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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热河傻妞
作者:何申

《十月》 1999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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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河城里的大妞儿长得俊。
       热河妞儿长得俊不是空穴来风,溯源追根大有出处。当年康熙爷不是在这建了座避暑山庄(又称离宫)吗?山庄里把全国各地有名的景色全揽了进来,依山临水一一再现。康乾两朝天子还为此题名,各提三十六处,加起来七十二景。很好分辨的是,皇爷爷提的都是四个字一处,如"月色江声"、"南山积雪",皇孙提的则是三个字,像"采菱渡"、"冷香亭",正所谓名称高雅,实物珍贵。可惜后来不少建筑都被毁了。万恶的日本鬼子拆走了"宗印殿"。那是一座铜殿,值老钱啦,叫他们运到东洋做弹壳了。黑心的军阀扒房卖木头,卖了钱去天津租界买公寓娶小老婆。当然也有让咱自己人不慎给毁了的,属于好人办坏事范畴。1945年八路军接收热河,大冬天不占民房不扰民,骑兵住离宫德江门内大戏楼。那建筑的地基今日犹在,石条白花花一大片,据说比颐和园里的大戏楼还棒。可以想象嘛,康乾盛世修些什么,肯定比慈禧太后挪人家建海军的钱要名正言顺得多,手头也宽裕得多。可惜,不知哪位战士烘火取暖,不小心把堆在殿内的马草燎着,接着就把整个大戏楼都给烧了。大戏楼都是上等的好木头建的,大火起来,红光满天,香气满城。深更半夜,御道街二道牌楼旁草市胡同8号正房东屋九十多岁姜家老太太在家中自言自语,说大戏楼没了。家人皆惊,到当院一看,可不是咋着,东南方德江门那通红一片,似霞光万道,极为壮观。后来就有人说老太太要成仙了。姜家老太太一笑道:"哪的事呀,我年轻时在离宫当丫环,就在大戏楼里当差,那楼里有股子特殊的味儿。这热河城里,我的不少姐妹都能闻出来。"得,老太太一下子把话点明了,热河城里的妞儿长得俊,是祖传,按科学的话讲,是遗传,是宫中千挑万选的美女散落于民间的结果。俗话说一辈子没好母,十辈子没好儿,这可不是血统论,这是遗传学,尤其是长相,绝对是从父母那来的,孩子长得如果不像爹妈,那就麻烦了。热河妞儿大多是椭圆型的长瓜脸,下巴颏略尖,既丰满,又俏皮,眉毛细而弯,眼睛不大,却极有神,黑眼睛宝石一般的发亮。不信你在强光下注意人的眼睛,好看的女人首先好在黑眼珠儿上,能反光,一下子整个人的气质都跟着提起来。要是光照上去一点反应都没有,黑煤球似的给吞肚里去了,就大大减色了。
       往下,热河妞儿多少还有点小"奔儿"头。要说奔儿头不好看,不是有童谣唱吗:天上下雨我不愁,你打伞,我有奔儿头。那就是说奔儿头像房檐子似的在眉毛上遮风挡雨,那不成东海里的龙王了吗?那是夸张,是小孩损人。女孩子小时有点奔头,大了就长没了,但前额就显得豁亮,做头发是怎么做怎么好看,若是前额窄,天地小,眉毛连鬓,怎么收拾都费劲。
       热河妞儿还有一大特点是身材好,这个好跟江南女子的杨柳细腰不同,跟东北大妞丰乳肥臀也不一样。热河妞腿长而匀称,穿牛仔裤最好看,不用发愁到大腿部位就把裤子噔噔撑起来,或到胯骨那裤子就提不上去了。亭亭玉立那亭亭,首先就亭在两条腿上,外地如今特时兴女式高底鞋,舞台上高靴子似的,热河妞儿们没人用,为啥?腿够长。此外,热河妞儿宽肩,凡是衣裙就挑得起来;耸乳,不大,小山峰似的往前使劲,"文革"时的绿军装让她们挺得还怪好看,何况现在旗袍啦恤衬啦。数年前热河报社牵头搞了一次选美,开始都担心没人报名,因为项目中有展示形体的泳装表演。而且是要在好几千人的体育馆里,当场打分。主办者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热河城四面环山,一条大河从中穿过,小小盆地之内,面积有限,故随着山庄发展至今,人口也未涨得天边。小城之内,新道老巷,街坊邻居,不是认识就是脸熟。此地又是避暑胜地,即使在夏天也不必热得袒胸露臂,男女衣着向来规整严紧。如今若是谁家的大姑娘穿件游泳衣在大厅广众面前表演,那家老太太还不得找报社来?可临到开赛之前,再看报名处,你猜咋着,好几百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围个水泄不通。等到比赛开始,体育馆里那些个人呀,为啥?不光热河的妞儿们思想挺解放,还因为漂亮的妞儿太多了,谁也不服谁,都想争那个第一。有个老太太说要是早搞几十年,我们早在你们前面选上啦!把主办者乐得够呛。
       热河城里的妞儿不光长得好,口音还地道。不怕北京人听了不高兴,这的口音比北京口音中听,没有那些绕嘴刮舌的零碎儿。要么咋这些年热河电视台的女播音员在外走俏呢,出一个就走一个,省台、中央台都有。热河的老百姓觉得挺露脸,官员也不怕人才流失,这儿后备军雄厚,有得是。你在中小学校门口瞅瞅,新的一茬又起来啦,这拨儿是吃奶油巧克力长大的,更白更俊。
       要是这么说,热河的妞儿就好得没一点缺点啦?不是,我这还没说到呢,热河的大妞儿有个毛病---傻。但这傻不是智力有毛病的傻,整天哈哈哈,不知道自己属啥的多大了,那是傻子。热河大妞儿的"傻",是心太直,口太快,不会耍小心眼,有时叫人算计了,自己还不知道。遇到难事,遇到别人有困难,心又太软,太热情,帮这帮那,把所有的问题都自己扛。在爱情上也容易受挫折,先是不明白男女之情为何物,后来明白了,又常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无怨无悔爱着一个人,可结果是,傻傻等待,人家也不曾回来。这些话怎么这么耳熟呢?是一首歌上的词。挺对路,我借用几句,也算不上剽窃。
       那位问热河的妞儿若都是这样,又是跟谁比较出来的呢?总不能弄一帮北京天津的妞儿到热河来跟她们常年累月的做比较吧?这话让您给说着了。三百年前,避暑山庄初建时,庄子外的小村叫热河上营,人口不过百十多号。而后随着大小官员陪王伴驾前来行围打猎消夏避暑,一住就是几个月,宫外就得建宅子,过日子,随之而来便是五行八作的兴盛,几代下来,热河城便有了模样。此地为清朝的第二政治中心,人口虽然不多,但建制级别不低,和中原省份一样,都是省级待遇。这待遇虽然到了1956年随着热河省的撤消变成地区,到九十年代变成地级市,但热河始终是京城以北塞外重镇。山海关往西的义院口、冷口、喜峰口、古北口,条条大道通热河。"文革"里上山下乡,越喊向贫下中农学习,人们越想远离贫下中农,到城里去生活。可进京下卫户口太难办,就是搬到大庄子石家庄也不容易。招工提干,知青选调,官员升迁,不少人落户热河城里,看山清水秀,吃住方便,却也就安下心来。故方今热河城内,十个人中,就得有六个人是近二十年从他处迁来。所以,纯正的热河大妞儿并非比比皆是,生于边远县份的姑奶奶们到热河城里开辟新天地,一个个精得冒油,灵得窜气。这也难怪,人家单枪匹马,没点真格的,咋能安身立命。热河的妞儿则不然,祖祖辈辈在这里,周围三亲六故,从小就不设防,脑子里没有那根弦,长大了,身高了,貌美了,工作也拿得起来,可肚子里一点嘎咕心眼儿也没长。
       二道牌楼旁草市胡同8号姜家老太太的重孙女姜婉婷就是一个,她是方今热河城第一大傻妞儿。妞儿不分大小,婉婷芳龄三十有八,你若看她做的那些事,也就是十八岁少女做的,那叫一个冒傻气。可听完也叫人叹口气,说这事实在是太欺负人了,应该替婉婷说道说道。可接近婉婷的人说人家自己把那一段事都翻过去了,还提它作甚么。不过,外面的人不认识婉婷,更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笔者觉得还是有必要详细介绍一番,让众人了解热河傻妞的可爱之处。
       说来话长,姜婉婷的父亲姜报国是赵老太三儿子的大小子。姜报国十六岁到北平念书,他身强力壮,好抱打不平,跟同学把欺侮学生的日本学监打个半死,然后投了西大山里的八路军。十八岁那年随热河支队收复热河,进城没回家,夜里住离宫大戏楼,着火的时候他还救呢,让火把脸上烧掉一块皮,日后落了块通红的伤疤。转业到地方后,娶妻那翠英,先生了四个儿子,六○年又生个女孩,这就是姜婉婷。取名婉婷,一是说她来得晚,盼了又盼才有这个女孩;二是希望往下就别生啦,都五个孩子了,快停下。果然,有了婉婷,往下就没有了。
       婉婷以上全是哥哥,自小就跟小子一样,爬山钻洞,上树掏鸟。四个哥哥四只虎,二道牌楼左右,没有人敢碰婉婷一个指头。当然,姜报国管得也严,儿子在外惹了祸,他真打,打得孩子嗷嗷叫,打得他自己脸上疤痕变成紫色。但他从未打过婉婷半下。所以,当"文革"他挨斗时,几个儿子开始还挺解气,后来一看不行啦,老头子要让他们折腾死了,婉婷的妈那翠英就急了,站在当院就骂我操你们祖宗有这么个革命法儿吗!姑奶子今天跟你们拼啦!带着婉婷他大伯屋的三个儿子和自己的四只虎,就从商业局的礼堂把姜报国抢回来。那时商业职工多是女的,也就是食堂有俩大师傅仗着出身好敢动手打人。他们再来抓人时,婉婷在院外放哨,院里八个人一起抄家伙,愣把他们吓得没敢进院,回去说不得了啦,一只母老虎领着八个虎崽子要跟咱拼命。军管会说这还了得,立刻调了不少人去。到那一看,就剩下几个小子,那翠英带着姜报国和婉婷跑了,跑黑龙江她一个当盲流的亲戚家,一呆就是三年。等打人那股风过去了,三口子才回来。回来以后麻烦事还是不少,凡是经历过那场运动的人可以想象出来,但姜报国禁折腾,批来批去,熬来熬去,又活着恢复了商业局局长职务。细情就不说了。姜婉婷呢,跟着父母杀杀打打隐身关外,苍茫辽阔的黑土地使她的性格愈发直爽豪放。家中父母和哥哥的呵护,更使她行起事来从不知有啥顾忌。随着两条大腿往长里一拔,胸脯往前一挺,小圆脸蛋上的物件往俊里那么一变,嘿,整个一个热河大美妞儿。不论在学校还是在街上,都有人比比划划,说这个婉婷长成这样,将来对象可咋搞呢?
