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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西藏]阿里神山圣湖之旅
作者:子 文

《十月》 1999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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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漠土林中的古格王国遗址
       在西藏高原的西北部,曾存在过一个古老而神秘的王国,那就是西藏最值得去的地方之一:阿里地区札达县的古格。
       现在,我就在古格。古格在历史上曾称为“象雄”,汉唐史册称之为“羊同”。七世纪时,第42代藏王“赞普”朗达玛站在世俗贵族一边,反对僧侣干预政权,采取了一系列禁佛措施。烧毁寺庙、佛经,驱逐并杀戮僧尼。原本崇佛的雪域西藏一片惶恐,各寺各教派的僧尼做鸟兽散。正在圣地察耶巴隐匿修行的康巴僧人拉隆·白多吉愤然下山,此圣地处于一座深山之中,离拉萨约一天的马程。他骑马赶到拉萨,在最神圣的大昭寺门前刺杀了朗达玛。
       吐蕃王室大乱,朗达玛的两个儿子被一些大贵族分别挟拥,各割据一方。多年后,朗达玛的孙子贝科赞被乱民杀死,贝科赞的儿子吉德·尼玛衮带着三个亲信在100骑兵的护卫下,逃往阿里。他在阿里土王的帮助下,占地称王,以延续吐蕃王室最后一缕香火。
       古格王国从一建立,就处于周边一些小王国及主要敌对国拉达克的战争威胁之中。因而,位于扎布让的古格王国都城及其属城,都在山上修建了易守难攻的城堡。托林寺76岁的老人次仁顿珠·阿旺多吉告诉我,古格王国全国人口4万多,按当时10人抽一兵丁的规定,古格拥有一支4000人的军队。
       古格的都城就建在扎布让河谷一座突兀的土山上。土山山势陡峭,四面临崖,仅有一条隧道通往位于绝顶的王宫。山下拱卫着密如蜂巢的居民洞穴式建筑,再往上则是鳞次栉比的各式佛殿、坚固的碉堡和一道道厚实的护墙。
       大约在360多年前,由于古格国王以亲密的态度支持西方异教徒到象雄地区传教,朗钦藏布(象泉河)流域的扎布让于是有了尖顶的天主教教堂,天主教传教土高吭的布教声与佛教的僧人浑厚低沉的颂经声,此起彼伏。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的900多名古格喇嘛和土民突然暴动,包围了依山而建的都城。
       他们愤怒地要求国王赶走异教徒。
       正当古格国王的勇士全力平息叛乱的时候,与古格相临的克什米尔拉达克支持叛乱者,乘机出兵,攻克了古格王国境内一个个城堡,最后兵临古格都城之下。
       这是夏季的一个日子,天气闷热,古格王国的都城已被围了月余。国王墀扎西巴病卧王宫,外面喊杀声、战鼓声,一浪高似一浪。
       “卫兵。”国王挣扎起身,喊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羊毛绒的帷幔被掀开,身披铠甲的卫士长气急败坏地:“我的国王啊,拉达克军队已攻上山来!”额头扎着红布带的国王在卫士扶持下,来到王宫外。山顶几乎没有风。山下成片的建筑,有的房屋倒塌,有的碉堡冒着火焰和浓烟。山坡上、护墙边到处都是死尸,暴民和拉达克人如蚁一般涌上山来,残存的古格战士还浴血搏斗,殊死地守卫着通往山顶王宫唯一的甬道。刀、剑碰磕中,清晰地听得到箭矢划过空中“嗖”、“嗖”的声音。“国王投降!国王退位!”的喊声震天。
       远处的天边,已泛起血红的晚霞。作为古格国第二十八代君主的墀扎西巴,仰天长叹一声,举起胸前的小十字架:“全能的主啊,不能为了我这个无能的国王,让我的子民遭此苦难。”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对卫士长下令,“罢战请降吧。”卫士长伏地重重磕一头,哭泣而去。
       那天,古格遗址的守门人旺堆从衣襟下掏出一串钥匙,念念叨叨地打开了已涂了新红漆的大门。他指着尘土很厚的石阶说,往上走吧,就一条路,我在山下喝酒等你们,自个儿慢慢看,不过,不准拿任何东西。
       灼人的阳光从蓝天倾泻而下,踩着光裸的卵石滩,我挎着照相机,顺干燥的石道上山。整座土山在晨曦中抹上了浓重的桔红色,参差不齐的建筑残骸拉出大片的阴影,显得十分神秘。每一座留有烟熏火燎痕迹的土洞、每一块残壁、每一根退色的殿堂立柱,甚至每一块小小的泥佛像,都能令人浮想联翩。山坡上、石道旁,比比皆是遗弃的箭杆、铠甲残片、破碎的藤编盾牌、土坡和屋顶上剩余的一堆堆卵石。我拾起一枝已被太阳晒裂的箭杆,轻轻一掰,就碎了。眺望山崖上密集的洞穴,我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数年前在三岩的印象。雄松区协中山上,陡直的崖壁上不正是这种洞穴吗?而且都造形都极为相似,古格、普兰有过同一阶段的历史,文化和宗教一致,所以普兰和古格的洞穴相似不足为奇。奇异的是远藏东的横继山区,也有过相似的洞穴。打开地图,从西藏最西部的阿里,到最东部的金沙江畔,手指沿喜马拉雅山脉划过一个弧形。难道在古远的时候,西藏高原沿喜马拉雅山脉有过一段时间漫长的洞穴人时代吗?
