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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作家短篇小说辑]天下本无事
作者:澄 清

《十月》 1999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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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的起因是江树庚家丢了一台旧电视。
       要说也不是什么太值钱的东西。江树庚家这台十七寸的黑白电视也看了有些年了,过秋的时候江树庚去城里卖豆腐,一时兴起花两块钱买了一张福利奖券,可巧就中了头奖,当场就搬回来一台21寸彩电,那台黑白电视就没了用场。江树庚的外甥媳妇新焕闻讯找上门来,说是自家开张不久的小酒馆里该放个电视好招揽人儿,想把那旧电视讨了去。江树庚老伴儿秀鸾挡了驾,说是自家侄子正学电器修理,也想要这个旧电视拆拆装装练手艺。这一来事情就不太好办了,事儿就僵了下来,那台旧电视就被搁置在了放杂物的小东屋里,一转眼就进了腊月门儿。
       发现旧电视没了的是秀鸾。秀鸾这天从邻村二女儿家串亲回来,想着赶早给小外孙女做两条过年穿的新棉裤,就去小东屋翻找棉花,进屋的第一眼就发现棉花包旁边显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白印儿,秀鸾觉得那块白印儿有点儿不对头,白印儿上应该有件什么东西才对,想了会子才猛醒过来,这块显出白印儿的地方应该是那台旧电视。秀鸾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死老头子偷着把电视给57
       了他外甥家,到底还是便宜了新焕那个小妖精。于是秀鸾嘴里就连珠炮似的冒出了一串关于江家人怎么不地道不讲情理不懂人情世故怎么买得起马配不起鞍有大钱开饭馆没小钱买电视等带些诋毁性的言语。
       江树庚从豆腐房回家时秀鸾正在东屋里数落个不停,江树庚觉得挺奇怪,直到被秀鸾指着鼻子数落了会子才明白秀鸾是在指责自己暗渡陈仓。江树庚就有些火,说怕是你这个老婆子贼喊捉贼吧。俩人驴唇不对马嘴地吵吵了会子,才发现俩人都是无辜的,那台旧电视确实是被人偷了。
       秀鸾是个火爆性子,一下子就蹿到街上,这时天刚傍黑儿,各家的烟囱里有炊烟袅袅地升起来。
       用江保根的话说要不是村长逼得紧,他死也不会打这台旧电视的主意。
       这天早晨江保根是被咣咣的拍门声吵醒的。他极不情愿地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没好气地说谁呀?一大清早的也不让人睡个安生觉。外边就有人答:还大清早呢!太阳都照屁股了,也不怕把脑袋睡扁了。江保根开门一看,见是村长的小儿子二雨,脸色就带了些笑模样:是二雨呀?有事儿?又见二雨推着辆新摩托车,就凑上去看:新买的?二雨就有些得意地点点头。江保根咂咂嘴,一副很羡慕的样子。二雨说快点吧,我爹让你马上到我家去一趟。江保根说什么事呀?是不是年底发困难补助呀?二雨说你去了不就知道了。江保根就涎起脸:那你得带着我,也让我过过车瘾。二雨一撇嘴:美的你。说着话屁股后边一冒烟人就没了影儿。江保根朝着那股烟儿吐了口唾沫,心想:妈的,你二雨在强子家那油漆厂才干了几天,就闹了辆新车骑。要不谁都愿当村长的儿子呢。
       江保根溜溜达达来到村长家,村长刚吃完饭,正拿着根席篾剔牙,江保根嘻嘻笑着,说村长找我有什么好事儿呀?村长就板了脸:好事儿能轮到你?你少装傻,你媳妇花子肚子里怀的那老二,这回算是逃不过去了。
       别看江保根人尸从,那家伙却好使,结婚当年就生了个闺女,今年一入秋花子又怀上了二胎。村里见她肚子显了形,就让她去做绝育。江保根先是答应得挺好,待第二天村妇联主任找花子去乡里做手术时人却没了踪影。问江保根,江保根是一问三不知,耍起了滚刀肉。江保根自小父母双亡,缺人教少人调的,人活得就不是很精明,加上好吃懒做,日子过得也是缺仨少俩的没个条理。村里拿他没办法,就刨了他院里三棵树,流产的事儿就先搁置起来了。
       村长敲敲桌子让江保根坐下,说昨儿个后半晌,我到镇上整整开了半天的会,快吃晚饭了才散。你知道开的是什么会吗?江保根就傻笑笑:我怎么知道呀?村长说告诉你吧,是计划生育会。我再问你,你知道咱们县上一任县长是怎么被撤的职吗?江保根摇摇头。村长说这么大的事谅你也不知道。告诉你吧,就是因为抓计划生育没完成任务。前几天,咱们县又来了一个新县长,上任时给市长签了军令状,说是完不成任务就拿纱帽翅来交账。新县长一上任就先找乡长镇长们开会,乡长镇长们就给新县长签了军令状,咱们镇长一回来就找我们村长开会,镇长说眼看就年关傍近了,年前哪个村儿完不成任务,哪个村的村长就别想过好年。我们这些村长就又给镇长签了军令状。你说我们村长还有什么退路?我们村长没了退路,不找你们这样的找谁?
       村长说的都是实话,昨晚村长开会回来连夜就把村干部召集起来传达了会议精神。村干部们都说别的超生户的工作都好做,就是江保根那小子,蒸不熟煮不烂的,谁拿他也没法儿。村长嘬了会子牙花子,说你们去做别的户的工作,江保根这块骨头我去啃。
       江保根听明白了,就说村长反正我没钱交罚款,除非是把我卖了。村长把眼一瞪:谁跟你提钱了?江保根嘿嘿一笑:只要不提钱你说怎么办都成。村长说先把你媳妇找回来再说。江保根就立马止了笑:我上哪儿找她去?村长你还是把我卖了吧。村长就有些急,说我日你奶奶的江保根,你真是武大郎67
       卖刺猬,人尸从货扎手,你成心给我耍是不?江保根说村长我哪儿敢耍你呀,我连猴儿都不敢耍,更不敢耍你了,再说我早晨饭还没吃呢,也没劲儿耍呀。江保根说着就看了看桌子上的盘子,那里有村长早晨吃剩下的两根油条。
       村长最看不上江保根这副赖巴样儿,就换上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说保根呀,看在和你死去的爹一块共过事儿的份儿上,我给你出个主意,先前刨的那三棵树给你折了价,你再交五百块钱给村里,就算是对你生第二胎的罚款。我再让会计把你交钱的时间往前提半年,你的事情就算是处理了,这次清查重点超生户就算没你的事儿。你呢,就可以把你媳妇接回来过日子。我们呢,去了你这块大腥油也就去了块心病,我这个年或许还能过安生。这就是我给你出的主意,这么办我都得担着风险呢,是多是少是轻是重你自个儿琢磨着吧。你要是琢磨着行呢,明儿个这个时候之前就把钱给我送来;你要是琢磨着不行,那我就没别的法子了,镇上要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到时候可就谁也救不了你了,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盘子里那两根油条弄得江保根嘴里湿乎乎地直冒口水,见村长盯着他,只好先收回那份吃心琢磨村长的主意。想了会子觉得村长这法子行。按一般的先例,像他这样的情况最少也得罚三千。要是赶上个趁钱的个体户罚一万也不止。罚自己五百块钱,确实是够给面子的了,咱也不能登鼻子上脸呀。江保根就连连说行行。
       这时,就听院里有人喊:村长在家吗?村长隔窗朝外一看,原来是镇上的俩公安。村长说镇上的公安找我有事儿,你先去吧。江保根就很神神秘秘地问:村长,这俩人是来抓人的吧,抓谁呀?村长说抓谁?抓你呗!江保根说我不偷不抢又不像强子专睡人家黄花大闺女,抓我干什么呀?村长皱皱眉头,挺没好气地说你少废话,快张罗钱去吧。
       来找村长的俩公安一个是镇派出所的李公安,一个是镇联防队的二公安。李公安是个真公安,二公安不是真正的公安,是镇联防队的队长。二公安原先也曾在镇派出所当过真公安,因为串通卖淫的"鸡"敲诈嫖客被人揭发出来,再加上他自己裆里那东西也不安分,就被拿掉了警衔,发配到镇联防队当了队长。其实干的工作还是一样,还依然穿着警服,只是没了领章帽徽,人们就叫他二公安。
       俩公安是来村里布置严打的事儿。一进腊月门儿,为了让老百姓过个安生年,县公安局和镇派出所要求把那些闲散着的惯偷惯摸、有案在身、保外就医的拘起来,先在镇属各村游游街,杀鸡给猴看,镇一镇那些不安分的人。于是镇派出所和联防队全面出动,分散到各村布置拘人的事儿。
       俩公安这次来是为了强子。李公安问村长,强子在家不在家?村长愣了愣,若有所思地说哎呀---好像是有些日子没看见强子了。前些日子听他爹说去南方催货款了,也不知回来了没有。李公安说前几天有人说看见他了。村长就噢了一声:那可能就是回来了。李公安说这事儿上边催得挺紧,今天晚上我们统一行动,还希望村里多多配合。村长说一定一定,二公安在一旁说这事儿还得保密,不能走了风声。村长连连说二位公安放心吧放心吧。
       俩公安说还要去别的村布置这事儿,就登上车走了。
       村长看着俩公安远去的背影,就站在那儿发愣。这些年强子爹办的油漆厂挺红火,每年能进个二三十万,成了远近闻名的个体企业家,给村里乡里县里办学修路的没少出资,却偏偏修下了强子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吃喝嫖赌几乎占全了,据说厂里的打工妹差不多叫他玩了个遍,入秋的时候居然还卷入了一起强奸案,是他爹花大价钱托人才没把他弄进去。可是一有个风吹草动,上边就来要人,强子就总是像挨过枪子的兔子似的三天两头地东躲西藏,弄得村干部也不得安宁。
       其实村长对强子本人是极看不上眼的,77
       按他的本意早就想把强子送了,可说到底村长和强子家还有那么点儿扯不断的联系。油漆厂一开张,强子爹就悄悄找了来,让村长在厂里入了个干股,今年又让二雨到厂里上了班。村长心里明白,强子爹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看的他在村里这点儿权力。俗话说吃人家嘴软,拿人家的手短,眼看着强子胡作非为,村长心里也着实腻味,可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儿子也得看老子呀。他妈的,江保根的事儿刚有了个眉目,又出了个强子,这事儿……村长叹了口气,瞅了瞅街上没什么人,便匆匆朝强子家走去。
       从村长家出来,江保根先跑到小饭铺买了两根油条,忙不迭地往嘴里塞着就回了家,一进家门心里就又有些犯难。自家的家底自己还能不知道,满打满算也就能凑上三百多块钱,原准备是过年的,现在就是一分不剩地全交上去也不够哇。江保根就思量着凑足这二百块钱的路子。他先是想着拆一间房子卖檩。抬头看看又觉得那房子太老了,凑合一年是一年,那檩还好得了?糟心儿烂头儿的谁要哇;接着他又想到了做个小买卖,用这三百块钱作本儿,赚够了五百就交给村长,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可就是时间太紧,也不可能一天就能把缺的钱赚够了。江保根里磨外转琢磨得快到晌午了也没琢磨出个道道,最后决定还是先借借再说。
       江保根出了家门,就溜达到江树庚家。江树庚和江保根是当家子叔侄,江保根管江树庚叫二叔,虽说是早就出了五服,可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江来。再加上江家在村里是小户,当家适院的就来往得紧一些。江树庚开着个豆腐房,豆腐渣每年还能养几头大肥猪,孩子们都出去了,身边没了什么拖累,日子就过出些小康的味道。江树庚在江家是大辈儿,又是个很要脸面的人。见江保根日子过得巴结,平日里吃的用的没少照顾他,就连江保根的媳妇都是江树庚替他出面张罗的。平日里江保根有个大事小情儿的也常来江树庚这儿念叨念叨讨个主意。
       江保根来到江树庚家的时候,家里没人。只有圈里那几头大肥猪正哼哼叽叽地睡觉。那猪挺肥,看得江保根挺眼红,心想要是有一头猪养在自家圈里,这眼前的饥荒就能搪过去了,也省得大冷的天还得东跑西颠地求这个求那个。