       姜婉婷到周十八、虚十九岁时,身高一米七○,篮球排球田径游泳皆是市里的尖子,百米短跑十二秒,跳高一米八,若干年里都没人破她的纪录。可惜那个时候"文革"刚结束,人们的思想天地和生活天地仍然很窄,若是再晚十年,姜婉婷肯定走出了热河到外面发展,不光能打球,若穿上时装,是挺好的模特,若遇见个好导演,电影电视里扮个角色,也是挺好的演员。可十八岁的姜婉婷没遇到这些好事,她遇见的头一件事,却是搞对象。换句话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她也不想考了,想找个工作。那时候工作还好找呢,何况她的老子还在局长的位子上。但这时,有两户人家早早在等着她,两户人家都有个二十出头的儿子,全都身高一米八五以上,全都瞄准了婉婷。两家父母与姜报国那翠英还都是老同事,也都有身份,都表示愿意帮婉婷安排个合适的工作。这就是说,一个姑娘有两家惦着,你又不能同时嫁两家,这就叫姜家为了难。
       这两家是何等人家呢?一家姓邢,父亲是公安局长,儿子叫邢晓阳,在刑警队工作,不言而喻,一家子都是警察。另一家姓丁,父亲是体委主任,儿子叫丁大明,在市体校当教员,打过排球。他母亲在市妇联,是个头头。这两家若不比儿子的长相,单论家庭条件,搁在九十年代是一目了然,半大孩子都会说,肯定是公安局的好,有权呀。可退回二十年就没那么大差距了,公安局远没有今天的社会地位,加上"文革"中街道戴红套袖的老太太搞群众专政,经常有派出所的警察配合,人们对警察的印象,说老实话,还不咋着呢。不过,邢家父子都是正经人,邢晓阳是在市运动会上见到婉婷的,他是公安局代表队扔铁饼的,婉婷跳高。那时跳高用沙坑,跳卧式或剪式,还没有背式,婉婷穿短短的运动裤,两条大腿修长匀称,邢晓阳瞅了几眼婉婷后,手里的铁饼就不好好走直线了,一个劲往界外跑。撇了个第六名。回家就跟他母亲说草市街8号那妞儿现在长得成是好呢。他母亲李香云说那是姜局长的千金,你要是喜欢,咱先去说说,我和那翠英早先都在邮电干过。李香云觉得没问题,过几日去找那翠英。那翠英如今在市总工会当了副主任。姐俩多日未见,见了面很高兴,说了几句后李香云就一个劲夸婉婷,那翠英挺敏感,问你是不是想给你小子保媒呀,你来晚一步,黄丽萍已经来了两次了。黄丽萍在银行当副行长,是丁大明的妈,四八年参加工作,有名的敌占区妇女主任,用鞋底子拍死过恶霸地主,当然不是她一个人。黄丽萍说我儿子丁大明是婉婷的排球教练,他俩早就熟得很。体委现在正缺打字员,大明他爸说可以让婉婷先去打字,然后喜欢搞啥专业都可以,要是想去银行,更是一句话的事。李香云一听就火了,说我们老头子那缺警察,派出所、分局、刑警队、看守所,任她挑,当上了就用不着穿自己衣服了。
       那翠英皱个眉头说我得回家商量商量。到家先试探着问婉婷,有这么这么几样工作,你想干什么。婉婷说:"都挺不错,我都想干。"那翠英说:"不能都干。"婉婷说:"那我就穿警服,打排球,看犯人,游仰泳……"那翠英说:"不行不行,就好比搞对象,只能搞一个,多了犯错误。"婉婷小嘴一噘:"我不搞。"转身出去和胡同女孩子一起跳猴皮筋儿。
       姜报国说上级提倡晚婚,你怎么这么早给她找对象?那翠英说我是担心她长那么个模样,却傻呵呵,哪天再让谁给糊弄了,还不如早点定下,慢慢处着。再过几年,提亲的更多,咱更不好办。姜报国说我看她还是个孩子,给她定了,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翠英一拍大腿,说我十八岁都跟好几个小伙子处过了……扭头一瞅姜报国正仔细听呢,忙改了口,说:"比起我妈来,我还差得远,我妈十六岁生我大哥……"往下又拖了些日子,邢、丁两家的话还不知道咋回呢,又有好几拨儿介绍人纷纷找来。原来,那时候正拨乱反正,不少老干部重新出来工作。工作之余,亦得整顿运动中散乱不齐的家庭,该安置的安置,该调动的调动,娶了妻的张罗房子,耽误成家的赶紧找对象。别看都曾因当官被批判斗争,也曾发恨说这辈子愿当平民百姓,可万劫之后,议起儿女的亲事,还是希望门当户对。这么一来,姜报国家中有一千金姜婉婷,便成了热河官员家中茶余饭后谈论的焦点,又理所当然成为各家公子的追求目标。有胆子大的,干脆利用婉婷几个哥哥的关系,千方百计来姜家串门,抓机会和婉婷认识,请婉婷看电影,逛商店,上山打猎,下河划船,倒也让婉婷的生活丰富多彩。尽管那些小伙子心中都决心早已下定,勇气憋个十足,可一到婉婷跟前,却不由得心里发虚,不敢出手。咋着?婉婷太纯洁,从里到外都白玉无瑕。包括丁大明和邢晓阳在内,都不忍心动婉婷一下。婉婷呢?觉得这些人都是哥哥的好朋友,也是自己的哥哥,啥也不防备跟着人家玩呀乐呀,对人家的心思竟毫无半点察觉。
       一来二去,有人就退出竞争行列,私下说婉婷虽然长得好,但人傻,大傻妞儿一个。李香云有一天找到那翠英说你闺女是不是在这方面有毛病,怎么跟男的在一起也不知道害臊呀不好意思呀,那么大丫头,该知道男女之间的事了吧。那翠英也不客气,说你才有毛病呢,我家婉婷那是在考验他们呢。李香云晃晃脑袋说被考验的足有一个排,我儿子腰里还别着枪,悬啊,老姐你行行好吧,别让我家晓阳着急了。黄丽萍也找那翠英,说你得开导开导婉婷了,我家大明带她打好几年的球,大明那么追她,她怎么也不知道动心呢?那天我试探地问她你大明哥对你咋样,她说太好了,跟我亲哥哥一样。我问她你知道大明哥为啥对你这么好吗?她说所有人都对我挺好的,大明哥也一样吧。我急了说大明想娶你做媳妇,你猜她说啥。她说当媳妇没意思,还是当哥好……
       那翠英下班迷迷糊糊回到家,狠了狠心把婉婷叫到里屋,把门关上,问婉婷:"你在学校,学过那个什么,生理卫生了吗?"婉婷急着去看电影,忙说:"啥卫生,没这课。"那翠英问:"你知道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吗?"婉婷说:"怎么回事?也没人跟我说,我怎么知道。"那翠英说:"那我得给你讲讲了……"婉婷说:"我不听,我看电影去了。"拉开门就跑了。
       那翠英望着女儿的背影,心里这叫着急,不由想起娘家的事。那家是皇亲,据说几辈前的先祖,跟慈禧是表兄妹论着,至于后来沾没沾亲戚的光,就不知道了。但那家在热河是大户,爷爷那辈城里开绸缎庄,乡下还有田产。可叫人憋气的是,那家几乎是每一代都出个不省心的人,而且都出在女子身上。那翠英的三姑,因为单相思一个书生,魔症了,大冬天穿着单绸旗袍站在头道牌楼下等人,惹得半条御道街的人都去看热闹。等到翠英这一辈,是她四姐,不同意父母包办婚姻,跟一个戏班里唱小生的私奔了,没二年唱小生的得伤寒死了,她四姐受了刺激,得了精神病。找回家来,还认识父母姐妹,可就是脑瓜子回不过弯来,整天还像跟那唱小生的在一起似的,唱呀笑呀打呀闹呀,一直折腾到六六年。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要来大运动了,一天夜里她悄悄跑了,从此就再没见着。那翠英他父亲迷信,偷偷请个瞎子算卦,瞎子说你们祖上有人积怨太深,后来每一代女子中必出一个冤魂,以抵前债。瞎子说这话时,那翠英不在场,那翠英初中毕业以后就参加工作,一直在外住,是后来母亲念叨起四闺女时说起的,那翠英不信,还说了母亲几句,母亲说你甭不信,你得加点小心,婉婷那小模样跟她四姨和三姑姥姥分毫不差,自古红颜多薄命,你加点小心吧。那翠英说婉婷也不姓那呀?人家不是你那家的闺女。母亲说那家你们哥们姐们五个,下一辈就她一个闺女,她想逃都够呛。那翠英一想,可不是嘛,那家和姜家两头养了一群秃小子,婉婷是满山绿草中的一点红,你说这事闹的……
       大儿媳妇张小凤来了。小凤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往柜台里一站就嗑瓜子聊大天,服务态度不是一星半点的差,但嘴却练得不是一星半点的能说。以往她来婆家,那翠英从不敢跟她多说啥,怕勾起她的话瘾,叨叨起来没完。有时那翠英直心疼儿子,跟这样的女人日子咋过呀?可当初正是姜报国不得烟抽的时候,张小凤模样又不错,儿子能娶了她也不容易。想想这些,张小凤再能叨叨,她也就忍了。但今日见了张小凤,那翠英计上心头,却希望她帮自己叨叨几句。那翠英喜笑颜开,亲自沏茶倒水,问这问那,反倒把张小凤给弄糊涂了。张小凤说我们公司来了新经理,因为我上班聊天,把我的奖金全扣了,我受点病,舌头不爱动,您有啥事就说吧。
       那翠英一听急了,说你别舌头不爱动呀,这会儿需要舌头一个劲动才行。你妹子十八九啦,还不懂男女之间的事,你得给开导开导。张小凤皱着眉头说不对吧,我妹子小玲跟她男朋友都怀上过,我托的人给流了,她怎么还会不懂那点事呢?那翠英说不是你娘家妹子,是婉婷,她不懂。张小凤嗯嗯点点头,说等我跟她一说她就明白了。
       天大黑了,婉婷哭着进屋,把家里人吓了一跳。张小凤问妹子谁欺侮你啦,嫂子这就给他挠成血葫芦条子。婉婷摇了摇头,说看电影《城南旧事》,那里有个女疯子怪可怜,男人没了,孩子也没了。那翠英给张小凤使个眼色,说你嫂子跟你说点事,电影里的故事都是瞎编,你别想了。张小凤就跟婉婷进了西屋。婉婷的四个哥哥都成家到外面住了,家里就他们三口人,老两口住东屋,婉婷住西屋。西屋有一张单人床,写字桌、梳妆台,还有一台脚踏风琴,墙上挂着球拍子,还有婉婷自己画的水粉画。老式的房子面积不大,让婉婷收拾得干净整洁,情调别致。
       婉婷还是没有从电影里出来,跟张小凤说:"嫂子,人生几十年,就像一场梦呀,你看那英子在毕业典礼上唱,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张小凤说:"是啊,要不然人活在世上,该抓紧的事就得抓紧呢,趁着年轻,把孩子养了,没几年也就带大了,你说是不是?"婉婷眨眨美丽的眼睛,长睫毛上下跟着呼扇,她不解地问:"你怎么说到养孩子上去啦?我觉得,人得有个追求。"张小凤一拍大腿:"你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个头肯定得高,一米八以上,长得帅,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婉婷皱眉说:"嫂子,我是说事业上的追求,不是搞对象。"张小凤头上都冒汗了:"傻妹子,一个女的,有了好丈夫,才有好事由,我们柜台有一个她爱人是饮食的经理,她家鱼呀肉呀有得是。"婉婷说:"嫂子,你到底想说什么呀!"张小凤说:"妹子,嫂子是奉你妈之命,要跟你说说男女的那点事。你大了,也该知道了,咱们女的,大了就该生孩子……"婉婷笑道:"我喜欢小孩。"张小凤说:"是啊,谁都喜欢小孩,问题是,小孩从哪儿来的?是从肚子里,可为啥肚子里会有小孩呢?"婉婷很认真地想了想说:"这简单,得有个当爸爸的,得结婚,对不?"张小凤轻轻拍手说:"对,得结婚,穿红袄,坐花轿,大红灯笼高高挂。往下呢?夜里他俩会干什么?"婉婷说:"这你难不倒我,我姥姥早就教过我,那一套我都明白。"张小凤扭头就去找那翠英,说她说她姥姥早就教会她了,她明白呀。那翠英心里说我妈死有十年了,十年前她老人家给婉婷开展过儿童早期性教育?不可能。她对张小凤说问清楚她都明白啥。
       "我念给你听呀。"婉婷对张小凤说:"小小子,坐门墩,哭哭咧咧要媳妇,要媳妇做嘛,点灯说话,做鞋做袜……刚才那电影里就有这一段,女疯子念的。你干脆买张票去看一场,可好呢。"张小凤哭的心都有,出西屋跟那翠英说妈呀,完啦,您这老闺女在这方面是弱智,我是开导不了她了。您生的孩子多,比我有经验,您亲自出马吧。那翠英没好气地点点头,转身进东屋问姜报国,说你给百货派的是什么经理,把张小凤舌头都管理得不利索了,这么点事都不会说,看我自己的。姜报国说可万万使不得,婉婷好比一朵刚出水的荷花,看什么都洁净无比,让她知道那种事,对她是个摧残。那翠英点点头,说我请个老中医给她看看,看人家怎么说。
       看的结果,令那翠英大吃一惊,老中医说婉婷得的是性心理发育迟缓症。原因是婉婷自幼与哥哥们在一起长大,无猜无疑。加上婉婷天性高洁,污秽之言皆不入耳;天长日久,就成了这个样子。那翠英说那可怎么治呢?大夫说此病不用治,古时大家闺秀,往往都是洞房之夜才花开知春。当今女子,社会交往甚广,耳濡目染不断,春风常吹似不觉,雷声响过顿明了。那翠英听不大明白这位说的词儿,说您老给我说具体点大白话点,我念书时最怕文言文。老先生指着坐在一旁的婉婷,说守着她我没法开口呀。那翠英瞪了婉婷一眼,说我的闺女呀你是咋回事呀,把大夫都弄得不好意思了。
       婉婷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太傻,背后他们叫我傻妞儿。"大夫说:"其实你不傻,你说出这些话就证明你不傻。不过,旧时女子到你这年龄,有的急得跳绣楼了。你却芳心不动,难得呀。"那翠英心里说这二百五先生,叫你看病,你咋佩服起病人来了。她拉着婉婷就走,到家说你也别这么整日欢欢乐乐了,你赶紧找个工作干吧。婉婷搂着那翠英的脖子撒娇:"您要撵我走呀,回头我给您招回一个傻女婿,叫他整日在您面前冒傻气。"那翠英叹了口气说:"唉,我养你四个哥哥,加一块都没你费心,拉倒吧,我也不逼你了,你爱啥时明白就啥时明白吧。"姜报国说百货公司粮市分店正招售货员,你去干吧。那翠英说要去去百货大楼,粮市分店又远又小,破房子黑乎乎,也没见谁去那买东西。姜报国说正因为如此我才让她上那去。我是局长,不能带头把自己的孩子往条件好的店里放。那翠英说也好,这下子可以避开邢家丁家,只是委曲了我的闺女。婉婷却高兴地说我去哪儿都行,粮市分店挺好的,就是下雨往里灌水我得穿雨鞋。这是实情,粮市是老街,修一次,街就高一点,日久天长,街两边的房子比路矮了,粮市分店是老房子,下雨真的往里灌水。