       在拉康嘎波大殿,泥塑的神像大多已倒塌,剩下的神像不是肢干不全,就是没头颅。我们打着手电筒进到金科拉康(坛城殿),墙上的壁画还清晰可见。方形的殿堂中间是用土坯砌成的坛城。土台的矮墙上法轮浮雕。地上非常零乱,有土块、小木质构件,还有早先来过的人丢下的纸张,而且,我还看到几个烟头。
       漫步在古格王国遗址的废墟,如同走在一段干枯的河床,高大的河岸、裸露的石滩,仍能感受到曾经的河流那汹涌澎湃的力量。
       我站在山顶王宫前的台地,山风吹乱我的头发。我不由为古格都城的地势叫绝。居高临下,后面三面环山,前方临水,唯我独尊的王者之气和天时地利的自信,油然而生。眺望远方,蓝天大团的白云很低地压在连绵起伏的土山上,给人以十分苍凉的感觉。从山顶残存的碉堡、护墙和交错的壕沟上望下去,山下蜿蜒的河流,植被稀少的象泉河谷尽收眼底。不远处的河滩上,仍可以看见西藏高原第一座天主教堂的废墟,高耸的十字架已荡然无存,古老王国昔日蓬勃的生命已经消失,剩下的两个土塔和残垣断壁,寂静地面对五彩缤纷的苍穹。现在能看到的历史史料,都认为1630年古格王国灭亡于拉达克军队的入侵。但是我想,可能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西方与东方在宗教与文化上的冲突,导致了古格王国的毁灭。那时的西藏,历经十三世纪以来萨迦、噶玛、帕竹几个政教合一政权的更迭,到十六世纪初宗喀巴的宗教改革,格鲁派势力如日中天。再加之清朝大皇帝对达赖、班禅的敕封,藏传佛教中的格鲁派(黄教)在广袤的高原取得了统治地位,仅剩王权仍然至高无上的古格王国偏安一隅。受卫藏地区寺庙集团主权的影响,古格的黄教势力也逐日庞大,大有入主王宫与国王分享治理国家权力的趋势。
       现代人谈起古格,总为它的断断续续的历史而感到神秘莫测,也为古格的建筑、雕塑、壁画艺术感震惊和迷惑。虽然,西藏高原地理的原因,使之保存了数千年不变的民风民俗及其质朴的艺术特征,但应该想到,人类各民族的历史总是相互影响,交融在一起。西藏亦概莫能外,只不过相对要独特一点。
       后来,每当我和朋友谈起阿里,在地图上指点古格的方位时,立即就产生一种临空鸟瞰的感觉。古格地理位置很独特。向东,是广阔的汉藏文化区;北边和西边,是鲜明的伊斯兰文化区;南部则是印度文化区。阿里多种文化的混和,还可以再远溯到公元前300多年,雅典人、斯巴达人将西征的波斯人阻挡在欧洲大门之外,接下来,马其顿的亚历山大,雄心勃勃地将他帝国的疆域扩展至喜马拉雅山南麓。于是,古希腊的文化随着欧洲人武力的扩张,也越过波斯湾,在印度河流域留下深深的印迹。
       74岁的旺堆个头矮小但看上去很结实,给人第一印象是他的大鼻头。他骄傲地告诉我,他是扎布让人,祖先就是古格王国的臣民。旺堆记得到他为止已经是第四代古格遗址的看守人了。在扎布让村旺堆家的院落,一个老妇人正坐在墙下捻毛线。旺堆说,这是我阿妈。我大声问老人年纪,老妇人掐了一会儿骨节粗大的手指,嘴里念念叨叨,“109岁啦。”她张开无牙的嘴对我笑。
