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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作家短篇小说辑]四爷吉祥
作者:叶 帆

《十月》 1999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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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王顺的茶馆里聚满了人,听说四爷哈福旺是旗人,都觉得这事蹊跷,要是搁在北京算不了什么,那儿旗人多老去了,可这是青岛,鞑子跑到青岛了。
       旗人为什么姓哈?王顺问四爷。四爷解释说,那是让你们汉人给同化了,其实我们的真姓是爱新觉罗,和清太祖努尔哈赤是一族一脉上的,换汉姓的时候,我们从努尔哈赤里择了一个哈字,以后就姓哈了。
       四爷哈福旺一口京片,说得字正腔圆,在那些口音杂乱的青岛人中显得别有韵味。说完,他把壶嘴放进嘴里吸了一口。四爷从不用茶馆里的器皿,他说青岛的茶具不地道,其实,他嫌那里的壶碗太脏,但又说不出口。每次来这里,他都拿上自己的曼生壶。青岛人不识货,眼皮子浅得很,只认些花哨玩艺儿。
       秋汛要结束了,大大小小的渔船锚在天后宫前海湾里,渔人们上了岸,把最后一茬海货摆在天后宫门前。青岛人买了鲜鱼,提着到王顺的茶馆里歇息,把王顺的茶馆弄得里外都是鱼腥,像个渔行。
       门外凉棚下,一帮贩夫走卒在打尖,不知谁喊了一嗓,杀鞑子喽。
       屋里的人哧哧笑,要看旗人的笑话。四爷不急不躁,又往壶嘴上咂一口,把眉头一扬道,门外汉听好了,四爷我是满族旗人,不是鞑子,蒙古旗人才叫鞑子。
       四爷的声音像京戏里的韵白一样。茶客们不作声了,山高水长的喝起茶来,原本想在外乡人面前打趣一下,没承想一张口就露了怯,反倒叫人家笑话了。青岛人就这样嘛,嘴忒碎,眼忒浅,心眼也忒不正。
       四爷见笑了。王顺打着圆场,把大铜壶举起来,一缕滚开的热水注进四爷的紫砂壶里。而四爷托着壶,身不颤,手不抖,满屋人叹为观止。王顺收起铜壶,俯身问四爷,这会儿上包子还是待会儿上。
       平心而论,王顺的茶功夫很稀松,可他的小笼包却让人叫绝,他把买卖做的名不副实。四爷一摇头,袖笼里摸出烟壶,凑到鼻孔上吸两下,然后闭上眼仰起头,把烟儿憋在鼻腔里。王顺刚要离开,四爷又喊他一声。回头看,四爷还是闭着眼仰着头,不知是在憋烟还是在想事。王顺问,四爷要包子?
       四爷又摇头说,不要包子,我想要个人和我说话。
       王顺就笑了,四爷,一屋子人,想和谁说你就说呗。
       四爷把眼睁开,目光罩着王顺说,一屋子人不假,谁能说到我的话茬上?
       茶馆里鸦雀无声,茶客们的目光凌厉起来。难道错喊了一声鞑子,这旗人要和我们叫板。姓爱新觉罗怎么了,有种说你们满族话,不是鞑子就有理啦,满人更不是东西,从清兵入关,到辛亥革命,我们忍气吞声了二百多年,现在都民国了,你还张狂什么?一屋子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就没人配得上跟你说话?
       四爷哈福旺让青岛人不愉快了。沉默良久,慎记号杂货铺老板徐子仪端着茶碗走过来,笑一下,在狂傲的旗人面前坐下。请问四爷,您做哪路买卖?宝号怎么称呼?
       四爷哈福旺把目光一斜,咱呐,不工不农,不官不商,一没有俸禄,二没有田产,靠四海为家,吃五谷杂粮,天养着咱。
       徐子仪老板嗓眼里嗝了一声,又把眼皮翻了两下,端起茶碗,丢下一句,四爷您不可理喻。愤懑地回到原来座位上去。
       又沉默一会,在富连成当过琴师的鲍玉文上前坐下。四爷,您可通晓音律?
       四爷眼皮没动,目光摸到屋顶,嘿嘿一笑说,这会儿,日本人坐在青岛提督衙门里当主子,你们非要我说五音六律,还没听够玉树后庭花?合该做亡国奴啊。
       琴师把脸涨红,支支吾吾的走了。还有谁能接四爷的话茬。王顺像个挑唆是非的说客,起哄道,再来啊,谁能和四爷对上话茬,我管他吃小笼包,分文不要,还赔上一壶毛峰。
       话音刚落,何天宇站起来。哈先生,我想请教你对时局的看法。
       四爷微微动了一下,拧过身子,看一眼跟前的后生。哦,是革命党,你从康有为那儿学了些什么?他教不出好学生。你是赫兰大学的吧?大学生都有怪癖,喜欢纸上谈兵,动不动就爱谈时局,你能改变时局吗?你能把日本人从青岛赶出去吗?