       婉婷去了粮市分店,在鞋柜卖鞋。八十年代初,鞋的花样还不多,冬天大头鞋,春秋松紧口,夏天卖塑料凉鞋。家里日子好点的,男的买双三接头,女的买双半高跟,穿得很在意,鞋底子上钉满铁掌子,跟牲口蹄子差不多,恨不得一辈子都磨不坏。那会儿商店也开始搞奖金与销售挂钩了,鞋柜就因为卖得少,奖金少,谁也不愿意干。婉婷不知道这里的内情,往鞋柜台里一站,旁边的售货员直偷着笑,说这大傻妞,哪个组都比鞋组好,她站几天就站不住了。还有人知道婉婷是局长的女儿,就悄悄跟婉婷说,你咋不去百货大楼呀,又干净又豁亮,挣得还多,跟你爸说一声不就行啦。婉婷笑笑不说啥,忙着去熟悉鞋的类型和尺码,热情接待顾客。
       奇迹发生了,自打婉婷站柜台,粮市分店的顾客猛然多了起来,而且是清一色的小伙子。进来转悠两圈,就停在鞋柜前挑鞋。挑得很认真,向婉婷问这问那。婉婷刚来答不好,便着急着要喊旁人,小伙子说别叫她们,你说这鞋好,我们买就是了。婉婷知道有一种鞋的底子爱折,她不愿意骗顾客,说这鞋质量有问题,一个小伙子说那也买,坏了正好还来买。婉婷抓着鞋说你这是干什么?小伙子说我恨不得天天来买你这的鞋。
       坏啦,粮市分店成了卖鞋的专店了。售货员的班是上午下午轮着倒,那些小伙子也跟着倒,弄得婉婷上了班就没有一点闲着的时候。旁的柜台的人都斜愣着眼朝鞋柜瞅,瞅到月底奖金一分钱没得着,急得找经理说我们干不了啦,生意全让她抢走了。经理说你们看看婉婷是啥服务态度,你们又是啥样,人家再累也是满脸笑容,你们的脸耷拉有二尺长,跟谁欠了你钱似的。挣不着奖金活该。这话说坏了,其中有心眼窄的人,回家就嚷嚷粮市分店改婚姻介绍所了,去晚了就让旁人抢走了。有一天几个痞子来捣乱,挑鞋的时候抓婉婷的手,吓得婉婷脸都白了。丁大明差不多也天天来这儿,见此情景就和痞子动了手,痞子人多,把丁大明打了。邢晓阳这时也在一旁瞟着呢,抄起五金组的管钳子就开了两个瓢,余下的痞子扑上来,把粮市分店砸个乱七八糟。结果麻烦了,重伤一个,轻伤一个。丁大明住院,邢晓阳进了拘留所。还好,重伤的那个是才从西北劳改场跑出来的,轻伤的那个刚强奸了一个女孩,邢晓阳没打错人,但从场合上看有点过当,他父亲一狠心关了几天,让他脱了警服到地方,到饮食服务公司去了。
       婉婷这个哭哟,躲在家里不出去,班也不上了。那翠英说还是怨你,卖鞋就卖鞋,你那么热情干啥,你想把全城的男的都招去呀!惹了这么大祸,叫我怎么跟人家家长见面。婉婷对着镜子瞅瞅自己,泪眼汪汪,柳眉弯弯,又是一种小模样。她恨恨地用手指往脸上抹,想抹成一个小花脸。那翠英叹口气说:"你还抹,越抹越招人!"婉婷说:"那我该怎么办?谁叫你给我养成这模样,弄得我到哪跟旁人都不一样。
       
       "那翠英说:"哼,从来是姑娘长得丑妈发愁,怎么还有长俊了发愁的。得,你就是我前世欠的债,该着费你的心。"婉婷说我得去看看丁大明和邢晓阳呀。那翠英说让你嫂子陪你一起去,到那听你嫂子的,你少说话。婉婷满口答应,偷着用口红擦了两个红脸蛋,扎了两个小辫,就去找张小凤。张小凤说你咋变成山里丫头了?婉婷说越山越好,省得旁人盯着我。张小凤说够呛,这模样好像更招引人。张小凤找出块红头巾说你围上吧,旁人就认不出来了。俩人买了些水果,先奔医院。才走到避暑山庄门前,就见几个留长头发大胡子的外地男人迎面过来,那些人的眼光唰的一下都射向婉婷,而且死死盯住。张小凤很敏感,上前挡着拉着婉婷往前走,嘴里骂了一句:"不要脸。"按以往的经验,这么一骂,对方若不是歹人,也就退让了。不料这几个"不要脸"的竟然围上来,张嘴就说:"姑娘,你是哪里的?"婉婷倒也不知道害怕,瞪着眼睛问你们要干什么?那几个人中有一老者说你能不能把头巾拿下来,让我们瞅瞅。张小凤拉起婉婷说:"瞅什么瞅。再耍流氓,我就叫警察了。"俩人嗖嗖就往前走。那老者急了,跟身边的人说盯住盯住,千万别让她们跑了。
       张小凤带着婉婷跟电影里甩特务盯梢似的在街上转来转去,又进商场楼上楼下的乱窜一气。后来,她自己也迷糊了,看身后谁都像盯梢的,又谁都不像,就问婉婷怎么样了。婉婷把头巾拽下来,擦脸上的汗,一擦把脸上的红色都擦起来,一道子一道子的,引了不少人看,有人认出来,说这不是卖鞋的傻妞姜婉婷吗,咋打扮成这样?张小凤听了几句,拉着婉婷赶紧上医院。
       到病房里发现丁大明床边坐着邢晓阳,他俩本是初中同学,后来不在一块,见面少了。前些日子,弄清对方跟自己一样追婉婷,心头恼火,暗地里较劲。这回打了一仗,哥俩觉得应该摊开说,就凑到一块。可是谁也做不通谁的工作,谁也不想让步。正僵持着,见张小凤和婉婷来了,俩人大喜过望,说正好,咱让她自己表个态,她说跟谁就跟谁,另一个保证不生气。
       张小凤和婉婷都挺累,可没等她俩把气喘匀,邢晓阳说:"婉婷,我为你把大檐帽都丢了。要不是我,那天你们都得让痞子毁了。你,你难道就这么不懂情理,难道就不动心,还让我咋求你?"婉停没想到会是这番话,不知如何回答,停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动心……我动心……"丁大明在病床上拍着打着石膏的大腿说:"婉婷,你跟他动心不行呀。我教你打球多少年啦,你左一个哥右一个哥叫着,怎么到了现在变心啦?也罢,为了你我伤了一条腿,往下我再弄瓶子安眠药吃,我不活着了,看你还变心不!"婉婷连连摆手说:"别、别……我不变心,我不变心,你千万别吃安眠药……"邢晓阳又说:"你甭怕他吃药,吃药的不是男子汉。"丁大明说:"你也甭心疼他丢了大檐帽,公安内部正清理呢。"张小凤拍拍巴掌说得啦得啦,我看你们俩都是好人,可都称不上好汉子,一点谦让的精神都没有,她指着婉婷说:"不就是这么一个山丫头吗?大柴禾妞儿一个,大傻妞儿一个,有啥好的,你们争起来没完没了,多没劲。"邢晓阳说嫂子您说差了,我认识不少女孩子,没有一个比得上婉婷的,我这辈子非她不娶。丁大明说嫂子您不知道,从她在排球队里时,我就看准了她,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接触过旁的女孩子。
       张小凤心想这可就怪了,自己当初搞对象时,也有男的死乞白赖的追过,但都是一小气儿,过一阵就过劲儿了。虽然也有说过硬话的,什么非你不娶呀,非我不嫁呀,也都是嘴上的功夫,女的这边一凉,他那边立刻就逮谁都娶了。那时张小凤就认定天下男子本没有什么痴心汉,都是狗尿腉椤叶,新鲜一小会儿的事,搞对象没有必要太认真。俩人死心塌地一床被子过到老,那是结婚生孩子之后才能定下来。可看眼前这二位,一个追得苦,一个求得难,堂堂七尺汉都说出电影里的词儿啦,也真难为他们了。自己当初要是遇见这么一个,也算没白青春一回。
       张小凤这么一想,脸上肯定有表现。丁大明和邢晓阳还以为她琢磨婉婷跟谁合适呢,也不敢急着问,后来,反倒是婉婷小声说:"嫂子,你想啥呢?"张小凤说:"我想,我要是年轻十岁吗……"邢晓阳问:"咋着?"张小凤说:"我也算一个,就合适了。"丁大明捂着脸说:"我的天哟……"婉婷咯咯笑道:"让大嫂也小十岁,就没我的事啦。"几个人都瞅婉婷,心里说这傻妞子,她倒想得挺美,本来都因为她才引起的事,她竟然想自己没事了,真是天下少有。张小凤说你们二位的心情我都了解了,等我回去跟我婆婆商量商量再给你们回话吧。那二位都挺客气地说叫您费心啦。张小凤说我费点心没什么,可惜你们费的那些力气,有那劲能盖多少小棚劈多少柴禾拉多少煤了。那个时候人们的生活水平还很低,热河城内山上山下都是破旧的黑瓦房,居家过日子是件挺辛苦的事。有多少天生丽质的大妞整日离不开柴煤炉灶,家里盖小棚也得跟着甩大泥。烟熏火燎,风吹日晒,再俊的脸蛋也变色也起皱纹。像婉婷这样的就少有了,四个哥四个嫂,就她一个老疙瘩,啥事也用不着插手。不过,婉婷不娇气,还特别爱干那些活,脸晒黑了也不怕,在屋里猫两天就白了。那是她的造化,别人学不来。
       婉婷跟张小凤从医院回家,进屋一看吓了一跳,那伙子在街上追她们的人都在屋里,互相之间还呛呛,这个说是他先发现的,那个说是他早早盯住的。那翠英说瞧你俩,上趟街怎么招来这么多人。张小凤问你们要干什么?一个年长者说我们拍清宫电影,需要有个人扮皇妃,婉婷姑娘挺合适。另一个年轻的说我们要拍个反映青年工人的电影,缺个女主角,婉婷同志很适合。闹半天还是两拨儿人马,比丁大明邢晓阳还邪虎,跑家里来争人了。
       这可是个好机会,张小凤张嘴就替婉婷答应下来。婉婷从小就爱看电影,在学校也上台演过话剧,反正粮市分店的工作也没法干了,她点点头说就怕到了镜头前忘词。年长者说忘词不怕,说一二三四就行,回头配音,年轻的说旁边有人提词。婉婷说你们两家我跟谁呀?年长者和年轻人嘀咕嘀咕,说两头跑,你都拍。各位,这事发生在八十年代初,婉婷要是拍电影拍红了,那可比后来的那些女明星出道早多了。只可惜呀,婉婷去摄制组没几天就跑回来啦,说破天也不去了。她说扮皇妃让她给皇后下毒药,拍青年戏,让她跟一个男的又搂又抱。摄制组人找来说那是剧情的需要。婉婷说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我拍不了,硬把人家撵走了。那翠英虽然也不希望婉婷拍那些太过份的镜头,但她觉得当个电影演员也是很有前途的事,就私下里劝婉婷。婉婷在母亲面前说了实话:两头的导演单独辅导她时,总动手动脚。那翠英火冒三丈问摸哪了,婉婷说除了肩膀头,别的地方我都没让摸着。那翠英点点头,说那咱就不拍戏了,回头我让他们也拍不成。转天,她给文物局的头头打电话,让他多找剧组要钱,否则不能在离宫里拍,到了把那俩剧组给挤跑了。人家走了,那翠英静下来思考,女儿十八一朵花,婉婷现在是到处惹麻烦,不如把找对象的事停一下,就像女人的长头发,想不乱,用卡子卡一下。
       事情就卡在这儿,一下子还就耽误了下去,一耽误还就是好几年。跟婉婷一般大的姑娘眼瞅着都结婚生孩子了,婉婷却还呆在闺中。八三年机构改革,姜报国退了二线,那翠英也当了巡视员。外面都说婉婷虽然长得愈发俊了,但傻气也越发足了,一是说她当初放着邢家丁家那么好的条件不嫁,自个儿干耗,耗来耗去到现在找不着好主儿了。二是她搁着公安啊银行啊那么多好单位她不去,转来转去她转报社当了记者。当记者也罢,名声不错,写稿子表扬人家,到哪都受欢迎。可婉婷去的是群工部,专管读者来信,采编批评稿件。这是得罪人的事,报社记者编辑都不愿意干,可婉婷却干得挺欢实。今天批评城建部门一个劲刨街道,明天说警察态度太生硬,后天说银行服务急需改进。要是来了妇女上访的,向她诉说受丈夫欺侮的事,她更是当自己的事似的挺身相助。有一次,她报道了一个男人酒后无德在街上大小便的事,也就是几十个字,也没提名道姓。不料有个瘦子找来,说报纸影响了他的声誉,非要给他道歉不可。他还挺横,没说几句,见群工部全是女同志,就拍桌子瞪眼,接着就起坏心,说我那天是裤子里痒痒,我找虫子来着。说罢就解裤子,说现在又痒了。群工部的女同志哪见过这个,吓得直喊,那瘦子越发得意。姜婉婷伸手就跟他干起来。撕巴一阵,瘦子看婉婷这么漂亮,抱住婉婷就亲,婉婷一口咬下去,把瘦子上嘴唇给咬豁了,成了兔子嘴,到医院缝了十好几针。这事过去后,外面就传说,说婉婷是白骨精脱生的,表面上要跟你亲嘴,实际上是吃你肉喝你血。还有更难听的,说婉婷这么大了不搞对象,为的是找野男人方便……编这些坏话的人,有的是对婉婷的批评稿件不满,也有的是过去追婉婷没追成心眼又小又不健康的人,还有嫉妒婉婷长得漂亮的女子,还有闲得难受专爱制造花边新闻的人。但一个很明显的现实是,漂亮的女人麻烦多,漂亮女人到了年龄还单身,麻烦更多。
       但姜婉婷还是跟没事人似的,对别人的议论也不打听也不问,照样上班来下班走,稿件连采访到编排,都干得挺出色。总编辑大会小会还表扬她,年末还给她升了一级工资。这下坏了,有人就把关于她的"故事"编得更有鼻子有眼,还到处传播。年根儿,姜婉婷去单位浴池洗澡,人特别多,光线也暗。水把头发弄湿,把脸一遮,不仔细看就认不出是谁来。就听旁边人说那个叫婉婷的没来吧?另一个说没见着。那个问听说过总编给婉婷看稿子吗?总编跟婉婷说你上半部有两点不够突出,欠丰满,中间呢,平一点,下部有明显的漏洞,撂在这儿,我给你整一整。说罢,好几个女的咯咯笑。要说这个笑话,是编在谁身上都行的,以前也给旁的总编和女记者用,现在又给用到婉婷身上了。婉婷在一个角落边洗边听,说老实话,她开始有点没反应过来。后来人家一笑,她明白这是在说自己的坏话。她揉揉眼一瞅,那几个女的还不是报社的,是印刷厂的。印刷厂和报社早先是一个单位,分家好多年了,但两家都在一个大院里,报社的澡堂呀厕所呀,你不让他们使,他们偏来使,还挺理直气壮。特别是浴池,就那几个喷头,印刷厂的人来了占住还就不让,报社女同志对此特有意见。印刷厂那一阵印杂志,凶杀的色情的什么都印,日子挺好过,女工们就挺美,说话也就不注意了,乱嘀咕人。
       那几个女工讲上了瘾,还往下说了姜婉婷的一些不堪入耳的所谓"笑话",又引起澡堂里一阵放肆的谑笑……
       婉婷分开光溜溜的人群,上前给说这话的人就是一巴掌。别看她跟那瘦子打架用嘴咬,跟这些女工却略施手脚就行了。那几位根本没想到婉婷就在跟前,未交手心先虚了,加上报社女同胞趁势来抢喷头,一阵骚乱,把那几位光不溜的挤到更衣室去了。澡没洗成,她们也不甘心,穿上衣服到院里骂,骂得院里院外围不少人看。她们还想挠婉婷,不成想婉婷穿着毛衣毛裤出来,啪地打了个旋风脚,说我可练过武术,把那几个女工吓跑了。不过,传出去的话可就变了味儿了,越说越邪乎,最厉害的说婉婷光着身子跟人在院里打架……