       旺堆家是村里最大的家族。他有六个孩子,其中两个在县里工作。三个妹妹也住在扎布让村。旺堆经常像公鸡一样在村里的走来走去。他每月有150元工资,在村里是了不起的人物。县里、地区、拉萨,甚至北京来的客人,要看古格遗址,都免不了要找旺堆。土石结构的房子里,经常是宾客满座。旺堆笑呵呵地抽烟、喝酒。他脾气也大,如果不高兴的话,无论怎么求他,无论你是多大的官,他都坚决地摇头,不从腰带下解下他宝贵的钥匙串。旺堆眯着眼睛说,他的祖父和父亲都先后给到古格来探险的外国人当过向导。“我在15岁时,有两个外国人来过扎布让。政府派一个叫扎西的人当翻译。因为扎西去过印度,会讲英语。两黄头发老外不知道这是座了不起的都城,以为仅仅是扎布让普通的一座寺庙。”旺堆眼神得意,“我就是不告诉他们,这里以前是古格伟大的都城。”我从一些资料中知道,早在1912年和1948年,英国探险家麦克沃斯·杨和意大利藏学家杜齐曾先后到过古格考察。不过书上记载,他们把古格当做了一座建筑较为独特的寺庙,外国人的马队离去时,带走了几驮珍贵的艺术品。我只能善意地想,外国人少不了要送几瓶酒给旺堆的先辈们。就在守门人云里雾罩的时候,来自异乡的探险家们乘机搜罗了一番。
       旺堆的父亲叫尼玛次仁,是阿里宗专门指派的古格遗址看守人,1959年,旺堆接替父亲的职责,当起了每月薪水有10个大洋的看守人。那时,仅有四、五户人家的扎布让村离古格遗址不太远,走路约半小时。为了看守遗址,旺堆的祖先在山下孤零零地盖了座小屋。后来,地区文管部门又加盖了一间,还专门给小屋修了院墙。他的先辈们一辈子都只是从山下小屋到村里,再从村里到小屋,尽看守之责。旺堆相比之下,则要“现代”得多。他当过民兵,1963年入党后还做了几年风光的乡长。说起往事,旺堆的大鼻头闪闪发光,“我在1964年作为西藏少数民族代表团的成员,到过北京,”旺堆张着没牙的嘴,笑得满脸开花,“我还见过毛主席呢。”如同古格用壁画记载历史一样,前几年来古格考察的自治区文管会的画家蔡显敏给旺堆画了几幅肖像:后来,又有一些画家来过古格,无一例外,他们都在旺堆的小屋墙上用夸张的笔法,留下了有关古格看守人旺堆历史的“墨迹”,其中就有旺堆和毛主席手拉手的场景。我在上山去遗址前,旺堆得意地说,好好看吧,特别是拉康玛波(红庙)、拉康嘎波(白庙)墙上的画。
       古格遗址凡是经过维修的建筑,都涂了鲜艳的油彩,与古旧的残恒断壁夹杂在一起,让人视觉很不舒服。然而让人瞠目的是古格建筑内残存的壁画。
       的确,也唯有壁画称得上古格遗址真正的精华。就拿我在拉康玛波神殿看到的几幅壁画来说,印象最深亦最有价值的是“古格庆典乐舞图”和“王室成员礼佛图”。这里的壁画是人类文化杂交融合的真实记录,同时也将古格的鲜为人知的历史凝固下来,使那神秘古国的风貌永存。壁画留存了古格时期民众劳作、乐舞杂耍及王室成员、周边小国朝贺使节的座次情景。从以红、绿、蓝三色为主的画风而言,带鲜明的印度阿旃陀彩绘特点和波斯、希腊艺术风格。
       像旺堆曲曲折折的生活经历一样,令我震惊的还有一道土沟里的藏尸洞。洞在半人多高的土壁上,我爬上去,一股臭气扑面而来,令人几欲窒息。洞很深,分里外洞。外洞不很大,满地是散乱的呈黑色肢体,没有一架完整的干尸。里洞宽敞许多,但臭气太重,我没敢进去。倒是军人老吉胆子大,他说里洞可能还有宝贝。老吉爬进洞,脚踩得干尸的肢体喀嚓喀嚓响,如是踩在干木柴上。以前,文管会的人来时,早已对藏尸洞做了清理,据说当时还有四十多具完整的干尸,有的还着有衣服,戴有首饰。
       对藏尸洞说法不一,有人认为是当年拉达克人攻下古格城堡后,将杀死的战俘集中丢进了这个宽大幽深的土洞。也有的人说是守卫都城的古格士兵在一番血战后,不愿做拉达克人的俘虏,最后退到这个洞里,集体自杀殉国。
