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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象杂记]古铜上身白上身
作者:刘 齐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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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游西山,在半山腰遇暴雨,天地漆黑恐怖,不时也亮一两下,却更恐怖,是闪电嚓嚓往地面钻,伴着惨烈的炸雷声,不知会劈了哪棵树。但我是安全的,我躲在一家农民开的茶馆里。
       深山老林,生意不是很好,一些桌椅摞起来,腾出地方摆杂物,东一堆箱子,西一堆木板,看上去就不大像茶馆。四五个于附近修路的山民也在屋里避雨,他们光着膀子,热热闹闹打扑克。我不好意思白坐,买了两支雪糕,边吃边观战,兼与店主聊天。店主姓赵,和玩牌的山民很熟,也光着膀予,脸黑,长相老,我险些管他叫大爷。从前当知青,碰见老农,我们都喊大爷。一问,老赵才四十出头,比我还小。乎指粗糙,也灵巧,卷一枝烟玩似的。点燃,久违的旱烟味弥漫开来,亲切,呛人。
       “这一带打雷劈死过人吗?”我问。
       “没有。”老赵说。
       “林子里有蛇吧?”
       “有,可是胆小,人一趟草棵子,它就吓跑了。”
        又是一声,巨雷炸响,雨幕中有三个小伙子跌跌撞撞,钻进茶馆,全身统统湿透,滴水,但仍不失文雅、清秀、好体型。不像落汤鸡,像大学生,也像公司白领。卸下时髦的,亦即大兜小兜特别多的那种旅行背囊,掏出手机、数码相机,检验,没淋着雨,轻置桌上。迅即又拿起,抹一把桌面,无尘,再抹一把,重新放妥。
       老赵起身,打招呼,没人应声。走到墙角椅子摞儿那儿,拆出两把送过去,没人坐。老赵不见外,关切地说:“快把小布衫子脱了,拧拧水。”一个年轻人终于接话,却不言谢,只说了两个字:“知道”。
       老赵有点讪,退回牌桌旁,给一个老哥支招儿:“你那个2留着干啥?调主!”
       年轻人褪掉T恤衫,露出白花花的嫩肉。拧衣服,把水弄得满地都是。拧完坐下,迟疑,似乎找不出适当词语,跟另一侧的人史流,呆着没事,但仍旧呆着。
       我有些遗憾,心说小兄弟,你们平常总窝在城里,难得见一回山里农民,多少得打声招呼啊。你们不必学当年我们那批傻知青,逮谁都叫大爷,张口闭口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们也不是杨子荣,无须一进门就唱:老乡,我们是工农子弟兵。然后四下撒目,找水缸,找笤帚,给老百姓挑水扫地。离此地不远的山沟里,有一块巨石,上面刻着一些繁体大字,是昔日北平学生,到山里鼓动民众抗日救国的遗迹。时过境迁,让你们依葫芦画瓢,给打扑克这几位宣讲一下国际形势,也未免太矫情。但是,你们总不能大眼瞪小眼,一言不发呀。即使问一问贵姓,说一说自己免贵姓什么呢,也能让空气融洽一点。
       三个小伙儿虽不是子弟兵,,但也四下撒目,看到灶台旁有一个水龙头,就过去打开,哗哗洗手。老赵听到响动,扭头瞥一眼,没吱声。
       雨一直不停,水龙头也不停。小伙子轮流洗完手,改洗上身。洗完上身,洗腿。还好,没把大泥脚伸到池子里,而是双手掬水,哈腰,反复冲涮不已,地上汪的水就更多。这时,老赵又开口了:“哎我说,差不多得了,这儿的水贵,一吨六块钱呢。”
       说完,有点不好意思,低声跟我解释,他们那个管子,连的是自家小蓄水池,由别处一桶一桶往这儿运水,用小拖,就是蹦蹦蹦,一颠乱颤的那种手扶拖拉机。
       年轻人仍不搭腔,连“知道”这样简洁的话也不再说,继续洗。
       我觉得不大对头,年轻人啊,此刻,我多么希望,你们能像古代进京赶考的潇洒才子,或者时下青少年喜爱的虚构侠客那样,摸出一把碎银子(整锭的纹银更好),往桌上一拍,大大方方抱拳说:店家,多有打搅,在下这厢有礼了。除了水资,再弄一桌饭,好酒好肉尽管上!没有肉?把那个纸箱里的方便面泡几碗也成。
       我这么想,虽然比较酷,却似乎有欠公平,我自己才买了两只雪糕,怎么好要求别人大把花钱?但是我的朋友,你们回老赵一句话,省点用水总可以吧?反正回到城里,你们还得洗一遍。现在不时兴上纲上线,往死里分析,但这个事毕竟不同,这好像不是几个钱的问题。
       作为一个在乡下呆过几年的城里人,我认为,我应该表示点什么,于是,就张口表示,谁知说出来的依然是钱——“你们进茶馆,得消费呀,哪怕买一瓶矿泉水呢。”
       一个小伙子瞅瞅我,我晒得黑不出溜,跟老赵肤色差不多。小伙子说:“我们自己有矿泉水。”另一个小伙子说:“没所谓,再买一瓶吧。”
       三人擦干身子,买水,恢复沉默。杂乱的厅堂里,一群青白色的上半身,跟另一群古铜色的上半身各处一方,既俗且雅,亦动亦静。
       这三位,没准儿是生性腼腆、不爱说话的人。或者刚才打雷,小哥儿几个受了惊吓?我暗自猜度,再不就是呼吸道娇柔,闻不得旱烟味。可是烟再呛,也比在外面挨浇强啊。何况,你们中的一位,现在也叼起了烟卷。
       雷息,雨弱,一丝丝的,聊胜于无。一个白上身出门,在庭院里转一圈,隔窗唤同伴:“快出来,墙根儿那儿拴一条狗,巨漂亮,黑贝,德国种。”
       另两个白上身收拾好东西,匆匆离去,未跟古铜上身道别。
        很快传来犬吠声,人的抚慰声,是白上身在跟韵合影。
       老赵猛喝一嗓子,狗安静下来。
       白上身出院,发现树枝上挂一荆筐,筐底垫绿叶,盛红樱桃和黄花菜,还盛晶莹雨珠,极其艳丽可爱。
       一白上身驻足,怯生生问屋内:“那什么,卖不卖?”
       一古铜上身答:“那什么不卖,是给我孙子摘的。”
       众古铜上身笑,洗牌,旱烟味更凶。
       下山路上,远远的,我又望见三个白上身。
       他们嬉戏,打闹,青春灵动,一改在茶馆时的窘态,看来并非是寡言羞涩之人。
       以眼前的举止推断,他们若有机会上电视,一定会像观众见惯的其他年轻面孔一样,开朗主动,谈笑自如,间或幸福地大叫:耶——真High!遇美眉,见上司,访网友,相信他们也一定善于沟通,妙语连珠。他们甚至会说英文、法文、佛拉芒文,就算欧美的老外全扑上来,估计也能从容应对,广为交际。
       天放晴,盘山道水汽氤氲,三个小伙子隐入树丛之中。太阳从西边放光,射向山脚下的京城,有的楼群清晰可见细部,有的楼群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