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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死船
作者:刘小龙

《十月》 1999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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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月娘妈,
       月娘妈,
       一眉悠悠的月娘妈,
       半爿凄凉的月娘妈。
       你安怎缺了?
       你这尼凄凉!
       照着天边的讨海船,
       照着阮厝山。
       …………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蓝月湾的祖先留下了这支歌,月娘妈的古歌,讨海人的古歌。它随着大海的潮汐起起落落,多少春冬秋夏,在海风中流唱不尽讨海人的阴晴圆缺、苦辣甜酸!
       此刻,这深沉如海、凝重如夜的歌声,又升起在台湾海峡浅滩南面渔场空旷无边的海原,向着天边那十二夜将圆未圆的月娘妈。
       大炮叔公那一把忧郁的三弦,伴着戆仔粗犷的嗓音,把这歌声撒在淡淡雾纱笼罩着的迷茫水面。
       天上不见星星。夜初散布在我船远方的两三点猩红的渔火,已被潮水送走了。只有我们这只灯捕船,孤零零像一尾死去的黑鲸浮在波涛上。昏暗的船灯,有如它未肯闭合的眼睛,盯着半明半昧的海空。
       腥咸的风有气无力地吹着,高高的桅帆无精打采地摇晃着,不时从帆架上摇下几片风干的鱼鳞,萤火虫似的旋闪着落到甲板上,落进波浪中。黑乎乎的浪头从天边翻滚过来,偶尔有一两个调皮地跳起来,在船头拍响清脆的掌掴,惊得几尾飞鱼银箭般射出水面,在夜幕中划出一道道银亮的弧。
       我站在舷边,靠着咸湿湿的船栏,侧耳聆听着悲凉的歌声,任风把头发吹得像一蓬散乱的水藻。嘴边的红烟头,一明一灭,亮给大海一颗思想着的无名星。
       那一个大早,当门前的卵石小路,在如水的月光中游成鳞甲郞*的小白龙,把我驮下渔港,珊妹仔不就是站在门口,望着我出海去的背影,唱着这支古歌么?
       歌声带着她那温热的体香,又充满苍凉的柔意,如绵绵不尽的情丝,千缠万绕在我心头,直叫我真想狠心地拒绝大海的呼唤,返身奔回她那洁白娇软的怀中!
       可我是一个讨海人,有什么理由能不出海去呢?天上的月娘妈又开始缺下去了,我和我的兄弟们,就该踏上我们的灯捕船,把那个祖祖辈辈做不完的腥咸的梦,带到渔场上,带到无边的波涛里,然后,在汪洋大海之中,望着月娘妈,思恋着家山,同时,也让家山的亲人,站在岸边,望着月娘妈,等待我们如期归来。
       儿时,多少个海上没有月娘妈或是月娘妈影子淡淡的夜晚,阿妈就坐在我家小石屋旁边那棵青青的相思树下,一边挥动梭子织着渔网,一边向海唱着这支古歌。我知道阿妈是唱给海上的阿爸听的,阿妈是用她的歌声呼唤着已经出海了许多日子仍未归来的阿爸……
       我们的船也已经出海了许多日子了。当我们与家山的亲人在春天第一个月圆的夜晚欢锣喜鼓地闹过花灯,在一柱柱灿烂缤纷的焰火下,把那一尾长长的彩龙舞到天明,钟叔便领着全船兄弟离开了蓝月湾。
       这早春的节令,天气晴得好怪,连日里竟然没有一场大风。我们踏过了一片又一片渔场,可鱼讯却是这么空空淡淡,海水是这么清,清得像一块透明的蓝水晶,一眼可以看穿海底。大炮叔公常常坐在舷板上,逗着戆仔他们,抖着他嘴上那只大龙牙:"少年家,低头睁眼瞧瞧,龙王的小女正坐在水晶宫后院的珊瑚树下,招手喊你们娶她去呢……"天上的月娘妈一天比一天圆了,鱼群仍见不到影踪。海上的许多灯捕船都垂头丧气地回家了,我们却又鼓起风帆,开足马力,赶了足足一天的水路,追到这遥远的浅南渔场上。
       春鱼终于露头了。昨晚从大船上放下的三只小灯艇,刚在水里亮灯,大帮大帮的鱼群便吃火来了,可谁知大网未围下,轰轰响的船机猛的惨叫一声烧死了,再也不能响起。
       三级左右的东北风,轻得鼓不起一领大帆。在这茫茫荡荡的大海上,我们只能涨潮时漂一程,退潮时泊一程,望着家山的方向随水流去……
       ……
       你安怎缺了?你这尼凄凉!照着天边的讨海船,照着阮厝山。
       月娘妈,月娘妈……这古歌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了。大炮叔公的那把老三弦拉得好苦涩,戆仔的嗓音越唱越低沉。终于歌声和弦音断止了,睡舱里传来唉唉的叹息和吱吱呀呀的碾床声……一阵寒风迎面袭来,我猛地打个冷战,才记起夜已经很深很深,早该接替钟叔看船了。
       我走上艉楼的舵房。昏花的灯影下,钟叔一手扶着舵轮,一手扶着嘴边的海柳龙头烟斗,正望着西天脚下就要沉入水底的月娘妈,吧嗒吧嗒地想着什么。
       "钟叔,躺会儿去吧。"我看着他那双几日来为追鱼而熬红的眼睛。
       "伊娘的月娘妈就要圆了……"钟叔喃喃自语着。我听出他的心很沉。
       "再漂它几天,总可回到厝山的。"我说。"春天后母脸,说变就变。天不会老是晴死的。海底有金星子冒上来,担心会有暴头风!"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随着沉下来。钟叔几十年的讨海生涯,观天测海的功夫谁能不信?
       "来,先呷一口。"钟叔把酒瓮递给我,塞子一拔,舵房便弥漫起浓浓酒香。
       我知道钟叔海量,可是他平时出海不大喝,更不让兄弟们在海上多喝,这会他是想给自己,同时也给我消寒或是浇愁呢。
       我猛喝一口,一片温香的海,便汩汩涌进心底。
       钟叔接过酒,仰脖咕咚咚几大口灌下,然后咂咂嘴:"我就不信咱讨海人总是水泡上的一条蚂蚁命。干伊娘!"说罢移开酒瓮,点上一斗烟,吧嗒吧嗒躺下了……
       西边的月娘妈,像倾斜的白帆颠入水底,海海天天黑的像乌贼烟。风的爪子伸过来,渐渐抓去一丝丝雾纱,云层中露出了些许星子,恍若家山岸上那些等待的眼睛,水汪汪地忽闪着。
       我正了正舵轮,让罗经的红箭头指向正北方向。抬头望去,那海空远处蓝幽幽闪亮的子午星下,不就是家山那一线蓝蓝的半月湾么---
       那是我们颠簸漂泊的生命里一湾短短的温柔港岸,一方小小的安定梦土。可是如今,我们已经走得很累很累的脚印,却无法如期归去,亲一亲那片美丽腥香的土地!
       波浪轻轻地摇着,摇着兄弟们的睡声和梦语,摇着吃不起风的大帆,不停磕碰着桅杆。忽有几声鸟啼咻咻落到耳畔,借着从窗口透出的微茫灯光一看,才知是几只燕子鸟,不知啥时栖在帆篙上歇夜。
       哦,燕子们开始从遥远的南方飞回来了---燕子飞回来了,它们是向着家山飞去的。我记起阿妈在时,这时节她一定满眼慈情地站在家门口,等着燕子回去,等着我们回去。可是,当那一场可怕的暴头风卷过春天的海面,阿爸和我家的燕子永远地不再回家,阿妈便哭成了海门口岸边那块望海的石头;此时,她那颤摇摇的白头魂,恍恍惚惚又望我飘来……我定神一看:却是一只美丽银亮的水母,闪着一团磷光慢慢的从舷边的水面游了过来……
       一丝悲哀袭上心头。我想,明日里珊妹仔是否如同阿妈一样,站在家门口,等着我和燕子一起回去呢?要是暴头风很快来临我是否也将如同阿爸一样,和燕子一起永远的不再回家?
       我祈望着传说中的妈祖娘娘能在眼前显现,请她高高举起祥光四射的桅灯,在船头照出一条无风无浪的平安路……
       黑茫茫的海面,依然看不见任何光亮,没有船只,没有灯影,只有云缝里的星子,恍若家山岸上那些等待我们归去的眼睛,水汪汪地忽闪着……
       钟叔睡去了,呼噜噜的鼾声,唤回我的思绪。我回头一看,他那丰满的胸膛如波涛起伏,发出一阵阵潮声;那一只挂在胸前从不许任何人触碰的神秘的红缎子小荷包,此时却掉出领口外面,随船晃荡着……
       东天的水面,露出了一线鱼肚白。朦朦胧胧的我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什么,闪着两道绿色珠光,在舷边晃动。它似乎在向我磕头,但当我走出舵房,待细细看它时,它却很快游开了---
       啊,是一只很大很大的老龟……
       2
       海天放亮了。
       那些在帆篙上歇夜的燕子鸟,不知哪一只先叫了一声,便一齐咻咻唱了起来,拍拍翅膀冲天而起,又俯冲下来绕船一圈,似对我们喃喃话别,向着家山的方向飞去,去寻找岸边那一片属于它们的春天的屋檐了。
       今早的太阳,不像往常鲜鲜润润的开成家山门口的荷塘上那朵水浮莲,或磅磅礴礴的一球亮火冲天踏破万座青峰,却是懒懒的爬出水面,蹲在那里瞪只丑陋的独眼好奇地望着我们这只孤零零死愣愣的水流船。
       "吃早顿,吃早顿……"猴崽子当当当当敲响菜盆,把兄弟们从睡仓里咿咿呃呃的唤到船面上,摇摇晃晃的去伸腰蹬腿,去放泡热尿,去舷门口捧一把海水涮嘴抹脸,然后归到饭锅边。
       戆仔提着裤子,走过来一蹲,揉揉睡眼,勾起小指,挖下一丸眼屎弹掉,便举勺子往热锅里一探,忽的跳起脚来:"干伊娘的这么稀,这灌肠子水叫人吃了漏屎啊!""戆仔哥,别吼了,剩没多少米。"猴崽子半脸锅灰半脸笑,望着戆仔说。
       戆仔只是臭着一张脸,扔下勺子,摸出半截烟头点上:"够冤的,倒在这天边半海灌这漏屎粥,还能灌几天?干脆省些米水,不吃算了。"说罢,坐到舷板上抱着双腿望起海来。
       大炮叔公顾自灌下了两大碗,啃一尾小咸鱼咽下,瞄一眼戆仔,又亮出他嘴上那只大龙牙---
       "少年家,一个早顿不吃展啥风威?那年我行船走台湾,嘿嘿,我讲过啦,半路给黑面海贼劫到花猫屿,山洞底关了五日五夜,干伊娘是五日五夜啊,没吃没拉的,半夜逃到海边,还将一支大橹唉唉唉唉一气摇到澎湖山,赶做完一笔生意,转到基隆的花柳街,大头小头做齐插进去,天亮了才知道肚子已饿成空屎桶,心想回家吃早还来得及,便抱起那贴在身上的一堆白嫩嫩软滑滑的细肉回到咱蓝月湾……"兄弟们笑了,笑得丢碗摔盆。尽管这些故事,大炮叔公都讲得生菇发毛,但这会戆仔那张臭脸还是被逗开了。
       "大炮叔公,你不是讲过,你抱回来的那个女人是全基隆的头号美人,咋会是歪嘴的?""是头号敢有假!没十足美我还娶她做什么?她那个樱桃嘴是后来我不小心给扇歪的,真可惜!现在夜里一摸就后悔!""为啥打得这样惨?这事咋从没听你讲过啊?""没讲过?哦,是没讲过。"大炮叔公安顿了一下,"那是大人事,少年家,你们打探做啥?莫管!"便把嘴收紧了。
       "大---炮!"戆仔半笑半骂的甩下一声,便站起来闷闷地走开了。
       吃过早顿,太阳爬上半桅高,船面上却还是冷冷的。兄弟们个接个的缩回了睡舱,只有阿细和猴崽子还在舷门边洗涮锅盆,叮叮当当。
       一闪亮一闪亮的阳光在涌浪上窜来窜去,几声声鸟啼落在远处波尖,四周仍旧看不到一叶帆影,风轻轻的还是鼓不动船帆。
       我走到舵房上跟钟叔闲聊一阵,便觉眼皮重重的,昨夜一夜没合眼,待想去睡睡,却觉得这会儿的天色有些异样。举目望去,正北方的水线上,不知啥时升浮起一圈透亮透亮的青光,那青光慢慢放大,把一角天空全给抹青了。渐渐,青光里面冒出一抹黑影,那黑影愈显愈明。细细一认,我像掉入了千里梦中---那是一座很美很美的山峦,山脚绕着一道起起伏伏残残缺缺的城墙,城墙下面有一湾银蓝色的水,石屋、小街、相思林……朦朦胧胧却依稀可辨---这不是家山的影子么?