       当然,也不排除这种看法:古格王国自然环境十分恶劣,长年干旱少雨,到处是荒沟土林,耕地又少,因而古格人当年采用了壁葬或洞葬的方式。因为,文管会考古人员在对遗址进行考察时,在一座洞窟的墙壁里发现了一具完整的幼女干尸,尸体用布包裹,保存完整。
       从现存30多万平米的古格遗址来看,当年古格都城的建筑规模是相当惊人的。200多米高的土山上还残留着1300多处洞窟式民居、宫殿、寺庙的废墟。到处是战争留下的片片狼藉。
       但是在1624年的夏天,两个风尘仆仆的传教士看到却是一番迷人的景象。
       葡萄牙耶稣会传教士安东尼奥·德·安多德和马努埃尔·马科斯,打扮成到西藏岗底斯神山朝圣的印度香客,经过印度的莫卧儿王国和克什米尔地区多个小王国,穿过干燥的峡谷,来到了鲜为外人所知的古格王国的都城扎布让。
       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坡上,两个西方人像疲惫不堪的辛巴达穿越了沙漠以后,终于看见了繁华的巴格达城那样惊喜万分。他们的眼前是庞大的依山而建的城堡。城堡上旌旗飘扬,偶尔传来沉闷的号角声。土道上,急驰而过的马队带起一溜尘烟。鸟雀喳喳的田野里,劳作的妇女此起彼伏唱着悠扬的歌。良田、绿树、低矮的农舍,阡陌纵横,一片生机。头发零乱、骨瘦如柴的安多德感叹道:“主啊,耶稣!感谢您给我———您最忠心的仆人,打开了世界上最神秘上的一扇大门。我将竭尽全力将您的福音传播到这片大地的每个角落,让这里的每个异教徒都沐浴到主的光辉之中。”在那个世纪,葡萄牙人的探险和发现精神是无与伦比的。当然,安多德神父深入西藏高原也不仅仅是为了传教。安多德等人除了圣经,还随身携带了测量仪器。他们一路走,一路详细记录了艰苦旅程所需的日期,有关他们沿途所经山脉、河流、道路、村庄以及气候变化等测量数据,就记载了厚厚几大本。
       安多德来到扎布让时,国王与王弟正是矛盾重重,一个拥有王权、主宰生民的国王,另一个则是古格藏传佛教格鲁派的领袖人物。那时藏传佛教在古格已有很高的地位,如同国教一般,僧尼如云,绝大多数的国民亦信仰佛教。活佛和大喇嘛的话,分量与国王旨意基本不相上下。西文异教徒的到来,无疑给国王削弱王弟的势力和影响提供了难得的机会,同时也开阔了封闭于高原荒漠之中的古格国君眼界。没多长时间,安多德就取得了国王和王后的信任。他每日出入王宫,给王室成员宣讲《圣经》,介绍欧洲的哥特式建筑、国王与大主教的关系、印度的天主教区以及异域的风土民情。
       一日,从山顶台地上的王宫议事大厅出来,蓝天白云下,山风徐徐,国王和王后心情十分愉悦。刚刚不久,王弟和安多德就各自的信仰进行了一场辩论。以往以辩才著名的王弟,这一次在安多德丰富的自然、地理、人文知识面前,显得有点语无伦次。结果,还是国王机敏地中止了辩论。