       何天宇怔了一下,正色道,会有那一天,从古到今,没有哪个民族能够长久的统治中国,鲜卑、回纥、突厥,包括你们满族,最后还要被我们征服。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啦。四爷说,你们汉人就是要不断被侵略,不断被奴役,然后,你们再反抗,把人家撵出去,弄一个新皇帝出来,咔喳咔喳踩着白骨,走到金銮殿上,招呼太监换个年号,回头到深宫里,和一拨娘儿们厮磨,等着下一个冤家再来打。是不?你们书上就这么写的。叫历史也好,叫教训也好,反正都是要挨打的,挨了打,觉得时局不好,这才探出头来。跟这个谈时局,跟那个谈时局。有什么好谈的,有那工夫,回家做几颗炸弹,天黑的时候扔到日本兵营里去,你们敢吗?
       王顺吓了一跳,又不敢去堵四爷的嘴,连连作揖。四爷四爷您饶了我吧,德国人刚走,日本人还在出殡,气儿还没喘顺呢,您就一口一个炸弹,叫东洋人听了,我这小买卖还做不做啊。四爷您说点别的,蛐蛐啦,古玩啦什么的,好不好。再不就说您喜欢的人,譬如说,您喜欢谁的字画啦,喜欢谁的诗文啦,说这些好吗?
       四爷笑眯了眼,王顺呀王顺,你的胆子还没茶壶嘴大呢。怕什么,四爷我是皇亲国戚,日本人看上我本家侄儿了,要他做皇上呢。不说炸弹了,就说个我喜欢的人吧。古玩字画什么的没意思,我喜欢一个军人,他叫袁崇焕,是你们汉人,虽然早就死了,可我一直很尊重他。你们知道谁是袁崇焕吗?
       开杂货铺的徐子仪不知道,拉胡琴的鲍玉文也不知道,开茶馆的王顺当然更不知道了。不知道就摇头,一边摇头,一边看何天宇。大学生这个东西,在不久前差不多是个举人,至少也等于秀才,他该知道。
       何天宇把眼睛瞪大,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喜欢他?你们有世仇啊?
       四爷刷的一声把折扇打开,一边摇着一边说,这就是四爷不同常人之处。所以,你们老和我搭不上话茬,你们忒俗,俗不可耐。王顺,给我上包子。
       一屋子人都不说话,看四爷吃包子。四爷吃相不雅,嘴吧唧吧唧乱响。吃到第三个上,四爷的管家马运礼跑来了,进了茶馆,在四爷跟前单腿一跪,叫声四爷。
       四爷把包子咽下去,你怎么来了,来跟我说话吗?
       马运礼说,不是我跟四爷说话,是恭亲王爷要找您说话,四爷,让您到恭亲王府上去议事,王府的马车在外面等您。
       四爷的眉头拧在一起,鬼子六找我?他找我干什么?
       说着,四爷起身,把茶壶交给马运礼,撩起衣襟上了马车,对车夫道,走吧,给你主子请安去。
       满屋子人云山雾罩,这是在哪儿,在北京还是在青岛?回过神的时候,马运礼已经出了茶馆。王顺喊一声,马管家,四爷的包子。马运礼连头也不回,道一声,四爷赏你们了。王顺小声道,什么主子配什么奴才,都傲。
       徐子仪和鲍玉文一齐问何天宇,谁是袁崇焕?他跟老哈家有什么冤仇?
       何天宇若有所思,他在想四爷的烟壶。那旗人的鼻烟壶上雕着内画,是一个汉人将军把一个满人将军挑于马下。何天宇想,莫非就是袁崇焕跟努尔哈赤。
       说啊,何先生,谁是袁崇焕?王顺催促道,别叫俺闷在心里。
       何天宇把明末清初的时局说了一通,满屋子人一齐点头,说四爷这人怪,怪得有些离谱。怎么能去敬仰仇家呢?