       "快来看咧,大家快来看咧……"猴崽子嚷了起来。
       兄弟们纷纷从睡舱爬了出来,待站定看了,一个个便像中了魔似的呆呆竖在那里。
       钟叔宛若一尊赤脸罗汉站在舵房门口,嘴咬着龙头烟斗,脸沉沉的直望那青光,眉头不时颤动。
       "这么奇!咋样的厝山浮到眼前来?"还是大炮叔公那只大龙牙先响,语音里带着些许恐慌,"海上显城楼,不日起暴头。干伊娘,真真是碰着就惨哪……""惨鸟!"谁吼了一声。"鸟?这百年一遇的怪奇事,你们少年家哪懂!"大炮叔公惹上话头了,"那一年,我行船走台湾,才碰上一回,虽然见着的不是咱厝山的影,是别的甚么山,可就应验了俗话讲的,没过两天我才回到厝山,海龙王生日那早就暴了,那暴头风够厉害的,四乡八里几十对舟曾仔船,一下全给收拾了……"钟叔"咳"了一声,大炮叔公不响了。钟叔依然罗汉似的站在那里,紧咬着龙斗烟头,吧嗒吧嗒望着那青光。
       那片青光一会儿渐渐的缩小了,渐渐把厝山的影化去一角。这时,却从那城墙脚下钻出一个亮点,像只银灰色的马,那马跑得真快,厝山的影未化尽,便让人看清它是一只船。大炮叔公手搭凉棚,伸长脖子望望,又响了:"是邻乡拖网的大快马。干伊娘,投东南跑去作甚……""兄弟,放号喊住它!"钟叔喝了一声。我招呼兄弟们忙开了手脚,很快,高高的桅杆上,升起了一件白色的衣裳,风吹长袖,像个谁站在半空中向着远方招手啼唤。艉楼上也如同烧起了一堆大火,滚滚的乌烟掩去半爿蓝天……那只大快马远远地跑过来了,船头犁开的浪花有如雪蹄踏踏。兄弟们神情振奋地欢呼起来。可是,它并没有理睬我们求援的信号,很快地从我们船头远处斜斜地滑了过去,只把它屁股后面冒出来的一缕缕乌烟甩给我们……
       "干伊娘!"戆仔高嗓大喉臭骂了一声,颓坐在舷边网堆上。
       桅梢顶上的白衣人无力地垂下双手,艉楼上的火烟渐渐灭了下来。
       我重重地倒回睡舱,却见戆仔早已躺在对面他的铺头上,两眼痴痴地望着头顶那张"茶花女",又抬起身来把他的嘴唇狠狠地印在这洋美人的白白脸蛋上。戆仔是想阿茶了。阿茶跟"茶花女"长得一样鼻子一样眼,美得很凄伤。戆仔他是把"茶花女"当阿茶带到船上来的。阿茶的男人阿火那年在海上没了后,她便在岸边摆摊卖甘蔗,养着个妖小的细妞仔。蓝月湾的讨海人,每趟出海都像约好似的向阿茶买几些;戆仔更是不装满网袋不下船,还常常有事没事就找阿茶说啥去,说得阿茶有时笑出声来有时掉下泪,记得只有这趟出海戆仔却是空着两手下船的,不知为的啥。
       我很想过去找戆仔说些啥,无奈这会的眼皮懒得再睁开。波浪轻轻地摇着,阳光把它长长亮亮的独脚从圆圆舷窗探进来……压在我的脸上又缩回去。恍恍惚惚家山的影子又在眼前显出来,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回到了蓝月湾的港仔内,沿着那条卵石小路,我回到那座小石屋,高高的刺桐树下,圆圆的月娘妈正攀上矮矮的墙头,一声亲亲的啼唤从屋里飘了出来……
       "海鬼精,海鬼精!"珊妹子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我,"你忘了家么?忘了天上的月娘妈圆了么?害得我直想变成鱼儿游去海面,变成海鸥飞到天边,去找你唤你……
       "都说我是你家的童养媳,可你们这些海鬼精,不都是大海的童养郎么?生来注定是要嫁给大海的,一长大就被大海娶走了,把我们女人扔在岸上家里,像是守寡的母猫咪,让我们夜夜守着黑洞洞冷清清空屋子,望着门前的大海,望着天上的月娘妈,一颗心儿喵呀喵呀把你们不停地啼唤着,直到大海放你们回来走一趟,你们才把我们当宝贝似的摸呀亲呀,又野又疯地抱着我们睡一回。而我们生来也注定要做你们的母猫咪,吃腥爱腥离不开腥,一见你们就扑上去倒在那腥腥咸咸的怀里不是哭来就是笑,直想把你们像一尾鱼似的紧紧咬住不松口,可一个滑溜又让你们蹦下大海唤不回……"一滴泪珠滴落我的脸颊,却冰冷冰冷的叫人打个寒战,赶紧睁眼一瞧,却是一个浪头掴在船舱外面,从舷窗跳进来的一瓣浪花落在脸颊上。
       天快黑了。海潮又退了。船不知啥时已经泊下来。
       
       3
       低低的潮声又送走一个寒凉的黑夜,我一觉醒来,四周一片灰茫茫,依旧搜寻不到任何讨海的船只,只有海平线上,啥时钻出一只白色的轮船,缓缓地从太阳的红屁股底下钻过去,一缕细细的乌烟将太阳薰得跳了起来,薰黑了太阳金亮火红的脸盘。
       钟叔在舵房里看着船,吧嗒着那根海柳龙头烟斗。
       我爬上艉楼,望望天,望望海,估算着两天来漂流的水路,猛然间记取我们的船已走到一片叫人永难忘怀的海面。心里不禁的像撒了一把盐,缩得疼疼的……
       "啊呀,你跑不了啦,你跑不了啦!"船尾忽地传来猴崽子尖脆的欢叫声。我走到艉楼后面往下瞧,只见猴崽子用一把网抄罩住了一只小燕子。
       "燕子不能抓!"我从艉楼上跳下来,冲着猴崽子说。
       "为啥?"猴崽子瞪着大眼问。"不能抓就不能抓,为啥你偏要抓?"大炮叔公怎的从艉角边的放屎孔上站起来,一边提着他的大笼裤,一边伸出他嘴上的大龙牙,"你知么?燕子是平安鸟,是吉祥鸟,是从南海观音身边飞来的送春鸟,你咋抓它了!"猴崽子一见大炮叔公,就笑着问:"大炮叔公,你咋知道燕子是从南海观音身边飞来的?你见过观音吗?""我吃盐比你吃米多,咋没见过?我家祀桌顶就摆一个!""哈哈。大炮叔公,这燕子是从你家飞来的吧?""这……"大炮叔公一时语塞了,忙把那只大龙牙收回嘴里。
       小燕子在网抄里挣扎着,叫着,跳着。我说:"猴崽子,对叔公可别没规没矩的。放它飞走吧,燕子跟我们一样,也是要回家的。""燕子要回家?"猴崽子闪了一闪眼睛,望着网抄里的那只小燕说,"小燕小燕,我放你回家,你就飞去蓝月湾为我们报个平安吧!"猴崽子手一提,那只小燕便从网抄里咻的一声飞出去。一双童稚顽皮的眼睛这会变得满含深情起来,目送着燕子向着家山的方向渐渐逝去。
       "这就对了。"大炮叔公把笑声挂在那只大龙牙上,摇摇晃晃地走了。
       猴崽子送走了小燕,就坐在船尾的舷板上,让浪儿摇着,看着浪尖上打旋觅食的几只海燕,呆呆地望着天边的海面出神。
       "猴崽子,想家啦?"我站在他身边问。"没。""为啥你又来玩海?"猴崽子没应声,依然只望着大海出神。
       瞧着猴崽子这副孜孜专注的神情,望着眼前这片海,那一个日子以血泪凝铸的景象油然从心底翻腾起来……
       "龙哥,你能告诉我吗,我阿爸他究竟是没在哪个海面?"猴崽子忽然仰起脸来,以恳求的目光望着我,"告诉我吧,龙哥。"我心头一震,竟然一时无语回答。望着这张纯真执著的小脸,那上面的口鼻眉眼多么的像那张逝去的亲切的脸盘。但那一张亲切的脸盘,却已从猴崽子的生活中,从我们全船兄弟的身边永远地消失了---
       那是新春到来前的一个晚上,就在眼前的这片海面上,从四方赶来的灯捕船队,顶着四五级的偏东风,围捕最后一场旺发的冬鱼。天上亮亮的星子,虽然被薄薄的阴云掩住了,可海上却是一片火树银花金波玉浪,无数只大船的五彩火,千万只小灯艇的万光灯,像千只太阳万只月亮,把整个海空都照透了,把这片海水照成了一座璀璨迷人的海上光明城。
       我和阿海兄弟同下一只小灯艇。我们把灯光放得足亮足亮的,那些金色小沙丁、银色蓝圆鱼参成群成群的观火赏灯来了,在小灯艇四周嬉逐旋舞;两三只鱿鱼银亮亮的蹿出水面,落在小艇上。我们捉住它放在热烘烘的灯罩上面烤着吃,好香好甜的。海豚们也高兴得呼着叫着翻着跟斗,从这片火光翻过那一片火光里去。
       我们船的另外二只小灯艇都已先后发出红灯信号,让大船欢呼着围大网。我们的小灯艇也该发出呼唤下网的红灯了。忽然,已在我们脚下吃火吃得醉迷迷的鱼群呼的一下全部跑散了。我低头一看嚯,水底浮起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来,一直浮到小艇下贴住了船梁。小灯艇剧烈地摇晃起来。一细看,啊,是一尾足有五六百斤的大锦鲂,庞大的双翼不停地扇动,又粗又长的尾巴像一根长鞭不时地甩出水面,黑褐色的背上绣着锦色花纹,头上的大眼如两颗宝石在闪光。本来,当着这风浪,小灯艇摇得就不稳。这会儿,它时不时的把小灯艇顶起,放下,又顶起,再放下,再一顶怕就翻船人都落到它的肚里去了。我慌忙之间操起一柄鱼叉就要捅下去,阿海兄弟抓住我的手说,你一捅,它挣扎一下,我们就全完了,快把灯火熄了。果真灯一灭,船就平稳些了,那大鲂渐渐沉下去。我们一见它没了,又亮起了灯火,谁知它又浮起来,把小灯艇一顶一顶的眼看就要掀翻。我们又赶紧熄了灯……
       钟叔看见我们小灯艇的灯火灭了又亮,亮了又灭,忙把大船开过来,问明是我们碰到可怕的鲂鱼精,就说拖到远处去避一避,也好再照鱼。我把拖绳扔给大船绾住,大船便轰隆隆的拖着我们走了。怕被那尾大鲂追踪过来,我们的小灯艇再没敢开灯。大船的船尾浪一排一排冲过来,撞在小灯艇的头上炸开了一朵朵银亮的花。阿海兄弟坐在艇尾攥着长橹当舵押,没提防一个浪头撞到艇尾去,阿海兄弟身子一趴压着了橹把,那在水里押舵的橹尾翘出水面,失舵的小艇头一歪,插入浪头里翻了……一直在大船船尾看顾我们的大炮叔公刚好这时漏了屎,蹲到放屎孔里去了,待舵房里的钟叔发现不对头赶紧转舵回头找我们时,我已在海里被冰凉的海水冻僵了,兄弟们救起我后忙去找阿海,可阿海兄弟再也找不到了,永远找不到了……
       哦,我的阿海兄弟,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没有一句话别,没有一个挥手,也没有让兄弟们再看一眼他留下的脸容。蓝月湾上又破碎了一轮圆圆的月娘妈。今天,我们的船又经过这片海面,阿海兄弟,你的崽子找你来了,你那海的魂魄,是否化成一缕风声,或是一片云彩,或是一朵浪花,跟你的崽子倾叙倾叙吧。
       当我回过神来,想对猴崽子说点什么时,才发现他已不在我的身边。他跑到哪去了。到他的睡舱见不着,绕到其他舱面间,也无他的踪影。我心里不安起来,站在甲板上,我拉开嗓门呼唤起来:"猴崽子……猴崽子……"惊的几只绕船的海燕扑棱棱远遁而去。
       "哎,龙---哥……"风中传来猴崽子细细的声音,好像从远方传来,我赶紧用眼睛向四下里搜寻一番,并不见他的影子。
       "龙哥,我在这儿呢!"这下听清了,这声音是从半空中飘落下来的,抬头望上去,呀,猴崽子正栖在大桅的顶尖上,随着桅帆的摇摆,在半空中荡来荡去。他一手抱着桅尖的红葫芦,一手向着我招摇。
       我一看心冷了半截。今天的风力少说也有四级,船颠得不轻。即使大人上桅身上也得系上保险索,谁知猴崽子却是空身爬上去的,稍一分心,脚底一滑手一松,或是被帆索扫下来,叫我们如何回去跟他阿妈交代,如何告慰于阿海兄弟。
