个动物。在本世纪的最后一年,有些性格分裂的、富有才气的心理节目主持人庞蕤没能像大多数人一样挺过这最后时刻,他放弃了自己的饭碗,当人们欢度世纪盛典的时候,他会冷静地看着他们,用另一种感觉分享他们的喜悦。
       
       “它”走着,低垂的面颊上满载着汗粒,广场上有一张扔掉的报纸,恰好有一整版的求职广告展现在它的眼前,它用鼻子和眼睛在上面搜寻,发现了这样几条,看上去颇可借鉴。
       陈先生,某企业主管会计,有五年多的会计工作经验,有会计证书,会电算化,业务熟练,工作认真负责。愿兼职为各企业、个体代账。(电话……)曾先生,曾获得省第四届非物理专业大学生物理竞赛三等奖,技校教学多年。愿从事小学家教、初中数、理、化家教、高中数学家教,15元/小时。(BP……)丁同学,大二学生,成绩优秀,有耐心,愿做中小学各科家教。(电话……)王先生,持B照,诚实,勤奋,能吃苦,喜开长途(巴的免),另持有维修电工证10余年(供电局发),愿为各界服务。(电话……)黄先生,新闻摄影专业毕业,从事摄影、摄像工作多年,愿与影楼、鲜花店合作。(BP……)看上去都是想找份兼职的活,有工作的人都这么积极,失业的不找就不太对头。它丢下报纸,向投币电话机内投了一枚硬币,立刻听到了免费求职处一位小姐的声音,她问他是哪儿,它习惯成自然地答道:“这里是心灵安居热线。”小姐问他:“你活够啦?”它赶紧挂了电话,它常常受自己声音的愚弄,只要一说话就出问题。
       它在喧闹的大街上擦出响声一跳一跃,依次经过皮肤病研究所、飞利普移动电话授权中心、第一药店、真空桂花鸭有限公司、欧立普电子通讯专卖店、中国联通二手机经营部、超时代自然资源应用公司、一截涂有“拆”字的废墙、复印店、产权交易服务中心、广告材料批发零售、傻子瓜子定点专卖店、桥头火锅、党校,在到家前一刻停下来,竖起耳朵———
       城市的某个角落,杰安在路上走着,皮毛嫣好,自然语词通过城市隐形频道到达近处,给一个男人心灵的感应。他恢复了人的自信,到农贸市场买了块肉,心里念道,天是塌不下来的,我还能吃肉。比肉更好的东西还有,是灵魂。
       1998年12月10日,这个名叫庞蕤的男人寻找着心灵的停放地,怀着逼仄的边缘感觉,世纪末的风吹拂着纯净的云,太阳很新。世界上伟大的哲人一个个去了,这个对社会已经没有用处的家伙还活着,延续那些哲人在人生边上的散步。他不时地停下来,看看街景抽几口烟(他还能抽烟),盘旋的烟柱使他再一次感觉到身体作为物质的存在。街边一个推车上同时出售面包和玫瑰,不时有人买一份面包,也不时有人买一枝玫瑰,他注意到没有人同时买面包和玫瑰,这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个安慰。
       寻呼机在早晨的宁静中清晰地响了,先前那个失业的倒霉蛋又来约他一起去领失业救济金。过了一会又有人给他留台,请他出任新闻界下岗人联谊会会长(消息竟这样快就传出去了),那是一个极有意思的组织,都是些让人激动的家伙,下岗人的队伍正在壮大,整体素质正在上升,应该让人激动。但是这两个人他谁也没回电话,他往一个要饭的小孩的搪瓷杯里扔了两枚硬币,顺便重温了一下从口袋掏钱的幸福,脑子里奏响“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古句,走过天桥、斑马线、十字街,在一个公用电话亭停下来,想了一想,还是给刚才那两个家伙分别去了电话。
       他对那个欲领救济金的家伙说:“能不能不去领,如果没有吃的我可以管你。”他对那个邀请他出任联谊会会长的家伙说:“你们另选一个会长吧,我太忙了。”电话亭主看见这个人表情丰富一只手按着心脏眉头微锁,怀疑他有心脏病。他果然说到了疾病的问题,说到了医疗保险,他这样对着他的朋友说:“如果你得了绝症就来找我,如果我得了绝症就由你来安排我的安乐死。”清气流动,春的意思已经明显,树干上已经有了2000年的痕迹,庞蕤骄傲地说完大话后,将打火机塞回上衣口袋,带出了一张狂犬疫苗注射卡,他看看上面画着的红圈,想起还没有打完那东西,便穿过城市的马路又来到了防疫站。
       在曾经坐过多次的高脚木椅上,作为自由人的庞蕤又一次伸出胳膊,针头戳进皮肤时的刺痛使他闭起眼睛,他的脑中闪过一个问题,下世纪是否只有宠物没有动物?