       国王指着山下河边的台地说,“神父,您的教堂就建在那里吧,我把那块肥沃而美丽的土地赐与您。”安多德恭敬地弯一下腰,说:“尊敬的国王,我不仅是您的仆人,而且也是上帝的仆人。上帝的福音将从您赐与的教堂传遍古格,让更多的人开启智慧之窗。现在,我和国王陛下,还有尊敬的王后您,离上帝更近了。”站在国王身后的王弟重重地哼了一声,“国王,不要被异教徒的邪说蒙住了您智慧的双眼,背弃我们古老而纯洁的信仰。如此放任异教徒玷污雪域这片佛土净地,会触怒您的臣民啊。”国王转过身,看着身裹绛红僧袍的亲兄弟,轻声地说:“佛也说慈悲为怀,总该让这异乡人有个居住的地方吧。”王弟本想再劝说几句,结果一道闪烁的亮光让他闭上了嘴。阳光下,他看见国王脖子上戴着一道金属项链,项边下端坠着一个小巧的带花边的金十字架,而王后,则始终以敬仰的眼光看着高鼻蓝眼的安多德。
       几个月以后,扎布让的居民们惊讶地看见,一座别致的房屋出现在都城城堡下的河岸上,屋顶高高的十字架直指蓝天。
       便捷的天主教信仰方式,很快就能找到对信仰的心理依托。这和仪式繁杂、讲究又带着浓厚本土原始宗教神秘色彩的藏传佛教,形成鲜明对照。在王后的带动下,一些王室成员接受洗礼,皈依了天主教。国王虽没接受洗礼,但是他明显对来自西方的天主教传教士持支持态度。在教堂落成的那天,国王亲自携王室成员参加了落成典礼,并慷慨地向安多德的教堂赠送了6000块金币。后来,每逢礼拜天,国王都要从王宫下来,到教堂听神父布道。闲暇时,还常常和安多德神父在教堂旁的花圃内散步聊天。传教出人意料地进展顺利,藏族教徒很快增至200多人。安多德在给印度果阿地区的耶稣教会会长的信中,喜气洋洋地写道:“国王全力支持了传教,并支付了建立教堂所需的全部费用。高大的十字架顶端包着镀金的铜皮,在阳光灿烂的扎布让河谷闪闪发亮,格外引人注目。它证明,基督教已在这佛教盛行的偏远山区获得承认,主的福音将广泛地深入人心。”现在,伦敦大英博物馆还保存着古格传教士的一些信件,有的信件记述了安多德等人在古格传教及古格王国灭亡的一些见闻。经过战争的破坏和大自然的风风雨雨,人们以为安多德等传教士留在古格的实物已荡然无存。连杜齐等西方探险、考古老手,在古格城堡遗址和昔日教堂的废墟中,像猪拱草一样地细细翻找,都未寻到安多德等人在古格时期的遗物。哪怕是一片纸或一小块圣物,都是一个奇特时代的见证和珍贵的文物啊。然而,在这个世纪的八十年代,西藏自治区文管会在对古格的考察中,意外地在一个洞窟内找到一个藏传佛教的跳神面具。令人震惊的不是这个面具的骷髅头形状,而是糊面具的纸:纸上有手写体的葡萄牙文《圣经》!这些葡萄牙文字无疑是当年传教士留下来的。可以想象,当天主教教堂和异教徒的物品被焚烧后,喇嘛们拿抄写《圣经》的纸张糊做面具,戴着它跳神驱邪,心情是如何的愉悦。
       天主教的布道声在古格上空飘荡了四年以后,眼看信仰天主教的教民日渐多了起来,不同宗教、不同文化、不同的种族信仰,当然更主要的是世俗权利的争斗,尖锐的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当时,国王因病卧床王宫,安多德也因其在佛教盛行的古格开劈了新教区,奉命返回印度,升任果阿教区的大主教。喇嘛们煽动的暴乱和敌国乘机入侵,终于演绎了一出灭国的历史悲剧。
       我站在古格遗址的山顶,看着满山的残垣断壁,感叹命运的变化多端。在青藏高原的西部,一个有700多年历史的古老王国灭亡了,古格最后一位国王,穿着织地细腻的白羊绒长袍,走在风沙漫漫的土道,他和走在身后众多襟袍褴褛的古格士兵和男女居民,作为战利品,被拉达克士兵押往异国他乡。古老而久远的吐蕃王室最后一丝纤弱的命脉,随着古格的灭亡而终结。在以后的岁月里,昔日雄伟的城堡在风雪侵袭、雨打日晒中慢慢消蚀,仅剩下被战争残酷洗劫过的古格王国遗址,静静地隐匿在浩翰的土林荒漠之中。