       王顺把铜壶在桌上一顿,跌足道,怎么就忘了呢?咱青岛出了个傅二呀,就是章总兵手下的那个傅二。当年德国人进青岛,傅二拉起了义勇队,杀得德国人晚上不敢出门。该让四爷知道,咱青岛有能人。
       打败了德国人之后,日本人的天赋得到了发挥。和满洲相比,青岛的优势显而易见,在地图上,有一条笔直的航线直抵日本。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日本人吃海已经有年岁啦,一条航线对他们来说,差不多是条胡同,是条走廊。青岛是山东的门户,而山东又通往华北腹地,毫无疑问,打下青岛就等于把金库的后墙凿开一个洞,剩下的事情就是怎样把金银财宝通过胡同或者走廊运到日本。
       其实,德国人也这样想,只不过速度没有日本人那么快罢了。为了夺取青岛,日本人谋划了很久。在日德交战的日子里,天皇陛下坐立不安,直到捷报传来,他才喜上眉梢,亲自把一瓶明治十六年酿制的御酒打开。这一夜,皇宫里灯火通明,歌舞之声彻夜不绝。
       天亮以后,大正天皇走进书房,在一张印有十六瓣菊花的皇家家纹的信笺上写下几行字,授予指挥攻打青岛的陆军少将掘内寺弘男爵爵位,并授予一等旭日大绶章。因为他的功绩,使天皇陛下的目光不再局限于日本的版图上了。
       这场战争之后,日本多了一个男爵,而德国失去了一位男爵,德国陆军中尉里特塞尔男爵在战斗中英勇牺牲。和德国男爵同时倒下去的,还有一位日本军官,是骑兵大尉佐久间先生,他被浮山炮台射出的炮火炸成了碎片,残骸里有一只完整的手臂,那手里依然握着军刀。天呐,愿他的灵魂能回到日本。
       既然付出了血的代价,那么,占领青岛的目的就不是沏上一壶茶,坐在松树下看浪花了,青岛的浪花和北海道的浪花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在掠夺上,日本人有很高的天赋,他们还没有给阵亡者竖起碑来,却已经把港口的航道疏浚了。第一批丸字号货轮驶出青岛港的时候,船舱里装满了花生大豆,而船长的舱房里还有一轴一轴的中国字画和一箱一箱的宋代瓷器。
       德国人占领青岛的时候,中国人就虎起脸来不乐意,日本人从德国人手里抢过青岛以后,中国人更不乐意了。虽然打不赢,外交上总得有个姿态,一会儿抗议,一会儿照会,大学生们动不动就上街游行,骂日本人,也骂一个叫袁世凯的中国人。这样一来,逼得日本人找一个替身,替他们在青岛抛头露脸。这个替身也叫做市长,是个挺像样的官儿,一般人做不来,要找个有根基的人才行。正好,前个王朝刚刚崩溃不久,皇室的王爷流离到了青岛,而此时,青岛的百姓们脑后还拖着那根长辫子,他们还不适应现在的共和制度,他们还愿意听皇上的话,或者是某位王爷的话。于是,日本人找到恭亲王,希望皇室贵族能跟大和民族携起手来,把青岛的事情办好。恭亲王迟疑了,倒不是嫌官儿太小,辛亥年那场革命使他心有余悸。对共和制度来说,他已经是前朝罪臣,弄不好再落个当朝贼子的名声,这件事干系重大。迟疑中,他想起哈福旺,正四品御前侍卫,差不多也能折合一个市长衔儿。
       府上的差役回来禀报,说四爷哈福旺不在家,大约去了天后宫,那儿有家王记茶馆,他整天泡在那儿,和一拨青岛人斗嘴皮子。
       王爷把一条小虫丢进鸟笼,回头道,去找,说我有紧要大事。
       恭王府刚刚落成,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油漆味。窗前是一片海,远远近近有几只小岛,越过小岛,便是浩淼的大洋。这片大洋挡住了王爷的去路,而日本人却劈波斩浪的走来了。恭亲王的目光随着那条丸字轮游弋,直到它消失在海岬那片浓郁的绿荫里。亲王觉得日本人有能耐,才几个月,他们就把航道摸得一清二楚,不用引水员也能熟练地进出港口了。海盗就是海盗。王爷骂一句倭寇,这时,总管来报,说四爷哈福旺到。
       恭王府是一座中西合璧式官邸,条几上摆着官窑的青瓷莲花瓶和西洋自鸣钟,中式花窗下放着欧式沙发。亲王把四爷让在沙发上,开门见山道,给你弄了个官,不是四品也是从四品,跟道台相仿佛,不过不叫府台大人,叫市长。这玩艺是从洋人那儿袭来的,蛮有意思,到衙门办公不用坐轿,坐马车,以后还要坐汽车。也没有顶戴,随便你穿什么都行。要是愿意,明天你就上任。
       四爷哈福旺把眼皮翻来翻去,半天没弄明白王爷的意思,问他,什么市长?恭亲王说,青岛市的市长啊,让你做这个城市的执政官啊。
       四爷更糊涂了,他说,青岛以前叫胶澳,先皇已经任命章高元做胶澳总兵,要是圣旨还算数的话,青岛的事该章高元来管呵,哪容我置喙,更谈不上市长了。
       王爷说,两回事两回事,不要说圣旨,连皇上都没有了哪儿来的总兵,现在是民国,而且,青岛在日本人手里。但是,中国人和日本人语言不通,习俗各异,总得有个人出来吆喝吆喝吧。就像当年咱们入关,不是靠了汉人的帮助吗,以至后来开了科举,不分满人汉人,多少汉人坐了封疆大吏,曾国藩、张之洞就是例子。
       四爷茅塞顿开,噢,我明白了,王爷的意思是让我去张罗日本人的事。
       恭亲王说,不不不,在青岛当市长,当然是张罗青岛的事啦。如果让日本人来当市长,那岂不是僭越了吗?