       似乎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一根被洇红的纱布缠绕的手指横在他的面前,一个人的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的面前,露出痛苦的表情。宠物背叛主人的场景在他的想象中展开了,他同情地对这个人说:“您也来了,是被您的狗……?”“不,我的狗不咬人。”这个人居高临下地摇摇头,在高脚椅上坐稳,面对板壁上狗模特所做的海报。
       庞蕤注射过狂犬疫苗的粗壮胳膊有力地甩了两下,在这狭路相逢之时,他很高兴对方的血管里流着和自己同样的液体,他们本来就应该站在平等的位置上进行一场公平的较量;决定他生死的那个人下了高脚椅,躲开他正在示威的胳膊,说:“台里的公司给你留了一个位置,如果想去,就去报到。另外,发的苹果有你的,有空去领一下。”便出了门。
       庞蕤呆呆地望着小车的影子,如今注射狂犬疫苗跟打青霉素一样平常,头头说好话跟说坏话一样平常,为什么为什么?
       到家的时候,他习惯地打开单元门口的信箱,这只信箱是他请一个失业的名牌大学高材生打的,这个高材生在这一带的居民区张贴了很多木工广告,庞蕤就是从广告上找到他的。白色的信箱挂在一排没有生命的组合信箱旁,成为庞蕤未来生活的象征,也成为庞蕤的标志。信箱漆成了白色,为的是更为稳妥地承载鲜红的心脏,和往常一样,里边塞满了广告,其中夹着一封某医学院寄来的讲课邀请函,他激动地拆开信封,这所医学院的第二课堂想请他去讲一节课,讲课内容由他定。他猛然间唤起了职业热情,这样的邀请太符合他的需要了,说话曾经是他生命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如今没有了说话的岗位,一个节目主持人失去了说话的机会毋宁死去,现在他又有了说的机会。
       他立刻着手准备西装,他想应该是穿着西装去说话的,以往每一次“上岗”他都穿着西装系着领带,发净肤洁仪表堂堂,他找出了常穿着的那套西服,将它挂在门上,然后开始考虑讲什么。这时门轻轻地被敲响,一个背着木工箱的文弱书生谦恭地站在门外,对他说您好。
       他惊喜地叫道:“是你,有事吗?”那一位隔着防盗门说:“没什么事,路过这里,想来坐坐。”他开了门让他进来,木匠坐下来就问:“信箱好用吗?”他说:“好用,就是没什么信。”“您一定是还没有向外界宣布您已回家。”“说得对,我正在考虑用一种什么样的形式来宣布。”“难道还需要用什么形式吗?大声地对世界说:‘我失业了!’世界就会来拥抱您!”“是这样吗?”他怀着钦佩望着木匠。
       “是的。”“你怎么样,一切都好吗?”“都好,就是常常想起在过去的日子。您可能还不知道吧,我失业以后还拣过垃圾。”他惊讶地注视着木匠,木匠就给他讲了自己拣垃圾的生活,庞蕤庆幸英城藏龙卧虎,他泡了龙井款待木匠。在庞蕤的生命痛点上,木匠就像杰安,适时地按摩着他的神经,木匠是一个能上能下的英雄,他的形象已被庞蕤记载在伤痛的笔记里。
       银笑仍在世界各处进行,木匠在我身边。
       银笑仍在世界各处进行,杰安你在哪里?