       神山圣湖:一片净土的魅力
       途经玛旁雍措湖,已是黄昏时分。回头看去,只见夕阳把白雪皑皑的岗仁波齐山巅映照得一片通红。
       静静的玛旁雍措,四周是起伏的山坡和一望无际的戈壁。深蓝的湖面十分广阔,晚风中,清晰地听见湖水“哗哗”拍击土岸和湖鸥的鸣叫声。
        我们爬上湖边一座小山丘,蓝蓝的湖水一览无遗。真想走过大片沙砾的草滩,到湖边掬清水以濯手足,接受那雪山净水的洗礼。但我所搭的汽车没有耐心等我们,汽车按响笛声催我们上路。这就是缘份,我们信仰不坚,不是专奔神山圣湖而来,仅是路经此地的过客,因而无缘成为神山圣湖的朝圣者。
       这是阿里风景最迷人的地区。雪山、草原、湖泊,坦坦荡荡,一望无际。佛经中说,由印度往北,过大山九座,见大雪山,即为曼陀罗修行之圣地。
       大雪山就是岗底斯山脉主峰,藏语名岗仁波齐。岗,藏语意为山;仁波齐,为神、宝贝、活佛的意思。岗仁波齐就是神山的意思。西藏高山重重,草原辽阔,湖泊众多,氧气稀薄,气候寒冷,冰雪风雹肆虐。雪域居民自古就对大自然格外敬畏。在佛教传入西藏之前,高原居民主要信仰的还是崇拜万物的原始苯教。因而西藏有无数的神山、圣湖。前面我说过,西藏高原山峦起伏,高山成为西藏第一文化特征,也成为高原民族原始拜物信仰中的第一信仰对象。西藏有九大神山,他们都是兄弟,阿里的岗仁波齐、藏北的念青唐古拉、藏东三岩的乃布、林芝的贡布日等。
       岗仁波齐不仅是西藏,而且是印度、尼泊尔乃至全世界佛教徒心目最著名的神山。神山上有印度神话中的“湿婆神殿”,又是佛教传说中十六罗汉之一的“出支罗汉”居住地,佛陀常来此讲经说法。在藏传佛教中,神山又是法力无边胜乐金刚的驻锡圣地,山顶有胜乐法轮宫,500罗汉在山上凿穴修行。
       海拔6665米的岗仁波齐外观奇特,山的顶端部分如一巨大的金字塔,有楼有角,而且岩石层次鲜明,和所有我见过的山体都不一样。埃及的金字塔是人工堆砌,而岗仁波齐则纯属自然造化,极尽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妙,简直就是一件巨大的艺术品。艺术品达到极致,则出于自然,而超乎于自然。神山突兀于众山之上,四季积雪的山巅如是顶戴王冠一般,凌然有王者之气。加之阳光下色彩变幻无常,更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气氛,令人肃然。远眺其状,不能不给人以无边的暇想。说来也巧,是人类历史文明进程的共性,还是人类无论什么肤色和种族,都有共同的信仰、幻想和终极目标?岗仁波齐哲仁普寺的活佛觉扎·阿旺丹增告诉我,形状如白色金字塔一般的岗仁波齐,守护山神也是狮身人面像,藏语叫“森格东钦”。“森格”就是狮子的意思。我不知道埃及金字塔前的狮身人面神像是男性还是女性,但岗仁波齐一带雪山、草原、湖泊,一片宁静,充满柔和气氛。森格东钦是大雪山最有法力的仙女,因神山一年四季山巅都是白雪覆盖,信仰者又叫做“森格噶莫”,即白色的狮神。我在很多寺庙里都看到过,一些大活佛的法座下的幔布上绣着雪山狮子的图案。