       江保根又等了会子还是没人回来,就觉得挺无聊,北屋子扒扒门子西屋子看看窗户。后来就转到放杂物的东屋窗户下,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吆喝声:有破烂儿的卖---有旧电视、旧家具的卖---也是鬼使神差,江保根一眼就瞄上了炕上放着的那台旧电视。江保根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心里就琢磨:我跟我二叔借二百块钱,他还不一定借给我呢,就是借给我,我还得惦记着还他。眼下这么个旧东西扔着也是扔着,白占着个地方儿,又没什么用处,还不如我把它抱出去换个活钱呢。听说为这旧电视二叔和婶子还闹了点小别扭,还引带得两家的小辈儿也不痛快。这么个祸害我替他们处理了他们没准儿还得感谢我呢。
       也是天作之合,正是该做中午饭的时候,街上空荡荡的愣是没个人影儿,就那一个收破烂的骑着辆三轮车从胡同口拐了过来,于是江保根就手脚很利落地搬出那台电视,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二百块钱。
       江保根正美滋滋地摆弄着手里的钱,后边有人拍了他一下,江保根一激灵,回头一看是强子。江保根很懊丧:妈的,怎么是这小子呀。江保根就很尴尬地笑笑:快过年了,给我二叔拾掇拾掇破烂。强子用很有故事的眼神瞥了瞥江保根,打着哈哈说保根你小子行呀,过年又有肉吃了。江保根闹不清强子的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心里就有点虚虚的,就想着也得给强子添点儿堵,但一时又想不起什么赶劲儿的话,却想起早晨在村长家看见的那俩公安,见强子匆匆地往街口走,就随口嗨了一声:强子,公安的可又来了,又是抓你的吧?强子说了句去你妈的,人就不见了踪影。江保根心里就暗笑:你小子原来也有害怕的事儿呀。
       秀鸾从家里蹿到街上的时候,江保根也87
       刚刚交完了罚款从村长家出来。
       江保根此刻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浑身轻松得没了二两骨头,天大的一件事儿自己居然能够快刀斩乱麻地处理好了,实在是挺了不起的。想着过两天就可以去媳妇藏身的那个村子把媳妇和孩子接回来,江保根心里美滋滋的,就觉得这么早回家去有点儿太委屈自己,就很想用个什么方式庆祝一下。江保根很郑重地沉思了一会儿,摸摸兜里还有几块钱,就决定去村头新焕的小酒馆里弄二两酒喝喝,没准还能摸摸新焕那俩挺挺的一颤一颤的奶子。一想到新焕那俩奶子,江保根心里就痒痒得有些难耐,裆里就硬硬地支楞起来。媳妇这一躲就是好几个月,还真有点打熬不住了。
       想到新焕,江保根觉得得给新焕带点什么,省得她老是把他欠得那点儿酒钱挂在嘴边上。带点什么呢?江保根想起村长家的菜窖边上有一篮子刚吊上来的灯笼红萝卜,就忙又悄悄折返回村长家院子,瞅着院里没人拽了个萝卜就往外跑,但还是被村长家的狗看见了,追在江保根屁股后边汪汪地叫个不停。江保根龇牙咧嘴地呸了那狗一口:别他妈的狗仗人势,不就拿了你主子家一个萝卜吗。说着拎着那个萝卜得意地冲那狗晃了两晃,见那狗尾巴一翘又要冲过来,江保根撒腿就跑,嘴里还不住声地嘘嘘着,生怕那畜生追上来。
       离小酒馆还有一截子,就能听见新焕咯咯的笑声,尖尖的脆脆的像夸蛋的小母鸡,这娘儿们,真她妈的骚得让人想着着实实弄她一回。江保根心里骂着越发地难耐,就挑起那油光光的棉门帘,一头撞了进去,可巧就撞在新焕身上,新焕就尖叫了一声,等看清楚是江保根,就笑骂了句你是个死人呀,进门也不吭个气儿。说着虚虚张张地扬起手做出个要打江保根的架式,新焕穿着件藕荷色的紧身毛衣,腰里勒着白围裙,那俩奶子越发显得挺挺的,对着江保根的脸一颤一颤的,江保根看直了眼,就典见起脸咂咂嘴说我哪还敢吭气儿,生怕你那俩枣馒头噎着我,都说你那枣馒头又白又暄还有香味儿。是呗,新焕?旁边就有人起哄,说保根你尝尝不就知道了。江保根就真的把手伸了过去。新焕就笑骂道,去去,我儿子还吃不饱呢,哪轮得上你呀。江保根说你要是让我吃一口我也当你的儿子。新焕就打了江保根一巴掌:别在这儿胡说了,我这儿可是有办公事的大沿帽。
       江保根朝墙角一瞥,见早晨从村长家出来的那俩公安正坐在一张小桌旁,桌上杯盘狼藉,俩人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其中那个没戴警徽的正盯着自己和新焕一脸的坏笑。江保根刚刚放肆起来的动作就有些收敛,把那个灯笼红大萝卜举到新焕眼皮底下,带些讨好地说新焕我给你拿了个萝卜,刚从窖里吊上来的,新鲜不?新焕接过萝卜就嗬了一声:好新鲜的萝卜,从谁家窖里吊上来的?江保根就有些急赤白脸:当然是从我家窖里吊上来的呀。新焕撇撇嘴:你家还趁这么大的家底呀?正说着门外有狗汪汪地叫起来,新焕就哈哈笑起来:看,狗都追来了,是闻着贼腥味儿了吧?江保根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拿起把笤帚冲着门外乱舞扎着,嘴里骂着叫你狗眼看人低,叫你狗眼看人低。
       新焕听着这话不大顺耳,又不好发作,就拉下脸子,说保根你在这儿站了会子了,想喝点是不?今儿个我可说什么都不赊账了,你这一个萝卜也顶不了你欠我的酒钱。江保根哼了一声:别隔着门缝看人,那点账算什么,年底我一块儿算。说着就从兜里掏出那几块钱很财大气粗地拍在柜台上:今儿给我来点儿好的。新焕揣摩了一下那钱的数量,心想这几块钱也不够还欠的那点儿酒钱,先把这几块钱的买卖做了再说,赊了的总算是卖出去的,谅他也跑不了。想着就很殷勤地说我刚进了点儿驴钱肉,你不尝尝?保根就很气派地扬扬颏:来点儿吧。
       旁边就有人起哄:新焕你就让他吃那东西吧,那东西是壮阳的,吃得他上了驴劲儿,他媳妇又八杆子打不着,别半夜爬到你炕上去。江保根就很牛气地说谁说我媳妇八杆子找不着,过两天我就接我媳妇去,不信你们看着。人们说你不怕村长把你媳妇阉97
       了。江保根说,过去行,现在他敢?我们就是当着他的面把儿子生下来,他也不敢放个屁。人们就越发觉得江保根牛气得出了边儿,就都哄笑起来。
       新焕把酒碗和一碟切得挺薄的驴钱肉放在江保根跟前,皱着眉说保根你今天可真有点邪门儿,你媳妇揣着个肚子东躲西藏的有仨月了吧?你把她接回来村长还真得弄她去做人流。江保根见人们都不信,就有些急,酒就喝得呛住了,咳嗽好几声才憋红着脸说你们要不信过两天就到我家去看,我家炕上要没我媳妇我就是孙子。人们更是笑得起劲儿了。
       这时那俩公安叫新焕结账,新焕忙说哪能叫办公事的同志自己花钱,村长交待过了这账由村里算。那俩人哈哈了几句就走了。新焕扬着笑脸送出去,一迭声地说走好走好,再进屋来脸就拉了下来,摔摔打打地收拾起那一桌的盘盘碗碗,嘴里还嘟嘟哝哝的。江保根说新焕呀,这俩人吃饭不给钱你怎么还对他们这么客气呀?新焕说这年头凡是穿制服的咱不都得当神敬着,你要是气不忿儿就替他们把饭钱交了,也算我没白忙活会子。指望着村里算账,那可是指望着没出阁的大姑娘生孩子---没想头儿。江保根就兴奋起来:新焕你算说错了,现在没出阁的大姑娘生孩子可是常事儿,就说东街的秋花……
       正说着,街上传来一阵阵的叫骂声。低一声高一声的,让狗咬了似的。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说这是谁呀?
       骂街的是秀鸾。
       秀鸾每天到镇上吆喝着卖豆腐,练就了一副好嗓子,骂起街来脆生生的还甩着颤颤的长音,就有人给她起了个外号:高音喇叭。只是秀鸾骂街有个毛病,就是有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数落到哪儿算哪儿,常常落不到点子上。有时骂上好一阵子,听的人还闹不清是她家的猪被谁偷着杀了还是她家的什么女眷被谁强奸了。
       一听出是秀鸾的声音,新焕就仄起耳朵显出副挺专注的模样。偏偏这时秀鸾就数落到了点子上:那么台旧电视是能顶金子还是能顶银子是能顶翡翠还是能顶猫眼儿,也值得你砸窗口破门子踹了我门槛子捣了我的炕当一回偷儿……
       新焕仄着耳朵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就把嘴角撇出个镰刀样儿,撩起了门帘,人并不出去,只把头伸出去,拉着长声说:我说舅母呀,大冷天的你就别绕世界地骂了,不就一台旧电视吗,过去我们那是说着玩的,没真想要你那台电视,没了就没了吧,也不值得上那么大的火,就算是谁把它卖上200块钱也发不了财,舅母你就别当回事了,要不你就进来暖和暖和歇歇脚,我给你泡壶热茶润润嗓子。新焕的声音甜甜的软软的,外面秀鸾不知说了句什么,就一溜骂声地远去了,那骂声越发显得气得狠了。
       新焕放下门帘,嘴角就撇出点冷笑来:想给你侄儿就给呗,也不至于出这花花样儿绕着圈地骂给我听,那破东西我才不稀罕呢。一扭脸看见江保根傻乎乎地盯着眼前的酒和菜一动不动,脸红得像块猪肝,就有些奇怪,说保根你红头涨脸的犯什么傻呢?
       江保根根本想不到事情这么快就露了馅,更没想到婶子会为这么台旧电视转着村儿地骂街,江保根心里就升起了一些对江树庚一家的不满:一台旧电视对你一家又算得了什么?值当的吗?现在的人怎么都变得这样了,真是越富越小气,越富越财迷。这么想着江保根就很有些看不起江树庚一家。
       听得新焕问话,江保根就咧了咧嘴:丢那么台破电视值不了仨瓜俩枣儿的,也值当的这么绕世界骂呀。新焕就显出很不屑的样子:丢?谁偷她那破电视呀。她准是偷着给了她侄儿怕我吃劲儿,骂给我听听呗。你知道不,这就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你看着吧,今晚骂上一圈儿明天一早准就没事了。江保根就显出些关心的样子:你说她真的明天就不骂了?新焕说肯定,不信咱俩打赌。江保根就来了劲儿:行,你说赌什么?新焕眼珠转了转,说这么着吧,你要是赢了,明天晚08
       上我请你白喝酒,能喝多少喝多少。我要是赢了,你抽空儿把我房后边刚卸的那堆煤给我倒到前边来,行不?江保根就嘿嘿笑起来,端起酒碗往嘴里一扌周,说新焕你真是个痛快人,行,就这么着了。新焕背过脸去就偷着笑,这傻东西,真是傻得都快尿不出尿来了。
       江保根回到自己家的时候街上已经安静下来,鸡不鸣狗不叫婶子秀鸾也早就偃旗息鼓没了声响。江保根心里挺高兴,看来新焕是说对了。就是,为那么台破电视也真不至于骂个没完。看来明天新焕的酒算是不能白喝了,江保根心里就生出些遗憾。又想起新焕说的倒那堆煤的事,就暗骂,新焕这娘们儿忒精,想来该倒的那堆煤也不会是三担两筐头的。早知婶子这么快就泄了劲儿,自己也不会和新焕打这个赌。说起来都是叫那台旧电视闹的。
       好在秀鸾总算不骂了,江保根这心里也就算踏实了,虽说倒煤的事很让江保根觉得不划算,不过能有机会和新焕多粘乎会儿,也值得。
       这晚江保根作了个好梦,梦见上了新焕的炕。
       江保根倒是做了一宿好梦,江树庚却气得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烙了一宿饼。
       旧电视丢了也就丢了,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江树庚本来没把这事太当事儿,他甚至反对秀鸾跑到街上去骂,他觉得挺不值当的。可是昨天秀鸾骂街回来学说了新焕那一通夹针带刺的话,江树庚一下子就上了火,倒好像是自己在里面作了什么手脚似的。江树庚越想越别扭,一宿也没睡好,一早起来就到了村长家,非让村长给作个主儿说道说道,说实在不行就报案。
       江保根早晨一出门,就听到街上人们议论这事儿,江保根就有点儿慌了,这事儿还用报案?村长都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不行,得赶快到村长家去,磕头作揖当孙子也得先把这事儿抹乎平了,无论如何都不能闹到公安那儿去。一张扬开,不又得罚我呀,我还从哪儿弄钱去!