       "猴崽子,你下来,赶快下来!"我气得脚一跺,厉声喊道。
       "哎---"猴崽子似乎看到我生气的模样,应了一声,从桅尖退下一步,准备下来了。我以为他会顺着桅杆,踩着一根一根帆篙走下来,谁知他双腿屈展夹住桅杆,伸出一只手抓住在身边绊来绊去的护帆索,身子荡过去,然后"嗖"的一声,像蜘蛛垂丝一样滑了下来,在桅腰半空荡出一个大弧,再落到甲板上。
       猴崽子双脚刚在甲板上站定,抬头一看,我一双火火的眼睛正瞪着他,钟叔虎虎的双眼也在瞪着他,知道免不了要挨骂,赶紧一转屁股溜到船艉他的睡舱去。
       我跟了过来,挤进他的睡舱,不管他喘息未定,一把拧起他的耳朵:"你想死?""谁想死!"疼得龇牙咧嘴的猴崽子挣开我的手,马上装出一副鬼脸,"龙哥,上面好玩呢。""还好玩?"我愣了一下,"再迟一会下来,你会掉到海里去的!""不会的,龙哥,"猴崽子嬉皮笑脸起来,"我已经好几次跟阿爸玩海来,记得八岁那年头一次来玩海,船一开出蓝月湾,就晕得白的黄的红的---饭菜、胆汁、血丝一阵接一阵的呕出来。龙哥,你也知道的,后来几次就不晕了,那一回海上起了九级风浪我也不再晕。我跟阿爸说,阿爸我不晕船我不怕海。阿爸笑着说,船面摇三分,桅顶摇七分,是真不怕还是假不怕,爬到桅尖顶上去试一试。当时我真的就想爬上桅,被阿爸一掌打下来,他说大风浪天大人都不敢上,你是吃了什么胆,等你长大了做个讨海人,你要爬到天上我也不拦你。龙哥,刚才我偷偷的爬上去了,其实真过瘾,像在荡秋千,站在桅端往下看,哈哈,大海就像一张揉皱的蓝纸头,被风吹过来又吹过去,软软的轻轻的,再不像在船面上看到的那样风呼浪吼凶得像只蓝面虎。我真想多在桅端再摇一会儿,摸摸天,踢踢海,望一望家山在哪方,心想它要能把我摇下去,就算我是看我阿爸去了。"
       说到这,猴崽子,嬉笑的脸变得暗淡起来。我说:"猴崽子,有你这样来玩海的么?船上的叔伯兄弟不放心,你阿妈更不放心。学校不是已经开学了,为啥你不读书去?""不,不想再读了。""为啥?"我愣了一下。"不为啥,为了我阿妈,为了家……"猴崽子声音很低沉。
       "家里不让读了?""不,是我自己不读的。"猴崽子两行泪水涌了出来,哽咽着说,"龙哥,我是想定了来做讨海人的,我要把阿爸没讨完的海接着讨下去。阿公曾经对阿爸说,阿祖临死前交代过,我家不管哪一代,至少要有一个儿子把海讨下去,阿祖说,蓝月湾的子孙就是讨海人的子孙,没有不想做讨海人的理由,我们家的海水星谁也不能灭,要一代一代亮下去,尽管海水很苦很苦,但总有一天它会变甜的。龙哥,我是蓝月湾的子孙,是阿爸留下的大儿子,就该让我来显我家的海水星。我本来也想好好听阿妈的话,好好读书,读完高中再读大学然后回到海上驾渔轮……我是多么想读书啊,可是,阿爸被大海永远叫去了,抛下阿妈和我,还有小阿弟,家里的日子更苦了,生活的担子太重,我阿妈一个女人家那副瘦弱的肩膀怎能挑下去……龙哥,我已长大了,答应我,回家后帮我劝劝我阿妈,让我下船做个讨海人,好么?"泪水已悄悄模糊了我的眼睛,望着眼前的猴崽子,想起我跟猴崽子一样的童年,想起蓝月湾一代一代讨海人的悲欢,我知道,在这无边的大海面前,做一个讨海人的后代,命运从小就与海水结下不解的情缘。大海它欠我们太多太多,我们只有一代一代的讨海去,把大海应该偿还的一网一网讨回来,直到海水变甜的那一天。我禁不住拉过猴崽子的手,把他揽进怀里,向他点点头。
       一声尖脆的啼鸣从舷窗外传来,我抬眼一望,一只小小的白喙鸟正从船边掠过,振翅搏翔在风里浪尖……
       4
       海水渐渐地由灰蓝变成湛蓝,再由湛蓝渐渐变得碧青。刚才水路上的圆头浪此时已变成了三角涌,远远望去像无数座小金字塔,在阳光下一耸一耸闪着绿色银光。几道长长的海流从远方延伸过来,光滑的水皮上,漂浮着一些长满水藻、贻贝、龟足的朽烂木头、空酒瓶和罐头盒子。水鸟们站在一只写着洋字母的空油桶上颤摇摇的叫着;几尾海鲫子围着一块破船板,争抢着啃那上面的褐色水藻,旁若无人地从我们舷下水面一抖一抖地晃过去。
       从水色和流波看,船似乎已漂入台湾浅滩海区了。我看着船。舵房的睡舱里响着钟叔粗壮的鼾声。大炮叔公斜倚在甲板上的小灯艇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抱着收音机,醉眯眯的收听他的台湾歌仔戏。我说:"大炮叔公,是不是上浅了,你去找个水砣吧!"大炮叔公没听见,站在他身旁看海的阿细仔捅了捅他:"阿龙叫你了。"他才哦哦的坐起来,问我什么事。
       我笑着大声说:"上浅了,请你打个水砣试试水深!"大炮叔公似乎有点舍不得放下手中的收音机,懒洋洋地爬下灯艇,走到艉楼前的边角上理了理水砣绳,把那颗三四十斤重的椭圆形石砣提到舷板上系好,"嗵"的一声坠入海里。砣绳下坠了几圈,就浮在水面了。
       "到底啦?!"大炮叔公说着,两脚拉开马步,嗨嗨嗨地把石砣慢慢提上来,张开两臂一量:"哈!不用有打砣我也知道是上浅了,不过几寻水!""怎么这样浅,没到底吧?"这会儿我心里闷得很,很想逗逗大炮叔公散散心,便装着不相信。
       "你不信?"大炮叔公有点不高兴了,"我这当了五十多年的水砣手打的还有错?是到底了才提上来,有的地方比这还浅呢,不信?我待会再打一次给你看。"我笑了笑,大炮叔公爬回小灯艇上接着听他的歌仔戏,听了一会,自己走到舷边,"嗵"的一声,又把水砣抛下去。谁知,这下那砣绳呼呼呼的一直没停住,往海底猛坠下去。我一惊,大炮叔公也傻了眼,眼怔怔地看着砣绳往下溜。二百多米长的砣绳眼看坠没了,大炮叔公赶紧绾住它,然后摆开马步,嗨嗨嗨地往上收石砣。收不到一半,他就哼哼哼地喘起大气,我忙叫阿细仔帮他。石砣一收上来,大炮叔公就倒坐在舷边的网堆上,露出那根长长的大龙牙可说是五脚朝天大气喘得像拉风箱。
       我说:"大炮叔公,水这么深,刚才那砣你是不是没打到底就收回来?""怎么没到底?天在看着呢。刚才明明才半竿子水,这会变成无底洞,不对,不对,怕是石砣一落水就被海鱼翁当作一块大饵给叼走了。"果真,大炮叔公开始放炮了。
       我和阿细仔会意地相视一笑。
       "大炮叔公,这么说,头一砣打的水位是最浅?""哪里是最浅?还有更浅的我讲给你们听……"阿细仔插了一句:"大炮叔公,照你讲的水是这么浅,咋会有海鱼翁?""咋没有,你们少年家哪里见过它?海鱼翁叫什么?我讲给你们懂---海鱼翁书里叫鲸鱼!""这个谁都懂。"阿细仔说。
       "懂了就好。可是你们哪有福气见到它?我那时也是个少年家,行船走台湾就常常看到海鱼翁。有一趟,我从台湾回家过了黑水沟,远远看见海面上喷着一柱水花白亮亮像一抛美国种的虎爪菊,真好看的。哦,那会儿我正蹲在艉角上漏屎呢……""你怎么又漏屎啦?"大炮叔公从小就整天吃喝惯了,结下胃肠病,常常闹肚子,船上的兄弟都知道,谁知阿细仔这会又故意问起他来。
       "我生来肚子里就喂个小阿娇,整天闹吃的闹喝的。那时我做生意挣了不少大头银,有钱呢。心想难得肚子里养了个好玩的小千金,就宠着她吃宠着她喝。谁知她不吃不喝也闹,吃了喝了也闹,她哇哇一闹我就不得不漏屎了。"我不禁笑得把头趴在舵轮上。阿细仔也笑得直不起腰。大炮叔公为他的"大炮"显了威风,自己也乐得整个脸只剩那根瘦伶伶的大龙牙。
       我笑了一会,又问他:"大炮叔公,你在艉角上漏屎了怎么样?""那会我在艉角上漏屎,看见那一柱水花,心想干伊娘的船在海上已经往厝山走了三天,怎么又走回台湾了,那不是基隆公园的大喷泉么?我忙提着裤子站起来,想看个究竟,谁知船一摆,脚底抹油叮咚一声就滑下海去。这下完了,平时我游水时,一口气可从台湾游过澎湖山,没料到当时只想漏屎,只想看喷泉,没记得自己很会游,就闭着眼睛让他沉下去,心想正好去跟海龙王的小女儿亲一回。谁知刚沉下去,脚底就碰硬了,心一惊,忙睁开眼睛一看,唉!干伊娘的海龙王的小女儿我没福气去见她了,原来我的脚已踩着了海底,海水正在鼻尖下亲着我的大龙牙,大半个头还露在水面上。我想我是糊里糊涂地把船开回台湾了,不是回到台湾岸边海水哪会这么浅?前头哪有大喷泉?我爬回船上,站在船头,搭起手棚往前一看,哈!是岸哪有假,这会才看清,那喷泉下面是一座山,再一细看,我可吓死了,这是什么山?那喷泉游过来,原来一尾大海鱼翁,比我们蓝月湾的后山还大呢。那喷泉是这畜生头上一个大洞喷出来的水柱呢!"我和兄弟们都听得笑咧了嘴。阿细仔又问:"大炮叔公,那畜生不会把你连船都吞下去么?""不会,不会,它怎敢吞我!"大炮叔公说得兴头正高,"它那里水深我这里水浅,它怎敢游过来吞我。它要是游过来我就叫它搁浅,割几块海鱼翁肉配酒,吃了会长生不老呢。太可惜了,它从我船头边上游过去,不敢来理我,可它掀起的浪头足有十几层楼高,好像是台湾大地震,所有高楼大厦都纷纷在我面前轰隆隆倒塌下来。我一看不好,大命休矣!幸得我那时的驶船技术太好了,赶紧稳住舵,向着一排排压过来的高楼大厦冲过去,哈哈,一下就冲过去了,那些盖头大浪没有一个敢碰我,我有福相呢!"兄弟们又都笑得滚的滚,叫的叫。阿细仔笑着笑着又问:"大炮叔公,那你掉下去的浅水海区是在什么地方?""这么戆,比戆仔还戆。你还没听出来,喏,就是我们脚下这片海。那时,我的船已驶进浅滩了。""这里的水有像你说的那样浅吗?刚才你第二砣打下去,差点没见底呢!""没见底?谁说差点没见底?哼!"大炮叔公提高了嗓门,"你们少年家知不知道,古早的人去台湾,就是从这片浅滩上步行过去的,那时这里是一片山,不是海。懂不懂?刚才第二砣打下去,或许真是被水底的海鱼翁给叼走的,它吞不下去又把它吐出来。不然,这里的水哪有那么深?不信待会我再打一砣给你们看。""好!"兄弟们又大笑了一阵。大炮叔公很得意地说罢,又回到小灯艇上收听他的歌仔戏了。听了一段,果真他又走到舷边打了一砣,那水深虽不像他刚才讲的那样只淹到鼻尖下,不过也比头一砣浅了些。那根大龙牙又响了起来:"哼,还不是真更浅了!"这会儿兄弟们已散去,没人再跟大炮叔公逗乐了。我神思变得黯淡下来。
       船是漂入台湾海峡浅滩无疑了。这一片浅滩,正如大炮叔公所说,据传原是一道漫长的陆桥,由蓝月湾孤云岛外向南伸向澎湖连接台湾。闽南人的始祖就是沿着这道陆桥,跋山涉水迁徙台湾的。后来,天变,地变,陆桥沉下去,海水漫上来,它便成了一片浅滩横亘于海峡之中。浅滩的海底,峰峦沟壑绵延千里,部分海区的水位咫尺之内深浅相差百丈。它潜流交错,涌潮无常,风云多变,波诡浪奇……无风的日子,流光溢翠波浪多姿;一起潮似天崩浪如山倒,古往今来曾有多少航海者于此葬身鱼腹!蓝月湾讨海人的祖祖辈辈,就有许多人沉尸于浅滩水底。至今,仍有拖网作业的渔船在这里网捞起零星骨骸,叫人望海心凉!