       过了两天,张小凤急赤白脸把听到的告诉婆婆,那翠英气得脸都不是正经色了。婉婷下班才进屋,那翠英就把她一顿好数叨,婉婷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都过去了,我懒得跟你们说。那翠英说不中,你得说清楚。婉婷就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说完她也怪委屈,流着眼泪说:"我也没招她们也没惹她们,她们干啥总跟我过不去!"张小凤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叫你跟别人不一样呀?"那翠英叹口气说:"唉,你二十岁之前,有那么多人来介绍对象。现在可好,都没人来提这事了。再过几年,你可就成老姑娘啦。妈这一阵身子可不像以前了,万一得个癌啥的,说下去就下去,到时候,可让我怎么能闭得了眼呢!"婉婷拉着妈的手说:"妈,那可不行呀。我这就搞对象,本地不好找,我就登报纸征婚。"张小凤说:"不行,千万不能干!你还不把海南岛的都招引来呀!那咱们都没法儿过日子啦。你还是在本地找吧,好歹也知根知底。"婉婷说:"其实也不难,丁大明还等着我呢,前几天还打电话邀我去他家玩。"那翠英皱了皱眉。虽然才过去几年,情况却变化很大,丁大明的父亲没了,黄丽萍也从副行长的位子上退了下来。换句话说,丁家走的是下坡路。但眼下邢家情况好,不光邢晓阳的父亲又升了一下,成了副市长,李香云当了税务局副局长,邢晓阳自己也发了,当了一家大酒店的总经理,出入都坐车。这两家眼下的情况,明显的是邢家强于丁家,而且还不是强一星半点。
       张小凤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她这会儿舌头早好使了,她说:"要找也不能找丁大明了。我看还是邢晓阳那头好,他不是也等着你吗?"婉婷说:"他身边有那么多女孩子,都想跟他好……"张小凤说:"他就是有一千一万,你去了,她们都得把脸捂起来。"婉婷说:"我去过丁大明家,他们娘俩看着挺孤单的。大明他妈身体不好,也没人照顾,大明工资挣得又少,听说也介绍过两个,女的都不同意。"张小凤问:"为什么不同意呀?"婉婷说:"条件差呗。"那翠英说:"看你这意思,你是想同意?"婉婷说:"他们需要我,我也想帮他们……"张小凤嗷地叫了一声,跳起来摸摸婉婷的脑袋:"你洗澡打架,着凉发烧了吧?我的妹子,人家外面都说你傻,看来你还真是不精。搞对象不是学雷锋做好事,天下哪有你这样的。放着条件好的你不找,专找条件差的。"婉婷瞅瞅屋外,小声说:"大明,他爱我。"张小凤说:"甭说大明,是男人都爱你。你自己得有准主意呀!"那翠英说:"你嫂子说的有道理,你自己得有准主意。他就是嘴上再说爱你,他妈咋也不上咱家正式谈谈?倒是人家李香云那日见到我,还打听你的情况。"婉婷说:"人家怕咱家不同意,不敢来。人家没爹了,妈也没权了,怕你们瞧不起。"那翠英说:"我看还是按你嫂子说的,找找邢晓阳。"婉婷说:"我不,我要找,就找丁大明。
       
       
       "话说得很不愉快,婉婷犯了倔劲,那翠英也有点发火,半真半假地说你非找个贫困户,到时候可别到我跟前喊苦。婉婷说要是那么着,我饿死也不在您面前哼一声。张小凤紧劝,后来她说还是看两头的表现吧,谁在婉婷心里的分量重,就定谁。她为什么又这么说了呢?她想好了,天底下哪有不爱穿戴不喜欢吃喝的人,特别是女孩子,表面上挺像那么回事的,什么他爱不爱我我爱不爱他的,其实只要钱花到了东西给到了,就他又爱我我又爱他了。张小凤偷偷去找邢晓阳,邢晓阳正在酒店办公室里给几个女服务员训话呢,一见张小凤立刻把她们都打发走了。张小凤说你赶紧得行动啦,再磨蹭婉婷就归丁大明所有了。邢晓阳这几年肚子都鼓起来了,站起来提提裤子说我这就接婉婷到酒店来,她喜欢游泳,我这新建了室内游泳池。张小凤之所以帮着邢晓阳使劲,她是有所图的,她想调她妹妹小玲到这酒店来。邢晓阳说只要和婉婷搞成了,你就是我的亲嫂子,甭说调一个你妹子,就是再来十个八个,也是小菜一碟。邢晓阳说话口气如此之大,说明由于身份地位权力的变化,他跟以前是大不一样了。这就有悖于夹着尾巴做人那句老话。往下十多年里,神州大地上多少英雄好汉从红得发紫到一落千丈,还有不少落大狱里去根子都在这上头。只可惜旁观者清当事者迷,就跟走上道遇见鬼打墙,明知那道不对还往那走,啥时掉沟里才能停下。
       姜婉婷不知这里的门道,邢晓阳请她来她就来了。这几年虽然他们关系没往深里走,但感情仍然不错。毕竟邢晓阳当年为自己把人都打伤过,婉婷总觉得欠着晓阳一份情。邢晓阳这边的底是什么呢?前几年在饮食公司当个普通干部,他确实想快点娶了婉婷成立小家庭过日子。后来当了酒店的头,这想法就变了,个人家那点日子算个啥呀,这大酒店就是自己的家。妻子呢?能娶婉婷最好,不行的话,自己身边不缺靓女,比婉婷差点有限的大妞儿不老少呢。但话说回来,他始终把婉婷摆在了第一位,是第一人选。
       这时候就要过年了,酒店里的客人很少。姜婉婷来了,邢晓阳陪着,酒店里的所有人全偷偷看,说总经理的对象可真漂亮呀!这不是那个女记者吗!这不是外号叫大傻妞的吗!前几天听说她光腚跟人打架……喳喳喳喳,全是偷着在背后说,当面谁敢放个屁,邢晓阳挺厉害,说扣工资就扣工资。不过,凡是瞅了婉婷模样的人,就再也说不出啥了,全都傻乎乎看着直吸气,心说这是活人吗?这是画上的吧?
       其实婉婷也没刻意打扮,无非是脚穿红色高筒靴,白色紧身裤,宽肩镶金线的大花毛衣,外穿长毛领子绿色皮大衣。这还不算刻意打扮呀?真的,婉婷根本就没想打扮,这些行头都不是她的,这都是张小凤给借来的,非让婉婷穿不可。她跟婉婷说你去酒店就得穿得像样。她心里说的是如果婉婷不从各方面震住酒店那帮女孩子,就很难让邢晓阳彻底动了心动了情动了手。这么说张小凤是不是有点坏呀,一点也不坏,人家张小凤办事务实,不打马虎眼,她跟人说搞对象搞对象搞字太虚,把搞变成搂、抱,都比搞具体,都容易见成效。说这话是八十年代头几年,还行呢。再过几年就过时了,是啥样,大家都知道。
       婉婷这身行头往大厅里一走,跟进来一位神话里的公主似的。再看头上,黑缎子的长发往身后一散,不宽不窄的额头下,双目闪着光波,小嘴笑开红梅,柳眉一动,真是仙女下凡,胜过西施婵娟。那位说真有这么漂亮的女人吗?我们去避暑山庄旅游过,怎么没见过?这您就外行啦,现在不光在热河,在全国任何一个旅游城市,你走在街上,也看不见几个漂亮大妞。为啥?您想呀,这年头漂亮的女孩,有几个到大太阳地里去走。人家都在高级轿车里,在空调舞厅里,还有高级室内游泳池里。比如婉婷此次见了邢晓阳,吃了晚饭后,邢晓阳就带婉婷去游泳,游泳池大门是关着的,就他俩,旁人想看一眼都看不着。
       婉婷说:"我没带泳衣。"晓阳说:"这有一套进口比基尼。"婉婷说:"太暴露。"晓阳说:"就咱俩。"婉婷说:"想跟你说,你对我很好,我也喜欢你。可我不能骗你,我不能嫁给你……"晓阳咬咬牙:"换泳装。"他伸手关了室内的灯。
       暗色中,婉婷走过来,拉住晓阳的手说:"你有恩于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永远当我的哥,好不?"邢晓阳的手颤抖起来,向前摸了一下,像摸着藏在迷宫中的美玉,又像碰到不知是何等形状的珍宝,惊喜的瞬间,他猛地又把手缩回去。
       婉婷轻轻抓住邢晓阳的手,慢慢放在自己的胸前,让他停在薄薄的泳装之外。婉婷流着泪说:"对不起你,我知道这样会伤害你,可没有办法,只能如此。来,抱抱我,让我们把感情停止在这个程度吧……""不!"邢晓阳猛地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室内顿时变成了灿烂的阳光下。婉婷身穿三点式泳装,羞涩地扭动了一下迷人的身躯。邢晓阳只觉得亮银子闪了闪,婉婷已跃入水中。邢晓阳一头跟着扎进去,咕嘟嘟喝了好几口水。头脑清醒些,他想追婉婷,可哪里追得上,婉婷海豚一般在水里窜来窜去,自己顶多像只北极熊来回扑腾。邢晓阳知道婉婷的脾气,她是说得到办得到的,你跟她来软的硬的都不行。另外呢,邢晓阳觉得自己是大经理了,低三下四地求人,毕竟有伤体面,不如慢慢来。于是,俩人游累了上岸,邢晓阳说咱俩照个相留作纪念吧,婉婷挺高兴,以为晓阳想通了,就跟晓阳照相,因为没有旁人,得自拍,晓阳按了相机后还得跑回到婉婷身边,池边滑,晓阳摔倒时,抓住了婉婷,婉婷身子也歪了,俩人半滚在一起时,闪光灯又亮了。
       婉婷觉得把晓阳的思想做通了,就放心大胆主动地去找丁大明。丁大明追了婉婷好几年,好不容易得了婉婷肯定的话儿,真是喜出望外,拉着婉婷的手,眼泪都落下来,叹口气说:"得到你这句话可真不容易呀。"婉婷扑到大明的怀里说:"也算是考验了你吧,往下我就一心一意地跟定你了。"丁大明亲吻着婉婷说:"咱岁数也不小了,就张罗成家吧。"婉婷还真有点羡慕旁的年轻人花前柳下谈情说爱的情景,自己这可好,要么定不下来,要么一定下来就要入洞房,当中浪漫的过程,敢情一点都没有。不过,婉婷很通情达理,知道大明的父亲没了,他母亲黄丽萍心情一直不好,大明又哥儿一个,家里家外都得靠他张罗,大明在体校还负些责任,工作挺忙,确实是没有时间出去逛离宫遛大坝钻小树林。婉婷到大明的家里一看,乱七八糟,剩饭都长毛了。黄丽萍去她妹子家散心,走了有半个多月了。婉婷把袖子一挽,心说干点实事吧,就叮当收拾起来。那是个星期天,大明一早说我去学校看看,婉婷一直干到天黑,屋里屋外拾掇得溜干净,饭也做好了,她对着镜子才收拾一下自己。她的心怦怦跳,脸上发烧。眼下不是几年前的她了,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她朦朦胧胧明白了。眼下,她好像知道了大明回来会干些啥。他母亲不在家,一男一女在相恋中又会干什么呢?婉婷用双手按住突起的乳峰,她想应该接受那个现实,把自己的全部交给大明吧……
       等到天黑,大明也没回来。后来有人捎口信,说大明去体委开紧急会,大明让你吃了饭先回家吧。婉婷就应了那句土话,傻老婆等汉子,等了半天连个影都没见着,拖着疲倦的身子就回了家。到家一进屋她哇地就哭起来。那翠英说你怎么啦,谈对象怎么累成这样,手都磨破皮啦?张小凤也在这儿,她说:"你放着总经理的太太不当,非得给他们家当老妈子,你这是何苦呢!要不然,还和邢晓阳好吧,他爸管城建,工程队给他家送的礼海了去啦。"姜报国说:"别羡慕那个,送礼多了是祸。婉婷呀,别灰心,认准自己的路,往前走就是了。"婉婷抹干眼泪笑起来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没一个人干过那么多活,将来成了家,是不是总得这么干?"那翠英说:"这还用问,我就是榜样,我在姜家几十年,啥时看我歇着过?"张小凤说:"晚上也睡觉。"那翠英说:"废话,晚上不睡觉,那是被服厂的机器,三班倒。"婉婷说:"三班倒也不怕,只要给句好话,心里就痛快。"张小凤说:"黄老婆子在单位就够厉害的,她当你婆婆,你够呛呀!"婉婷说:"人心换人心,他家就两个人,好伺候……"结果是整整不好伺候。不好伺候的是黄丽萍。黄丽萍回来一看三间屋里都变了样了,心里就像明白了点啥。见丁大明喜气洋洋地回来,她就问谁动了我房间的东西。丁大明说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和婉婷的事成了。黄丽萍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跟调查银行丢了钱似的问:"是她主动来找你的?"大明实在,说:"这回是。不过,以前我一直主动找她。"黄丽萍问:"以前不提。这次她主动,肯定有原因。放着邢晓阳家那么好的条件她不搞,怎么找咱们孤儿寡母?"坏了菜啦。黄丽萍这时的心态是一天三个样,都没个准谱儿了。这种人要说真是好党员好干部,一辈子兢兢业业干工作。麻烦都出在她退下来,退下后看新上来的头头车越坐越高级,办公室越装越豪华,公款宴请越来越不当回事,尤其让她最别扭的是,新提拔一个女副行长,才三十多岁,而且特漂亮。早先这女的不过是个副科级,归黄丽萍领导,黄丽萍一直怀疑她作风有问题,几次提拔正科时,行长都提了这女的,硬让黄丽萍给挡住了。这回可好,不仅没挡住,人家连升两级,还把黄丽萍给顶下来。顶下来让她当巡视员,没给具体工作。银行不是工厂,闲着没事你捡破铜烂铁也能做贡献,银行里规矩大,到处都是钱,你瞎巡,赶上哪少一捆钱,你就跟着摊嫌疑。所以,黄丽萍自退二线后,精神不好,身体不爽,很少去单位。但一听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姜婉婷主动上了门,她来了精神头了,工作几十年积攒下来的经验全转移到新的战线上来使用了。黄丽萍首先怀疑婉婷是被邢晓阳甩了,人家不要她了,没办法才转到这头来。其次怀疑婉婷是盯着自己家的钱来的。丁大明他爸去世,给的抚恤金有限,但大明他爸年轻时是运动健将,在国内外有好朋友,有一个华侨听说他去世,给寄来了两千美元。八四年时一般干部月工资还在六七十块钱上,两千美元按当时的比价合人民币一万多块,那还了得啦。这事也没保住密,好多人都知道,热河城又小,都说丁家有钱,弄得黄丽萍为此吃不好睡不香。早早就琢磨有朝一日有了儿媳妇,该怎么防备被她弄走。婉婷正在这节骨眼来了,自然就被列为重点防范对象。第三点说出来就不好听了,黄丽萍怎么看婉婷都跟新上的女副行长有点相像。这不怪她,道理是人身上脸上的零件都是一样多的,再漂亮你也不能多一个鼻子少一只眼。脸型、五官好看,或多或少就有一个共同的标准,比如高鼻梁儿,这标准就变不了,弄个塌鼻子,其他地方再好也美不起来。所以,一个地方水土育出来的美女,肯定有相似的地方。加上黄丽萍现在也不能总见着那女副行长,她脑子里总想人家,越想越想不起来,冷丁想起了婉婷,就像想起了那女副行长。