       江保根撒腿就往村长家跑。江树庚实在没想到电视是江保根偷的,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就一声一声地喘着粗气,像拉风箱。村长似笑非笑地看看江保根又看看江树庚,连个气儿都不吭。村长家的狗在门外盯着江保根转悠了好一会子,见屋里空气挺严肃,就没敢对江保根发威,呼噜了几声就夹着尾巴跑掉了。
       江保根缩缩着脖子做出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偷眼看看江树庚又看看村长,心想他俩怎么都不说话呀?就说二叔呀,咱可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过我这一回吧。我也是好心,谁想着这事儿给你和婶子添了腻味呢。江树庚喘了半会子气才把那口气喘匀了,说你还是好心?这么说你偷我电视我还得感谢你是不?江保根忙说不是不是,要不是村长逼的紧,我死也不会打那台电视的主意……
       村长忙打断江保根的话:你可别这么说,我可不是逼你,我这是执行计划生育政策,再说我也没叫你去偷呀。要说你这个人呀,也真是没良心。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就是养条狗还知道看家呢。你二叔费了半天劲儿到头来却养出了一只白眼狼。这些年你这日子过得缺仨少俩的,大事小情你二叔可没少关照你,是不是?江保根说是。村长说房子是你二叔张罗着帮你修的是不?江保根说是。村长说媳妇是你二叔张罗着帮你娶的是不?江保根说是。村长说哪一年过年你二叔不给你送点东西?江保根说哪一年都送。
       江树庚接过话茬说:就说去年吧,我杀了猪先惦记着给你送去一挂猪下水……江保根忙截断江树庚的话头:别提那挂猪下水了,我根本就没吃到嘴里,叫猫给叼走了。江树庚就哼了一声:那还不是怨你,那么早你就睡下了。我在门外头三声五声地喊你,你就舍不得出你那个热被窝。我可不就给你放在窗台上了。江保根说二叔我又没个电视看,可不就早睡觉呗。当时我可是说了句让你给我用个破筐扣上,上面再压上块砖头,18
       谁知你怎么没听见,就搁在了窗台上,早晨起来连个影儿都没了。害得我空咽了半天唾沫星子,花子还揪着我耳朵直骂我。您说您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办事儿一点准儿也没有。江保根说得很是委屈。
       江树庚真气坏了:保根你这个东西真是个鬼难拿,我给你送下水还送出错来了?早知我就喂了狗,那狗还得冲我摇摇尾巴呢,本来我还说过几天又该杀猪了,我说还把下水给你留着……江保根忙打断江树庚的话,说二叔你要再给我送猪下水,可记着给我拿个筐扣上,别再叫猫给叼了。江树庚就有些哭笑不得:你还惦记着猪下水?哪儿还有那好事,你都偷到我头上了我还给你送猪下水,我就那么贱?
       江保根心想着猪下水吃不上了,心里就有点不痛快,就说二叔你骂也骂了,我也给你认错了,就放我一马吧。江树庚说我也不想把你怎么着,你把卖电视的钱给了我就算完了。江保根说我不是说了,交了计划生育罚款了,就在村长手里,你跟村长要吧。江树庚就看村长,村长忙说我昨天傍黑就交到镇上去了,我手里可是一分没留。江树庚说那可是赃款。村长脸就沉了下来:那么说是我窝赃了。
       江树庚吭哧吭哧地干生气,说不上话来。村长就对江树庚说算了吧,他这人糊到墙上顶不了块泥巴,扔到地里顶不了摊狗屎。你跟他置气也真是不值得,就算他不偷你这电视,他跟你借钱你能说不借他?你能眼看着他过不了这个坎儿?你能眼看着我这个村长过不了这个年?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别为这事再闹了,要不连个年都过不痛快。你外甥那儿我去说,这当小辈的也太不像话,哪有这么怀疑长辈的。村长说着回头狠狠瞪了江保根一眼,又说当然啦,保根这儿也不能轻饶了他。这么着吧,开春儿时让他跟你去干几天活儿,也算是给你赔不是了,行不?江树庚就唉了一声,对江保根说:我看在村长的面子上也不跟你一样着,你开春儿也别帮我干活儿,我也用不起你这个大爷,你以后少祸害我点儿就算我烧高香了。
       村长看着江树庚和江保根一前一后地出了院子,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偷电视交罚款,这真是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道儿。甭管怎么着这块大腥油总算是去掉了,自己立的军令状也算是完成了,这个年算是能顺顺当当地过了,村长这么想着就琢磨着年前上哪儿蹭点儿年货过个肥年。一抬头发现二公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二公安敞襟掖怀,手里拎一条武装带,头发乱蓬蓬的,眼皮有些红肿,一副很狼狈的模样。村长忙着给二公安让了座,又沏上茶,说忙活了一宿,辛苦辛苦,怎么样?二公安长长地打着哈欠,说强子这小子消息贼灵,早他妈跑得没影儿了。这不,昨儿晚上蹲了一宿也没候着,是不是你透的信儿?村长一愣,就有些急的样子:这不是冤枉好人吗?拉不出屎来也不能怨茅子呀。你不是在贼喊捉贼吧?说完,俩人就哈哈地笑。
       二公安说现在这鸡巴事儿真是不好办,他妈的,困死我了。说着就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哎,刚才从你院里出去的那俩人怎么回事?是不是爷儿俩打架让你断案来了。
       村长见问就忍不住地笑起来,把江保根偷电视的事根根梢梢地学说了一遍。二公安也吃吃地笑起来:这小子真有点缺魂,偷了人家电视还说是帮了人家的忙。村长说可不,从小就缺魂少肋条的,又懒又馋,那几亩地种得闹不清是草还是苗,有时外边打个零工,挣一个能花俩。江树庚可怜他,平时没少贴补他。嘿,倒贴补出麻烦来了,照这么着,早晚他得给我这村长添麻烦。
       二公安说这还不容易,这不正严打呢,我马上就给你办了他。村长忙说别别,可别。这么针尖大的个事儿,又是当家子适院的,跟儿子偷老子也没啥区别,我这不是都抹乎平了。再说真要把他弄起来,他那一家子还不得跑到我家来找饭吃。二公安就笑了:咱本来是想拍拍村长的马屁,没承想拍在马蹄子上了。得,咱不拍了。我得赶紧睡觉去了。村长说你要真想拍我的马屁你还不28
       如给江保根找个活儿。眼看快到年根了,他交了那罚款手头上真是连一个大子儿都没有,他那媳妇孩子说话就回来了,一家几口总也得过年吧。你们干这行的路子宽,你从镇上给他找个事儿,出力气的粗活儿就行,好歹让他挣钱儿,这年也就算过去了。不然的话,我这年也过不安生,我还能看着他过年连饺子也吃不上?
       二公安把茶水吹得噗噗响,说村长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能有那本事?再说我认识的那帮子人,除了社会渣滓以外也没个办正经事儿的人呀,这忙我可帮不上。再说了,就是要帮也得帮个好人呀,就江保根那样的,我也算看出来了,不是什么正经人,也就是个吃软饭拉硬屎、娘们儿跟前插科打诨占个便宜的主儿。说着就把江保根在小酒馆里喝酒吃驴钱肉还要吃新焕怀里的枣馒头的事儿说了一遍,又把江保根说的就算当着村长的面生孩子村长也不敢放个屁的话也学说了一遍。气得村长直翻白眼:这小子,真不是个东西,得了便宜还卖乖,这种人真是可怜不得。还有,兜里就剩了那么俩钱,也得赶紧喝到肚子里,还吃驴钱肉,就活该他过年吃不上饺子。还想吃新焕的枣馒头?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新焕的枣馒头是他吃的?
       村长浑骂一气。二公安一口茶水没咽下去,就笑得喷了出来,说村长呀,瞧你这口气,就跟新焕那枣馒头是给你留着似的。你还别说,小酒馆里那小娘们儿还真是挺俏,我看着都眼热。
       要说江保根偷电视的故事,到这儿也就算是完了。怪只怪村长跟二公安多说了那么句话,才又引出了后来那一摊子麻烦事儿,因此这个故事还得接着往下讲。
       二公安再一次来到村长家时,天刚傍黑,村长说今晚又得来个二次是不?又受冻又受累的也真辛苦,晚上让新焕给你们再加个菜,人逮着逮不着的,反正不能让肚子受屈。二公安说村长你就别损我们了,我这可是有正事来跟你说。你上午不是说让我给那个江保根找个差事儿干吗?村长一听二公安那口气,心里一喜: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二公安说要说这倒是个现成的事儿,要干明天就能干,就看他愿不愿干了。村长就嘁了一声:他现在正等着钱过年呢,还有什么挑三拣四的,只要能挣着钱我看他准干,是什么卖力气的活儿吧?二公安说这活儿可是不脏不累不用卖力气不用费脑子,挣钱还不少。
       村长听二公安这么说就有了兴趣:天下还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倒是什么活儿呀。二公安说要说这事儿也是个棘手的事儿,不是说要把那些有疤有疔的渣子们集中起来游街吗,明天就是集中的日子,可这人数七零八散的总也凑不够,头儿说人太少了没有震慑力,让想办法把人凑够了。能想什么法儿?找人顶人头儿呗。就说强子吧,他跑了,总得有个人头儿顶。我想着那个江保根干这活儿倒挺合适,也不给他挂牌子,只为的是凑个数儿。镇上每天给他开30块钱的工资,中午管一顿饭,晚上让他回家睡觉。你看行不?