       如若我们没能在暴头风到来之前漂过这片藏伏着重重险恶的浅滩进入沿海,那么,我们的脚下恐怕只有一条永远的不归路。而此时的天又渐渐晴下去,收音机的天气预报仍说两天内没风。垂头丧气的船帆不停地磕打着桅杆,似乎无力再走,只赖着十四的大潮用它最后的潮力拖着我们一步一挪向前浮去。
       一阵清脆响亮的嘈杂声音响了起来,我往下一看,嚯,船漂进一片"吱咯流"里停住了。这一片海水,被左右两股不同流向的强劲海流挤压成无数只吱咯吱咯乱叫乱跳的青皮水鸡,把我们的船当成掉在它们头上的一片荷叶顶着撞着。我手中的舵轮好像不听使唤了,刚扳正的航向,又被顶偏了,再扳正,又偏了,想再扳正,船已颠到旁边的一条海流里,又被这条海流慢慢地往后拖去。我仔细一看水皮,再回头看看舵台上的钟点,才记起大海又退潮了。
       我叫醒了钟叔。钟叔起来看看海,吃不起风的帆,无奈地说:"抛碇吧。这浅滩上鱼多,看能不能钓些来。塞塞牙缝。待风潮定了,马上得离开这里。"我"嗯"了一声,叫兄弟们下碇去了。那片"吱咯流"渐渐消失了,两股强劲的海流慢慢地融会扩张开来,把整个大海抹成一面银绿色的水镜,潮水全线泻下去了。
       兄弟们抛好了碇,便各自翻出手钓,从鱼舱底找出一点儿咸鱼切成饵片,到舷边下钓去了……
       猛地我想起怎么不见戆仔呢,戆仔平时最喜欢钓鱼的,这两天他臭着一张脸,少吃少喝的,总躲在睡舱里,是不是病了?
       我转回艉楼,只见戆仔的睡舱小门关得紧紧的,我用力拉开一看,戆仔正愣愣地躺着看他贴在舱顶板的茶花女呢,一见是我,就问:"是抛碇了吧。"我点点头,他又不语了。我忙问:"戆仔,你怎么啦?是病么?"他摇摇头。我说:"出来钓鱼吧。"他又是摇头,半晌才说:"不钓了,你进来坐坐。"我一挤进他那又窄又脏的睡舱,他就叫我关上小门,扔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阿龙,你说明天晚上能回到家吗?""你名戆人就戆!"我紧坐在他身边笑着说,"海都讨得快死了,还不知明天晚上能不能回家?"我想戆仔是故意说戆话的。
       "唉,不能回家就了结了!"戆仔叹着说。
       "戆仔,什么了结了?"我侧过头问他,可他又不语了,两眼怔怔地望着那个茶花女出神。阳光暗暗的,茶花女那美丽的脸盘更加忧伤了。
       "你想阿茶么?才几天没见,就想成这个样子,我问你,你跟阿茶究竟谈上没有?"我关切地问他。
       "没谈上还说什么了结呢?唉,了结了。"戆仔唉声叹气的。
       "既然谈上了,又怎么了结了?"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唉!阿龙兄弟,你不知道么?我不说出来自己也会憋死的。"戆仔又长叹一声,"我早就想跟阿茶好,看她阿火死后病瘦瘦的牵着个才三岁的细妹仔,心里好疼的。我想,她够孤单够苦的。
       "那一次我们回港去,阿茶不见了,我一打听她是病倒了,心像被虎鳗咬了一大口,赶紧买了好吃的去看她。她躺在她家的小床上,见是我跟我打个招呼就喘起粗气来,我看她病得够厉害,脸都瘦黄了,眼眶陷得很深。一问细妹仔,才知还没请医问药呢。我忙跑去城里把医生拉来了,又帮着拿药煎了,说话中知道她日子不好过,就掏出一把钱塞给她。阿茶死活不肯收,气得我冲她吼起来:阿茶你也是蓝月湾的人,不同姓也同村,不同家也同命,都是孤身人,怎么见外了。阿茶听罢哭起来,哭了一会才颤抖抖伸过双手接了钱。隔天大早,我又跑到牛眉礁挖了两斤多鲍鱼,掺了精肉熬了黄芪甘杞汤,叫嫂子端过去,又交代嫂子说,我出海了你要常去看阿茶,过一两天再买一两尾好鱼送她吃。直说得嫂子疑疑愣愣的。
       "阿茶又到岸上卖甘蔗了,她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也能看到她笑了,她一笑,就比茶花女更好看。我一回到岸上她就挑又大又肥的甘蔗给我吃,还叫我当她的面吃着给她看,我心里好甜的。我真想天天在阿茶身边看她笑呀,可我们总是要出海的,一出海我就想着她。
       "那天我回家,嫂子就问我,叔子你是不是跟阿茶真好上了,有人说你闲话了。我一听就吼起来,什么鸟闲话,我就是真的跟阿茶好,嫂子你怕啦?嫂子说:叔子你是红花男……我说什么红花篮、白花篮的,我就想娶阿茶,别人我不要。嫂子你好心把自己当阿茶想,为你叔子想,你马上就去跟阿茶说:我要娶她。我那好嫂子到底是去了,回来对我说,阿茶起初不敢答应你,怕你要了个二过的被人看低了,她说她那在远方城里的阿姐写信来叫她搬到那里住,不要呆在蓝月湾了。可阿茶说,她心儿不想离开蓝月湾,最后想了半天才笑着点头了,但说她还得去问问神。
       "七天前,就是我们船这次出海前那一天,我好高兴地跑到阿茶的甘蔗摊,谁知她一见我就埋头哭起来,那圆圆的肩膀哭得一抖一抖的,我说阿茶你怎么啦你到底怎么啦。她哭了一会才抬起泪汪汪的眼睛望我说:戆仔哥,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真心爱着我,我也真心想跟你过日子。你嫂子说完那事后,我就去庙里问神了,抽了个下下签,算命的一卜说犯大忌了,说我命中带着双重土煞,你们讨海人命中都带水,不带水反正也是水星仔命,说我不能嫁给讨海人,一嫁就克人。我说算命的黑白讲,阿茶你怎么信那鸟先生?阿茶哭着说:我信我信,阿火就是被我这歹命的克的,我不能再克你。就是不信算命的,也得信神呀,我抽的那是一支不好的下下签。阿茶说完又是哭,我一听也差点没哭起来,心惨得说不出话。一会儿阿茶又说:戆仔哥,你莫怪我,我要走了,我阿姐要来接我到她那里不再回来了。房子已托你嫂子管,我也求你嫂子以后一定帮你找一个。啊戆仔哥,你就原谅我吧,我是走定了。我一听头顶像挨了个雷,禁不住吼起来,阿茶你不要走,你要走我就跳海去。阿茶说,戆仔哥,你莫跳,你还没享过做人的福,你要跳,我就跟你跳,只可怜我那细妹仔人还小啊……我也哭起来了,怕人家听见才没放大声。阿茶从裤袋里掏出手巾给我擦了泪,自己也擦了,最后她说:戆仔哥,我本想过一两天就叫我阿姐来接我走,念到你我的情分想这样匆匆就走不忍心,过些日子天上的月娘妈又快圆了,等你出海回来再见你一面。啊,戆仔哥,船又要出海了,你记住,十五晚上月娘妈走上树尾时,你要来找我,不要到家里,家里不行,我就在我家屋后的相思林边等着你。啊戆仔哥,你可千万不能让我空等着,你要不来,十六早上我就走定了,你我再也不能相见了。阿茶说罢又放声趴在甘蔗摊上哭起来,把我的心给哭碎了。很快她又抬起头,一双滚烫滚烫的眼睛望着我,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含着眼泪对她点点头,一眼瞅见我们船已经起锚了,就又惨又急的跳了起来,疯癫癫一头跑下船来了。"戆仔说着说着"砰"的一拳恨恨地擂在舱板上,眼里的一颗泪珠弹了出去。一股阵风从舷窗灌进来,我不禁打了个"哈啾",看看窗外,海上阴天了,船身开始在抖动。
       戆仔又说:"明天就是十五了,只能让阿茶在月娘妈下面空等了,鬼知道连这最后的一面也见不上了……"他的声音有点哽咽了。
       我听着听着心里悲凉起来,不知该对戆仔说些什么。戆仔已经三十二了,好不容易才跟阿茶好上,谁知命运又逼着阿茶离开他,甚至连仅有的一次偷偷的相会,那短短一瞬令人伤心的甜蜜也被大海夺走了,难怪他这阵子惨成这个模样。
       我对戆仔说:"戆仔兄弟,海把我们留住了,再想也没用,不要想坏身子啦。""不!"戆仔大吼一句,再不作声,眼湿湿的怔怔望着头上那美丽而忧伤的茶花女。
       寒风又从舷窗灌进来,比刚才那阵大了些,窗外的水皮灰皱皱的,船身抖得更厉害,听得见砰砰的浪打船板声。我说:"好像起风了,戆仔兄弟,想开一点,我出去看看。"便离开了他的睡舱。
       不知道啥时天淡淡地阴了下来,大片大片的乌云把天空剪成了几块飘荡的蓝手巾,让我感到蹊跷的是在这个早春的节令里,怎么会吹起这四五级的东南风,把我们船都吹转过头来了。
       东南风是讨海人最喜爱的好风。这会,它就是再多一二级也决不会把浅滩海面吹个白浪滔天。蓝灰灰的海面上,才被它撩起的浪花一小朵一小朵像是白雪公主撒下的雪花瓣,远方的一簇簇在日脚下面银晃晃地跳跃着。
       甲板上的兄弟们早已用完鱼饵收起钓绳,回到艉楼里泡茶闲聊去了,只剩下阿细仔蹲在艉楼边的小走廊口帮着猴崽子宰鱼。我走过去一看,那些红石斑、花石斑、土鳜猫仔、鲛力*$、番狗母不下小半桶呢。
       钟叔还站在艉楼顶上望天。我走到舷门边,正想解个手,猛地一声呼吼把我吓退了好几步,定神一看,嚯!是一只足有八仙桌面那么大的海龟,背上是一张长满海贝的八卦图,浮在舷门下的水面,长长地伸出紫鳞泛彩的脖子,头上两颗真珠似的眼睛向我凝视着,放射出金灿灿亮幽幽的绿光。
       我又惊又喜地忙把钟叔唤下艉楼,兄弟们也都闻声围了过来。
       那老龟一动不动的浮在水面上,脖子竖得直直的,看见兄弟们围着它看,就张口对着钟叔"哞"的叫了一声,接着又磕了三次头。我一见它这动作,猛想起昨天大早见到的那只老龟也是这样子,只是那时天未全亮,没能看得十分清楚。我对钟叔说:"昨天大早向我们船磕头的老龟好像也是这一只。"钟叔没言语,一脸虔诚的神色默默地望着老龟,好像心里在想着什么事,片刻,他才庄重地说:"兄弟,这只老龟爷是我们船八年前放生的那一只!"
       兄弟们一听霎时不约而同"啊"了一声。我记起来了,是八年前,我们船刚下水,在孤云岛渔场拖网时捕到了一只大海龟,似乎比眼前这只小一些,它一上船就趴在甲板上,缩着脖子仅探出一个头,眼泪汪汪地望着我们看,不知是谁说,宰了它吧。可是钟叔喊不能,他说龙凤麒麟龟,都是有灵的,谁也不能宰。钟叔走到那龟身边,亲手用一把三角刀在它前甲刻下了记号,就送它回到海里去了。那龟下水后,泪汪汪的对着我们船磕完了十二个头才三步一个回头,再三步又一个回头的慢慢游走了。
       我说:"钟叔,你当时做的那个记号还在吗?""还看得出,就在它脖子后的前甲上。"我挪前一步走到舷门口,仔细一看,果真,这老龟脖子后,正中那一块扁形六角的甲图上,模模糊糊的还刻着一个"八"字,没错,那当时,我们的船是蓝月湾的拖网八号船!后来改做灯光诱捕围网作业才换了船号的!