       日本人已经犯了僭越罪,王爷。四爷指着窗外说,看看吧王爷,海上全是日本船,港口的泊位占满了,要在港外锚地等候进港。王爷,这不是僭越吗?当年老祖宗进关时,可曾这样肆无忌惮?可曾把苏杭二城运到关外?没有,可日本人在干。
       王爷笑了说,不可同日而语,咱入关是为了坐江山,是天下万物皆备与我,只要动了抢掠,那就不自信了,不是要作主子的样儿啦。从这一点上看,日本人长不了的。所以让你当市长,最终还是为中国人办事。
       王爷,容我斗胆说一句。四爷苦笑道,这事挺玄乎,怕我跟日本人说不上话。
       王爷说,这个不难,本来也用不着许多口舌,你当你的市长,日本人抢他们的东西,关键在于有个中国人在这儿当市长,而且,是前朝王室成员,懂吗。
       四爷说,不伦不类的,反正有些可笑。既然王爷抬举我,那我就试试看,干好了,咱皆大欢喜,干不好,咱也得叫日本人知道,哈四爷不是省油的灯。
       这事就仰仗你了,福旺。恭亲王说,我是不好抛头露面,靠你为咱王室挣回一点面子,叫青岛百姓们知道,大清的王公还是很体恤黎民百姓的。
       四爷看到恭亲王端起茶碗,便也站起来,问道,发布告还是一纸任命?
       王爷把自己胸前的怀表取下,塞到四爷手上说,明天早上,你到提督府找一个叫掘内寺弘的日本人,他会安排你怎样做。去吧,福旺,为祖宗挣回点面子。
       出门上了马车,车夫问四爷,回您府上还是去总兵衙门?四爷咕哝一句,车夫没有听清,又问去哪儿,四爷不耐烦了,喊一声,附逆!
       车夫立刻迷惘起来,附逆是哪儿?提督衙门有两个日本兵,跨前两步,咔喳一声,把两支大枪挡了去路。
       四爷刷的一下把折扇收了,喝道,闪开,我是青岛市市长,来拜见掘内寺弘。
       不知日本兵听懂了四爷的话,还是被四爷的黄袍马褂震住了,喊了一声,退回去了,从里边出来一个戴瓜皮小帽的人,问道,您是哈福旺哈四爷吗?
       四爷应了一声,是我。然后心里忖道,已经有中国人在这儿帮衬日本人了。
       如果是在王顺的茶馆里,四爷会笑得前仰后合,他决然没有想到,掘内寺弘长的这么矮小,走起路来像一只公鹅。日本男爵就这副德行。四爷拒绝握手,肌肤哪能随便接触,只象征性地打了一千。等到坐下,四爷才看见墙上挂着一副肖像,他的目光在那副肖像上停留了很久。
       日本人说,他们之所以来到青岛,是因为这儿的地理环境太好了,而且,就目前的状况,中国政府还没有能力开发青岛,既然这样,日本政府就责无旁贷。
       戴瓜皮小帽的中国人是个通译,他把日本话摆弄成中国话之后,四爷觉得这事简直不可理喻,日本人蛮不讲理,可又没法争辩,大清也罢,民国也罢,谁也没把兵舰开到日本去,谁也没在日本的哪个城市里当过提督,可人家来了。
       男爵又说,他本人十分希望同哈先生达成谅解,共同把青岛的事情办好。说着的时候,又把一卷道林纸打开,神色庄重的递过去。四爷接过手,看了一眼便后悔不迭。那是一张委任状,用中日两国文字写成。这事十分荒唐。四爷对通译说,这不合祖制,也不合国体,中国人的市长怎么叫日本人任命?荒唐,十分的荒唐。
       四爷把道林纸又卷起来,对通译说,你告诉这位爵爷,我来这儿之前,已经是青岛市的市长了,我受前朝摄政王的请求,来协理青岛政务,希望日本方面能给予合作,直到中国政府接收青岛。
       掘内寺弘听了,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愠色,嘴里嘀嘀咕咕。四爷问通译,他说的什么?日本话这么难听。通译面带难色道,掘内长官说您是不合时宜的老古董。
       你告诉他,四爷对通译说,他是个根底浅薄的新贵。你再告诉他,他墙上挂的那个人我认识。
       听完通译的话,日本男爵的目光闪出疑惑,你认识他,我们的总理大臣?