       不久后的一天也就是二十一世纪,当庞蕤回忆起上个世纪的生活时,一定会呼唤两个亲密的朋友,那时微弱的银笑被世纪的盛典掩埋掉了,太阳会存在得更充分,强者失败得更合理,弱者崛起得更快些,“狂友”少一些,精神差别小一些,“分裂人”会遇见真正的同类……
       木匠下楼时,顺手拎起他家门前的垃圾袋,不一会楼下传来他有力的吆喝:“做木工活啊!———”庞蕤站在了医学院的讲台上,他讲的课题就是《人,诗意地安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扬声器里清晰地响着,标准,好听,充满了条理。这与他以往每一次主持节目都不同,不同的并不是站了大学的讲台上,而是面对的是医学院的学生,并且阶梯教室的对面就是附属医院的病房,他的母亲在二十年前就死在那里。他给学生讲课的时候似乎是在医治自己的伤痛,他的伤痛真的通过讲课得到了医治,当然也受到了学生的欢迎,他们向他献了花,更好的是,他还得到了讲课费。
       从此他经常寻找讲课的机会,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太好了,他不知道除了说话他还能够干什么,当然他还能够用笔来说话,但是用声音说话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呢,这使他更充分地感到自己还活着。是的,还活着。
       他还活着。工资、医疗费、养老保险什么都没有了,但是他活着。
       一切都自由了,他活着。1998年12月20日,离圣诞节还有几天,他去安德门外的殡仪馆参加某个死者的追悼会,意外地发现去殡仪馆的路已经变得十分便利。马路边有一趟车直达,他乘无人售票车到达殡仪馆,看见一个熟悉的男人和一个熟悉的女人站在大厅的台阶上在说话。这个男人是木匠,那个女人———肯定没有搞错———是麦子,搞不明白的是他们两人怎么站在一起说话。麦子手中提着一只丧事篮,里边插满了天堂鸟,木匠手中提着一只丧事篮,里边插满了红玫瑰。在死者安详的遗容前,他们频频鞠躬,麦子的面部呈现一片安宁,与逝者的面容高度和谐。庞蕤注视着她,随着队伍移动,满心都是她的形象。麦子看见了他,像不认识一样,他于是知道他与她的友谊早就提前藏在了殡仪馆。
       人生的殡葬难道还用等到死后吗,在活着的真意里,有一些东西虽然活着却那么容易死去,有一些东西虽然死了却还能活着,麦子的名字活在庞蕤的记忆里。
       追悼会结束后,庞蕤预支一周饭钱购置的花篮与木匠、麦子购置的花篮一起被工人送到殡仪馆门口去出售了。插有天堂鸟的和红玫瑰的丧事篮分别被两个乡下女人提在手中晃摇着送往大厅去。庞蕤看见自己的那只篮子被一个孩子提在手中,怎么看都觉得那是在提前为自己送行,在那个大厅里,要么躺着他的躯体,要么躺着他纸做的灵魂,为避免灵魂提前燃烧,他应该尽量保持身体的笔直,或者索性改变自然的走路姿势。这样想着,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又向前倾去,面部朝着地面,仿佛是有所感应,前面的路上闪过去一个影子。
       狗。
       杰安。或许是杰安。跑了两步,它没有追上。它艰难地朝着地面追踪杰安兄弟的足迹抑或是撒下的热尿。它原先就有那么多的话要对一个同类倾诉,而今丧失了一些东西,格外要面对一个同类倾诉。杰安慌忙地逃着,仿佛要躲过每一个魂灵都逃脱不掉的地方。庞蕤跃步而追,杰安越跑越快,跑至安德门车站后奔进了附近的农田。庞蕤点起一根烟,站在车站上等。载着宾客的大客车从殡仪馆缓缓驶来,经过车站时停下来,里边有人在招呼他,庞蕤对着车窗上熟人摇了摇手,奔进了农田。
       