       这时,那老龟又"哞"了一声,对我们再磕了三次头。
       我惊呆了,兄弟们都惊呆了,八年前我们八号船放生的龟,八年后又找到了原来放生它的八号船,而且,昨天来了一次是在浅滩海外,今天又来了,是在浅滩海上,而当时是在孤云岛海面!是碰巧相遇,向我们问安,还是特意追寻,向我们谢恩来呢?
       那老龟看着兄弟们一动不动地望它,猛地划动四掌,从水中站起半个身子,露出半截牙黄色的肚甲来,直挺挺的伸长脖子,昂头向天嘶吼了三声,又放下右掌,向外摇动左掌,再落下身子,仍然浮在水面,再对我们磕了三次头,突然它两眼滴下了汪汪清泪……
       我瞅见这时,钟叔的右边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一直站在舷边默默望着老龟锁着眉头吧嗒吧嗒猛抽着烟斗的大炮叔公开口了:"阿钟兄弟,叫它走吧,我们也该走了,这风有力,乘着东南风走吧。"钟叔凝思片刻,说:"起碇!"然后,向着老龟点了三次头,又举臂向老龟挥了挥手,喃喃低语,"我们一齐走吧。"那老龟听了,果真拨动四掌,转过身子在我们船边绕了一圈,然后向正北偏东方向慢慢游去。
       钟叔跳上舵房,看看兄弟们已经起了碇,就打转舵轮,调过了船头,船,对着老龟游去的方向,乘着东南风,逆流缓缓前进,那老龟就在我们船头一沉,一浮,一浮,一沉,又是三步一个回头,再三步又一个回头地很慢地游着。
       东南风一阵紧似一阵,船帆鼓得满满。无边汹涌的三角浪上响起了沙沙沙的船声。尽管这时还是浪潮正雄的时分,可风力已远远盖过了潮力。我们这只水流船,走出了这三天来漂泊途中最快的速度。
       那只老龟仍在船头不远处一浮一沉在地游着。我站在钟叔身边看看钟点,我们已跟着老龟走了三个钟点了。跨过一个个旋流,踩过一片片三角浪大炮叔公试打了几回水砣,水位是一次比一次深了。
       天上大片大片的白云渐渐散开,向西北飘去,太阳时不时地把波涛照成一座座银亮的青峰。
       东南风渐渐收弱了些。
       当最后一片向西北飘去的白云被太阳染得绯红,我才发现,船头那只老龟终于只剩下一个黑点,在海平线上浮动。
       可是那黑点又隐隐约约地大起来,渐渐的黑起来,正当我疑惑不解时,只见钟叔一手扶舵,一手搭起凉棚向那渐渐大起来的黑点望去,忽然嘴角露出一丝兴奋的微笑,说:"见到海鸥岛了!"
       
       5
       海鸥岛已经轮廓分明地像一翅海鲸的背脊浮在波涛上。那无数的海鸥,在阳光的映照下有如万千颗黑亮的星星,在小岛上空飞翔着追逐着,忽而大群大群的徐徐落下,忽而大群大群的骤然升起。
       三两只远远飞来的母鸥在船边戏浪打旋。其中有一只鸣叫着从我头皮顶上掠过,那凄厉的啼声和雪白的影子,使我忆起昨夜的梦来---
       昨天傍晚见到海鸥岛后,海面上的东南风就渐渐晴死了,转而吹来轻轻的东北风。兄弟们在黄昏的彩云中狼吞虎咽地饱尝了从浅滩海底钓上来的一顿海珍美味,船又顺着汹涌的涨潮水望着海鸥岛漂去。直到月娘妈走上桅顶,潮水退下,才不得不落碇了。我回到舱里躺下,朦朦胧胧的海上吼起了暴头风,冲天而起的一柱白头大浪把我抛下海去。我在水里挣扎着游了一会儿,又冷,又饿,又累,终于撒手蹬腿仰面朝天顺水流去。这时,一只白亮亮的海鸥破空而来,一声声凄厉地叫着龙哥---龙哥---,我听出那是珊妹子的声音,她变成海鸥找我来了。望着那只海鸥我大声喊,珊妹子我在这里珊妹子我在这里!可是珊妹子没有听见。她依然扇动着美丽的双翅,在白浪滔滔的海面上啼唤着龙哥龙哥……我被那啼声惊醒过来,脑子里总是晃着珊妹子的影子,她一定是在家山的门口等待着我们回去,多少天了仍不见我们归去的帆影,睡梦中她化作海鸥飞来海面上寻唤我们了。
       此时,海鸥岛渐渐地靠近了。想起昨夜的梦,我不敢多看那飞逐悲啼的海鸥。我只是想,今天大早收音机里开始报道明天天亮以前有八九级的东北大风袭击这片海面,可钟叔估计大风会在今晚下半夜提前来临,若没有那只老龟出现,我们的船今晚就会从海鸥岛的西面漂入近海,被滔天的浪潮推到黑石滩上摔碎……
       我望着远远的海鸥岛,心里又有些不安起来。海鸥岛是个东北西南走向的长条形小孤岛,长不足二百米,宽不过三十来米,浮出水面有八九层楼高,它四面几乎都是陡崖峭壁,险礁林立,浪猛潮急。强风若一过来,这小岛将一头受风,两边吃涌,只有西南面的虎岩下窄窄的一处可小避一船了。可这虎岩下面水里左有一堆"虎屎"连环,右有一条"虎尾"倒勾,两礁相距几十步远,风来了难免涌浪横冲,旋流乱窜。船若泊近,是受不住涌流的,船若泊远,那从岛上冲下来的下山风,又将会把船带碇拔起卷去。
       可眼前一片大海茫茫,也只有这几块大石头可以姑且拦风避浪了。过去也曾听说是谁的船在此躲过一回大风,钟叔他如没把握也是决不会来投靠这里的。再说船上只剩几把米,淡水舱也早见底了,待靠上海鸥岛也可到礁石丛里讨些海螺,刮点紫菜来填救肚子。想到这,心里又安定了些。
       海鸥岛越来越近了,听得见岛下大浪拍石的轰隆隆响声。那些岛上的海鸥们已由黑亮的星点,变成白亮的影块,在岛上扇动着依稀可辨的双翅,起落在岛背上中央那柱白灰色的蘑菇石上。
       阳光虽然暖暖的,可肚子里早上没吃东西自己先凉了上来。我正想走下舵房,这时,猴崽子却笑笑的爬上艉楼顶上来了,紧挨着我身边坐下。他望了望前面的海鸥岛,就问:"龙哥,我们靠岛吗?"我向他点了点头。
       "给我讲个古好吗?"猴崽子望着我说。"讲什么古呢?"我问。
       猴崽子指了指前方:"就讲海鸥岛吧,为什么人家又叫它孤魂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你没听讲过么?""是听过。可是都讲得没个圆整的叫人明白。"我看着猴崽子那认真的眼神,那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悲伤的传说,便从心底升浮起来---
       "我们蓝月湾的东南面,过去有一个山青水秀美丽繁华的南蛮古都,就叫东京城。那年,宋帝籨骑在陆秀夫背上南逃到了我们村,看到村前大路口竖着一块大石碑,上面写着:此路往东京。便想逃去东京续一续他的皇帝梦。谁知他前脚刚伸出去,轰隆一声,霎时天崩地裂,烟尘冲天,沙飞石走,白头大浪滚滚而来,吓得陆秀夫赶紧背起宋帝籨转头就跑。
       "东京城是被皇帝小子一脚给踩沉的。沉下后,它只剩最高的一个山尖浮在水面,就是现在的海鸥岛。它像一朵孤云栖落在南天下,所以,人们又叫它孤云岛。""不是叫孤魂岛么?"猴崽子又问。"是的。东京沉下去了,海水滚滚地向我们蓝月湾漫了过来。那天,厝家山刮起了蓝色的狂风,吹得东坡上那块古怪的石头咣隆咣隆摇动起来。这块古怪的石头,原是女娲娘娘补天时留下的镇海灵石,海水漫到石前,再也漫不上来了。从此,蓝月湾成了海边的一个村庄,我们的祖先便开始结网捕鱼,过上讨海人的生涯。
       "一天,海上起了暴头风,村里一个出海去的少年迟迟没回来,跟他才结婚不久的阿妹,跑到海门口哭唤着盼望着等候着,多少日夜过去了,那阿哥一直没有回到蓝月湾,痴心的阿妹一直站在海门口等着盼着,最后站成了那一尊望夫石,有人看到,她的魂儿化作了一只海鸥,喊着阿哥的名字,追着出海的船只飞去波涛上哭着找着。夜里,那悲啼的海鸥便栖息在孤云岛上,天未亮又飞到波涛上去继续寻找她的阿哥……就这样,年年代代,蓝月湾又有多少人出海了再也没回来,又有多少人的魂儿化作海鸥飞出去,她们天天跟随着船只在茫茫大海中哭叫着她们刻骨铭心的名字,寻找着自己的亲人,累了她们就聚集在孤云岛上,互相询问着,哭诉着……孤云岛上,不知栖息多少冤苦的孤魂。当她们成群结队地飞起来时,那凄厉的啼叫莫不使过往的船只感到昏暗和悲凉。这样,孤云岛才又被叫做孤魂岛"。
       猴崽仔问:"龙哥,是不是所有失去亲人的女人,她们的魂儿都变成了海鸥飞到孤云岛了呢?""她们也有一些人,为了侍奉父母抚养儿女,没有在海门口站成那美丽而悲伤的石头,但她们的魂儿也都飞到海上去了,栖落在孤魂岛上。她们不相信自己的亲人会永远不再回来,直到生命快要走完时,她们也仍然不甘心放弃对亲人的等待,于是,她们就静静地站成海门口望夫石畔那些向海的墓碑,等候着亲人归来的足音。"我越讲越觉得心里悲凉起来。
       猴崽子听罢却默默地坐我身边,咬着嘴唇,两眼直勾勾的望着海鸥岛思想着什么……
       海鸥岛到了。
       我从艉楼顶上下来,钻进舵房,准备帮钟叔靠船。抬眼看去,海鸥岛的危崖峭壁下面,巨石高耸,险礁狰狞,或蹲、或伏、或扑、或腾,如争雄斗胜的群兽,排浪涌来,如鼓、如雷,白沫四溅,喷玉飞珠。岛上所有的岩石上,都积满了鸟粪,岛脊上那柱摇摇欲坠的风化岩蘑菇石上,阳光把鸟粪映照成一挂高垂的银瀑。不知是哪一只海鸥最先惊叫一声,所有的海鸥都"哗"的一声腾空而起,蔽日遮天,一齐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啼。它们很快又向岛下俯冲下来,在我们头顶绕桅穿帆,在我们脚下掠水旋波,无数双洁白的长翅,有如女人的素袖,在帆上、水上扑甩,无数声尖脆的啼鸣,有如不幸女人的哀歌。仿佛它们就是传说中的孤魂……
       钟叔叫我们把帆落了下来,便稳稳地操转舵轮,顺水就风,把船慢慢滑向海鸥岛西南端的虎岩下水面。正是中午满潮时分,虎岩下海面因水深而且背风,显得浪平流缓,"虎尾"、"虎屎"二处险礁埋在水里,只露出二片黑竭色的水影,偶有涌浪在上面隆起,却也无力无声,不如别处受风起浪,礁推流涌,敲鼓打雷似的。我们的船,滑到距离虎岩一百多步远的地方,先放下了船后的尾碇,继续慢慢地滑到虎岩前,才落了船头的大碇,又收回尾碇缆,让船退出几十步,退到"虎尾"、"虎屎"二处险礁之间的水口外,才收紧大碇缆,在缆桩上绾死。这样,我们的船像是被死死地钉在水面上,钉在我意想不到的最好泊位上。暴头风来时,既可抗住急流狂浪,又可避开从岛上滚压下来的可怕的下山风。
       钟叔指挥着兄弟们泊下船后,便站在舵房门口,点起他那根海柳龙头烟斗,吧嗒吧嗒地望着家山的方向,嘴角露出一丝坚毅的微笑。
       微微的东北风轻得吹不动天边的白云。中天的太阳被波涛摇到大桅后面去了。十五的大潮已从莽莽苍苍的天幕下退落,踏响万顷轰轰的海声。
       兄弟们从大船上推下了小舢舨,找来螺钩、刮子,带着渔篮、网袋,颠颠晃晃的登上小岛去踏险讨吃的。钟叔和大炮叔公留下看船。戆仔摇着小舢舨把我和猴崽子最后一趟送到虎岩下的虎脚垫爬上岸后,又回大船去。
       虎脚垫是海鸥岛惟一可以放心登岸的地方,一边是虎屁股下的无底水渊,旋流如磨盘急转;一边是险峭石壁,浪头如龙舌飞卷。它斜斜的一片花岗岩从虎背上伸下来,在水边放平了两丈多远又向海底垂落下去。我拉着猴崽子一前一后从光溜溜的险陡的虎背上慢慢爬向岛脊。