       三条因素,装在黄丽萍心中。婉婷哪能想到这些,打死她也想不过来。听说未来的婆婆回来了,婉婷采访采到半道愣跑到街上买了鱼呀肉呀,蹬车子直奔大明家。大明家住南营子,早先年间是清军的兵营,有空地骑马射箭,辛亥革命后办新学,成立师范学堂,这就成了操场。到了伪满洲国时,日本人还把这操场拓宽些。实话实说,日本人爱好体育,中国地面又不是他们国家的,抓劳工也不花钱,就使劲往宽了开。等到解放后除了大炼钢铁时在体育场上垒满小高炉,其余时间都是开群众大会用。丁大明他爸当体委主任时在操场旁盖了家属宿舍,他当然住在最好的房子里,但也不过三间一个小院。
       婉婷有钥匙,开门进院停车子拿东西,挺利索的。正要进屋,见黄丽萍倒背着手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瞅着婉婷,架子端得那叫匀。婉婷一见她,心里一股子热乎劲,意思是咱们就要生活在一起了,一张嘴她就叫了声:"妈。"按说没过门就叫妈,说明这媳妇够意思。未来的婆婆甭说热泪盈眶吧,起码也得下阶迎迎、接接东西,可人家黄丽萍纹丝没动,说了句:"这么叫,还早点吧。"转身进屋了。
       我的天!这要换了张小凤,早蹦高骂了,你一个二线老婆子牛×个啥!看我过了门咋收拾你!可人家姜婉婷没恼火,反倒责怪自己太冒失了。这就表现出她身上的"傻"气了,被人家数叨,也不知道往心里去。日后还有等丁大明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还有被人甩了骗了,也不知道恨人家,这都是这位热河傻妞儿叫人怜香惜玉之处呀……
       都说米脂的婆姨好,不光长相好,心还好,跟上一个汉就不变心。其实,热河城里的大妞儿亦是如此,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你想呀,自古以来皇上的女人就没有改嫁这一说,跟着她们的宫娥彩女怎么也受影响,即使是落到民间也以一身不事二夫为荣。就是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社会上兴起一股离婚风,热河城里办离婚的也少。当然也有离的,折腾个六够又复婚,复了再离,离了再复。这是怎么回事?窗户纸点破了,这当中有情人。跟情人偷偷好到一定程度,想公开过,就离了结,结了后发现这情人也不是过日子人呀,净想给她娘家捣弄东西,不行,还是头一个老婆好,得,又复婚。热河城满族甚多,男人特喜欢玩鸟养鱼逗狗放鸽子,或多或少有点八旗子弟的遗风,干出点荒唐事,也是在情理之中。
       姜婉婷死心塌地跟上丁大明,爱上丁大明。丁大明也确实值得人爱,高大英俊,说话不紧不慢,稳稳当当,有点像个大姑娘。从上学就是文体委员,下球场能打球,上舞台能演节目,对父母极孝顺,对同事甚友爱。这样的人,就容易得到提拔。相反,有的人能耐真大,可脾气不好,人缘差,就很难受到重用。可这当中有一个细节,婉婷和她的家人根本没有注意到,就是丁大明从小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父亲没了以后,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更不一般,他事事处处都想让母亲欢喜。这就埋下了祸根,异性相吸,同性相斥,物理原理搁到人身上也起作用,黄丽萍看儿子和婉婷亲热,她心里有股子说不出来的滋味儿。婉婷来找丁大明,俩人愿意在丁大明住的西屋单独呆着。呆着说些情话,大明难免要摸摸婉婷的手,或者亲两口。婉婷都到这份上了,也不拒,挺乐意地接受,动上情来,身上发抖。要说这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乐,挺大姑娘,也该让人家享受。嘿,一到这时候,黄丽萍就站在堂屋咳嗽,还来回走,叭哒叭哒就跟要推门进来一样。甭说他俩未结婚,就是有了孩子的,这情形下也紧张。一来二去,婉婷作了毛病了,大明一拉她,她眼睛就瞅门外,身上就哆嗦。有一天可盼到黄丽萍不在家,上离宫练气功去了。春暖花开,黄丽萍说她这阵子要开天目了,练功挺认真。丁大明关上大门就奔屋里来,婉婷心里的小鼓嗵嗵响起来。大明这时已在热火头上,伸手就拽婉婷的衣服,嘴里念叨着叫人动心的话。说实在话,婉婷顿时芳心摇动四肢酥软,暗道干脆给了他吧。不料春衫不整之刻,她心里忽然慌乱起来,指着离宫那个方向说:"不行啊,你妈天目开啦。三只眼,二郎神一样,能看到这儿……
       
       "大明说:"没事,门插着呢。"婉婷说:"你妈会气功,准能窜进来,还是别干了。"大明说:"墙两米,她能跳进来,早就去奥运会了。"婉婷说:"那就赶紧上报国家体委,免得耽误人才。"这本来是话赶话说的一句笑话,婉婷或许觉得今天比较安全了,就随便说了这么一句。不料丁大明往心上去了,他觉得这是对他母亲的不敬。他心里不高兴,就影响情绪,咱也弄不清人脑子里哪根神经作怪,眼瞅着好事要成,丁大明一下子不行啦,汗出来了。你说这多别扭。大明沉着脸不说话,婉婷赶紧拿毛巾给大明擦汗,没擦几下,黄丽萍在外敲大门。婉婷赶紧穿衣服,还好,穿单褂,要是冬天就麻烦了。她到院里开了门,黄丽萍进了堂屋问:"你俩干啥呢?"婉婷说:"没,没干啥……说话呢……"黄丽萍说:"说话……怎么扣子系串门了。"她眼睛真尖,连扣子没系好都看出来。
       婉婷也上来点倔劲说:"我从小就爱这么瞎系,这么系舒服。"黄丽萍说:"我们可是正经人家,大明在外面见了女同志连笑都不笑,可不像你那么风流。你跟他交朋友,要向他学习,别把他带坏了。"这叫什么话呀!有这么跟没过门的儿媳妇说的吗!姜婉婷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本想分辩一番,不料西屋里丁大明直喊头疼。进屋一看,大明脸色煞白,抱着头躺在床上哼哼。黄丽萍问婉婷你把我儿子怎么啦,他怎么变成这样子。婉婷也没法儿往细里解释呀,只能赶紧照顾大明,后来大明睡着了,黄丽萍说你回去吧,大明要是不找你,你别来。
       婉婷出了大门,往家走哪条道都弄不清了。后来在树阴下吹了一阵凉风,脑袋清醒些,琢磨琢磨这时候不能回家,到家忍不住说了,不是给父母添堵吗!忽然想起嫂子张小凤就住这附近,扭头就奔去。
       张小凤正巴不得有这么个情况,一拍大腿说妹子你得长志气,我去找邢晓阳,气死黄老婆子。婉婷说先别着急,大明什么态度,还不清楚呢。张小凤说管他什么态度,他有这么个妈,他们家对你就没好态度。婉婷想了想问:"嫂子,大明做的这叫什么毛病?危险不?"张小凤心说我得往严重了说,就说:"听我姥姥说,这叫回马毒,可厉害啦!该出来的东西没出来,返回去急火攻心,活不长啦。"婉婷这回蹦起来:"哎呀,那就是我害了他。不行,我得赶紧送他去医院。"张小凤赶紧拉住她说:"去医院也不管用,那病得找个女的焐出来……"婉婷问:"什么是焐出来?"张小凤挤了一下眼睛说:"就是找个女的跟他上床,就能治好。"她说完才意识到说走了嘴,婉婷这傻丫头会不会自己挺身而出……
       果然,婉婷沉思片刻,对嫂子点点头说:"解铃还靠系铃人,这事找不着旁人,没有救世主,全靠我自己……"张小凤一把抓住婉婷说:"嫂子可不是让你去呀,让丁大明再找个对象,也就解决了,你还是跟我找邢晓阳吧。"婉婷推开嫂子的手,表情严肃地说:"我要马上和大明结婚,帮我张罗一下。"张小凤真是悔青了肠子,本想吓唬吓唬婉婷把她和大明弄吹了,不成想这婉婷太仁义,太为旁人着想,反到把事情给促成了。思来想去,张小凤赶紧去找邢晓阳,说坏了我没能拦住婉婷,这丫头属倔驴的,一条道走到黑,我是没咒念了。要说邢晓阳这个人还真不错,心胸挺宽,说既然如此就祝福他们俩吧,我这不着急。张小凤说我妹妹张小玲的事呢?邢晓阳说让她来就是了。张小凤连声说你真是个好人是个好人,将来你一定大福大贵。往下小凤的妹子小玲就到了邢晓阳的身边。小玲这女子可非同小可,十八个热河大妞加在一起,也没有她一半的心眼儿。那位问小凤小玲算是哪的妞儿?她们咋就那些心眼?简单介绍几句吧,她们都是从围场县来的,但祖上却不是围场的。怎么这么绕嘴呢?我得说清楚,要末围场坐地户找我来我搪不起。围场是清朝皇上行围打猎的地方,属皇苑禁地,老百姓不能踏进一步。民国初年开围,一看这水草丰美土地肥沃,便引来八方黎民。小凤太爷是从山西和河南交界既不属山西也不属河南那么一个地方来的,山西人的精明,河南人的豪爽,他都给带来了。一代代往下传,虽然传丢了不少,但在小凤和小玲身上,还是挺明显地表现出来。小玲基本属前者,小凤则典型的是后者。小玲原在县里一个厂里工作,为调热河城里来,让她姐在这儿给找了个对象。为使对象动真格的把她调进来,还怀了孕,差点出了大娄子,多亏小凤帮忙,才抹糊过去。后来,小玲在市里扎下根,看对象不是块正经材料,就拖着不结婚。时间长了那男的移情别恋了。小玲正中下怀,她看准热河是旅游名城这一点,下力量学外语,学导游,已经可以给游人讲了。但她的工作单位是被服厂,于是她千方百计想调过来,目标就盯住了邢晓阳的酒店。现在通过姐姐的关系终于如愿以偿,她又把目标对准邢晓阳,后来婉婷与晓阳情缘再续,再后来弄得婉婷成了孤儿寡母,都跟这个小玲有关,那是后话,容当慢叙。
       先说婉婷顶着各方压力和丁大明结婚,迎亲的时候惊动了半个热河城。咋是半个呢?热河城有一半是离宫,那里不住人更不让动烟火,所以甭管宫墙外多热闹,宫里总是平静如湖面上的水,安详似山里的树。时值初夏,晴天淡云,丽日爽风,欲睹婉婷风采的人,纷纷来到邢晓阳的酒店,婚礼在这儿举行。婉婷那天穿一身雪白的婚纱,裙长及地,飘飘欲仙。伴娘西装短裙,玉腿如葱,那是张小玲。应该承认小玲也是美人一个,比起婉婷今日的雍容华贵虽略有不足,但也秀色夺人。一时间人们都惊讶了,都道丁家艳福不浅呀。邢晓阳亲自帮助张罗,令丁大明婉婷感激不尽。那天正巧联合国教科文来人考察离宫,也住在这酒店,其中有爱热闹的,就过来打听,嘟嘟说外国话。当着众人的面,张小玲跟人家连比划带说,挺像那么回事似的,一下子让邢晓阳看见了,心里说没想到她还有这两下子,我身边正需要这么个人。婚礼结束就把小玲从客房部调到办公室,这么一来,他们接触就多了。
       再说婉婷和大明晚上让朋友们闹了一阵子洞房,虽说不上粗野,但有人或多或少觉得这么美丽的婉婷,隔着衣服摸一把,也算解解心头之念吧。婉婷本来可以施拳抵挡住那些爪子,但大姑娘坐轿头一回,新娘子得像个新娘子样儿,只得挡着这儿护着那儿和那些醉熏熏的人周旋,遇到太不像话的,才给一把。后来天大黑了,客人都散去了,东屋剩下黄丽萍,西屋只有丁大明和婉婷,大明迷迷糊糊说太累啦,婉婷说咱就歇着吧,就关门脱衣上床。黄丽萍在那屋还端着架子等着呢,心里想我放你们一马才有你们的今天,临睡之前,我得好好教导一番。等了又等没见有人过来,却听那边关了灯,她这叫恼火,到堂屋就转起来,还干咳嗽。意思是你们在屋里先说个话,她这头好接茬。西屋里呢,俩人上了床,大明虽然酒喝多点,意识却很清楚,这回是洞房花烛夜了,可以尽情欢乐了。婉婷呢,她心里想着嫂子说的话,嘱咐自己一定得把丈夫上回做的毛病治好,耳朵也就没在屋外,任凭老婆子在外屋咳嗽得都要岔气了,也没搭理。
       那天夜里有月亮,淡淡的银光把窗帘照得半透明一般。因为是初夏,窗帘挺薄的,所以才有这种效果。丁大明这些年叫他母亲熏陶得有点腼腆,总觉得窗外有人往里瞅。两人才要入港,婉婷把眼都闭上了,等着等着身上却没了人,原来大明跳下地挡窗户去了。过来的人都知道,办这事最怕分心,尤其是男同志。有不少女同志在这方面做得不好,夫妻恩爱之刻,她在那儿想这个月的钱怎么花得这么快呀,明天中午吃什么饭呀,一点也不体谅男同志。眼下呢,婉婷做得倒是不错,大明那儿却出了差,床上床下一跳蹬,心猿意马走了神,战场之上提不起精神。大明着急,越着急越不行,婉婷安慰他说:"不着急,咱慢慢来。"大明指指外屋:"我妈也不知要干啥。你问问她。"婉婷一下子火了,伸手抄起皮鞋咣地砸在门上喊:"你不睡觉在那儿咳个什么!吃鱼卡着啦。"黄丽萍说:"我要跟你们说几句话。"婉婷说:"这是什么时候?用得着你说话。你儿子的枪都让你咳嗽坏啦!你还想不想要孙子啦?"黄丽萍改口说:"妈是过来人,正想告诉告诉你该注意点啥。"婉婷说:"我看您得注点意。该管的事您管、不该管的别瞎掺和。大明让你调教得阳刚之气不足,我这儿正给他治呢,您一来他不行了。您快回屋,把耳朵捂上睡觉,要不然听着这屋的声,您更睡不着了……"姜婉婷说得这叫痛快。这可不是为了显示自己多厉害,她是为大明着想,哪怕把婆婆得罪了,过了今夜,明天再给她道歉也行,但眼下得争取到一个安定和谐的环境,以完成人世间珍贵的天地交合,让自己的丈夫强壮起来。
       多亏了黄丽萍练了一阵气功,咽了口气回屋里去。姜婉婷伸手搂住丁大明,啪地打开灯,屋内白昼一般。丁大明眼前一阵昏眩,慢慢睁目细看,婉婷身白如雪,曲线如峰,高山有景,幽谷迷人。丁大明浑身血液骤然奔腾,叫了一声我的宝贝,便恢复了雄狮的本能。婉婷蛾眉拧动,红唇紧咬,周身一颤,红梅朵朵,便成再生的佳人,更俊的少妇……
       可以说婉婷新婚之夜真有点舍身炸碉堡的劲头了。转过天来丁大明神清气爽,婉婷勤勤快快做家务,对婆婆问寒问暖,过了一个多月,还就犯了小病,特爱吃酸的,旁人都说能养个儿子。按理说,日子这不过得挺好吗?可麻烦事来了,银行盖家属楼,打了地基开始往上垒,干部职工眼珠子都瞪得溜圆。那时住房都挺紧巴,而且还得自己生炉子取暖,又脏又累人,头一次盖带暖气的家属楼,简直是在盖天堂。当然,几年以后银行的家属楼都盖疯了,但当时谁也没想那么远,都怕过这村没这店,赶紧运动,讨领导的好。本来黄丽萍不用着急,肯定能住上新楼。但她穷嘀咕,总怕那个新上的女副行长背地里给她穿小鞋。黄丽萍想了一个主意,她让婉婷写一篇表扬银行的稿子,以讨对方的好。婉婷说我得采访一下,就去见了那女副行长,主要了解"五讲四美三热爱"活动在银行是怎么开展的。女副行长说得挺好,可婉婷到基层储蓄所一看,有不少服务态度差,环境也差,群众存钱取钱跟到粮店买粮食似的,挤挤喳喳,有时还取不出钱来。婉婷就有表扬有批评地写了一篇发表了。刚发表那女副行长就找到家来,问婉婷为什么写那些缺点,婉婷说实事求是嘛,你们可以指出哪写错了。女副行长说不出来,就问黄丽萍你派你儿媳妇去采访居心何在,是想拆我的台吧。黄丽萍连忙解释,说我对你怎么怎么没意见。婉婷在一旁说你俩应该开诚布公交换一下意见,憋在肚子里不好,还是当面说好,我婆婆对你确实有意见……