       村长连连摆手:二公安你这主意出得够损的,这叫个什么事儿呀?精精壮壮一个大汉子陪人家游街挣口饭吃,那才真是光着屁股推碾子---转着圈儿地丢人呢。这要是传出去,我这个当村长的脸面可往哪儿挂呀,不行!不行!二公安就嗨了一声:这要换个别人,那是得觉得脸上挂不住,可放在这个江保根身上就算不得什么。我看他本来就是个不要脸面的人,再多一回半回的也算不得什么。再说一天挣三十块也不算少,游个七八天,就够他家过年了,要不你村里真要有个过不去年的,你大年初一这顿饺子怕是也吃不舒坦。这么着我也算帮了你的忙了,你也算帮了我的忙了。
       村长嘬着牙花子,有一阵儿没吭气儿。二公安就有点儿不耐烦,说村长你是个痛快人,怎么这么个事儿都定不下来,你还别不信,他要是知道了准乐得屁颠屁颠的。村长叫二公安说得没了话说,就说要不咱俩就去38
       找找江保根,他要是不愿意我可是一点儿招儿没有。二公安就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行,他要是自己不愿意就算拉倒。
       俩人就往外走,村长说你们镇上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怎么还有闲钱干这个?二公安说这事儿反正公家不掏钱,公家穷得叮当响,哪有这份儿闲钱呀。村长说怕又是从乡镇企业身上拔的毛吧?二公安说咱们哪能干那违反政策的事儿呀,咱这是专款专用,羊毛不能出在狗身上。就说那强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交不出人就得交罚款,认打认罚总得选一样。村长咂咂嘴:还是你们公安有法儿,一句话的事儿,钱就有了。
       村长和二公安进江保根家院子的时候,江保根正四脚八叉地仰在炕上打呼噜。
       叫江树庚没鼻子没脸地闹了半个上午,总算是把事儿给了了,江保根就放了心。下午本想出去逛逛,刚一出门瞅见远处走过来个人像是婶子秀鸾,吓得忙又缩了回来,生怕婶子又来找后账。江保根在屋里憋了会子,心里就瞎琢磨,想着就算是把媳妇孩子接回来,这兜里一个大子儿也没有,这年可怎么过呢。往常还能到江树庚家借个仨呀俩的对付对付,这回把江树庚得罪了,这条路怕也是堵死了,江保根心里还真是有点犯愁。不过江保根犯愁从来超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还是那句话,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别人能过初一咱的初一就也落不到年这头儿。江保根心里一宽就犯困,一会儿的工夫就打起了呼噜。
       村长看着江保根那副睡相,气就不打一处来,上去踹了江保根一脚:起来。江保根愣愣怔怔地睁开眼睛,见是村长,忙爬起身来,说村长你吓了我一跳。一扭头看见了村长身后的二公安,江保根一下子就清醒了,脸就白了,忙出溜下炕,一边满地找鞋,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村长,那事不是已经了了,怎么……村长说看吓得你那熊样儿,早知道害怕当初别偷人家那电视机呀!江保根说村长,你真想把我给送了呀?村长和二公安一对脸儿就都禁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笑罢,村长说保根呀,知道你眼下手头紧,这位二公安给你找了个挣钱的差事儿,不知你干不干。江保根一看二公安来不是为偷电视的事儿,心里就一块石头落了地,忙抢着说干,干。村长说你他妈的就知道个干,还没给你说是什么差事儿,你就说干,叫你杀人去你也干呀?江保根就嘿嘿地傻笑了几声。村长说要说这事儿你倒也能干,每天30块钱还外带一顿中午饭……江保根的眼就睁圆了:真的?村长说当然是真的,不过要挣这份儿钱就得别把脸面当回事儿。村长就把二公安找他替强子游街的事学说了一遍,最后说就是这么个差事儿,干与不干你自己拿主意。
       江保根听说是替强子游街,就显出些奇怪的神情,说怎么不让强子自己游呀?昨天中午我还看见他了呢。村长说净胡说,公安蹲了一宿都没见他的人影儿,你从哪儿见着他了。江保根就梗着脖子说真的,我真的看见他了,就在我二叔家门口。二公安就有些不快,那硬硬的目光扫了江保根一眼,说少说废话,这事儿你愿干就干,不愿干拉倒,我们也不勉强。
       江保根忙不迭地说愿干愿干,谢谢公安同志对我的关怀,可就是……二公安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江保根说每天30块钱是不是少了点儿?村长瞪了江保根一眼:保根你可别登着鼻子上脸。30块钱还少呀,你干什么活儿一天能挣30?城里那么多的下岗工人忙活一天也挣不了个十块二十块的,你还不知足。江保根嬉皮笑脸地说村长你刚才也说了这可是个豁出脸面的事儿,我这脸面再不值钱也不能说就值30块钱吧。村长倒笑了,说你这家伙还知道自个儿脸面不只值这30块钱,说着就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看二公安。
       二公安饶有兴致地看着江保根,说那你说你这脸一天值多少钱,江保根说叫我说一天怎么也得给个六七十块吧。二公安说我干了这么多年公安还没人敢给我讨价还价过,你这价儿都快赶上三陪小姐的价儿了。今天我就给你破个例,40行不?江保根摇摇头,48
       二公安说45?江保根还摇头,二公安就显出些不高兴来,说就是45了,我一天还挣不了45呢,你要干就干,不干拉倒。我就不信一天45就找不着个游街的人。说着就要拔腿而去。
       江保根慌了,忙拦住二公安说别别,我这是漫天要价,你就地还钱呀。45就45吧,这活我干了。二公安就哈哈笑起来,说就知道你夹不住这泡尿。好吧,明天一大早你就到镇联防队去。
       江保根又诡诡秘秘地凑到村长跟前,说村长呀,这事儿可别叫我二叔知道了。村长说怎么,怕丢脸面?江保根满不在乎地说那倒不是。那算什么呀,就算当时脸面上有点儿过不去,过了后儿谁还拿那当回事儿呀,也没见谁少了什么丢了什么,能挣钱就行呗。我是怕他知道我挣了钱就又该让我……村长明白了,就说你当是什么露脸的事呢,我还满村子打着锣给你显摆去?我不说,你也不许跟别人说,每天从镇上回来都先到我这儿报个到,省得我心里没底儿。别人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在镇上找了个事由儿。江保根就放下心来,说行行,我就说在镇联防队帮忙呢。
       出了江保根家,二公安说走,我请你上新焕小酒馆喝酒去,那驴钱肉江保根吃得你村长就吃不得?咱也看看老板娘那俩枣馒头去。村长就露了笑容,说到了这村里还能让你花钱呀。二公安说这事办成了我这心里也就踏实了,当然得我请。村长说你又是请客又是给江保根加工钱,这钱你从哪儿出呀?二公安看身边没人,就笑了笑:我跟你说实话吧,跟强子家要钱是一天100,交镇派出所40元当办案经费,剩下的60谁雇的由谁灵活掌握,江保根这小子太财迷,他这一还价,我这儿就少拿了15块的回扣,妈的。
       村长和二公安还没走多远,江保根又追了上来,村长说你又有什么事儿?江保根嬉皮笑脸地说,我想问问替人游街怎么个付钱法儿。二公安回答游一天结一天的账。江保根支吾了一阵,做了个点钱的手势,问二公安能不能先给点儿定金。村长一拉脸:你连我们都信不过呀?少不了你的。江保根这才作罢。临走村长又叮嘱了一句:明儿游完了领了钱不准瞎花,那是让你过年的。听见没有?江保根喏喏地答应着点了点头。
       这天江保根一大早就去了镇上。下午太阳还没落尽,江保根就乐颠颠地回了村。江保根手里拎着个鼓溜溜的破书包,身上穿着件旧大衣,分不清是灰的还是蓝的。手上还悠搭着个有耳朵的破皮帽子。脸上灰蒙蒙的一层尘土,还真有点风尘仆仆的样子。
       江保根哼着小调走到村头小酒馆的时候,新焕正站在小酒馆门口嗑瓜子,看见江保根走来就扭过了脸,新焕的两片红嘴唇飞快地掀动着,瓜子皮唾沫星子似的往外迸。江保根看着新焕那两片红嘴唇就直了眼,就冲着新焕傻嘿嘿了几声,说新焕你真闲在呀。新焕就跟没听见似的连眼皮都不抬,依旧嗑着瓜子,忽然啐了一口:这才叫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什么仁儿(人儿)都有。说着就把手里吃剩的几个瓜子扔在了地上,就要进屋。
       昨天下午秀鸾早就把江保根偷电视的事在村里说遍了。还特意在新焕的小酒馆门口大声小气地跟旁人根根梢梢地说了个清楚,弄得新焕在屋里听着脸上灰灰的,就把气撒在了江保根身上。
       江保根见新焕不理他,本来有点尴尬。听新焕这么说,倒也明白新焕是为了他偷电视的事儿。就又嘿嘿了几声。新焕斜眼看看江保根,看出江保根脸上有些喜气,觉得挺奇怪。新焕心想这小子偷了舅母家的电视怎么还这么一脸的喜气?再看看江保根那副出了远门的样子,就想没准儿是去接媳妇刚回来,可前后看看又瞅不见花子的影儿,新焕就想莫不是花子在外边已经生了,可是算日子还差着俩仨月呢?要不就是早产……新焕夹七夹八地想着,实在耐不住好奇,就停住脚步,说保根看你这高兴样儿,是不是花子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了?江保根说没有呀,我还没去接媳妇呢,我今儿托人捎了信儿58
       去,让她自己回来。我忙呀,实在没空儿。
       新焕就有点儿没好气儿:没生儿子你这么高兴干什么?说着撩起门帘就要往屋走。
       有人从酒馆出来,看见江保根就咧嘴笑了笑,说保根怎么一天没见你在村里逛荡呀,是不是躲到老鼠窟窿里去了?江保根就显着有点不乐意:哪还有时间逛荡呀,上了一天班,这不刚下班。那人就哟了一声,说保根你找了个什么好差事呀?江保根就做出些不屑的样子:也就是在镇联防队帮帮忙呗。说着就从大衣兜里掏出瓶酒来,对着快落完的太阳看了看,说他妈的,现在这东西就是贵,这么瓶破酒就花了十大几块,这人的嘴呀就是馋,有了好的就不想喝次的。说着就吹起口哨瞥了一眼撩着门帘听说话的新焕。
       新焕本来有一搭无一搭地听江保根说话,见江保根掏出瓶酒来,再看看酒的商标还真有点儿吃惊,说保根你真上班了?保根说骗你是孙子。新焕说一天挣多少?舍得买这么好的酒喝?江保根本来想吹几句,话到嘴边想起了村长的嘱咐,忙又把话咽了回去,说一个帮忙挣什么钱呀,也就闹点儿酒喝呗。说着就冲新焕典见着脸地笑。
       新焕心理有些明白,就笑笑:你就是挣钱也和我没关系,我倒是盼着你能挣大钱,那你欠我的账不就还上了。江保根就有些不高兴,那么点儿破账别老挂在嘴上,好像我欠着你座金山银山似的。不就是二三十块钱吗,今天就还你。新焕转了转眼珠就做出一脸媚笑:保根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这么好的酒也不说来点儿下酒菜呀?江保根就挥挥破书包:我这儿还有包羊杂碎呢。新焕就撇了撇嘴:那东西喂猫还差不多,可惜了那么好的酒。要不你就进来坐坐,我给你配两盘好菜,好酒非得配好菜才能喝出个味道,要不还不如喝那几毛钱一两的高粱烧呢。江保根叫新焕说得心里痒痒的,又见新焕那一脸勾人的媚笑,心里就有些耐不住,就说行!坐坐就坐坐。说着俩人就一前一后地进了屋。
       新焕给江保根仨盘子俩碗地往上端着,刀子似的眼神不时地朝江保根衣兜里剜,心里不禁暗暗地发笑。
       傍黑儿时,村长不见江保根到自己这儿来报到,就到江保根家去了一趟,见门上上着锁,村长就有些奇怪,心想这镇上组织游街的人真是的,也分不出个早晚来,这天色都麻搭搭地看不清人模样了还游,那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呀。