       站在小岛的顶端,脚下的大海就像一个巨大的蓝色水晶盘,海鸥岛就像一只发炸了的馒头,放在盘子中央。一面面风化岩峭壁,像一幅幅粗糙的灰白地淡黄格子布长长地从脚前垂下深渊,西面悬崖上的太阳如一颗龙珠浮沉在如水的青天,伸手就可捞着。所有的岩石都积满鸟粪,结着雪白的盐花;石缝里、薄土上,绿叶草茂盛地匍伏着,鸟粪的催养和海风的锻炼,使它们肥壮结实如一叶叶厚厚的碧玉闪耀着绿光。
       猛地,我的心像被谁唤了一下,我忙跳上一块小高坡,伸长脖子,向西北方向望去。海平线上一道迷迷蒙蒙的雾岚,严严地掩住了我所渴望望到的家山的影子!我依稀记得,那年,一个大雨过后海天一碧如洗的日子,我们船也曾靠在这里,我站在岛上望着家山,家山就像一块小小的黛玉,嵌在海天接壤处,泛着一线幽幽的青光,而今天,却只有雾岚中的两三点燕子鸟的翅影,把我的情思,带去家山的岸边了。
       我不相信我的眼睛,此时会望不到家山!我执拗地对着家山的方向,使劲把目光伸长出去。渐渐,目光终于穿透了那道雾岚,看到了家山海门口岸上,站着一双双熟悉的眼睛---啊,那是珊妹子的,水灵灵的明眸充满期待;那是阿茶的,美丽的瞳仁饱含忧伤;那是猴崽子他阿妈的,细眯眯的布满苦楚;那是大炮叔公的歪嘴台湾女人的,神思是那么恍惚……家山亲人的眼睛,此时也正对着我们遥望着,我真想对着她们呼唤起来,可是却喊不出声……
       一阵"呕呕嗳嗳"的狂乱啼叫惊断了我的神思。万千只海鸥,从天空中,从海面上,哭嚎着扑向岛脊中央最高的那一柱蘑菇石。我定眼一看,不好,猴崽子怎么爬上去掏海鸥蛋?!我赶紧跑过去,他的一只手已伸进石缝中的鸟巢里,这时,一大群海鸥已俯冲下来,在他头上、脖子上乱叫乱啄,并用有力的翅膀扇打着猴崽子,只听见"嘣"的一声,猴崽子重重地掉了下来,又很快爬起来,拳打脚踢的跟海鸥搏斗。有一只被打着了,凄叫一声飞开,又冲过来,猴崽子终于被海鸥打倒了,沿着险坡滚向东南面的峭壁。我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跳了过去,眼看他就要滚下海了,我一俯身伸出手去,啊,总算拉住了。我喘了一口大气,拉猴崽子刚站定,海鸥们又大群大群地呼叫着追了下来。我拖起猴崽子就跑,跑到一块大扁石下面,按着他一齐滚进石底。海鸥黑压压地追过来,绕着大扁石怒叫着,扇打着,有两只非常凶猛又很肥大的,可能就是猴崽子掏着的那窝蛋的公鸥和母鸥,竟然收起翅膀,落了下来,就要钻进石底攻击我们。我狠狠的一蹬后腿,大吼一声,它们惊退出去飞了起来,一会儿,海鸥们才悻悻地离去。
       我和猴崽子爬出石底,放了一口大气往地上一坐。只见猴崽子的耳轮上和脖背上,已被啄出几个小小的伤口,渗出鲜红的血来……
       "猴崽子!你不想活了?为啥跑去掏海鸥蛋?"我很生气地问。
       猴崽子仍怒气冲冲地瞪着巨岩上飞啼的海鸥:"什么海鸥蛋?不都是孤魂种吗?它们一孵出来,海上不是又多了几个孤魂么?我要叫它们断种,把它们都掏光,不能再让这些不幸的孤魂在海上哭哭啼啼的到处飞了!""什么?你说什么?"我不禁被猴崽子的话给惊懵了,"你再说一遍!""孤魂种!我要叫它们---断种!不能再有不幸的孤魂---在海上哭哭啼啼的到处飞!"猴崽子咬牙切齿地大声说。
       …………
       6
       天未全暗,十五的月娘妈已浮在孤云岛东边灰青的海面,又大又圆像朵金亮的水牡丹,让人见着眼里热热心底凉凉。
       热腾腾的海腥香味在船上漫开。猴崽子当当敲响锅盘,喊着开饭啦开饭啦!
       艉楼的甲板上,摆着几盆清煮海胹子、杂螺肉、干炒的柳条紫菜,还有半锅稀米粥。多天来半饿着肚子,这下见到这些好菜色,兄弟们一个个口水快要淌下来。
       钟叔从舵房上走下来,捧着那只青龙老酒瓮,望着大家说:"兄弟囝,今晚是十五了,月娘妈这么圆,我们本该回家里过的,可是大海把我们留下了,我们就在这孤云岛圆一回。往日里我怕兄弟在海上多喝会出事,不敢宠着大家喝,今晚就请大家有酒都拿出来,为我们平安回到厝山干几杯。来,倒酒!""好啊!"兄弟们欢呼起来。甲板上霎时碗碟碰得叮当响,浓浓的酒香弥漫开来。
       "……三鲳、五敏、七虾八蟹……"不一会,兄弟们便喝得满脸酡红,喊起酒令来……
       "……哎,戆仔兄弟哪去了?"我发现戆仔又不在了。
       "才在我眼皮底下,罪罪的吃着喝着,怎么就飞啦?"大炮叔公一边说着,一边也找起戆仔来。
       我一转头,才发现戆仔躲在船边舷板上坐着,愣愣地望着水面上的月娘妈,手拿着半瓶白酒,望着、喝着。不好,戆仔酒量不大,最多三五杯就够了。我赶紧走过去,"戆仔,别喝了!"说着伸手去抢他的酒瓶。
       "你要干什么,阿龙兄弟?"戆仔的脸色已由红变青,他伸出左手挡住了我。
       我说:"你别摔到海里去!""哈哈,我就想摔到海里喝个够,这瓶酒够我喝吗?海水苦苦辣辣的也是酒嘛,我跳下去喝个高兴。"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赶紧拉住他。戆仔是醉了。兄弟们一看都停了笑声。
       我把戆仔用力拉到船中央,按着他的肩膀说:"坐下!""我不坐,我不坐!"戆仔挣扎着,突然,转调变腔地说,"阿龙兄弟,我,我该去找阿茶了。"说着就向舷边颠了过去。一听戆仔说要去找阿茶,我的心顿时为他悲凉起来。我忙抱住他,抢下酒瓶,酒瓶已空了,我狠狠的把它扔下海去。
       戆仔在我怀中滚蹬了一下,就摇晃晃的站定了,垂着头望着孤云岛的山影,看了看月亮,突然笑起来:"啊哈,今晚是十五了,月娘妈快走上树尾了。阿茶已经在前面等我啦。这不是她家屋后的相思林么?哈哈……"说着,就挣扎着向孤云岛的山影扑去。大炮叔公跑过来帮我一起紧紧拉住他。
       "戆仔,那不是相思林。我们是在海上,是在孤云岛!"不知是谁对他喊了一声。
       "啊---啊,是在海上?不是相思林?"戆仔看看前方,又看看脚下,发觉真的是在海上,突然掩脸哭了出来,"阿茶,阿茶啊,我们的船还在海上呵,呜---呜---,月娘妈,你这么圆了这么圆,十五的月娘妈是这么圆啊,都升到树尾了,阿茶你在等我么?我不能去跟你见面了,啊啊,阿茶你等我,等我见你最后一面再走吧,我要你留下来跟我一起过啊!呜---你走了,我不娶了,我这一生都不娶,就像钟叔一样守船吃守船睡不要女人啦。阿茶啊,阿---茶……"戆仔越哭越伤心。
       戆仔的哭声就像黑夜雄猫叫春的凄啼,又如孤独的公牛发情的吼鸣在夜空震荡,惊起了孤云岛上一串哀鸣的鸥声。浪涛捶打着礁石,天上的月娘妈似乎也流泪了。我的心直觉得酸酸的。我知道戆仔的伤心事,这会儿是该让他哭的,只是不知他要哭到什么时候。
       钟叔走了过来,怜悯爱惜中带着几分生气:"戆仔,你乱哭乱吼什么?给我回到艉楼去!""不,不!"戆仔哭咧着嘴,鼻涕长长的,那歪斜的头转了过来,看了看钟叔,忽的扑通一声,双膝齐齐地跪在钟叔面前,抱着钟叔的大腿用头撞着,"钟叔,我戆仔求你把船开回去吧,好钟叔,让我见阿茶最后一面,我不能没有阿茶呀!我不能没有阿茶,你快把船开回去啊,呜呜……""你给我起来!你还像个讨海人么?"钟叔给戆仔哭火了,"看你哭女人哭成什么样子啦?戆仔!你再不起来,莫怪我钟叔了。船是无法开回去的,要回去,除非你自己游水回去!"他吼了一声,一手把戆仔提起来站着,谁知手一放开,戆仔就颠颠的摇倒下去。
       戆仔倒在网堆旁,一只手撑起身子,呆呆地望着钟叔,突然又捶胸顿足哭叫起来:"啊啊,钟叔,你叫我游回去,干吗要我自己一人游回去!钟叔,我要跟船一起回去,跟兄弟们一起回去。我不能没有阿茶啊!"他用手狠狠地捶打着网堆,"我也是人,要过人的日子,为什么我不能有女人?钟叔啊,你自己不要女人可我戆仔要啊!"戆仔越哭越没谱了。
       "戆仔,还不把你的臭嘴给我闭起来!"大炮叔公听得忍不住对他大喝了一声。可是戆仔似乎没听见,他慢慢爬到钟叔面前又跪住,钟叔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手微微发抖。
       "哈哈,钟叔,你要我游水回去找阿茶,我就游水回去,我不能没有阿茶。可是钟叔你自己一个人那孤零零的日子也不好过呀,你跟我一起游回去吧,一起去找女人……"戆仔说着伸手就去拉钟叔,"我们一起……""啪!"---戆仔话没说完,钟叔一掌在他脸上炸响了。只见戆仔旋了一旋,重重地摔倒在甲板上。他不哭了,一手捂着脸,眼睛睁得大大地,好像钟叔很陌生。
       "要哭,让你哭个够吧……"钟叔的话音似乎有点走样,像是哽咽着又没哽出声来。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月娘妈,又闭上眼睛,偏过头向舵房里走去。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睛对着月娘妈时,有一颗泪珠要掉下来又收了回去。不知为什么,从没打骂过船上兄弟的钟叔今天打了戆仔,从没流过泪的钟叔今天也流泪了。
       "哇,哇哇---哇---"戆仔开始呕吐起来……
       我和大炮叔公又抱又拖的把戆仔扔回睡舱里。戆仔被钟叔那一掌打醒了几分,呕吐了一阵,不再哭了,但还在低声哽咽着,接着挂着眼泪慢慢睡去。待我叫猴崽子给他热了一碗米汤来,他已睡了一会,被叫醒来喝了。
       刚才嘻嘻哈哈的兄弟们,早已都阴沉下脸来,坐在艉楼里闷闷地抽着烟,谁也没说话。凄凉的月光如水一样从小门流进来。
       大炮叔公见戆仔醒过来,气咻咻的开口了:"不会喝,还灌那么多狗尿做什么?难怪你们钟叔平时不宠你们喝,喝了就醉酒哭天的,哭女人,哭什么女人?把个人心给哭碎了,唉,碰巧,今天也是十五……"我没在意大炮叔公究竟说了些什么,看着兄弟们的一副副愁容,就说:"大炮叔公,你就讲些什么给大家解解闷吧。""还想解闷呢!"大炮叔公咳了咳嗓子,说,"你们听说过我们蓝月湾的海门口一夜十八根引魂竿的事么?"那是蓝月湾的讨海人谁都不愿提起的遥远的事,大炮叔公今晚为何要提它呢?"也该让你们少年家知道知道了,要不,谁再当你们钟叔的面哭女人,不被扔下海去我才不信呢?"大炮叔公看了看愣愣地倚在睡舱里的戆仔,"戆仔,你好好听着。""那是四十五年前的三月初八。"大炮叔公深深吸了一口烟,想了一会,嘴唇颤了一颤,才慢慢地说起来,"那阵子我们蓝月湾的海面黄花鱼发了海,遍海都是敲*$声。可谁知那天半夜海面犯了起沟---就是起了龙卷风嘞,我们蓝月湾的九对舟古公舟古母,船上十八个兄弟全都葬在海里了。好多人连个死尸也没找回来。整个厝山都哭倒了,到处是泪水,男女老少哭得惊天动地,村子里的炊烟不知断了多少天。"大炮叔公声音哽咽了。昏暗的船舱中有几个兄弟抽泣起来,我知道,他们也有亲人在这次海难中再没回来的。