       天下有这么直的人吗!这事把黄丽萍气个大翻白。可婉婷说的又全是实话,也没法说婉婷。黄丽萍只能在丁大明面前大骂婉婷是个傻×二×。吓得大明说您怎么说这么粗的话,这也不符合精神文明呀?黄丽萍说不说这粗话,我就得精神啦。
       再有一件事是因为跳舞。那时刚兴起交际舞,男女挺大胆地搂着跳。婉婷本不爱跳,但架不住旁的男同志很热情地邀请,只好跳一阵。说实在话,像婉婷这么漂亮的女人,平时是只许看不许摸,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男同志哪能放过,走马灯似的请她跳。对此丁大明不满意,说看你让旁人搂着我心里不舒服,婉婷问那你搂旁的女人呢,人家丈夫舒服不?俩人呛呛个半红脸,气得婉婷再也不跳舞了。不过,那会儿她开始显怀了。最最使婉婷与大明母子伤感情的,是婉婷生了个女孩。黄丽萍嘴里说男女都一样,心里却不是那么回事,婉婷坐月子需要人照顾,黄丽萍却主动请缨上班,主抓单位环境卫生,把婉婷一个人扔在家。丁大明又带队参加全省的运动会,多亏了那翠英和张小凤,要不然婉婷大人孩子都得挨饿。那翠英心疼闺女,要跟黄丽萍说道说道,婉婷不让。张小凤说当初你要听我的话多好,也省得我妹子给搭了进去。婉婷忙问是咋回事。张小凤说邢晓阳娶不上你,把火都撒到我妹子身上了,非要跟小玲搞对象,小玲有对象,可又架不住邢晓阳那个追劲,不答应吧,他没准就得疯了。
       张小凤编谎编得跟真的一样。其实是张小玲主动去追邢晓阳,晓阳没追成婉婷,心里有点空虚,也愿意找个女同志聊天解闷。但他不知道人家张小玲正寻这机会,宾馆里条件又方便,稀里糊涂就上了床,早晨上班张小凤拎着床单到办公室找邢晓阳,说你咋跟我妹动了真格的。邢晓阳看床单上有一片红色,傻了眼,说我没觉得有这东西。张小凤说那我就拿出去让大家伙鉴定。邢晓阳一下子老实了。那位问小玲不是怀上过吗,咋能有这东西?嗨,这都是人家姐俩事先安排好的。这么说吧,那天中午,张小凤家炖的大公鸡,鸡是早饭前宰的……
       婉婷是何等的善良,忙说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劝小玲跟了邢晓阳吧,晓阳是个好人,不会亏待小玲的。小凤说我也是这么想,我怕小玲不同意,晓阳又来给你找麻烦。这都是哪对哪呀!但说得婉婷确信不疑,还让小玲来一趟,做了不少工作。后来那翠英悄悄问小凤你妹子不是早就有过吗?张小凤说她是有过,有工作,十七岁就有了工作,上学念得不好,净留级,早早工作了。那翠英自言自语说我咋听是流产呢,原来是留级,差哪去了。
       光阴似箭,一转眼婉婷的女儿静静都上小学三年级了。说这话就到了九十年代了。热河城一下子变得令人眼花缭乱了,街道宽了,楼也起来了,东西多得各商店都喊大甩卖,前面说的选美啥的也都经历了。总之是思想解放了,生活水平提高了,但让人挠头的新的矛盾也哗哗来了。还是说婉婷吧,父亲姜报国没了,母亲那翠英得了脑血栓半身不遂了,四个哥哥有两个当了经理,有两个单位发不出工资了。张小凤停薪留职开了饭馆,成了老板娘,十个手指头都戴金货,已经在厕所让人撸走过六个,差点把命搭上。事后还戴,身边有个小白脸保镖,形影不离,她上厕所,小白脸在外等着。
       丁家呢?丁大明当了体委主任,仕途前景极好。黄丽萍早搬楼里去了,而且搬了好几回,房子越搬越大,内部装修也越来越高级。银行有钱,都是公家花钱给装好了。这几年间,黄丽萍还结了一次婚,对方是她中学时代的一个恋人,旧梦重续姻缘再接,也着实兴奋了一阵。可到后来那男的总惦着他自己那窝子儿女,跟黄丽萍同床异梦,把丁大明他爸抚恤金都给花了。再有难以让黄丽萍启齿的是那老头子性欲极旺,折腾得黄丽萍有点无法招架,她问你那几十年的劲都攒到现在啦?老头子说原先老伴有洁癖,生一个孩子过一次夫妻生活,其余时间都闲着。黄丽萍静下来想我的房子我的身子,我的钱,找个老头子又吃我又花我又整我,我有病呀!这又不是恶霸地主能用鞋底子拍死,他那身板,说不定哪天把我给折腾死了,这是真的!打跟他结婚,就没睡过安稳觉,自己血压噌噌往上升,这哪是当年的恋人呀,这是那恶霸地主脱生来报复我的吧。结果,黄丽萍说啥跟他离了婚,然后总结教训,收敛花心,把全部精力放在儿子大明身上,希望他能步步高升,光宗耀祖。黄丽萍和婉婷之间,这些年一直也不香也不臭,婉婷大明三口人住原来的平房,隔些日子来看看黄丽萍。黄丽萍对孙女静静也是稀松二五眼,原因是静静这孩子长得差点,父母的优点她都没吸收,还挺胖,肥丫头一个。虽然都说女孩子长大还得变呢,但一看旁的女孩长得葱白似的,黄丽萍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儿。婉婷只是觉得对不起闺女,孩子长成这样,肯定责任在大人,怀静静时心情不好,大明那时身体也不大强壮,种种因素吧,才殃及了后代。不过,静静还是个很乖的孩子,学习认真,成绩不错,只是体育不行,跑不动。由于大明经常外出开会,婉婷采访又没时没点,静静下学回来有时就不能及时吃上饭,只好啃面包泡方便面。静静说我的同学都在爷爷奶奶家吃饭,我奶奶怎么不管我,她是我亲奶奶吗?婉婷忙摆手不许她这么说。想来想去,婉婷去找黄丽萍,说天冷了,能不能让静静中午到您这儿吃饭,她的学校离您这儿近。黄丽萍这阵子心情极为不好,一是跟她不对付的那个女副行长当了正行长;二是省体委缺一个副主任,原以为大明有戏,省里也来人考察了,可最后还是落到旁人手里。这当中有这么一个情节:来考察的人晚上吃饱了喝足了要去跳舞,陪他们的同志就提起婉婷长得好舞跳得也好,意思也是给大明帮个忙。人家就问能不能邀请一下姜女士,陪同的自然满口答应就去找。不料婉婷正在家里写稿子,说啥也不去,让客人很扫兴,说婉婷瞧不起他们。
       黄丽萍说:"静静吃饭的事好说。先说考察的事,请你去跳舞,你为什么不去?"婉婷说:"我有稿子必须完成。再者说啦,你们也一直反对我跳舞嘛。"黄丽萍说:"这跟以前的不一样,这关系到大明的提拔,你怎么连这点都不懂。"婉婷说:"提拔靠的是真才实学,让老婆跟人家去跳舞,你们不嫌寒碜,我还嫌呢。要这么着,提拔上去也不光彩。"黄丽萍火冒三丈:"你,你现在还知道寒碜啦!你当年跟人家在一起光腚照相,你咋不怕寒碜?"婉婷心里忽悠颤了一下:"你说啥呀!"黄丽萍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啪地扔在地上。婉婷拿起一看,竟是当年跟邢晓阳在游泳池边照的,有一张是他俩搂在一起的……
       这些照片婉婷都没见过,按说应该在晓阳那保存着,怎么跑到黄丽萍手里?没等婉婷问,黄丽萍就说起来,我问你,你在和大明之前,究竟和这姓邢的到了什么程度,我甚至怀疑,你匆匆忙忙跟大明结婚,这里是不是有鬼。黄丽萍说:"你坦白吧,静静到底是谁的?"婉婷眼前一阵晃动:"当然是大明的,不信,可以去做亲子鉴定。"黄丽萍说:"这就用不着你操心啦,我会在适当时候安排的。不过,请你眼下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大明,免得给他增添负担。我的大明不能因为你耽误了前程。"婉婷无泪可流,她咬咬牙说:"如果您怕我影响大明的前途,您想怎么办,我都可以接受。"黄丽萍赶紧抓住问:"这可是你说的。"婉婷点点头,就下了楼。她去找邢晓阳,想问个明白。邢晓阳这时正走背字呢!他父母都犯了事了,受贿,数额虽然不大,又赶紧交待退赔,但官却丢了,回家当老百姓了。晓阳也不当酒店总经理了,靠着父亲的老面子,又回饮食当干部,连个科级都没给他。张小玲这会儿则到了外办,当了办公室副主任,干得正在兴头上。婉婷见到晓阳时,晓阳正在家喝闷酒,一见面晓阳就说我算完啦,这个跟斗栽得太狠了。婉婷看看眼前精神不振的晓阳,不由想起当年虎虎生气的晓阳,她叹口气,上前安慰说:"你不能这样,这不是你,你得振作起来!"晓阳说:"不行啦。老得不行啦,墙倒众人推,见面连句话都不说了。"婉婷说:"你不要管那些,照样走自己的路就是了。你是男子汉,你怎么连这点骨气都没有。"晓阳说:"我是想有,可想承包,人家不让,想自己干,又没路子……"婉婷说:"你不如停薪留职自己干点啥,我帮你。"晓阳说:"不行,我不能给你添麻烦,大明想当大官,他不愿意沾上我。"婉婷说:"跟他没关系,是我自己帮你,你可以办个小商店卖衣服,我帮你租房子,办执照。我还认识服装城的人。"晓阳低下头,眼泪流出来,婉婷一把拽起他来,说你怎么像个娘们儿,流什么金豆子,走吧。就和晓阳上街看地方去了。那天晓阳心里像冬夜里升起轮太阳,既亮堂又温暖。婉婷呢,只觉得在办自己应该办的事,旁的什么都没想,连照片的事都忘了。只可怜了女儿静静,中午下学回家,屋里炉子没火,不仅没吃上热饭,连方便面都没有,翻出半个干馒头啃。正啃着呢,丁大明出差回来,进家就问你妈妈呢,静静说不知道,司机说那会儿在街上我扫见一眼,她好像跟邢晓阳进了卖衣服的大棚。大棚是热河城里新建的服装城,因顶部是椭圆型像个农家棚顶,老百姓都称之为大棚。还真叫司机给说着了,本来婉婷想帮晓阳在街上租间屋子,打听一下,太贵,便到大棚去租柜台。这么来回一跑,时间就长了。等到婉婷帮助晓阳跟大棚里的人说妥,回到家已经是天黑了。进屋一看,一个人影都没有,桌上有个纸条,是静静写的:爸爸带我去奶奶家,爸爸不让你去。
       婉婷不能不去,她去了银行家属楼。敲了好一阵子,里面门开了,冒出一股热气,黄丽萍隔着防盗门说你来干什么,等你把跟姓邢的事弄利索了再来吧。婉婷知道分辩也没有用,说让我抱静静回家吧。丁大明从里屋出来,大声喊孩子再跟你就得饿死了。婉婷见丁大明这么说,心就酸了,流着泪说:"大明,天地良心,孩子长这么大,你们娘俩是给她洗过一件衣服,还是做过一顿饭?还不是我一个人把她带大。偶尔耽误一两顿饭,你至于对我发这么大火吗?"大明说:"问题是,你和邢晓阳是怎么一档子事!"婉婷说:"晓阳现在遇到了难事,我帮他一把。"丁大明说:"人家自己有老婆,用得着你帮吗?"婉婷说:"晓阳跟咱们是朋友,你跟他又是同学,帮他一下,你没必要想那么多。"黄丽萍脸色铁青,掏出照片说:"得啦,既然话说到这了,我也不怕我儿子生气了。大明你看这是什么……"丁大明一看脸色大变问:"这是哪来的?"黄丽萍说:"不知道是谁寄来的。"丁大明哗啦一下打开防盗门,伸手就抓婉婷的衣领,可怜婉婷一个女子,被大明打球的大手抓小鸡似的抓进屋,上去就是几脚,把婉婷踢倒在地。静静哭着上前护着妈妈,说你们不能打她,再打我就找警察。一提警察大明火更大。黄丽萍发现门外有人,赶紧推大明进了里屋。婉婷捋一把散乱的头发,搂着静静对大明说:"大明呀,真没想到,你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打我。我是什么人,咱结婚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这些年,我怕你心里不愉快,我不敢上舞厅,不敢跟同学聚会,不敢跟朋友们来往,这些难道你不知道?你们不能这么不讲理,凭着几张照片,就断定我和晓阳有私情。我们要是真有私情,当初我就嫁给他了,何必还跟你呢!当初,他家的条件比你家强多了,可是,再强我也不羡慕,现在,他再差我也不轻视人家,我帮他问心无愧。想想,咱们结婚时人家是怎么帮咱的,你怎么都忘啦?你以为你当了官,就可以把朋友都忘掉?那是有良心的人该做的事吗……"静静搀着婉婷站起来说:"妈,我们走吧,我看出来,他们不光不喜欢你,也不喜欢我。我不是男孩,长的又不好。"婉婷抱住静静,泪如雨下……婉婷不想给大明造出不好的影响,咽下肚子里的千言万语,带着静静回到体育场旁的家中。那天晚上,她一个人默默流泪直至天亮,她盼着大明回来,把自己的心里话好好说说。虽然挨了大明几脚,她并不记恨,男人在火头上,难免做出些鲁事。只要解释清楚,还不至于毁坏了十几年的夫妻情分。很可惜,直到天光大亮,静静上学去了,丁大明也未露面。
       此事便有些蹊跷了!大明他娘俩真的想和婉婷一刀两断?为这点事犯得上吗?他们很清楚犯不上,但有件事让他们动了心。大明最近认识了一个副省长的女儿,叫苏梅,离了婚的,是一个大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有人说这也不符合企业法呀,对!谁都知道可就是这么来。这苏梅小大明两岁,自认识了大明就抓住不放,公开讲只要你跟我结婚,你想干什么都能成。大明开始说我有老婆孩子,苏梅说我原来也有丈夫孩子,那都是活的。后来大明说我觉得良心有点过不去。苏梅笑道现在还有良心这个词儿吗?听说你妻子长得漂亮。这年头,漂亮女人是山中宝,谁都想弄到手,你回家细访访,说不定她早有情人了。丁大明半信半疑,回来就遇到这档子事。黄丽萍胖手一举说:"干!要抓住机遇不放过,我要和省长结亲家。"这等事婉婷哪里知晓。她还以为大明生几天气就能回来呢,俩人说说也就拉倒了。于是,她照样去采访写稿,只是不大敢和晓阳接触。张小玲找来,说我知道你在丁家受气的事,实在对不起呀。但晓阳才把生意干起来,没有你的帮助不行呀,你救人救到底,帮人帮到头。婉婷说我帮晓阳完全是出自友谊,没有其他任何的想法,你可不要胡思乱想。张小玲笑道我要是乱想一点,就不会来找你了。婉婷叹口气说我现在很为难,为了帮晓阳,才闹了这档子事,往下若是再闹下去,我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张小玲说你帮一下,我一定帮你保密。要不然,晓阳无精打采在家喝酒,我也没法活了……