       1998年12月22日。出席了盛大的葬礼之后,庞蕤忽然接到了麦子的电话,她是从街上打来的,她在电话里用一种绝望的声音对他说:“庞蕤,我不太好,我用五百元给自己搞了一次体检,有一项指标是弱阳。庞蕤,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一定不要记住我的不是好吗?庞蕤,我爱你……”他受到了震动,大声地问她在哪里,她哭着对他说:“不要找我,不要找,我就是告诉你,听到你的声音我就行了。再见,庞蕤,再见,亲爱的……”他挂了电话,转身就往楼下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凭着直觉,他直奔那位朋友的报社。他真的在那里看到了麦子,她刚刚从街上回来,和许多人一起在搬办公桌。这家报社的机构似乎十分庞大,她被众多的桌子堵在走廊上,她显然是搬不动的,庞蕤大声地说:“你不要搬!”随即把她从桌子的海洋里救出来。他望着她,这个女人脸上的泪水还没有干,他充满怜爱地拨开她额前的碎发,说:“是大扫除吗?”她说:“不是,三天一小搬,五天一大搬。”他问为什么,她说:“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特色。”他说:“像这样富有特色的地方就要赶紧离开。”说着拉着麦子的手就走出了那幢大楼。
       天是多么好啊,世纪末的风吹拂着流动的云,太阳很新。
       他们又来到了那家咖啡屋,依然是童话中的情调,她的发型松散,发丝又从她的额上倾下来,有一根黏在唇上,眼睛中温柔的光点与咖啡馆明丽暗雅的壁灯相映成趣。他想起在1998年的整整一年里,他实际是无数次梦见这壁灯的,在一次次被咬之后,防疫站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女人两颗闪耀着明珠在漫漫长夜里隐隐照射着他受累的心灵。他爱她,是的,在人生的逆境中,他们要挽起手来,相伴前行,永远不再分离。
       他久久地拉着她的手,广场又响起一两声小号。
       以后,每逢星期三,他就早早坐在收音机前,聆听她的节目,他成了她的忠实听众。
       他们来到新街口,在一座商厦的大门前他被几个记者逮住了,他们认出了他。电视台正在搞一个调查,主题是《我看下世纪》。庞蕤索性在记者的话筒前坦然向社会宣布自己辞职了,随后他对即将到来的新世纪侃侃而谈,对进入倒记时的那一天怀着由衷的敬意,回答充满了责任感。同行们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新世纪也遥遥地对他举起了致意的手臂。
       他走在街上,右手扣了扣左腕上的手表。谁也看不出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曾经有过的身份和地位早就奠定了他的气质和风度,牢牢地附着在他的身上,使他看上去不仅仍像一个有工作的人,而且仍像新闻工作者,甚至还是一个优秀的节目主持人。事实上,他一天也没有下过岗,在他的心中,时时怀着骄傲的情绪,这种骄傲是人不可没有的,即使是什么也没有了,这种骄傲不能没有。
       1998年12月24日,圣诞夜。本市一家有着“黑社会”之称的大型迪斯科广场,一千只气球吊在空中,气球下是疯了的人群。领舞者带领大家喊“ABCD”,一群中青年激烈地舞在当中,承受着重磅金属音乐的轰炸;麦子不停地甩头发,浑身的激情都释放出来,猖獗的灯光将她的头发变成了银色,使她看上去像白毛仙姑。在激烈的甩发中,她看见庞蕤静静地坐着,这是他的一贯风格;在静静的安坐中,庞蕤看见了另一种风景,他看见他的昔日的班组长,那个置他于死地的女人,如麦子一样在甩着头发,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庞蕤看着她舞动的形体和乱飞的头发,想着她对他做过的所有一切,在心里原谅了她。她曾经有过极大的能量,而今她的能量在这里受到了限制,在这个舞动的海洋里,她是这样微不足道,尽管她在全力舞着,可还是非常渺小,小得像一粒沙子,被音乐吹着,仿佛要吹到永远也看不到的地方去。是的,他原谅了她,在她停下来向他露出惊讶的表情时,他甚至向她招了招手。
       新年后的一天,庞蕤在车上以稍息的姿势站着时忽然看见了杰安,———不可能不是它,———四牌楼附近,巴士在等红灯,他在车箱里看见它以超然独立的姿势走在人行道上,独特的皮毛和自我丰足的神情与身后“跨世纪皮衣时装节”的海报互为映照。立正之后,他想起了回响着银笑的废墟广场,心中涌起无限感动。车开后,他和它像使用不同交通工具的同路人,一个在车上,一个在车下,他在车上探出身去,它奔跑着,矫健得像非洲草原上的一头豹子。到了鸡鸣寺,他用弹力很好的腿跳下车,在站台上迎候它,路边娱乐中心的一声喇叭擦破湿腻的空气在他的心中爆裂了,杰安的到来因此显得格外隆重。