       "人们哭了六天六夜,第六天晚上天昏地暗的,四五里长的哭丧队伍簇拥着十八根引魂竿刚从村子里哭到海门口,把那十八个亡魂招引回来,谁知隔早就是十五大早,海门口水里又浮出一个来,我哭着跑去一看就惨得差一点死过去,那是我家那朵十八岁的花呀……"大炮叔公已经泪流满面了,"待我哭醒过来,月娘妈已圆圆的挂在天中央,我坐在暗幽幽的灯火前流着泪,突然响起敲门声。我那刚从台湾娶来不久的女人去开了半边门,就惊叫着鬼呀鬼呀钻回屋里来,我忙操起一把鱼叉迎上去,一见那人已跌了进来,我就瘫软了。我那台湾女人发疯似的又哭又叫鬼呀鬼呀嚷个没有停。我大吼一声是人,你娘的哭嚷个什么鸟!一股悲喜怨恨冲上心头,没准节一个巴掌恨恨地甩出去,就把我那女人的嘴巴给扇歪了。
       "那人抱住我叫了一声大炮哥,就问阿菊阿菊她怎样了,我不禁痛哭起来说:兄弟,你来迟一步了。说着我拿出阿菊留下的一只金戒指还给他,昨夜里她到海里找你去了。那人双手捧着戒指愣了神,猛地大吼着问我,阿菊现在哪里?我哭着告诉他了,他便一脚踩得天摇地动冲出门去。快天亮了,我才在海门口山上找到他,他抱着阿菊那向海的一丘新土睡着了,那墓碑上留着一大汪殷红的泪。
       他就是那死去的十八个兄弟中惟一回到蓝月湾的人,翻船后他把自己绑在桅杆上漂到天亮才被一只过路的商船救了去,他没吃没睡走了六天六夜的路从远地赶回厝山,就是为了十五晚上要跟阿菊过门完婚的。阿菊早就跟他偷偷好上了,肚里先有了,哪知道大海只让他娶到一个水冤魂。他从此不再谈女人,怕人说女人,住到船里不再上岸了。但每当月娘妈圆了的时候,他就会悄悄的自己一人到海门口山上走一趟,每年八月十五这一天,他就会半夜跑去月娘妈下面的墓头上伴着阿菊睡。阿菊就是我的亲小妹,那男人就是你们钟叔啊!那年他才二十岁。"大炮叔公说完已是老泪纵横,艉楼内一片低低的啜泣声,戆仔哽咽着咬得牙齿格格响……我再忍不住心中的凄怆,掩起脸猛地站起来,扑到船头去。
       我趴在船头上哭着。我终于明白,钟叔为什么要自己孤孤零零的一人守着这片海,守着船上二十几个兄弟当作自己的亲人待,为什么他刚才会忍不住掴了戆仔一掌,又望着月娘妈眼里充满着泪水,为什么多少年来他的胸口上总是系着个红缎子小荷包,那里面珍藏的就是阿菊留下来的金戒指呀。
       我抬起头来,十五的月娘妈已不知什么时候被海上升起的浓浓乌云掩去一半,露出半爿凄凉的寒光。冰冷的风儿阵阵穿过我的心,我浑身抖颤着,望着家山的方向,仿佛看见那黑茫茫的海门口山上,那一块长满青苔的墓碑上面,一朵金戒指般的小黄菊正站在冷风中,向着茫茫大海翘望着,呼唤着;渐渐它又化作一张我从未见过但又非常亲切的脸庞,这张脸庞虽被大海掩埋了四十五个春秋依然年轻秀美,那眼角的泪滴已结为两串晶莹的珍珠,她此时正望着十五的月亮,向着大海轻轻唱起那支古歌---
       月娘妈,月娘妈,一眉悠悠的月娘妈,半爿凄凉的月娘妈,你安怎缺了?
       你这尼凄凉!照着天边的讨海船,照着阮厝山……
       这歌声是那么遥远、低沉,但又是这么亲切、悲凉,我的颤抖的心跟着唱了起来,仿佛有许多声音从家山、从海上也跟着唱了起来---
       ……
       你安怎缺了?你这尼凄凉!照着天边的讨海船,照着阮厝山!
       月娘妈,月娘妈……
       
       7
       暴头风来了。
       暴头风"吱---呼"尖啸一声,用它那巨大的黑斗篷罩住了大海,乌灰的云块野马群似的从东北方向踏踏狂奔而来。从孤云岛上飞滚下来的旋风,向四方伸出尖利利的爪子,把海的乌青皮肉抓破,撕翻开来。大海暴跳起来,嘶吼着喷涌出一片白惨的血花。
       波涛的千军万马奔突起来,呐喊起来,厮杀起来。轰隆隆的海流从船后急急冲入茫茫的黑暗中。
       孤云岛惊缩成一团黑影在大风狂浪中颤栗。它岸边那些石头的群兽和一面面峭壁的屏风,为了守护它们的帅营,面对突然从眼下蜂拥而起的强敌,反抗着,怒吼着,蹦跳着,搏斗着,被一排排的白头大浪盖下去,又挺立起来。海鸥们躲在夜幕中发出惊恐的哀鸣。
       虎岩下的波涌开始焦躁不安地拱动,伸出长长的舌头扑向虎屁股下的陡崖。虎屎礁上的漩涡开始了连环绕转,虎尾礁也炸响了一串串倒甩的浪花。
       忽然,一面浓黑的云旗掩天而过,噼噼叭叭雨箭斜飞,水弹横射,海空一片水雾迷漫。
       撒野的下山风带着滂沱大雨呼啸而来,它那飞扬的长脚把船登得左右摇晃。一个个涌浪弓着腰爬过来,才把船尾顶起来,又把船头扛上去。前后两条粗大的碇缆把我们船紧紧挽住,绷得轧轧响,可是船身仍不安地抖动,剧烈颠簸。昏黄的灯光在舵房里摇荡,挡风玻璃窗被风雨敲得哐哐当当,被固舵索套住的舵轮吱嘎吱嘎地叫着,雨水从舱顶板的接缝答答地不停落下。"嘭"---一个大浪头猛地在船尾炸破,撞得船身差点横站起来。舷边那只没绑好的油桶"咣---嗵"一声滚下海去了,吓得几只正想飞进船里躲避风雨的燕子惊叫一声调转回头,向着烟雾迷茫的孤云岛慌忙窜去。
       兄弟们都差点没摔倒下去。
       "嚯,来得好猛呀!"钟叔站在舵轮前望着身边的兄弟们,笑着说。
       "干伊娘的收音机没准,只报八九级,我说没十级以上不是风。这暴头风比台风还恶头呢!"大炮叔公恨恨地嚷着。
       钟叔说:"幸好不在半海上,可这里我看今晚也不是太安稳。退潮落得正雄,流很壮。此时已是十六了,十六的大潮比十五来得更猛更急呵。阿龙!""在。"我应了一声。"带一两个兄弟去巡巡碇缆。"钟叔下令了。我叫阿细仔他们穿好雨衣雨裤,带上手电筒拉开舵房的门,颠进呼啸的风雨夜色中……
       很快,我们回到舵房。我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喘着气对钟叔说:"前后缆都没事,只是尾碇缆绷得太紧。""可能是虎尾礁的回流压过来了,船头有点变样。"阿细仔补充说。
       钟叔没作声,转身打开舵房的挡风玻璃窗,一股猛风卷着烟雨扑了进来。钟叔硬把头探了出去,搭着手棚望望船头,又望望孤云岛的山影,缩回湿漉漉的头转身说:"船头刚才还是牢牢地对着虎脚垫,这会怎么偏到虎屁股后面了?""回流很急,压得猛吧?"我说。钟叔看看罗盘,说:"差了三十多度,不对,是船尾走碇了。"船尾是真的走碇了。当我再次跌到船尾伸手握住船外的尾缆察听时,海底的尾碇又咯的挪动了一步,尽管耳畔一派风呼浪啸,雨噪流吼,可那声音还是从碇缆上传到手心来。我心沉了一下,继续察听,一会,再没感觉到尾碇挪动了,才放下心来。
       未等我跌回舵房,船头一束手电光向舵房晃了几圈,只听见阿细仔在喊:"钟叔---钟叔!"钟叔按亮了舷柱上的探照灯,没顾得穿上塑料衣裤便跳下舵房,我忙跟着扑向船头。
       "你们听听,好像水底礁石在啃着大碇缆!"阿细仔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呼着气说。
       我好不容易在剧烈颠晃起落的船头站稳,借着雨雾中的探照灯光往前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因为船尾走碇,我们船已被大退潮的涌流推到虎屎礁后面去了,一团团白花花的浪头就在船前不远翻腾嘶吼,绷紧得像根粗铁棒似的大碇缆一抖一抖的,从船头来回扫过在水面沉浮的虎屎礁,伸向浪舌扑岸的虎岩前海底。涌浪从船边推过,微微听得见碇缆发出一种被什么东西刮磨着的咔嚓咔嚓的响声。水底的礁石正悄悄地啃咬着我们的大碇缆!再咬下去,碇缆必将断成两截。船将在风和涌流的合谋下,飘出汪洋大海,葬入黑暗的深渊!
       钟叔俯身伸手往船头外的大缆一握,又趴下用耳朵贴近听听,很快从瓢泼大雨中抬起头来,看看黑沉沉的天空,又看看暴跳的大海和孤云岛朦胧的山影,咬了咬牙说:"兄弟囝,放舢板,上岸加缆!"兄弟们穿着雨衣雨裤,齐刷刷站到甲板上,一条崭新的胶丝大缆从舱底翻上来放在一边,已推下水去的小舢舨系在舷门口,它似乎面对滚滚涌流十分惊恐,几次趁浪头涌起时想跳回大船上,被三四支长长的撑篙死死地撑住。
       钟叔甩去湿漉漉的外衣,粗悍、结实的身上只剩一件帆布土背心和宽腿大笼裤,他望着咆哮的大海,绷紧着脸,瞪圆双目,有如风雨乌江边上的楚霸王。
       他叫猴崽子把他的老酒瓮从舵房上拿下来,双手抱起昂头猛灌几口,走到戆仔面前,递过酒瓮:"戆仔兄弟,你也喝一口热热身,壮壮胆子。"戆仔睁大着他夜初哭肿的眼睛,望了钟叔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便双手接过酒瓮,灌下一大口。
       我心里清楚,钟叔是要带戆仔一起上岸的。可钟叔是一船之长,戆仔醉酒刚过,怎能让他们上岸呢?"钟叔,我上岸!"我望着钟叔说。
       "我去!""我去!"兄弟们不约而同地喊起来。"争什么!谁也不要争!"钟叔说,"谁要争就先抱着大缆游上岸去给我看看!戆仔兄弟,你刚醉过酒,本想不叫你,可是只有你的水性我信得过,就跟我走一趟吧,其他兄弟帮着阿龙把船看顾好。上岸系缆后,我的手电闪三下,你们就收缆绾住。"钟叔说完,背上手电,把露在胸口外的那个红缎子小荷包塞进领口内,瞅住一个平浪,跳下舢舨,双腿一个大八字站稳,操起大橹,叫人解开舢舨绳,唉唉一阵猛摇,带着戆仔拖着大缆,冲上一个浪峰,又跌下深深浪谷,向船头碇缆下面慢慢切了过去。刚绕过虎屎礁没几步,小舢舨便陷落到漩涡里,但见钟叔的身子震动了几下,小舢舨才又滑了出去。
       风雨夜幕浓得如墨鱼喷吐的乌烟,船上的探照灯无法穿透。一柱白花花的大浪盖了过去,小舢舨的影子没了,一会又冒了出来。
       黑暗中的虎岩下陡岸,起落着高高浪头的白影。系岸的大缆,从大船上一圈一圈地泻落水面,跟着舢舨弯弯曲曲的向虎岩下浮游过去,像一只艰难地延伸出去的长臂。
       小舢舨很快消失在风雨浪涛中,我忙爬上船头,大碇缆咔嚓咔嚓的响声越来越大,一声声如啃噬着心头肉!只觉得船正一口一口地被礁石的利齿咬噬着,颤栗不停,痛苦地挣扎着……
       忽然,从小舢舨摇去的方向,隐约传来一声沉闷的"咔嚓"声,我飞眼望去,只见虎岩下浪头的白影中一个黑点被抛上半空,又落了下来。我的心被重重的撞了一下,那声音像是小舢舨的碎裂声……
       "坏势啦!大碇缆已爆了一花了!"谁在惊喊着。我忙转头往下一看,三股合成的大碇缆已有一股被啃断了,从水底一直松上来,隆起在另外绷紧的二股碇缆上。我知道,再一眨眼,大碇缆就会全断了。兄弟们此刻一齐大声惊呼起来:"碇缆---断---啦---!"这惊恐的声音盖过了漫天风雨,一海浪涛!