       下午镇上的秘书来安排年下账目检查的事儿,说起这次县里狠抓计划生育的事儿,就说这两天别的村儿真是闹得鸡飞狗跳。昨天闫村有个二百五小子,拎着把斧子守着他媳妇,说是谁敢动他媳妇他就劈了谁,吓得一群人谁都不敢上前。两边耗了多半天,最后还是派出所来了人,把那小子按住,这事才算了了。村长就很感慨,说当个村长容易吗?秘书说还是你这村儿计划生育搞得好,没什么钉子户,罚款也交齐了,要都像你们村儿,咱镇上的人才能过上个安定年,什么时候你到镇上介绍介绍经验。村长忙说哪里哪里,嘴里这么说着心里还是挺舒坦的。就想着回头得跟江保根交待一下,别到外边胡说八道,偷电视交罚款总不是件光彩的事儿。
       村长就在村子里溜达着,拐过一道街,就见江树庚低着头从对面走来,村长就招呼了一声:树庚哥,吃啦?江树庚抬头一见是村长,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快看看去吧,仨盘子俩碗的,那真是呲溜一口酒叭叽一口菜喝得这个美哟,也不知他倒是有钱还是没钱。村长一愣:你是说谁呢?江树庚说我还能说谁呀,保根呗。村长说他在哪儿呢?我这儿正找他呢。江树庚说还能在哪儿呀,新焕那儿呗。
       村长一听火就不打一处来:我说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闹了半天是在新焕那儿绊住了。真他妈的稀泥糊不到墙上,累死泥瓦匠;癞狗扌周不到房上,累死扌周狗的。我跟他说了一遍又一遍,他就当我放屁似的。村长浑骂一气,回头又跟江树庚说:镇上有人给保根找了个差事儿,一天能挣个三十几十68
       的,我心想着干上几天这过年的钱也就挣出来了,谁知这小子这么没出息,手里有俩钱都不隔宿就得折腾光了,真他妈的不争气。我这就找他去。说完扔下江树庚就气哼哼地奔了新焕的小酒馆。
       江保根叫村长揪着耳朵从酒桌前站起来时还当谁跟他闹着玩呢,一边挣扎一边说哪个孙子跟你家爷爷闹呢,惹恼了我送你去镇联防队。村长一使劲儿江保根就跟村长对了脸,村长说你要把谁送联防队呀?送一个我看看。江保根一看是村长,顿时就软了下来,只说了句村长呀,见村长脸板得像块铁板,就吓得哼呀哼地说不上个整话来。
       村长拿起江保根面前那瓶喝了一半的酒看了看,说不错呀,你也喝上省优部优了,够排场的啦。江保根忙讨好地说村长你尝尝,这酒真不赖。村长把酒瓶一墩:喝你奶奶那脚,走!说着就往门外走,江保根不敢怠慢忙乖乖地跟着村长往外走。
       新焕本来笑吟吟地在一旁看热闹,见江保根要走忙上前拦住江保根说保根你别走呀,还没给钱呢。江保根偷偷看看村长,村长回过头说该人家的就给人家。江保根就嗫嚅地问新焕多少?新焕说连盘子带碗的这好几样你就给15吧。江保根睁大了眼:你……本想说个你这不是宰人吗,见村长瞪着自己就没敢说出来,拿出钱给了新焕,新焕还不依不饶的,说保根你不是说今儿就还我的账吗。江保根没了辙,只好把兜里剩的钱都掏了出来。新焕点了点说这是15,你可还欠着一半呢。江保根嘟嘟哝哝地骂了句什么,就耷拉着脑袋往外走。临走没忘了揣起那半瓶酒。
       村长看了看新焕,新焕就说村长怎么这么大的火呀?喝两口压压火吧。村长就笑了一下,那笑很勉强,村长说新焕呀,我托你个事儿。新焕忙说什么事儿,村长你就说吧。村长说年前这些天不许你做江保根的买卖,不许让他进你的小酒馆。新焕就挺媚地笑了笑:村长我做的就是买卖,我只能敞着门子迎宾,哪能关上门子谢客呀,他江保根想进来我还能拿根棍子把他打出去呀?村长用手指点着新焕说你还就说对了,别人的买卖做得,就是江保根不行,要不然你等着,他要真是大年初一吃不上饺子,我就叫他一家几口子堵着你家的门口要饭吃。
       新焕愣了下子,哎哎了两声,没等说什么村长已经撩开门帘出了门。新焕有些摸不着头脑,见有喝酒的人冲自己笑,就有些没好气:这叫什么事儿,俗话说来的都是客,自古以来也没有买卖家儿往外赶客人的,村长是吃错了什么药了?江保根好吃懒做是他自己没出息,过年吃不上饺子是你们村干部没能领导这号人脱贫致富,凭什么到我家门口要饭吃。说着看见江保根那破书包还在桌子腿那儿放着,气就更大了,拎起书包掀开门帘扔到了门外头。
       江保根从进了村长家的门,就站在村长面前没敢动劲儿。那半瓶子酒早就醒了,偷眼扫上村长一眼,心里还想着自己破书包里那包羊杂碎。
       村长好半天才哼了一声:你什么时候接你媳妇去呀?江保根说我这几天游街没空儿,今天叫人捎了个信儿,让她带着孩子快点回来。村长停了一会儿就又哼了一声:今天给你发工钱了吗?江保根说发了。村长说那你今天花了多少?江保根怯怯地说这瓶酒加上一包羊杂碎一共花了15,新焕那儿花了15,又还了新焕15块钱的账。村长掰着手指算了算,实在耐不住了,就一拍桌子,高门大嗓地嚷嚷起来:江保根呀江保根,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呀,你真他妈是赖汉子不留隔夜的钱,挣了45块钱,你一分都没剩,你让你媳妇孩子回来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过年?净等着扎脖子上吊吧。江保根急忙辩解说我本来没想花完,都怨新焕,一盘子一盘子的给我炒了那么多菜。村长说你还怨人家,你要不上她那儿凑,她能坑得着你呀。
       村长气得哼哼的,好一阵子才缓过劲儿来,拿眼角扫了一眼蔫头耷拉脑的江保根,说跟你说吧,你二叔看见你在新焕那儿喝酒,说你明明有钱还偷他电视,是往他眼里78
       插棒槌,非要找你算账让你赔他电视。江保根一下子傻了眼,就在屋里转开了磨磨:哎哟,这下可坏了,这下可坏了,我哪有钱赔他电视呀?村长你怎么跟他说的?村长就冷笑笑:还不是叫我给拦下了,我嫌丢人,没说你替人家游街,只是说你在镇上找了个事由儿,挣点儿钱好过年。放心吧,你二叔不跟你一般见识。
       江保根一块石头落了地,忙说谢谢村长,明天一游完我立马就回来跟你汇报,一分钱也不花了。我保证。村长很不屑地哼了一声:你那保证跟放屁有什么两样呀?从明天起你把钱拿回来都交给我,我给你存着,等你媳妇回来了再打总儿给她,省得你胡花乱花。你记着,要是回来后不来报到,我敲着锣也得把你招来。江保根就有些疑惑:村长你不会把钱都给我二叔吧?村长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你这个小子呀,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们糊弄你那么点儿钱干什么呀?你二叔要是真跟你较真儿你这个年还能过去喽?
       江保根尽管还是有点不情愿,想想也没别的法儿,就嘟嘟哝哝的不再说什么。
       村长点上一支烟,本想让江保根坐下,看着江保根那身打扮,心里就不痛快,从哪儿找了那么顶破皮帽子,扣在头上就跟条癞皮狗似的,又见那破大衣上尽是尘土,就没让江保根坐。问怎么样?这一天游下来够你的呛吧?就跟抢肉包子似的非去不行。村长说着就有了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江保根忙说不累不累,来来回回都坐大汽车,就是这两条腿有点胀得慌。村长说那二公安没给你点儿照顾?江保根说二公安让我站在车的后边,累了还能在车栏杆上趴会儿,比前边儿的那些个真游街的强多了,前边儿那些真游街的脖子上挂着牌子,还得露出脸来让人们看,也有怕看的就把头扎得低低的,恨不得扎到裤裆里,惹得警察还得时不时地往起揪那脑袋。你说这样的人是何苦呢,干都干了,还怕看?别人愿看就看呗,看烦了就不看了,你把脑袋扎那么低就能没这回事儿了?还不如我呢,我把这破大衣领子往起一竖,站得直溜溜的,谁愿看谁看,反正我也不是真犯人。这破皮帽子我就没戴。
       江保根顺嘴往外出溜,村长越听越来气:谁愿看谁看?你真当这是什么露脸的事儿呀,你不怕丢人我这个村长还怕丢人呢。江保根见村长生了气忙说:这头一天不是新鲜吗?明天我一定捂着点脸儿,不过今天我可是什么也没乱说,二公安也叫我少说话,别说是顶人头儿游街的,他当我是傻子呢,我说那个干什么?要是别人知道了不让我游了,这钱不就挣不上了。江保根说着就显出副挺聪明的样子。村长觉得挺可笑。
       说着话村长想起了什么,说二公安说中午管你一顿饭,管了吗?江保根说管了,和那些游街的人们一起吃的,一人一大碗菜仨馒头,那菜是白菜炖粉条豆腐,就是没肉,不过有点油渣儿,吃着还挺香。旁边有个人吃不了还拨给了我半碗,撑得我放下饭碗就找茅房。村长就皱起了眉,我说保根你就这么没个出息,走到哪儿也这份儿德行。去吧去吧,回家早点儿睡,别误了明天的事儿,你倒是酒足饭饱,我这儿还没吃饭呢。
       江保根就忙嘿嘿着往外走,没走两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站住了脚,一脸诡秘的笑:村长呀,过去人们老说闫村的大姑娘赛天仙,我可是一直没见过,今天我可算是开了眼了,车到闫村的时候我眼都瞪圆了,甭说别的,就看那脸皮那个白呀,妈的,那屁股还不得赶上凉粉坨了,我那会儿要是能娶上那么个媳妇,啧啧……江保根说着见村长脸拉了下来,就挺知趣地住了嘴,挺尴尬地往门外走。
       出门时村长家的狗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还发出呼噜的声音。江保根冲那畜生龇了龇牙,溜着墙根出溜出院门,想着是不是再往新焕的小酒馆去一趟,他惦着他那包羊杂碎,怕新焕真给他喂了猫。
       江树庚发现江保根游街已经是第七天了。
       江树庚是去辛庄集上籴黄豆的。江树庚在集市上东走走西看看,一道街没走了一半,就见西边停停走走地来了一长溜儿车,前边那辆车的车顶上有俩大喇叭,喇叭里一个很刺耳的声音正哇啦哇啦地大声告诫着人们要遵纪守法,违法乱纪要严厉打击什么的,后面是一色的卡车,车上胸前挂牌子的人和穿警服拿警棍的人混杂在一起,看上去乱糟糟的。赶集的人就闪开道儿指指点点看稀罕。有几个调皮小子跟在车边上,拉着长声喊:看游街的喽,看游街的喽。
       江树庚对眼前的场景并不感兴趣,每年腊月里都得闹上这么一回,都疲了,再说这些人也没什么好看的,一个个歪瓜裂枣蔫头耷拉脑的,有现在这副尸从样子当初就别犯条律呀。江树庚很看不起这些人,就连眼皮都懒得抬,见人都挤成了堆,就索性在两个摊子中间找了个空档站下,盼着这车队赶快过去,别耽误了自己籴黄豆。
       车队偏偏开得挺慢,蚂蚁爬似的。喇叭里正不急不慢地一个个历数着车上这些人犯所犯的罪行,江树庚心里直上火,就想着从人堆里找个缝儿往外挤,挤了会子没挪了二指的地方,倒叫人踩掉了一只鞋。江树庚手忙脚乱地好容易才把鞋提上,这时就听一旁有一男一女一搭一句地说话,那个女的尖声尖气地说你看那个人真逗乐儿,哪像游街的,倒像检阅的。那个男的说真是的,也不知有什么可美的,是不是看见他媳妇了。那女的就尖声尖气地笑起来。
       江树庚听俩人说得有趣,就顺了那俩人的视线看去,这一看倒叫江树庚吃了一惊,刚过去那辆车的靠车帮一侧的那个人不是江保根吗?江树庚怀疑自己是大白天的见了鬼了,就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没错,就是江保根。只见江保根穿着件破大衣,站得直溜溜的,俩眼东扫扫西睃睃,这会儿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稀罕事儿,笑意丝丝地把俩眼睁得溜圆。江树庚糊涂了:村长不是说江保根在镇上找了个事由儿吗,好端端地怎么跑到游街的车上来?……
       江树庚没头没绪地正想着,车上江保根的目光被身边那女的尖声尖气的笑声吸引过来,目光一闪却落在了江树庚身上,江保根顿时像被火燎了一下似的,身子一下子就矮了半截,也不知从哪儿拎出只破皮帽子一下子就扣住了多半个脸。顿时也成了一副歪瓜裂枣蔫头耷拉脑的模样。江树庚心里沉了一下,一时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劲儿,愣是从人堆里挤到了那辆车跟前,仰起脸一连声地叫着:保根保根,你怎么啦?怎么啦?