       四爷笑笑说,家父在贵国留过学,他和家父有同窗之谊,如果我没说错,他的名字叫一通薄文,我家里有他和家父一起照的照片。前几年,他在丹东车站被高丽人刺杀了,他不但薄文,也薄命哦。
       掘内寺弘连连点头说,他是我们日本历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有了伊藤博文才有了日本的今天,他是日本最受推崇的政治家,也是我的偶像。没想到你的父亲竟和我们总理大臣是同学,我想,尊老太爷回国之后,大概也当了国务总理?
       四爷笑眯起眼,你们总爱把官衔看得很重,我们不这样,家父归国之后,养了三千只蛐蛐,号称京师大金刚,还写过一本《蛐谱》,曾经洛阳纸贵过。
       日本人也笑起来,他说,这就是区别,我们把铁锻成了剑,而你们把铁都做成了饭锅。有空我会到你府上拜访,听听令尊大人和我们总理大臣一起上学的事。
       四爷翻了翻眼皮说,本市长倒想和你谈谈移民的事。掘内先生,贵国攻占青岛之后,短短一个月内,有二千多日本侨民迁居此地,丛集于港口码头附近,圈地掠土,建屋造房,甚至还要兴建日本寺庙,凡此种种,却无一人向中国政府提出移民申请,实为国际关系中咄咄怪事。不知掘内先生作何解释。
       日本男爵觉得有些意外,想了想,笑一下说,请问阁下,你们清世祖福临老爷率领满人入关的时候,也曾办过移民?也曾持有护照?
       我们的事你知道不少呵。哈四爷说,汉人满人属同室操戈,汉人为兄,满人为弟,既然兄长不能操持家政,为兄弟者自然要站出来当家作主。
       日本人连声附和道,哈市长言之有理,当家作主要有志气,还要有霸气。中日同文同种,你们满人的气数尽了以后,难道不该我们日本来当家作主吗?
       四爷刷的一声把折扇打开,笑道,凡事都有个定数,掘内先生。
       告辞的时候,日本男爵把四爷哈福旺送到提督府台阶下,四爷又打一千,没头没脑的说一句,你那张嘴挺毒,差不多可以和我说话。
       在王顺的茶馆里,四爷还是处在曲高和寡的境地,虽然大家都知道了袁崇焕是谁,可大家还是不解,那汉人将军分明杀了满人的祖宗,可他非但不恨,还对人家充满敬意。再者,四爷他现在好歹是个市长,不到衙门里坐着,却整天泡在茶馆。
       王顺给四爷端上包子,刚一转身,衙门里来人找四爷,进门就喊市长。
       四爷把一口包子咽下,正起脸色教训说,市长留到衙门里喊,这是在茶馆,私人聚会,友情场所,不准市长市长的乱叫,下次再犯,革你的职去。
       市政府的小吏急忙改口,叫了四爷道,你快去看看吧,日本人又在偷东西。
       四爷问,他们偷什么东西?小吏回答说,他们把德国人留下的浮船坞拖走了。
       四爷勃然作色道,那是偷吗?偷者,贼也。抢者,盗也。把亚洲最大的浮船坞拖走了是偷吗?那叫抢,明火执杖的强盗才这么干。作为政府官吏,出语不妥,用辞不当,何以教化黎民百姓,下次再犯,革职不饶。
       小官吏目瞪口呆,一屋子人都瞠目结舌,这是市长吗?