       千钧一发。我万分焦急地等着虎岩下亮起手电光,可是,一秒、二秒、三秒……大碇缆的咔嚓声越响越大,越响越急……不能再等了,我俯身抓起系岸大缆的缆尾绳,往大桩上一靠,叫吼着兄弟们快收回来,也许那手电不亮了,发不出信号;也许我们只能抱着侥幸的心理,求生于这最后的一瞬……
       "嘣"---水底沉沉的传来一声闷响,绷紧的大碇缆炸断了,船开始往后退去,"啊!"---兄弟们绝望地一呼,我发疯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系岸大缆死命地绾住。船仍在争速向后飘退,霎时,我的神魂掉下黑茫茫的大海深渊……猛地系缆大桩叫了一声,船身一震,船头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只见系岸大缆从水面一跃而起,绷紧了---紧紧地拉住我们绝望了的心……
       我收回神魂往前一看,前方的黑幕中,仍不见闪起的手电光,只是隐隐约约的从岸上传来一声声细弱的呼喊,好像是戆仔的声音。在风雨浪潮的狂吼声中,这声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的,一点也听不清究竟在喊什么。一会,这声音渐渐消失了。
       岸上,再没亮起任何光点,再没传来任何声音。
       一种不祥的阴影从我心底升起,兄弟们似乎都感觉到了。大家都怔怔地站在船头和甲板上,望着浮在海面上的那截断缆,望着终于挽住大船的系岸缆绳,望着孤云岛黑黝黝的山影,任凭涌流把我们摇得颠颠晃晃,风雨把我们摔得浑身湿冷如冰。
       风声、雨声、潮声、浪声。
       可是,兄弟们一个个默然无声。在探照灯昏黄的灯光下,水面上漂来了两三片黑影,我认出了那是我们小舢舨的碎片。它们颤抖着,痉挛着,从船边漂过,漂向茫茫的黑暗之中……
       雨住了。暴头风渐渐弱了。十六大潮潮底的水流渐渐平了,但涌浪仍在海面奔突着,嘶吼着。
       阴沉沉的海东天空放出微微的鱼肚白。叫人心中充满不安、惊恐和无限悲苦的大半个夜晚,仿佛黑暗漫长的十年!
       我吼起来,叫起来,奔到舷边的小灯艇上,把灯具杂物乒乒乓乓扔到甲板上:"兄弟们,把小灯艇放下去!"一把小橹,两支临时安上的小桨,吱吱呀呀叫着,从起伏奔跃的涌浪上摔跌过去,绕过浮在水面的虎屎礁,抛身舍命地向着虎岩下的岛岸……
       未等小灯艇调好靠岸的船身,我踩着一个高高的浪头,"轰"的一声,带着满身水花,跳到虎脚垫上,扑了上去。
       阿细仔、猴崽子发疯似的跟着跳了上来。钟叔在哪?戆仔在哪?孤云岛上一片死寂,除了风声、浪声、石影、云影,没有其它声影。
       啊,见到戆仔啦。
       戆仔缩成一团,趴在虎屁股边浅浅的小石沟里,他身上的蓝色雨衣雨裤碎成千条万片,被风飞扬着。
       我忙跑过去,一边回头叫阿细仔和猴崽子先去找钟叔,一边把戆仔抱在怀里,用我的大棉袄把他裹住。
       只见戆仔浑身湿淋淋的,剧烈地打着寒战,脸色惨白如纸,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紧闭的眼睛上留着一滴冰凉的泪。
       看到戆仔这副惨样,又不见钟叔的声影,我的泪水涌了上来。我把戆仔紧紧搂着,拼命地摇着、吼着:"戆仔,戆仔兄弟,你醒醒,钟叔哪去了?钟叔哪去了?"戆仔在我的臂弯里无力地摇摇头,死色的嘴唇一抖一抖的,牙齿打的咯咯响,他哑了,细声啊啊的讲不出话来。
       我快哭出来了,又猛摇着戆仔:"告诉我!快告诉我!戆仔兄弟,钟叔哪去了?!"戆仔又啊啊了几声,许久才睁开一缝眼睛,泪水漫流出来。他斜着眼看看我,一只手慢慢伸到我脖子上,往下扳着,我揣摸着他的意思,便俯下头来,把耳朵放在他的嘴边,才听到从他变哑的嗓子里,断断续续的吐出沙沙的极为细弱的声音:"……我,我和……和钟叔……游了……上来……找,找不到……系……系的……听,听……喊……断了……钟叔……他,他……就跳……跳……下去……啦……啊,啊啊……"戆仔说着,惨白的脸突然痛苦地扭歪了,喉结颤得很厉害,啊呀呀的像是哭可又哭不出声来。他从我脖子上滑下那只手,在我背后摇了摇,我转头一看,他的手正指着我身边虎屁股下的那片无底水渊---虎尾潭。我站起身子往下一看,刹时,心僵了---
       这时,我才看清,我们船的系岸大缆,居然是绾在险恶得让人丧胆的虎尾潭里,绾在滚滚飞旋的漩涡中,绾在漩涡中那根虎尾钉石上!
       "钟---叔---!"我望着虎尾钉石下那一朵熟悉的盘头压缆结花,不禁惨叫了一声,泪水扑簌簌地从眼里落了下来,滴在戆仔脸上。我明白了,当舢舨在被撞碎以后,钟叔和戆仔硬拖着大缆游上了岸。上岸后找不到可以系缆的地方。虎岩下的岸边不是陡壁峭崖,就是光溜溜的陡石坡,缆绳要拉到岛上去是不够长的。这时,大船上的兄弟们惊呼大碇缆断了,一刻再不能迟疑了,于是,钟叔抱着大缆,跳下这片很是流险浪恶的无底深渊,把大缆绾在那时还深埋在潮水之中的虎尾钉石下。可是钟叔一直没有浮上来,戆仔趴在虎尾潭边悲恸地哭喊着,直到哭哑了嗓子,惨死冻昏的。
       我真想放声大哭,可怎么却哭不出声。我叫几个赶上来的兄弟把戆仔背下小灯艇送回大船,再叫他们分头到岛上四处找找,看看钟叔有没有游到什么地方,自己便浑身颤抖着守在虎尾潭边,我想,钟叔或许还能从潭底浮上来。
       我记得,钟叔曾经说过:那东京城沉下去时,被玉皇谪下人间的一只神虎欲窜回天,因它罪孽深重,贬期未满,天不容归。当神虎逃至东京城这座最高的山尖上,就要登上南天门时,王母娘娘便从头上取下一根玉簪子丢了下来,化作一根神钉,把神虎的尾巴给钉住了,那神虎绝望地一吼,化作了岩石。那神钉落下时,砸地千丈,海水漫过来便成了一口无底深潭,它就是孤云岛下的虎尾潭。虎尾潭中的虎尾钉就是王母娘娘的玉簪子。
       钟叔还说过,虎尾潭的水中,虎尾钉旁边有一个巨大的无底岩洞,洞里长满五色珊瑚和海柳树,珊瑚林中和海柳树下,住着无数锦绣大龙虾。他年轻时,曾和大炮叔公一起,在夏秋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乘着大退潮的潮底无涌无流,潜入洞里捕捉龙虾。有一次,洞里闯出一尾大老虎鲨,张着血口向他们扑来,钟叔忙把咬在嘴里的一把三叉尖刀握在手中,跟大老虎鲨搏斗,幸得从一株千年的海柳树下游出一只老龟,死死地把大老虎鲨给缠住,钟叔他们才脱了险……
       我怎会想到,今天,钟叔为了我们的船,为了蓝月湾的亲人子弟,又一次潜入这口凶险的深潭!
       天,已经很亮很亮。潮水涨了上来,暴头风又继续弱了下去。孤云岛的水边岸上,处处响着兄弟们悲怆的呼唤:"钟---叔,钟---叔……"我愣愣地守望着脚下的虎尾潭。那一根虎尾钉渐渐被呼啸飞转的大漩涡深深地旋下水中去了。涌浪轰隆隆地冲打过来,冰凉凉的浪花撒满我的头上,我死死地望着黑洞洞的水底,心里不断地喊着:"钟叔你快上来吧!"我高举双手,问天,天不应,我低下头来问海,海不答;只有兄弟们四下里一声声回应着我的呼唤:"钟叔---钟叔……"
       8
       风在呜咽,浪在悲鸣。向着孤云岛,我们在船头摆下全船仅剩的三碗白米,大炮叔公掌香火颤巍巍站在前面,悲泣着喃喃祭告:"阿钟兄弟,我们找不到你了,我们就要回厝山去了,这一撮米,你将就留着吧,你要保庇全船兄弟平安回家。啊,阿钟兄弟,我们要走了。"兄弟们在一旁哭嚎着,悲叫着,一个个涕泪纵横,焚化着我们送给钟叔的一叠叠纸钱。
       香烟袅袅上升,纸钱的火灰像一群群黑蝴蝶向着孤云岛飘散,带着我们的泪珠洒向大海,把我们的悲痛向着天空诉说……
       兄弟们跟着大炮叔公一齐跪下,磕头,又跪下,再磕头,最后站起来鞠了三次大躬。啊,钟叔,兄弟们向你祭别了。
       孤云岛上的万千海鸥,此时都无声地盘旋在我们头顶。大海把它的一束束素洁的浪花抛向孤云岛……
       慢慢地一线黑影从那一道灵光消失处升了起来,升了起来,渐渐我辨认出它是家山的影子!
       啊,家山!我们漂泊了多少个日夜,终于见到了你的影子啦!
       家山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在西北方向的水平线上,黛玉般泛着一线幽幽的青光。
       兄弟们或站在船头,或站在艉楼顶上,或站在舵轮旁,脸向家山含着眼泪露出了微笑---看到了,看到了,终于看到了……
       啊,蓝月湾!我的家园,大海岸边一湾蓝蓝的半月,我生命中的月娘妈!为什么,你总是凄凉地残缺着?而不是辉煌地圆满着?最初,你该是大地上一轮美丽团圆的月娘妈,就如十五夜晚天上的月娘妈一样。是那个可恨的帝王,在他的末路穷途之中一脚踩沉了半边河山,让苦难的海水吞噬了我们圆美的家园,而留给我们一湾残缺的希望!从此,我们世世代代便生活在这一湾残缺的希望中,把眼泪和笑容、爱与恨、血汗和生命,都装载于一片褐帆上,交付给大海。一代一代,我们在风中浪里颠簸着,搏斗着,追求着,一个个亲人被大海夺走了,我们又把船帆升起来;一片片船帆倒下了,我们又带着含泪的微笑出海去,为的就是向大海讨回那个属于我们却已失去的圆。今天,又一场刻骨铭心的灾难蹂躏了我们,可我们依旧向着那个圆圆的梦,升起浸透血泪的船帆。什么时候,蓝月湾的月娘妈不再残缺破碎?什么时候,大海那养育了我们千世百代生命和梦想的苦咸乳汁,变得醇美香甜?
       十六的月娘妈升起来了,它比昨晚的更圆更美,也更叫人伤心。仿佛是阿妈那含泪的笑脸,珊妹仔含泪的笑脸,家山亲人含泪的笑脸;还仿佛是阿菊还给钟叔的那枚金戒指,闪射着隔世的光芒;还仿佛是阿茶留给蓝月湾的一滴无奈的晶莹珠泪。……被它照得惨白惨白的这片海水,有如一具巨大的水晶棺,看得见里面珊瑚林中、水藻丛里,躺着我们的钟叔,躺着我们的阿海兄弟,躺着我们祖祖辈辈被大海夺去的亲人……
       月娘妈,讨海人的月娘妈!在它美丽而悲凉的照耀下,乘着清风,我们的船望着家山沉重地缓缓漂去,那支古老的歌谣,也随着月娘妈升起来了,天空、大海、陆地、云、星、风、浪伴着我们的心一起唱起来了---
       ……
       月娘妈,月娘妈,一蕾圆圆的月娘妈,笑得水水的月娘妈,你安怎乍圆?
       你这尼水水!照着天边的讨海船,照着阮厝山!
       月娘妈呀,月娘妈……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