       婉婷心又软了,去找晓阳。晓阳这时倒不是放不下架子。那个时代早过去了,热河城里的人们思想解放得挺彻底,甭管干啥,只要干出样的,就是好样的。真的,你一个国家干部有啥了不起,你比得过马家烧鸡吗?别看人家整天油渍麻花,人家卖烧鸡发了,买下一个大酒楼,好几百万,你行吗?连卖烤红薯的你也不能小瞧。生红薯两毛一斤进炉,熟了卖两块,一天咋也烤五十斤,挣多少钱您算吧。赶上换季,卖鞋垫老太太一天还挣一二十块呢。邢晓阳主要是不和群,当经理当坏了,总有股子傲气,这就完啦,都是做生意的,谁服谁呀,因此旁人净给他使绊子。姜婉婷没少通过新闻报道给个体工商户办实事,大棚刚开业时水呀电呀暖呀难处不少,婉婷的报道起了不小的作用。所以,婉婷一出面,晓阳的人缘和销路立刻都顺当起来。做了一阵子,居然挣了不少。晓阳很感激婉婷,买了条金项链要送给婉婷。婉婷怎么敢收呢,她说我帮你可不是图回报,你不报答,我还这么多麻烦呢,要是报答了,我的静静就没爸了。晓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静静说:"都为你,我爸好长时间不回家啦。"晓阳皱起眉头说:"小玲咋说你俩过得挺好呢,说大明让你帮我的。"婉婷不解:"小玲知道我俩生气呀,她怎么这么说……"晓阳就去找丁大明,说你要是条汉子,就冲我来,你别冲人家婉婷。他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按说应该管用。可惜不行,那位苏梅坐着卡迪拉克来了,见面先送黄老太一个白金戒指,外加上等的长白山野生人参,牛×!黄丽萍一下就傻了,心说这是从白金汉宫来的女皇的闺女吧?有这么个儿媳妇,我还犯得上跟那个女行长怄气,我们娘俩离开热河回到我的冀中大平原去了。在这儿交待一句,丁大明的父亲和黄丽萍都不是热河人,是建热河省时调来的干部。为啥静静长得不像婉婷,就跟这有关,静静其实随她奶奶。黄丽萍年轻时就长得又粗又壮,要不然怎么能带妇女支援前线,一天走一百里地都不累,要不怎么能拿鞋底子拍死恶霸地主?胳膊没劲不行。虽然黄丽萍在热河这么多年,但她一直想念生她养她的故土。所以,这也算她愿意大明和这个女的相好的原因之一吧。丁大明这回办了蠢事,在宾馆高级套房里和苏梅上床了,当然是苏梅主动。大明一想母亲都收人家礼物了,自己咋报答人家,只能按她的意思办呗。但上床后大明怪后悔,这苏梅可不是善茬儿,连办那事时她跟婉婷都不一样,她非得自己在上面折腾。很显然,跟了她将来肯定得受她节制。可事到如此,大明等于将把柄给了人家,也不敢往回拉抽屉了,对婉婷只能采取强硬态度了。幸好有这么一位冤大头邢晓阳卡在当中,管他和婉婷有没有真事,愣把他们往一块说就是了,在这上也没法讲良心啦。
       丁大明跟邢晓阳说:"不是我跟婉婷过不去,是婉婷跟我过不去,是你跟我过不去。"邢晓阳脖筋鼓起来:"怎么讲?"丁大明拿出照片:"你俩这是怎么回事?"邢晓阳瞅了瞅问:"这照片怎么到你手里?照这张时不小心我摔倒了,婉婷想拉我一把。"丁大明说:"你不是一直都恋着婉婷吗?我可以把她让给你。"邢晓阳骂声你个王八蛋,抄起暖壶就砸了过去,还好,没砸着。被人拉开,他就回家翻相片,翻翻发现存折没了,张小玲的首饰盒也没了。他琢磨琢磨有点不对劲,就去找张小玲,旅游局的人说小玲跟局长去南方考察了。后来,有一个好心人把邢晓阳叫到没人的地方,说你还蒙在鼓里呀,小玲跟我们局长好上不是一天半天啦,你早该有所察觉。邢晓阳当头挨了一棒。有一阵子了,小玲说带旅游团太忙,只能跟客人一起住宾馆。当时邢晓阳的父亲扛煤气罐从楼梯上摔下来,把腿给摔折了,李香云身体也不好,晓阳需要回家照顾父亲,还跟小玲说你住外头就住,但要加小心。谁能想到这都是小玲精心设计的。准是她看晓阳父母倒了霉,晓阳又走背字,她要另择高枝。这局长是才跟老婆离的婚。按那个好心人说的,局长就是冲了张小玲才下了狠心。
       天哪!邢晓阳要是有枪,就想杀人了。可小玲外出了,一时也没处去找。憋了几天,他忽然想起张小凤,忙找出把电工刀,他就奔六条胡同的春香酒楼。这春香酒楼是张小凤新盘下来的,花了五十万。起这个名字,好多人都说不好,像妓院。张小凤说你们太保守了,现在如果让开妓院,肯定就消灭了公款吃喝,全改变投资方向了。咱叫这么个名字,不干违法的事,肯定是又生意兴隆又不出差错。
       天降大雪了,热河城的傍晚又冷又暗。邢晓阳走到三条胡同时,看小学校门外的广告牌下站个女的,吭吭咳嗽得直弯腰,震得头上的白雪直往下掉。邢晓阳心里想学生都放寒假了,这女的怎么还来接孩子。到眼前他愣了,这女人竟是婉婷。几日不见,婉婷消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她一只手揣在怀里跟邢晓阳说:"静静在练琴,一会儿就结束了,我给她买块烤红薯,还热乎呢。"邢晓阳听后一句话也不说,眼泪跟着脸上的雪水一起流下来。也别怪他,他们站的这地方,街道对过就是银行家属楼,黄丽萍就住三楼,阳台正对着小学校。估计婉婷站在这儿,她都能看见。一头是暖屋里的婆婆和丈夫,一头是冰天雪地里的母女,有点良心的人,能不流泪吗……
       "我感冒了,也没去看你,这几天生意好吗?"婉婷问。
       "还好。"晓阳说。"你脸上咋这些水,快擦擦,小心着凉。"婉婷掏出手绢。
       晓阳向后退了一步,指指楼上:"他没回去?"婉婷说:"我们娘俩……还行,就是煤不好烧。"静静背着电子琴跑出来,婉婷接过琴,递过红薯,红薯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静静说:"妈,你吃一口。""妈不饿。""你两天没吃饭了,怎么不饿?""妈,你不吃,我也不吃。""你的琴要是弹好了,我就吃。""今天老师表扬我了。"婉婷的眼里放出光来,她跟晓阳说想让孩子学点专长,为的是增强孩子的自信心。晓阳点点头,伸手拿过电子琴。
       静静指着对面的楼说:"妈,奶奶阳台吊着那么多山鸡,山鸡的毛好漂亮。"婉婷说:"山鸡是保护动物,不该杀。"晓阳隔着衣服攥紧兜里的硬东西说:"走,我送你们去……"婉婷咳嗽几声,摇摇头说:"不,你肯定听过那首歌,只要你过得比我们好……"静静说:"是比我好。我已经会弹了。"婉婷说:"你唱给叔叔听。"静静小声唱起来,雪花在她的头上飞舞,阳台上挂着山鸡的楼房被留在身后。婉婷朝晓阳摆了摆手,娘俩朝白茫茫的雪中走去。
       晓阳掏出电工刀,轻轻丢在雪地里。他猛地追上前,拦住了婉婷和静静,并将静静背在身上说:"走,咱们下馆子去。"静静拍手喊:"太好啦,太好啦!
       
       "依然去春香楼。看看楼里果然不一般,不一般不仅在装饰上,而且服务小姐都是精选来的少女,身穿旗袍,曲线毕露,开叉及臀,玉腿隐现。张小凤见了晓阳和婉婷,并没有表示出惊奇。她如今已在市面上闯荡多年,自称是江湖上的老手,她很热情地接待晓阳他们,找了个雅间亲自陪同。婉婷原本是不喝酒的,可这天晚上她特别想喝。这就是心情所致了,即使是再刚强的女人,她毕竟是生儿育女的女人,天性在那摆着呢,在特别难的环境里,她能横下心挺着,一旦离开那环境,触景生情,反到伤起心来。男人则大多数是相反的,到个好地方,他只顾乐,把先前的事就给忘了,若不然古往今来为啥经常发生男人抛却妻室的,乐不思归的,原因就在这里。
       喝了几盅酒,加上屋里暖和,婉婷的脸色泛起些红润,像个正常人了。张小凤说看来你们二人都遇到了难事啦。婉婷点点头,晓阳问你妹妹的情况你该知道吧,她到底跟我耍的什么花活。张小凤笑了,没有直接回答他,反倒问婉婷:"你和大明,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大明又有相好的了。"婉婷已有耳闻,但她不愿意打听。她说:"又能怎么办,实在不行,我可以成全他们。"张小凤一拍手又问晓阳:"小玲若有了外心,你打算怎么办?"晓阳说:"她已经有了外心。"张小凤点点头:"对,你没说错,她跟她们局长好上了。二位,依我看,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事。谁叫丁大明一表人材,让旁的女人看上,谁叫邢晓阳你们一家子走背字,谁叫你们俩阴差阳错又走到一块儿让人不得不疑。所以,我说大家就别对过去的事争个短长,还是揉揉眼睛向前看,心平气和好商量。"静静问:"商量什么?是不是离婚呀?"婉婷说:"小孩子,少插嘴。"静静说:"凭什么?你们要是离婚,我跟谁过?我不愿意缺爹少妈。"没有办法,只好等静静吃饱了再说。静静偏偏又挺能吃,连着吃了两个大虾,又吃第三个。婉婷看着晓阳,对张小凤说:"嫂子,这事别往下说了,孩子说得有道理。"张小凤说:"再有道理,东西下锅走了油,也恢复不了原来那样儿啦。"晓阳已有所悟,赶紧说:"问题是,我们已经被逼上梁山了,没有退路了。"
       婉婷忽然想起照片和小玲,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别说了,我都明白了,这都是人家设好的圈套,让我往里钻呀……唉,看来,自小旁人就说我傻,一点也不假呀。那时,我不服气,论念书,论玩,我哪样也不比他们差,凭什么说我傻。长大了,工作了,成家了,还说我傻、冒傻气,我还是不服。可是,现在我服了,我真的傻,我是个傻丫头,傻女人,我是个直肠子人,怎么就不多绕几个扣呢!"静静终于吃完第三只虾,跟服务员去唱卡拉OK。张小凤跃跃欲试,要把话点透,晓阳心急火燎,也要表明态度。可婉婷不让他们说,她摆摆手说:"你们都别说,我今天晚上是傻气冒尽,总算明白了点。我长的这个模样儿,就是我的祸根呀!小时候,多少人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这姑娘真俊呀。长大了,不好意思说了,一双双眼睛盯着我,恨不得把我吃了。我招谁惹谁啦?赶明天我弄点硫酸把脸烧了,看还有谁看我盯我想我!"张小凤说:"胡说八道!妹子,你这模样,世上少有,旁人求都求不来。不过,也招些麻烦,这也正常。你别生气,人活在世上,要是像吃剩的饭菜没人理,那还有什么劲。听我的,跟大明散了吧,晓阳在这等你。"邢晓阳眼珠子都红了:"婉婷,咱们干出个样,给他们看看。"婉婷迷糊了,笑笑说:"不,不,我跟大明到不了一块,跟你,将来也到不了一块……"这顿饭都不知道吃哪儿去了。
       往下的事就是冰雪消融春暖花开时节的事了。热河泉水比哪一年流淌得都旺。避暑山庄里翠绿一片,外地游人尚未大批到来,热河城里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纷纷前来踏青,饱览大好春光。此时,婉婷带着静静也来游玩。若论心情,婉婷本没有如此雅性,但静静要来,她也只好依了。这些日子,她是如何熬过来的呀!黄丽萍亲自出马,动员婉婷同意离婚,说你不离,大明也不能跟你过了,大明就要提拔到省里,在他那个位子上,妻子不应该是你这样的。婉婷不想和她谈,想和大明直接谈,可大明去省委党校学习了,估计是苏梅有意安排的,让婉婷找不着,他们却可以经常见面。邢晓阳这头呀?这头办得利索,叮当就离了。小玲承认照片是她寄的,为的就是让婉婷跟晓阳接头。离了不久,小玲就跟局长梅开二度。晓阳一气之下跟朋友去了海南,临走时跟婉婷说你等我两年,我一定干出个模样回来见你。婉婷说你千万别为我去干什么,我不会与大明离婚,也不会嫁给你的,我只想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晓阳说问题是你不可能平静地生活下去,人家丁大明和苏梅已经明铺暗盖了,你怎么能平静呢?你难道就不想报复他们一下,出出这口气吗?婉婷坚决地摇摇头,说我绝不报复……
       避暑山庄有座德江门,门内就是前面说过的大戏楼的遗址,再往前走,是湖区。湖水之上,有一亭桥,名曰水心榭。水心榭往东,柳阴深处,有一小园,名叫狮子园。该园重新修复不久,青瓦粉墙,红门绿窗,甚是雅静。婉婷走得累了,坐在园中廊里小歇,静静跑到一旁去玩,此时游人甚少,便勾起婉婷的心中往事。记得也是一个春日,婉婷与大明逛到狮子园,见红杏树下,断垣残壁,婉婷不由得想起陆游与表妹唐婉的那段情……"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当时,婉婷还跟大明说,我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婉字,但愿我没有唐婉的那个命运。大明紧紧搂住婉婷,连声说不会的不会的。后来,为修复狮子园搞社会募捐,婉婷还捐了不少钱,她希望重修的狮子园能给人带来欢乐,而不是以往的伤感。
       然而,昔日旧国已变新貌,身边的亲人却远远离去。触景生情,婉婷不由得暗自伤心。
       说来也是太巧了,长廊一头,过来三个人,正是黄丽萍、丁大明和苏梅。想必是大明放假了,和苏梅一起回来看黄丽萍。窄窄长廊,无有避处。婉婷思念大明久矣,冷丁见着,似在梦中,不由得站起来迎面相望。丁大明此番回来,本不想上街,他怕碰见熟人,但架不住苏梅非要逛离宫,黄丽萍也要去,丁大明只能同意。进了山庄的门,见碧湖岸边人来人往,丁大明心想这回热闹了,让熟人把苏梅看见了,回去不知该怎么说了。过了水心榭,他灵机一动,指指游人较少的狮子园,便来到这里。进园之时,抬头猛然见到一枝红杏,也勾起他的心事,未及多想,眼前竟冒出了婉婷。大明见婉婷面色苍白,全无光泽,不由想起与婉婷昔日的恩爱之情,伤感油然袭来。但毕竟身后有那二位,大明和婉婷虽心里有话,却又无法开口。若按婉婷今日的性格,是绝不能在苏梅面前落泪的,偏偏此时静静噔噔跑来,一头扑在大明的怀中,哭道:"爸爸呀爸爸,你上哪里去啦!让我和妈妈好等你呀!你干吗不回家?干吗不理我们?妈妈睡不着觉,整夜盯着大门,盼着你回来……"天哪!