       徐子仪长吁短叹,把头摇来摇去。鲍玉文咳一声,学着戏文里的念白,嗬你这扶不起的阿斗。何天宇把一本书狠狠摔到桌上,脸色涨得赤红。惟有四爷面不改色,嘴里吧唧吧唧乱响,把一盘包子吃光,让王顺续水,凑在壶嘴呷了两口,然后拿出烟壶,左右一吸,像以往那样,闭上眼睛仰起头来,一副惬意的样子。
       少顷,四爷睁开眼睛,对四周那些愤懑的目光视而不见,整了整衣服,径直到何天宇面前,抱拳弯腰,执弟子大礼,让一屋子人纳罕不已。行完礼,四爷开口,请教何先生,按照国际通行法则,交战双方国是否可将其财产委托第三国代管?
       何天宇愣了一下,回答说,可以,按照国际贸易法规定,交战国双方可将其国外财产交与第三国管理、出卖或抵押,但必须由中立国出具担保。
       四爷接着问,何谓中立国?何天宇说,四爷读了那么多书,连中立二字都不懂吗?就是不偏不倚,就是态度暧昧,就是坐山观虎斗呗。
       四爷说,明白了,日德交战,中国就不偏不倚,就态度暧昧,就坐山观虎斗。难怪叫中国,就是中央之国,中立之国,中庸之国,中看不中用之国呵。
       说完,四爷拱手长揖,多谢何先生指教。然后回头对市府官吏道,走啊,回衙公干。
       半个多月不见四爷哈福旺的身影,各种谣言在王顺茶馆里集散,有人说,看见四爷提着雀笼上了火车往北去了。有人则说,四爷的包车在码头附近,看到四爷穿着狐皮坎肩,上了日本人的小火轮,好像要出远门。
       天气渐渐冷了,天后宫前的集市冷冷清清,王顺的茶馆却空前火爆。几个住在中和饭店的商客跑来凑趣,他们听说,不久前孙中山先生曾经下榻中和饭店,他们想知道,孙中山先生来青岛干什么,为什么他一走日本人就对德国人发动了攻击。
       茶馆里的气氛热烈而又诡秘,王顺给何天宇壶里续一缕水,小声道,他们从北京来的,好几天了,到处打听事,恭亲王和四爷的事他们打听,孙中山的事他们也打听,衙门的人说,他们是段祺瑞的人。谁是段祺瑞啊?
       何天宇没说谁是段琪瑞,反倒问王顺,有哈福旺的消息吗?
       王顺说,没有,衙门的人见天来问,这事真好笑,只听说有作官丢了印的,还没听说衙门把老爷给丢了的。活生生一个四爷,他能跑哪儿去?
       说话间,门口一阵骚乱,几个日本兵端着大枪闯进来。一个官儿挎着弯刀,进门就抽出来,凌空一挥,把鲍玉文坐的那张桌子砍了一只角去,一只粗壶和两只茶碗滚到地上摔碎了。满屋子人被骇住,大气不敢出一声。
       一个中国人从日本军官身后站出来,笑一下,咳一声说,大家别害怕,日本人来这儿找个人,听说他常到这儿喝茶,你们认识这个人吗?说着,抖开手里一张图卷,上面约略画着个人形。
       王顺瞅了一会问,他是谁?也开茶馆吗?
       那人把王顺推到一边,对满屋子人说,他叫哈福旺,是个旗人,常来这儿喝茶。
       有人笑起来说,这哪像四爷呵,画得跟大毛猴似的,四爷比这富态。王顺一边给日本兵倒茶一边说,你们找他啊,四爷可有些日子没来了,我们也都惦着呐。
       徐子仪说,我也在找他,他说寒露那天逮的蛐蛐能过冬,这还刚交九,就死得一干二净,我找四爷臊他一顿,还蛐蛐世家呢。
       那中国人阴冷一笑,留着你的死蛐蛐,等找到你们四爷,让他偿命。
       何天宇说,哈福旺是市长,你们到衙门找才对。这话惹恼了那个中国人,他回过身来,盯着何天宇恶狠狠道,他不是市长了,是通缉的要犯。
       王顺吓了一跳,怎么,四爷他犯事啦?岂止是犯事,那中国人说,他犯了死罪,把人家日本皇上的钱偷走啦。你们有谁看到他,赶快到提督衙门报告,日本人那儿有赏,听见没有?