       江保根这会儿真是后悔得恨不得扇自己俩嘴巴,碰上谁不好,偏就碰上了江树庚。本来自己是蹴着身子捂着脸的,也是不愿在这大集上碰上什么认识的人,刚才却偏偏看见路边一个吃酿皮的小媳妇细皮嫩肉的长得挺俊,就直着眼看得出了神,直看到那小媳妇吃完了酿皮抹抹嘴离了那摊子,江保根才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琢磨着再找一个目标,这时就听得近处有女声尖声尖气的笑声,江保根就向那个方向扫了一眼,却见一双很熟悉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等看清楚是江树庚,江保根一下子慌了神儿,手里的帽子就扣在了脸上,想把自己藏起来。
       藏是藏不住了,江树庚一声长一声短地招呼着,弄得江保根挺无奈,只好把那破帽子抹下来,趴在车帮上挺尴尬地冲江树庚一笑,说二叔你赶集来了?江树庚只是一迭声地问:保根你这是怎么啦,犯了什么事了?这时车上有个穿警服的听见江树庚说话就扭过脸来看了看,呵斥江树庚不许随便和人犯乱讲话。说着就又呵斥江保根,江保根忙哼呀哈的答应着,就冲江树庚使眼色,让江树庚快离开。
       江树庚心里头犯疑惑,莫不是这两天这小子真的犯了什么事啦?江树庚越弄不清就越发的不愿离开,就跟在车一侧一步一步地往前蹭。把车上的江保根急得够呛,眼见的押车的警察到了车那头儿,忙把头探出车帮,俩手在嘴边拢了个喇叭,小声说二叔你别着急,我没犯事儿,我是替别人游街。真的,不信你回去问村长去。江树庚就有些懵,大声说什么?替人……江保根没等江树庚说完,又是噘嘴又是眨眼地不让江树庚把话说下去,江树庚就生生把半截话咽了回98
       去,江保根瞥了瞥周围才又小声说:二叔你可别声张,你要是声张出去我可就挣不着钱了。你快回去吧,别耽误了我的事儿。说着就转过身去,用那破帽子扣住了半拉脸。
       江树庚总算是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刚想说上几句什么,偏这时一条街已经走到了头,车往大路上一拐弯儿,就开得快了。江树庚眼瞅江保根捂着个破帽从自己的视野里远去,一时火起,就冲着车尾巴扬起的烟尘骂道:你这个浑小子,为那么几个钱就干这丢人现眼的勾当,我们老江家的脸面都叫你丢尽了,不行,我得回去找村长去。
       这天下午村长到镇上开了半天计划生育工作汇报会。会上镇长批评了几个行动迟缓成效甚微的村子,表扬了几个行动快成效大的村子,还特别提到了江保根这个村儿,把村长乐得满脸放光。会后村长被几个相熟的村长敲竹杠去饭馆吃了一顿,打打闹闹地折腾了好一阵子。
       村长进村时眼瞅着天就快黑了,进了家门先问家里人江保根来了没有,二雨他妈说还没呢。倒是江树庚来了两趟,下午一趟傍黑一趟。村长心想江保根兴许是听说我去镇上开会没回来就先回家吃饭了,这小子,多跑一趟腿儿都嫌冤。
       前几天村长的话总算没白说,这几天江保根每天游街回来都先到村长家报个到,把钱交给村长,再说说有什么新鲜事儿,就回家吃饭睡觉。也没再去新焕的小酒馆。村长挺满意,就借机教育江保根说保根你要早几年就这么安安分分的,钱不就早挣上了,日子不就早好过了……江保根就有些急:早也没这么个机会呀,我倒盼着这游街的事儿就这么游下去,这钱挣得多容易,一天45跟白拣似的,比当个县长挣得都多。村长顿时觉得自己真是对牛弹琴,还不如留着这口唾沫润润自个儿的嗓子呢。
       村长沏了壶茶心满意足地喝着,一壶茶见了底,天就黑透了,这时院里响起踢里趿拉的脚步声,心里一振:准是江保根这小子,就提高声音说是保根呀,今儿怎么这么晚呀?门帘一挑,进来的却是江树庚。村长忙站起身来:哟,是树庚哥呀,坐,坐。
       江树庚阴沉着脸站在村长眼前,也不坐,也不看村长,径自卷上支烟点上。江树庚的手有点哆嗦,那烟的红火头儿就也一抖一抖的。村长心想这老倔头的火气儿还不小呢,想着就扬起笑脸说怎么啦树庚哥,谁又让你生气啦?坐下坐下,有话慢慢说。
       江树庚从烟气中扬起脸,冷不丁地打断了村长的话:你说说保根到底是挣啥钱去了?村长一愣,说挣啥钱?他能挣啥钱?文不得武不得,还不就是挣个力气钱呗。江树庚就又不吭气了,依旧低下头抽烟。村长不知江树庚是个什么意思,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就笑着试探道:你听说什么啦?江树庚一脸阴沉地盯着村长看了一下,说村长你就别瞒我了,今天在辛庄集上我什么都看见了。村长脸上的笑意就僵住了:你都看见了?看见什么啦?江树庚哼了一声,就气呼呼地把今天在集上的事儿从头到尾一点不落地学说了一遍。
       村长听江树庚学说着,心里直骂街,江保根这小子真他妈的没个德行,叫你藏着掖着点儿你那张脸,你偏不,东瞅西瞅地不定想瞅谁家的娘们儿呢,偏偏就跟江树庚瞅对了眼,这不是自己往自己眼里插棒槌吗!这事儿算是瞒不住喽。
       江树庚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使劲儿碾了碾,抬眼瞥了瞥村长,说村长呀,你不该让保根去干这种丢人的事儿,虽说我们江家在村里是小户,可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好几十口子也都是要脸面的人。保根是有点儿缺魂少肋条,可说到底他也是江家的人,不能由着别人这么糟踏。江树庚说到最后话音就有点发颤。
       村长有些不爱听了,就板起了脸,说树庚哥听你这口气是我这当村长的故意糟害你们江姓人家的脸面了?话可不能这么说,这村里甭管大户小户,我这个当村长的可是一碗水端平的。再说了,谁逼着江保根去了,是江保根抢肉包子似的争着抢着非要去,说是脸面算什么,能挣钱就行。我拦都拦不住09
       他。你要是不信,咱们这就把江保根找来,三头对面地说个清楚,我也省得背这个黑锅。
       说着村长就从二公安来村里蹲坑开始,把整个过程根根梢梢地给江树庚学说了一遍。连江保根怎么跟二公安讨价还价、自己怎么每天替江保根存钱,江保根游街到闫村怎么瞅看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的事儿都没落下,直听得江树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到最后就只剩了长吁短叹。
       村长见江树庚软了,就也吁了一口气,说树庚哥呀,我当个村长容易吗?我也是个要脸面的人,我要不是嫌丢人干吗这么藏着掖着的不让别人知道,架不住他江保根不要这个脸面,二公安说的对,给他挣这个脸面那才是大伯子背着兄弟媳妇过河---费劲儿不讨好呢。江树庚不吭气,只是抽烟,好一会才说这小子是不争气,可咱也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闹,我就不信不挣那点儿钱就过不了年,哪怕我过年再送他一挂猪下水呢。村长听出江树庚的话里还是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心里挺恼火,就说行!行!你要是真不愿让他去,咱们这就把他叫来,明天不让他去了就得了,就是一天给一千块钱也不让他去了,我图什么呀?我可不想背这个黑锅,让你们江姓人家骂我。
       村长说着就气呼呼地扬着嗓子招呼儿子:二雨你上江保根家去一趟,就说我叫他呢。二雨正蹴在屋里看电视,不愿意动弹,就哼哼叽叽地说要是他没在家呢。村长说那你就上新焕的小酒馆去找找,保不准一眨眼的工夫就又去了呢。二雨说要是新焕那儿也没有呢?村长就火了:我连你都支使不动了是吧?新焕那儿要是找不着,你就上那几家子爱招热闹的人家去找找,我就不信他能钻到老鼠洞里去?
       二雨就嘟嘟哝哝地出了门。剩下村长和江树庚,都没了话,就对着脸抽烟。
       约摸过了有半个多小时,二雨沉着脸进了门,村长见他身后没有江保根,就问:人呢?二雨说他家里黑着灯,根本就没人。你说的这几处我也都找了个遍,哪有那小子的影儿呀,白耽误了我半集电视剧。村长有点不信,说你都找了?二雨说可不,白溜了一趟腿,叫我看呀,江保根他根本就没回来。村长没了法儿,说要不我上村委会大喇叭里喊上一喊。江树庚说那就喊喊吧。
       二雨翻了俩人一眼: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黑更半夜的号,也不怕别人骂。村长就瞪了二雨一眼:小兔羔子,这是怎么说话呢?村长拉着脸骂了二雨,就又对江树庚说时候是不早了,这么着吧,我明天一早就堵他的被窝,保证不让他去了。行不?
       江树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蔫蔫地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村长就去了江保根家,门锁着,连个人气儿都没有。村长见隔壁院子里有女人正在撒鸡窝,就隔着院墙问:李保家的,看见保根没有?李保家的抬抬头见是村长,就笑了,说这保根怎么成了香饽饽了?昨晚二雨来喊过保根,后来都挺晚了他二叔也来找过一回,这一大早的村长也来找他,倒是什么事儿?村长就有些不耐烦,说你倒是见着他没有?李保家的说我上哪儿见他去,他那院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村长噢了一声,就有点摸不着头脑,心想莫非真像二雨说的那样江保根昨晚上根本就没回来?