       新园老树,幼鸟凄鸣。朗朗天日不忍看骨肉离别之景,春色无限遮不住人间伤心之处。婉婷咬破嘴唇,眼泪还是如雨而下,丁大明也控制不住,搂着静静叫声我的女儿,就再也说不下去。说老实话,但凡有点良心的人,也不能不为之动心。黄丽萍和苏梅毕竟都是女人,虽然指天指地地说婉婷怎么怎么不守妇道,在外面跟旁人怎么怎么胡搞,但她们心里都明白,那里有很大的成分是为自己的行为开脱。挺好的一家人,就这么给搅得骨肉分离,确实做得有点过分,秦香莲让陈世美给抛弃了,也不过如此吧。于是,她俩也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但很可惜,她们的鼻子酸了一下,很快就过去了。黄丽萍想不能软了,通过苏梅的关系,大明很快就能调到省里还能安排挺好的职务,倘若打了退堂鼓,不是前功尽弃了吗!苏梅呢,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婉婷,她先是惊讶婉婷的容貌,继尔就感到一种威胁,她暗道丁大明呀丁大明,你可真是晕了头瞎了眼,这么一个美人在你身边你竟然不知道珍惜。幸好大明你还没全清醒过来,否则我往哪里摆?我跟人家把觉也睡了,钱也花了,回头大明婉婷重归于好,我这竹篮打水一场空。
       黄丽萍不亏是当过领导的人,又经历过那么一场婚变,她自认为把世上这点事都看透了,她想感情能值多少钱一斤?老干部有哪一个现在不骂他自己的单位,不骂他的老部下,眼前一个婉婷一个静静,前者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后者呢?只当别人家的野种,血缘鉴定以后再说吧。她喊道:"大明,你要冷静,不要儿女情长!"这话挺管用,丁大明愣了一下,扭头看看苏梅,苏梅脸色阴沉,变成了东洋魔女。他心里明白,如果与苏梅反目为仇,后果不堪设想。
       婉婷上前拉过静静,长长吸了口气,小声问:"大明,你是不是很为难?"大明叹了口气:"难。"婉婷说:"总想跟你好好谈谈,看来没有机会了。"大明说:"我……我对不住你们娘俩。"婉婷说:"你知道就好。"大明说:"刚刚知道。"婉婷凄婉一笑道:"没想到,我竟成了唐婉……可惜,你不是陆游……"大明道:"我不配。"苏梅上前说:"婉婷,你有什么条件,只管说。"黄丽萍说:"对,你说吧,咱们和和气气把这件事了结了吧,以后,还是好朋友。"婉婷对苏梅说:"你以为你有钱就可以摆平一切,你错啦。我可以跟大明离婚,你们也可以结婚。但你们不要以为我怕你们什么,图你们什么,我只是不想这么争斗下去,人活在世上,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呀!"苏梅说:"婉婷,你不光长得好,还有菩萨心肠,你会得到好报的。可我是做生意的人,我就顾不上许多了,我已经习惯这样做了。"丁大明忍不住说:"慢着,这事是不是让我再考虑一下……"苏梅勃然变色:"你说嘛?你要重新考虑?哼!你要想想后果!"说罢扭头就走。
       黄丽萍大惊失色,想拉苏梅一把没拉住,转过身她就抓住大明,说你好糊涂呀,咱们不能得罪苏梅呀,你要不把她追回来,我就跳湖死给你看。虽然说的是气话,这边湖水浅也淹不死人,但黄丽萍气大,没准真的一头扎下去,就是弄一身泥,也有伤大雅,成为旁人的笑谈。大明是孝子,不会让母亲干蠢事,便拦住她不让离开。黄丽萍无可奈何之间,突然咕咚一下给婉婷跪下了,扬着脸说:"婉婷,求求你啦!事到如今,你成全了大明吧。我知道你爱大明,可大明的前程如今都在苏梅的手里,我们得罪不起她呀……过去,我做的是有些过,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没有靠山,我又退了,在这个明争暗斗的环境里,我不得不这么做呀……"婉婷仰起了头,长长叹了口气,对丁大明说:"大明,你去找她吧,我和静静你不要惦着,我们能生存下去。"丁大明摇摇头说我好惭愧呀,我现在愈发觉得你是个好人。婉婷苦笑一声,拉着静静走了。长廊尽头,不见了母女身影,黄丽萍拍着腿上的土说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苏梅。大明扶着黄丽萍说别喊了,那边有人看呢。他们这才发现,四下有不少人都默默无声往这瞅呢。这也难怪,狮子园游人再少,毕竟也是山庄一景,也不可能一个人不来,专门空出来让你们在这唱戏一般的又说又哭的。只不过人家都躲在一旁凝目观看细细揣摩,要不后来怎么就有了"狮子园红杏枝头亲人新人乍相见,姜婉婷含悲忍泪以德报怨泯恩仇"这类民间话本呀?虽然文字水平不高,但绝对真实。热河城茶馆不多,人们嫌在屋里憋闷,都爱在真山真水之畔相聚,长坝之上,绿地之中,人们说古说得烦,便要论今,论今还就要有人物有情节,像婉婷这样的角儿,是无论如何不会给漏掉的。
       公众舆论向着婉婷也好,批评黄丽萍也罢,都无法改变婉婷的命运和生活。盛夏时节,一场暴雨之后,婉婷和大明办了离婚手续,婉婷带女儿回到二道牌楼旁草市胡同8号,和母亲那翠英住在一起。婉婷的哥哥们气不过,要去扫平丁家,让婉婷坚决制止住。张小凤说邢晓阳还等着婉婷呢,将来没准儿过得更好。大家一听前景也不错,便安慰婉婷。婉婷说没有关系,我和妈在一起过更好,妈也需要人照顾。
       光阴又像箭似的向前窜了小三年。那翠英让婉婷照顾得挺好,原先只能坐着,如今能走几步了。那翠英拉着婉婷的手说闺女呀,你可别为我再耽误自己啦,你赶紧给晓阳打电话让他回来,你们成亲吧。婉婷说不忙,晓阳说秋天就回来,国庆节前后就办。婉婷脸上红了一阵,赶紧扭头去干别的事。唉,可怜的婉婷,三年之内,不知回拒了多少保媒拉纤的,她又把心搁在了晓阳身上,毕竟和晓阳有那么一段情,剪不断,理还乱,干脆认了吧,大概是命中注定。
       这三年,热河城变化更大了,但凡平坦的地方,都戳起了高楼,惟独二道牌楼这儿,因古香古色,既有牌楼,又有文庙、城隍庙等,故原样不动地保存下来。张小凤早就住到自己买的商品楼了,隔一段也来草市8号看看。她心情不好,春香楼犯事了,搞三陪罚个够呛,公家吃饭不给钱,小白脸又卷走她不少首饰,几件事搅得她心烦意乱,酒楼也办不下去了,盘给了旁人,自己开了个房屋和婚姻介绍所,一手卖房号一手乱点鸳鸯谱,她自己说现在也是两手抓了。不少男子都知道她有个漂亮的小姑子婉婷单身一人,都跃跃欲试,张小凤趁机猛捞介绍费,但又都介绍不成,人家气得都叫她张小缝,张小凤也不在乎,说我就是张大缝儿,你们谁敢碰一下。
       天高了,云淡了,热河城到了最迷人的季节。婉婷的心也像这季节一样美好,因为晓阳来了电话,说近日就要回来,回来就办喜事。婉婷她不同意往大里张罗,毕竟是二婚,知道的说你让大明坑了一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过不够新娘的瘾,自己主动又折腾一把呢。那翠英干着急帮不上忙,就叫住张小凤,说你当嫂子的得上手啦。张小凤拍着胸脯子打保票,说保证让我妹子豁豁亮亮把喜事办了。那翠英说那么着我死了也就闭上眼啦。张小凤果不食言,回去就张罗,找彩车租婚纱,还说上次婉婷穿的是白婚纱,不吉利,这回穿红的。婉婷知道了,自然很是高兴,只是盼着晓阳早点回来,让生活翻开新的一页。
       不料往下杀出个女程咬金,张小玲哭哭咧咧找她姐,说我跟局长又离啦,局长跟他原来的老婆复婚了。张小凤皱眉头说那你只有等等,我从介绍所里给你找一个好的。李香云随后赶来,说你也别找旁的好的了,咱们一块让晓阳和小玲复婚吧。张小凤顿时就傻了,说你们这不是糟践婉婷吗,人家等了好几年,就是像过去排队买带鱼,轮也该轮到人家了。张小玲说破镜重圆用不着排队,就当他出差三年,我下乡扶贫一千多天,现在都任务完成回家了。李香云叹口气说我只是舍不得我那孙子呀,我不愿意他找个后妈。张小玲说我也舍不得晓阳,婉婷那么漂亮风流,弄不好还得坑了他。
       张小凤啪地给妹妹一个嘴巴,说你再糟践婉婷一个字,我就不帮你。小玲哭着跪在姐姐面前,张小凤叹了口气,眼里竟然流了泪,她拍拍胸脯说:"我造孽呀!"再往下的事,不说大家也都明白:邢晓阳回到热河城,就进了洞房,不过,房里等他的是母亲、小玲和孩子,外屋还坐着老爷子,老爷子身边放支猎枪,上着子弹,说得清楚:一家子团结一致向前看,这枪当鞭炮放了庆祝;反之,就给你老爷子办丧事。这老爷子咋这么大火?原来,他被免职过程的报道是婉婷写的,写得挺详细,老头子当时就一肚子火,到这会儿也没过劲。
       这么一番围攻,钢铁战士也难抵挡呀。晓阳与小玲又是三年不见,旧恨已远,新情难挡。小玲哭罢便缠定晓阳,李香云带孙子过去把门反锁上,他们住四楼,还是建在山崖子上的楼。外面只有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小玲腰身一拧就脱了,然后往床上一仰,至此,邢晓阳不当叛徒也不行啦,只好将计就计了。完了事不敢再去见婉婷。
       婉婷那头还傻呵呵等着呢,等来等去不见消息。张小凤良心有所发现,说要么咱别等晓阳了,我那有一个刚离婚的经理,家里有洋楼有汽车,条件特好,我都动心了。那翠英就知道这里有花活,抡起拐棍就是一下,把张小凤打跑了。
       婉婷这回没流泪,还给晓阳打了个电话,祝他幸福。过几天丁大明给她来个电话,说他母亲把腿摔了,求婉婷去看看,婉婷问你在那怎么样,大明说石家庄这个地方,死热,没劲。婉婷说你放心,我一定去照顾静静她奶奶,大明说静静的琴听说弹得挺好。婉婷问你听谁说的,大明说是他妈说的,他妈在教室外踩砖头偷看静静练琴,不小心摔了。婉婷说你干什么不把她接过去。大明说一言难尽呀,连天气带苏梅,我一个人在这儿熬就行啦,不能再搭上我妈。
       婉婷去黄丽萍那儿,黄丽萍腿上打石膏,比以前老实多了。婉婷给她做饭,打扫屋子。临走时,黄丽萍拿出一张照片,是她当村妇女主任时照的,又粗又壮一个山姑娘,她说:"静静……随我……"婉婷回到家,高兴地对那翠英说:"妈,静静随她奶!"那翠英不解:"这有啥高兴的?"婉婷心里说:"我又冒傻气啦……"
       责任编辑 王洪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