       如果说四爷这人太傲,没人能跟他搭上腔,那么,这个中国人则太奴,奴得没有一点骨气。所以,人们还是觉得四爷好些,都不搭理眼前这个中国人,他受日本人唆使,专拿中国人下口,跟狗似的。那个中国人见谁也不接话茬,便把那张图卷贴到茶馆墙上,回头领着日本兵走了。
       茶馆一时寂静下来,大家都拧过身去,齐往门外看,似乎看一会儿,四爷哈福旺就会握着他的曼生壶走进来。静了好长一会,王顺叹了口气,人呀,真是不可貌相,谁能想到,就四爷那把年纪还有一手好功夫,能跑到日本国,把人家皇上的财帛偷走了。啧,啧,好身手,跟古书里的展昭差不多。
       不会吧,鲍玉文手里拿着一块木头,是日本军官从桌上劈下来的,他说,戏班里有的是武生,个个都身手敏捷,不像四爷那样,走起路来都拖泥带水,四爷绝对不是个会武功的人,就是会点儿,也是花拳绣腿,决不会飞檐走壁跟时迁那样。
       徐子仪疑惑道,那他怎么能偷日本皇上的钱呵。
       何天宇一拍桌子,我知道四爷干了什么,四爷好样的。
       满屋子人又一齐回头看何天宇,这后生有学问,人却怪,平素从不叫四爷,只是哈先生哈先生的叫,今天头遭喊四爷,四爷却又不在眼前。便一齐问他,你知道四爷干了什么?
       第一,那钱不是日本人的。何天宇说,第二,四爷是光明正大从银行把那些钱倒腾走的。第三,日本人做梦也没想到,四爷会用这种办法断他们的财路。第四,四爷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要么回了北京养蛐蛐,要么到天津作寓公去了。
       话音刚落,门口明暗一闪,走进一个人来,呵呵道,我才不作寓公呢,活着,就在青岛当市长,死了,和康有为葬到一块儿,革命党和保皇党要形影不离。
       四爷哈福旺走进来,手上端着他的紫砂壶,像谣传中说的那样,他果真穿着狐皮坎肩,到他常坐的位子上坐下说,王顺呀,今儿先给我来一盘包子后喝茶,四爷我饿了。说着,又站起来,他看见墙上贴的图卷,踱过去端详一会说,给我画影图形啦,不像,一点也不像,他们糟践人,把四爷弄成个大马猴了。日本人笔墨上的功夫太差劲,要说画人物,一个是吴道子,一个是朗世宁,别的不行。
       四爷说了这么多,还是没人接他话茬,因为谁也不知道吴道子,也不知道朗世宁。大家只知道日本人要抓他四爷,好像他偷了人家的钱。
       王顺把一盘包子放到四爷面前,小声道,风声不好啊,四爷,不是我撵您老,日本人到处找您呐,看那光景,好像您掘了人家祖坟,不是过堂的事,要拉您到法场走一圈。四爷,您知道咱这拨人,没有能劫法场的料,您还是快躲起来吧。
       四爷一笑,哟嗬,皇上不急太监急,你怕什么,我好歹也是个市长,别听日本人瞎嚷嚷,青岛的事他们作不了主,见不着我就猴急。我猜呀,这几天福禄戏院演《四进士》,他们听不懂,想让我去给他们说戏。我呀,还不尿他们那一壶。
       鲍文玉把那角木头放到四爷面前,四爷,还是走吧,人命关天呐。
       徐子仪探过头,四爷,您别儿戏,日本人可是红了眼。
       你们这是怎么了?四爷一脸茫然,拧过头去问何天宇,我是市长啊,我不该做我分内的事吗?你是个念书的人,识文解字,懂得道理,我问你,碰上这样的事,你会怎么样?
       何天宇说,你放心,四爷,我会和你一样。
       不知为什么,四爷的眼睛一下湿润了,沉吟片刻道,后生,总算叫了声四爷,打第一天起,满茶馆的人都喊我四爷四爷的,你不喊,我知道,也就咱俩能说得上话来。可是,能说话了,日子又有限了,人呵,不就这样吗?