       是什么理由能让江保根彻夜不归呢?村长想了会子,先想着许是在镇上叫哪个暗门子女人绊住,拿那45块钱睡女人去了。村长很快又否定了这一想法儿,江保根也就是嘴上耍耍荤,有贼心没贼胆。村长又想是不是碰上知己的亲戚朋友一盆火似的非得轰着赶着的叫到家里去宿,可没听说江保根在镇上或附近村里有亲戚朋友呀,要真有这么近乎的亲戚朋友江保根的日子也不会过成这样,这回遇上事儿江保根也不至于偷电视。最后村长想最有可能的就是游街太紧张,早晨集合的时间提前了,怕赶不上时间晚上就不让这陪游的回家了。村长这么想着觉得合情合理,觉得这倒不赖,江保根昨晚上又多混了一顿饭。
       不过村长不会只这么想想就算拉倒了,村长做事是很认真的,村长想起去年年底邻村有个外出打工的赚了钱给家来信说是腊月二十五到家,结果没到,过了两天在一个砖窑里发现了尸体,是谋财害命。这么想着村长又觉得自己想到谋财害命这一点很可笑,就江保根那45块钱也值得谋财害命?不过村长决定等会儿还是给二公安打个电话核实一下为好,万一出点儿别的事儿呢。另外说死说活也得让江保根回来。
       镇联防队的电话挺忙,总占线。好一会子村长才打进去,村长说找二公安,对方就说没在。村长又问游街的事儿。那人说昨天就已经停止了。村长就愣了,说那游街的人呢?那人就有些不耐烦,说你老打听这个干什么?人都已经送到县局去了,有什么事你到县局去问好了。说着就把电话放了。村长拿着话筒半晌回不过神来,心想莫非又到县里游街去了?颠来倒去地琢磨着那人的话,心里就影影绰绰地觉得事情哪有点儿不对劲儿。村长就想不行,我得赶快去镇上找二公安去。村长忙着吃了点儿饭,跟二雨他妈说了一声,就一个人去了镇上。
       镇联防队只有一个人值班,电话不断,村长叫了好几次同志,那人都摆摆手叫他别打扰。村长没法儿就在办公室门外转悠,转悠了一会儿,见旁边的镇派出所走出来个人,村长一看正是和二公安一起去村里布置拘人的李公安,真有点喜出望外,忙过去打招呼。李公安见是村长,挺热情地让村长到所里坐,问有什么事儿。村长说找二公安。李公安就嗨了一声:二公安前两天去内蒙解犯人去了,这两天太忙,人手少。我头几天也是跑了趟外地,昨晚才回来。这会儿所里就剩我一个人值班呢。村长就哟了一声,说二公安出门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呀。李公安说怎么,有事儿?村长说没什么大事儿,他不在找你也一样。说着就把二公安找江保根顶人头儿游街的事儿说了一遍,村长心细,没说先前偷电视那一段,也没说江树庚找到家里闹的事儿,只是说江保根他老婆这两天就要生了,让他赶紧回去。最后说你看这也不是个什么大事儿,李公安你就给我叫保根那小子一声去吧。
       李公安听村长说着,有些不明白似的愣愣地瞅着村长,好一会子才说了一句:我操。这回可是尿差了壶了。你说那二公安尽干这没屁眼儿的事儿,他走的时候怎么就没交待一声呀,这下子麻烦可大了啦。说着就右手握拳在左手心狠狠地砸了一下。
       村长不知是什么事儿这么麻烦,忙掏出烟给李公安点上。一迭声地问怎么了,是江保根这小子出了什么乱子了?李公安吧叽了几口烟,说村长你先点支烟。村长就点了一支烟。李公安又吧叽了几口烟,说村长你别着急,现在是着急也没用。你们那个江保根呀,给办了。
       村长一下子就直了眼:什么,办了?什么办了?李公安说:昨天是集日,本来想多游两个集,可刚游完辛庄集,县严打办的就追来了电话,说是要配合市里春节严打统一行动,这一两天就要从严从重从快判一批。让赶紧把镇上拘捕的这些人连同材料一起送到县里去。这不就赶紧又把游街的追了回来。其他人都是记录在案的,材料现成。偏偏这个江保根,没人管他,偏又没材料,问他是犯了什么事儿进来的,他开始说是顶人头儿来的,后来听有人说把他打发回家,他又说是偷了电视被二公安弄来的,怎么偷的偷的谁家的说的有鼻子有眼,我们寻思他的材料准是在二公安那儿呢,二公安又不在家,一时着急就又给他整了个材料一起送到县里去了。那材料还是我整的呢。
       村长一听头都大了,嘴上的烟早就灭了,愣愣地问:什么时候送县里的?李公安说昨天晚上送的。村长就哎哟了一声:我说怎么昨天晚上找不着他呢。闹了半天……村长急得不知说什么好,就不住嘴地骂江保根:你他妈的这个混蛋,你好好的提这档子事儿干吗?有认金认银的,哪有认犯人当的,你可真是个傻缺魂呀。李公安说这小子也真是缺魂,他要说明白是个陪绑的不就打发他了。他颠三倒四的我们还以为他想浑水摸鱼逃过去,所长还让我看紧点儿呢。
       村长气得嘴唇都白了:我还不知他那点儿心眼儿,他是怕丢了这差事儿挣不了每天那几个钱。心里没准还美呢,寻思着跑到县里挣钱去了。李公安你说怎么着?咱怎么也得从县里把人要回来呀。李公安瞥一瞥村长:要回来?你说得倒轻松,抓了又要,要了再抓,我们干这行的最忌讳的就是这个。闹不好这肩上的警衔都怕扛不住了,这不是把我们的饭碗砸了吗?再说跟县里怎么说?说他是个陪绑的,这可是咱镇上自己用的应急的招儿,根本拿不到桌面上。说是咱抓错了,可他那材料又清清楚楚有他的签字画押,这小子说得可是有鼻子有眼的,写完材料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出入,他还说没错,满村里都知道我偷电视的事儿,不信你们去问……
       李公安忽然停住话琢磨着什么。皱着眉头看着村长,满脸的狐疑,说村长,不对呀,这小子再缺魂也不能把没有的事儿编得这么滴水不漏跟真的似的,你跟我说实话,这里边倒是有什么猫儿腻?他倒是偷人家电视没有?村长心里就咯噔了一下,知道这事儿再瞒李公安就实在不够意思了,就忙陪起笑脸把整个事儿根根梢梢地跟李公安又学说了一遍。李公安听着听着眉头渐渐展开了,听到江保根如何与二公安讨价还价时竟露出了笑容,连说这小子可真是个活宝。到村长讲完了李公安脸上已是一片艳阳天。
       李公安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起身给村长倒了一杯水,说村长呀,到这会儿这事儿才算是闹清了。村长看李公安的样子就也松了口气,说是呀,就是这么回事儿,咱还是到县里找找吧。李公安说村长,既然就是这么回事儿还找什么,江保根偷电视的行为本身就已构成犯罪,把他送上去是应该的,根本不能说是抓错了。顶多说是歪打正着。村长顿时目瞪口呆,说李公安你……你怎么这么说话?这不是落井下石嘛。正说着电话铃就救火车似的响起来,李公安忙拿起话筒,叫了一声是所长呀,就一边嗯着啊地答应着,一边拿了笔在纸上写着什么,脸色挺严肃,嗯呀哼的好一阵子,最后说了个是就放了电话。
       李公安长出了一口气,看看村长,说村长呀,你就别着急了,回去给江保根准备铺盖吧。判了。村长没听清似的瞪大眼盯着李公安看,李公安说村长你别这么看我,得慌。所长说了,这回是从严从重从快,公检法联合办案,昨天一宿就突击完了,该判的都判了。村长脑门上的青筋就爆了起来:江保根判的什么?李公安说江保根判得最轻,一年劳教,嗨,说话就过去了。李公安说得很是轻描淡写,村长的脸登时就成了猪肝色:好,好。真是好……好一阵子才喘上一口气来,说李公安呀,你们这下子算是把我坑苦了,好好的一个人说判就判了,我回去怎么跟村里人交待呀?为游街的事儿他们江家的长辈还不依不饶地跟我闹呢,这要是知道判了,这还不得把我吃了呀?村长说着这话真是连哭的心思都有。
       李公安就拍拍村长的肩头,叹了口气说村长呀,我也知道这事儿就是个没屁眼儿的事儿,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可谁叫他赶到坎儿上了呢。这事儿闹到这个份儿上,不能怨你不能怨我也不能怨二公安,要怨只能怨江保根这小子,是他自己把事儿闹砸的,是他自己把自己送进劳教所的。你也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
       见村长呆呆地不动,李公安就起身说村长我还得找人通知点儿事儿,这人都判下来了,还有一大堆的事儿等着办呢。你还是回去让江保根家里的准备铺盖吧,到这份儿上谁也没法儿。等这一两天二公安回来,我叫他立马到村里去一趟。
       村长从一种麻木的状态中醒过来时,屋里只剩了他一个人,村长东瞅瞅西望望,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浑身热辣辣的挺不舒服,就站起来走出门口。风挺硬,村长打了个冷颤,忽然攒足了劲儿骂了一嗓子:你真他妈的混蛋。引得旁边走路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连村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骂谁。村长进了一家酒馆,一个人闷喝了一瓶二锅头,迷迷糊糊地在镇上转悠,待回到39
       家,已经半夜了。
       一大早砸门声响起来的时候,二雨妈正熬猪食,腾不出手来,先把狗吆喝住,又叫二雨去开门。二雨正刷牙,见那砸门声响得邪性,就骂了一句:谁这么一大早的就闹响动,报丧呢?说着吐了口白沫子过去拉开了门栓。门一开忽拉拉挤进大大小小十几个人,倒吓了二雨一跳。定睛一看,前边的正是江保根的媳妇花子。
       花子挺着个大肚子,手上还抱着她家丫头,那张平日就挺难看的脸一点笑纹都没有。花子后边是一脸阴云的江树庚,后边跟着的都是江姓人,一个个都沉着脸黑着眼。二雨不知什么事儿,就说你们干什么呀?花子说干什么?找你爹算账。说着就要往屋里走。二雨长了个心眼,忙几步蹿到花子前头,堵在屋门口,说我爹身上不舒坦,这会儿还睡着呢。花子就拉着长声嗬了一声:他身上不舒坦?怕是做了亏心事儿躲着不敢出来吧,你给我让开。说着就掐住二雨的胳膊硬要往屋里闯。二雨叫花子掐住胳膊,火就上来了,说我又不是你们家保根,你动手动脚地干什么?一抡胳膊甩开了花子,花子趔趄了一下,尖声叫道好哇,你打人!就势往地上一坐,低一声高一声地嚎了起来,边嚎边数落着:……活活把我们保根送进了大狱,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哟……丫头也扯着嗓子爹呀妈的哭起来。
       跟来的江姓人眼里就冒了火星,就有人大声小气地嚷嚷着:村长你出来,出来。村长家的狗见人们来势凶猛,叉开后腿汪汪着在人群里冲来冲去。二雨妈怕儿子吃亏,拎着猪食舀子奔过来,吵吵着怎么着,还想打人呀?二雨倒不慌张,顺手从门边抄起门栓,说妈你躲开,我就不信他们敢打人。我看你们谁敢过来。跟你们说了,我爹身上不舒坦,你们……二雨正说着,见人们都看自己身后,就不由自主地也回了回头,见他爹正站在他身后。
       村长昨天在镇上没头没脑地转悠了到半夜,不知这事儿倒是怎么和江树庚说。村长最后想好了,说的时候就强调是江保根自己把自己给供了出来,跟别人没关系,没准儿就能把江树庚的嘴堵上。村长酒喝多了,又着了点凉,夜里也没睡好,身上就有些发热,早上本来想多躺会儿,这会儿见外边闹得实在厉害,就忙起身出来。
       院里的人都静了下来,只有花子还在低一声高一声地嚎着,村长说大家有话好好说,这是闹什么呢。又看看二雨,说二雨你放下棍子,像什么样子。二雨挺不情愿地放下棍子,可还是挡在门口,村长也出不去,外边人也进不去。
       村长看了看江家十几口子人,又看了看江树庚,说你们都知道了?江树庚点点头,说知道了,人家又捎信让送铺盖呢。我们这是来跟你讨主意的,你是一村之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村里的人叫人家不明不白地给判了吧?咱们怎么也得上县里把人给要回来。村长说,我也想去县里把人要回来,我昨天可是一大早就出了门,可折腾了一天也没找到个门道,急得我这嘴都起泡了。这事儿咱们还得细商量,你们跟我这么个闹法儿我也想不出法儿来呀。江树庚还没说什么,江家有个小伙子插了话:不找你闹找谁闹呀。早知这会儿着急,当初你别让我们江家人去替人游街呀,丢人现眼的事找到我们江家,出了事儿你倒想当缩脖子乌龟,没那么容易。二雨不爱听了,就呸了一声:这事儿可怨不着我爹,是江保根非要去的,我爹拦都拦不住,你们江家出了这么个没出息的人还有脸跑到这儿来闹,多光彩呀。
       二雨这话有点犯众怒,江家那些年轻点的就又高一声低一声地乱吵吵起来,还有的捋胳膊挽袖子的。二雨见势不妙,忙把刚才放下的门栓又抄了起来,大声冲他妈喊:妈,快上我哥家叫我哥去。二雨他妈没听见,那狗倒像是听明白了,就嗖地蹿了出去。
       这时看热闹的人挤了一院子,院墙上趴了一溜儿人脑袋。花子本来哭声已经落了下去,这会儿就又低一声高一声地嚎起来。村长心里挺着急,一时不知怎么收拾这个局
       面。就伸着脖子大声喊:都别闹了,听我说,听我说。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就听有人猛喝了一嗓子:闹什么闹?人们一惊,就都住了手,朝门口看去。村长不知是何人这么大威力,探头一看,谢天谢地,是二公安来了。
       二公安从内蒙解犯人回来,还没来得及洗把脸,就让李公安拉到个僻静处。二公安看看李公安的脸色,就问怎么啦,有事儿?李公安说可不,这事儿可是闹麻烦了。说着就把江保根被判劳教的事儿学说了一遍。二公安听着就嘬了牙花子,拍着自己的脑袋骂道:你说我这个猪脑子,走的时候怎么就忘了交待一下呢。李公安说你现在拍也晚了,这事儿要是弄不好,村里人闹起事儿来,咱们谁都不好交待。我看你还是赶紧往村里跑一趟吧。