       它走近了,改了步行速度,浑身散发着激昂的精神,对比出人类工愁善病的弱点。但是它似乎没有认出庞蕤,擦着他的右膝走过去,尾部十分阳壮。他的灵魂受了一击,扶了扶眼镜追跑起来,耷拉的稀发飞起来,敞开的衣服也展开了。太阳很好云彩纯净世纪的号声已经听到,几步之后他抢到它的前头拦在路当中,用半怒半喜的声音叫道:“嘿!———”杰安停下来,端详着,思考。庞蕤蹲下来,逗它,它像山羊一样把他拱倒,继续前进。血从庞蕤的手指滴落在北极阁山下的绿色小径上,如撕碎的花瓣,他没有意识到再次遭到狗咬。随着杰安经过人防会堂、工艺美术大楼、市民广场,在跟随杰安的途中,他多次跳到前方企图将它拦住,它一次次像山羊一样把他拱倒,然后超然独立。在某一次摔倒后他没有立即起来,而是用平等的姿势与它面对,于是看见了它的眼中流露的悲伤。那悲伤在童年时祖母的歌谣里、青年时母亲的呵护中、中年时父亲的责难中都曾有过,从杰安的眼中走出时穿越了千山万水,带着生灵的感叹,他这才看清了它浑身的伤痕和干了的泥浆———那身“独特的皮毛”。他抚摸着它,它在他的手下颤抖着,他感觉到它的体温以及抖动时骨骼与肉的走动。他猜测它的来历,这是他一直想弄明白的,当他从人群中撤出时,有一个生灵欣然相伴,启发他怎么面对本世纪最后的时光。他们并排前进,绕过鼓楼广场走上中央路,兄弟般的亲情继续上升,经过一家医院时,死亡的大斗篷随风扑来,他们越过斗篷制造的恐怖地带,进入了五彩缤纷的商业街,湖南路。
       这是一条充满商业气息的步行街,一条狗和一个人的进入没有给这条街带来新的景观。在这条街上,人人都在花钱,在说话和沉默都很尴尬的时候,花钱代替了说话和沉默。杰安和庞蕤停在一家新开业的美容店门外,欣赏着橱窗里的照片,杰安咬住庞蕤的裤角,庞蕤蹲下来,倾听它的耳语,随后拍拍它的脊梁,走进美容店。
       过了一会,他从里边端出一盆清水,杰安欢悦地跟在后面,跳跃着来到街边,等待沐浴。庞蕤放下盆,将一块抹布浸上水,轻轻地替杰安洗去伤口周围的泥浆,杰安不时因疼痛而抖动身体,渐渐泥浆脱去,露出了本来的肤色。庞蕤用那只被咬伤的手抚摸它,它的四肢发出脱骱般的抖动,胸腔里发出似语似歌的声音。它在和他说话,一个词组接一个词组,一阵比一阵热切,好像交配前的热切,这热切完全通过庞蕤的手感觉到了。他的清洗格外投入,好像是在为自己初到人间的孩子洗浴。美容店出售的清水有一些刺骨,浴巾也只是一块旧抹布,但是杰安如降生般欢笑,好像一个裸体小子,清洗完毕,庞蕤将脏水倒在路边,进去还脸盆和抹布。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有一对男女从商业街的东头走来,女郎的手中牵着一条狗,在经过杰安身边时,那条狗对着杰安叫了几声,杰安犹豫了片刻,摇着尾巴跟上去,渐渐走得没了影。
       庞蕤出来时,杰安已经不在了。他四下张望,不见它的踪影,它走得那么无所牵挂,只留下一摊水迹,好像是它脱下的外套。这外套是它在二十世纪末送给庞蕤的一份厚礼,庞蕤看了看这份厚礼,透过阳光形成的光圈审视满街狗和人的背影,体会活着的乐趣。“快乐的猪。”他在心里愉快地骂了一声,将那件外套丢在地上留给蚂蚁去欣赏,活动了一下被杰安咬伤的手指,向前走去。他一改恍恍然的样子,像他们和它们一样深怀着目标,世界在他的眼中就没有了那么多问题。
       几天以后,他接到一封信,一家貂狐养殖场请他去当心理顾问,每周两天,月薪一千。那位场长和狐狸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在作考虑。他感到工作性质没有变,改变的只是听众。的确。我们也许可以在那里看到他的影子。
       1999年7月3日改毕于南京责任编辑 顾建平题 字 赵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