       四爷说完,拾起筷子,像以往那样,嘴上照例吧唧吧唧的乱响,转眼把一盘包子吃个精光,然后站起来抹一把嘴说,好了,你们在这儿聊吧,我到提督府去,那个日本爵爷还在等我呢。
       何天宇上前拦住,不急,四爷,你还没吸烟呢。
       四爷打个愣怔,缓缓摸出烟壶,左面吸了一下,右面也吸了一下,冷不丁又打了个喷嚏,一屋子人都哆嗦了一下。四爷吸烟从不打喷嚏。
       四爷哈福旺走出茶馆,走着走着他又停下,回过头说,别价,我是市长,你们是市民,哪有市长走到哪儿市民跟在后面的道理。回去,都回去吧。
       茶馆的人都跟出来了,王顺连门都没锁,一直把四爷送到提督府台阶前。四爷一撩袍角,拾阶走上几步又停下,回头笑一笑说,想起个事,这两年,你们光会四爷四爷的叫,可从来没给我请过安,四爷是旗人,姓爱新觉罗,和清朝皇上是一族的。在北京时,谁见了我都要请安,说一声四爷吉祥。可你们从来不说。
       四爷再笑一下,回身走了,茶客们看见日本兵把枪一横,四爷就把扇子抖开。
       两天以后,一张布告贴到王顺茶馆门口,上面说了些一二三四,然后说要枪毙一个叫哈福旺的人。茶客们听何天宇说,四爷哈福旺用了一点计谋,把德国人留在青岛的财产转移走了,其中有德国路矿公司和畜牧公司的全部资金,还有克虏伯公司和犹利公司的部分游资,统统转移到了北洋政府的账号上去了,就连被日本人拖走了的浮船坞,也在北洋政府的财产账目中,对此,中国政府保留向日本政府索要财产的权力。也就是说,日本政府没有如愿以偿,等他们风风火火赶到筵席上时,剩下的仅仅是剩饭残羹。于是,他们恼羞成怒。
       王顺恍然大悟,难怪呢,昨天早上我过天桥时,听人家说,日本人在赃官巷抄家,我就去泗水路看了一眼,问街上人,果然是抄四爷的家。
       鲍玉文赞叹道,四爷是好样的,他们抄了四爷的家,而四爷抄了日本人的家。
       徐子仪说,我也去看了,住在泗水路上的赃官们吓坏了,没有一个敢吭声。
       何天宇说,四爷和他们不同,他是个人物。
       法场设在五号炮台,一辆马车逶迤而来,四爷脸上虚肿,神色却还坦然。虽然被缚住双臂,脚下还是有些神韵。刚一下车,法场上齐刷刷跪下一片人,接着,平地漫起一片吼声:四爷吉祥。
       四爷仰天大笑,笑完,吃了王顺的包子,又饮了一杯何天宇送上的茶,咂咂嘴说,老少爷儿们,就此作别吧,哈福旺去了。
       凌厉的枪声响过不久,惊蛰的雷声便滚过青岛。
       八年过去,日本人走了,在青岛留了他们的住宅和神社,当然,还留了他们的希望。在这之后,他们果然又回来了,而且又当了八年主子。他们把青岛按照自己的愿望建成一个日本式的城市,同时,又把它榨干。直到一九四五年,日本人很不情愿地在波斯坦公告上签字之后,青岛才回到中国政府辖下。
       但是,这时的青岛已经面貌全非,王顺的茶馆荡然无存,不知毁于战火还是被城市建设淹没。反正,到国民政府接收大员何天宇来青岛时,他已经找不到王顺的茶馆了,可提督府还在,成了他办公的地方。
       办公之余,何天宇找遍青岛大街小巷,连徐子仪的杂货铺也没有了,鲍玉文的戏班更不知去向。于是,他又到档案馆和博物馆,想找一点四爷哈福旺的记载,使他吃惊的是,那么多资料里,竟没有四爷哈福旺的只言片语,连一笔都没有,好像哈福旺这个人从来没来过青岛,或者说,青岛从来没见过那个叫哈福旺的人。
       何天宇觉得奇怪了,难道四爷是一场虚妄。他不相信,于是去了日本。
       日本被打成一片废墟,在这片废墟上,何天宇看到了很多熟悉的东西,其中就有从青岛拖走的那座浮船坞,这座船坞和四爷哈福旺有关呵。这段时间里,日本女人热衷于和美国兵睡觉,而日本男人则想方设法吃饱肚子,然后把废墟清除掉。
       何天宇在日本集市上闲逛,听日本人抱怨,他们觉得委屈极了,天皇的子民,怎么能承受这样的不幸。走着走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刺眼,何天宇打个激灵,回过头仔细去看。终于看见了。
       在地摊上,他看见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有一只鼻烟壶,上面雕着精美的内画。何天宇知道,那是一个汉人将军,正在把一个满族将军挑到马下。
       袁崇焕和努尔哈赤打到日本来了。小贩是一个谄媚的日本男人,他说,这是父亲的遗物,如果不是战败,他们决不会把它摆上地摊。日本小贩还向何天宇推荐一份有天皇签名的文件,说这是一件稀世之宝,是一位日本男爵的证书。而且价钱不高,大约能买五十斤大米。
       何天宇把鼻烟壶买下,对那张证书不屑道,你留着吧,掘内公子,日本政府要为它发俸禄呢。然后,拿着烟壶扬长而去。
       日本小贩愣了一会儿,向何天宇的背影追问,先生,你怎么知道我姓掘内?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