       二公安从人群中穿过来,满眼的红丝,一脸的疲惫,那没有警徽的警服落了一层尘土。村长忙把二雨推开出了屋门,说二公安呀,你可来了,你看这事儿闹得,要不咱们到县上……二公安一抬手拦住了村长的话头,转过身扫了人们一眼,说你们是为江保根的事儿来找村长的是吧?人们就说是。二公安就带些居高临下的口气说这么乱哄哄的样子能解决问题吗?能把江保根弄出来吗?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江家有人问,那你说怎么解决?二公安说怎么解决?没事儿的人都出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鸡多了不下蛋,留下一个顶事儿的人就行了。又看了看坐在地上的花子,说你是江保根的媳妇吧?花子点点头。二公安说你也留下吧。说完就往屋里走,进了屋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说村长你派个人叫强子家来个人。村长说叫他家来人干什么呀?二公安说甭管了,来了就有用。村长一眼瞅见新焕笑嘻嘻地靠在院门边,就叫新焕去叫强子爹。
       人渐渐散去了。村长、二公安、江树庚和大肚子的花子在屋里坐下,村长沏了一壶茶,给人们倒上。说二公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二公安说刚下车没一会儿,听说你们这儿有事儿,这不赶着就来了。村长又问花子什么时候回来的,花子说搭了个赶早拉菜的车才到的家。正说着新焕把强子爹叫来了。强子爹一进门就急慌慌地说有事呀村长?我正要去送货呢,可是耽误不得。一眼瞅见二公安,就蔫蔫地住了嘴。二公安一摆头:叫你来当然有事啦,坐下。
       新焕依在门框上,笑嘻嘻地看着这一屋子的人,村长皱了皱眉,刚想说个什么,江树庚开了口:新焕呀,这儿商量正事儿呢,没你的事儿,你快去吧。新焕撇撇嘴:我刚跑了一趟,这气儿还没喘匀呢,你总得让我歇歇脚吧。这又不是过去给县太爷当差,催着赶着的,我这也算是出了一趟公差。二公安听新焕说得有趣,又见新焕真有点喘吁吁的,白净净的脸上涌出一层红晕,就嘿嘿了一声,说行呀,歇会儿就歇会儿。说着撩起一双眼在新焕脸上睃来睃去的,江树庚脸上有点挂不住,脸就沉了下来,花子也在一旁斜了眼白瞪新焕。这当儿就听当院里二雨妈招呼新焕:新焕你来帮婶子烧几把火。新焕答应着,用白眼翻了江树庚一眼,扭扭搭搭地出了屋门。
       二公安喝了口水,看看江树庚和花子,说江保根的事儿你们都知道了,你们都当是江保根替人游街出了毛病,跑到这儿来跟村长闹,可你们知道江保根是为什么判的吗?这跟他游街一点关系没有,是因为他偷电视的事儿犯了。这可是他自己亲口招的供,自己签的字画的押,这叫罪证确凿,判一年劳教是轻的。
       江树庚愣了愣,说偷电视的事儿?怎么可能呢,村长都跟我说明白了,保根也跟我说了,明明是顶人头儿游街,是假犯人。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不行咱们就到县里去好好说道说道,不能说将错就错吧。我们江家在这村里住了这么多辈了,可是清清白白没有一个犯过事儿的。说到最后江树庚的口气就挺硬。
       二公安摇摇头:什么叫将错就错?游街是假的,可偷电视是真是吧?你能说他没偷电视吗?江树庚说是偷了,可那么台破电视值不了个仨瓜俩枣的。二公安就很有耐心地说这就是你不懂法了,这得按事情性质来看,不能只看价值多少。有个小子在路上抢了一个妇女的钱包,那钱包里只有11块5,可按法律来说这就是抢劫罪,就判了劳教,这可是一点儿都不能含糊的。你那台电视的价值怎么也比11块5多吧。这么说起来一年劳教都不算多的。你们得学法呀。
       江树庚脸就红了,说这事儿村长都给我们两家说清了,他偷了我的电视我又没告官,自古都讲民不告官不究,事主都不报案你们忙活什么。二公安就笑了:事主不追究不报案那只能说明你的法律意识和自我保护意识不强,不能说明江保根没犯罪,再说这里还有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问题。你到县里说道说道怕是也说不上个什么来。
       江树庚一时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半晌才说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说完就低着头抽烟。二公安瞥了江树庚一眼,连气儿都没吭。村长在一旁看着觉得这二公安还真是不简单,愣能把这么个棘手的尴尬事儿说得滴水不漏,还张嘴闭嘴法律法律的,就跟真事似的。花子见江树庚没了话,心里着急,不知怎么着好,就又嘤嘤地哭起来:我们娘儿俩可怎么活呀……
       强子爹在一旁坐不住了,陪着笑说公安倒是有我的事儿没有?我还等着送货去呢。二公安就摆摆手:坐下坐下,你忙什么呢?这事没了你就办不成了。强子爹有些不明白,说这事儿跟我可没什么关系。二公安就拖长声音说怎么能说没关系呢?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你该比我更清楚。这事儿不管怎么说是从游街引起的,江保根是替谁游街去的?强子爹说保根是替我家强子游的,可我出着钱呢。你当时说我出了钱就没事儿了,一天100也不是个小数儿。二公安说可现在事情不是有变化了吗,江保根要不是替强子游街,也就没了判劳教这档子事儿,他媳妇也就能顺当当生孩子,他一家也就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你说是吧?强子爹说那倒是。二公安又说可你家强子要是不躲起来,要是没人替,这回可就得判了,而且不会是一年,不说别的,最起码你这个年过不安生,你说是吧?强子爹想了想,说那倒也是。二公安说那说对了,将心比心,你说怎么办吧。
       强子爹让二公安给绕了进去,眨着眼睛想了会子想不出该怎么着,就说你说怎么着吧。二公安说要说你们村长当时也是一片好心,想着让江保根挣几个钱好过年,可谁也没想到出了意外。现在江保根判了,钱也挣不上了,他媳妇偏又快要生孩子,这一家好几张嘴总不能扎起来吧。既然事儿是从你家强子那儿起的,最后也就得落在你家。要叫我说你每月拿出个三百五百的给江保根媳妇,对江保根也算是个补偿。强子爹就睁大了眼:三百五百的,凭什么呀?二公安说你要是不愿意也好说,从明天起你家出个人,领着我们出去找强子,什么时候把强子找着了,就拿他进去换出江保根来。我豁出来了,就说是我二公安抓错人了,是处分是开除我扛着行了吧?也别让人家村长为难,也别让江家人觉得气不忿儿。二公安说着把帽子摘下来往桌上一掼,就仰在椅子上。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花子也不哭了,偷眼看着强子爹。好一会强子爹一咬牙,说行,村长也别为难,江家人也别气不忿儿,公安你这儿也别豁出来了,我拿行了吧。谁叫我摊上个不争气的儿子呢。二公安说这就对了,这叫一好百好,说好了,就每月五百吧。其实这点钱对你也算不得什么,你那个油漆厂一个月怎么也得弄上个两三万吧?你掏五百,九牛一毛呢。强子爹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那我可走了,耽误了发货那边可是得罚款的。二公安说你急什么,还得看人家江家人愿意不?说着就看看花子:你看这么着行不?花子吭吭叽叽的,就偷眼去看江树庚。强子爹实在等不得了,就说树庚哥你跟花子赶紧商量个主意,要是愿意我现在就把这个月的先给了,让她们娘儿俩过个好年,你看行不?
       江树庚看了看花子,见花子满含期待地看着自己,想想也确实没了别的法儿,就嗨了一声,说那就这样吧。花子忙也点点头,心里暗暗地舒了口气。强子爹从衣兜里摸出一叠票子捻出几张来想递给花子,想了想就又捏在了手里,说我看咱们得立个字据。二公安挺不屑地看看强子爹:还立什么字据,到底是做买卖的人,这三头对面的还怕黑了你的不成?强子爹就笑笑:还是白纸黑字心里有底儿,一码归一码,保根将来再有点什么别的事儿可就别再赖着我了。花子不爱听这个赖字儿,就忙抢过话来:是得写一个,我月月上他家去要钱,他要是不认账了,我就拿这东西跟他打官司。二公安挺无奈,说行行,写一个吧,一人一份儿,省得你们都不放心。
       二公安从村长的卷烟纸上撕了两块,摸出支圆珠笔三下两下写了两份儿,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接着村长也签了,强子爹也签了,到了花子,花子说她不会写字,就按个手印吧。偏偏村长家里没印油儿,还得上村委会去拿。强子爹这回是真耐不住了,就说我可是耽误不得了,你们慢慢地按那手印吧,钱等我晚上回来再给。说着就要把那钱掖回去。花子急了:别别,当下买卖当下清,没那印油儿就按不了手印了?说着瞅见村长家的板柜上有去年过年时贴的个福字,就忙着从上面扯下一条子红纸,大拇指往嘴里沾了点唾沫,在那红纸上使劲儿蹭了蹭,往那张字据上一按,那纸上顿时出了个模模糊糊的指印。
       强子爹走了。看着花子一遍遍地点那几张钱,半晌没吭气儿的江树庚叹了口气:就这么几张票子,算是把一个人的清白给买下了。真是世风日下呀。二公安就嗨了一声,说你这人就是想不开,现在谁还在乎什么清白呀。江保根又不入团又不入党的,有钱能过日子就行呗,再说江保根这人从来就不是……二公安话到嘴边看了看花子就又改了口:就不是什么能干的人,他干什么活儿能一个月挣上五百块钱呀,这比个什么好工作挣得不多?城里那下岗工人每月才给200多块钱的生活费,这还得上边老有文件督着,不然连这200多都有拿不到的。你知足吧,保根这一大家子不好养活着呢。真等着把强子抓回来换江保根,那可是没准儿的事儿,说不定江保根那边都到了期这边也抓不回来,坐了劳教又一分钱没有,那不是鸡飞蛋打吗。这话我是不愿当着强子爹说罢了。
       花子心满意足地把钱揣在怀里,抬眼看看村长,说村长呀,咱们的账也该算算了。村长一下子转不过神来,说咱们有什么账可算呀?花子说我听二叔说保根游街挣的那钱在你这儿存着呢。村长恍然大悟,说对对,是在我这儿存着呢。村长就从抽屉里拿出些大大小小的票子,一五一十地跟花子算:保根一共游了7天,第一天的钱他自己花了,最后一天他没回来,钱也没给我。我手里就存着他5天的钱,一天是45,5天是225。花子说不对吧,刚才强子爹说他一天出100块钱,怎么成了45了,那55呢?别是村里吃了回扣了吧。村长还没说话,二公安的脸就拉了下来:你倒挺会算账的,你当那100块钱都是给你们的?那100块钱里面包括治安费管理费车辆磨损费什么的,刨完了就剩不下几个钱了。别人一天都是拿30,你家保根跟我们讨价还价,我和村长看他可怜才偷着给他加了15,为的是让你们能过去这个年,你还不知足。花子看二公安有些气,就没敢再说什么,低下头数那些零零散散的票子。村长说这回咱们的账可就算清了。
       江树庚在一旁咳嗽了一声,说花子呀,保根偷我那台电视卖了200块钱,是为了交罚款,这我可没难为他,不信你问村长,村长可以作证。这眼下保根挣了钱了,是不是该把那电视钱还我。花子还没反映过来,就听门口有人又插了话,说花子咱们的账也该算算了。花了一抬头,见新焕不知什么时候又倚在了门框上,紧紧盯着花子手中的钱。   花子就很警惕地把钱攥得紧紧的:咱们有什么好算的,我又不欠你的钱。新焕说你是不欠我的钱,你家保根可是欠着我不少酒钱。保根本来说是到了年根儿一块还,这会儿你手里有钱就算清了吧。花子站起身来,抻抻身上的衣裳,看也不看新焕一眼:保根欠你的钱你跟保根要去。说着就三步两步出了屋。新焕嘿了一声:你家保根进了大狱,我不跟你要跟谁要去?谁叫你是他媳妇呢。说着紧撵着花子身后出了院门,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越说越急,就听花子拉长了声儿:不就是仗着你那家伙嫩呀,谁兜里有个钱都得填了你那坑,你还想勾引我们家保根……我告诉你们说,这是我们家保根卖身的钱,谁也别想从我这儿抠出一分一厘去。
       江树庚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摇着头叹了口气,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起身走了。
       二公安一下子就软在椅子上:我的妈呀,真累死我了。村长忙着给二公安续水,说兄弟呀,你可真是救了我了,要不还不定怎么闹呢。我算服了你了,你这连环套真快把我都绕进去了。二公安就很自得地说:对付这种事儿就得用这招儿。还看不出来吗,不管什么难事儿,一个钱字就了了。村长说今儿中午就在我这儿吃饭,咱俩得好好喝几杯,也来他个一醉方休。我这就去买两瓶好酒去。
       村长在村街上溜达着,心里很是舒畅,想不到自己愁了一宿的事儿,三下五除二的就让二公安给解决了,而且解决得这么圆满。村长走着想着,忽然耳边砰的一声响,吓了村长一跳,定睛一看,是几个孩子正在放鞭炮,这是进腊月里来村长听见的第一声鞭炮,村长就长吁了一口气:年真的傍近了。
       责任编辑  陈东捷题  字  赵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