       在我收藏的几十枚铜藏币上,也有雪山狮子的形象。岗仁波齐还是四大江水之源。正北从狮口流出的就是狮泉河,是印度河的源头;东面流出的马泉河,是雅鲁藏布江的源头,而雅鲁藏布江的下游是印度布拉马普特拉河,直到印度洋;西面流出的象泉河,经印度萨特莱特河也汇入印度河;南面的孔雀河则是印度最著名的恒河的源头。
       神山下有一大一小两个湖。小的叫拉昂措,是鬼湖:那天黄昏,我们的汽车经过玛旁雍措时,湖面静谧,远处晚霞满天。但一会儿经过鬼湖时,却是乌云密布,冷风扑面,浊浪滔天。据说拉昂措常年都是阴霾的日子,而且是咸水。亿万年前,青藏高原还是一片汪洋大海,经过漫长的地质演变,高原上留下许多咸水湖。大的是淡水湖,就是玛旁雍措,主要由岗底斯山雪水汇集而成,是西藏著名的圣湖。传说以前普兰一个小王国的王子到岗仁波齐转神山,见许多来转神山的信徒缺吃少穿,有的还饿死在路旁。他慈悲心大发,问随从的老臣,如何才能救得这些善男信女?老臣说,那就施舍他们吧。于是王子每天施舍大米给来转神山的信徒吃。慢慢地,洗米的水汇成了玛旁雍措湖。当年胜乐金刚降服大雪山四周的魔怪后,又请观音菩萨赐给甘露,把米汤一样的玛旁雍措变得亮蓝,清澈见底。圣湖有四个洗浴门。北为信仰浴,在此可沐浴,可获得坚定的信仰;西为去污浴,可洗去身上半世间的烦恼和罪孽;南为香甜浴,可目明耳聪,识忠辨奸;东方最神圣,为莲花浴门,在此沐浴,如同直接领受到观音的甘露。用七天时间围绕玛旁雍措走上一圈,在四个洗浴门都沐浴一番,那就积下了极大的功德,可在来世得到正果。
       在西藏,我的生涯是以当记者为主,闲下来,也写些小说、散文之类的东西。记者和作家之间有很大的区别,但说起来也没什么。记者如同一只大鸟,收敛起幻想的翅膀,在沙地上啄食沙粒。一粒粒地数着,是沙砂,还是泥土,或者是沙地上风从远方吹来的麦粒?记者要求的是真实而准确。而作家呢,则要求在真实面前发挥最大的想象能力。要尽可能地张开幻想的双翅,在艺术的天地自由翱翔。我站在古格遗址前,思绪万千,是准确地记下我的所见所闻,还是以文学的笔触叙述这无以伦比的历史文化遗址带给人的想象和激动?
       我见过一幅唐嘎画,以拉萨为中心的卫藏地区形如一罗刹魔女,拉萨就是罗刹女的心脏。传说藏王松赞干布建都拉萨时,为了镇邪,动员四周百姓用白山羊背土,填平了罗刹女心脏部位的湖泊,建立了大昭寺。胜乐金刚是藏传佛教中法力无边的大神,胜乐金刚身躯驻锡岗仁波齐,声音在定日的拉钦山,意志在山南的扎日山。佛教修行讲究身、语、意。佛寺三宝有佛像、经书、僧人之说,有此三宝才算真正之寺庙。西藏有三个女神分别管理着胜乐金刚的身、语、意。岗仁波齐的森格东钦(狮身人面女神)管其身,珠穆朗玛峰下定日境内有座拉钦山,拉钦山神达东查姆(虎身人面女神)管其声,山南扎日山的山神帕东拉姆(猪头人身女神)管其意。藏传佛教的信徒朝拜胜乐金刚,都要想法转这三个山,三座山都转过了,才算真正朝拜了胜乐金刚。
       由于藏佛教中的噶举派(白教),奉胜乐金刚为噶举本尊神,所以凡噶举僧人多往岗仁波齐修行。修行,最关键是先要修其身,达到忘我,才能进一步闻其声,悟其意,最后获得永脱轮回之苦的正果。
       西藏密宗极为讲究个人修持。最著名的苦行僧是噶举派第二代祖师米拉日巴。我在西藏许多寺庙的壁画和唐嘎上,常看到米拉日巴踞坐洞中修行、形容枯槁的画像。
       岗仁波齐从山巅到山腰,直直地有一道巨大的沟迹,似把山巅部分整齐地剖开。这明显的痕迹传说非常多。有的说是登极乐界的天梯,众神排列两边,梵歌吟唱,只有悟道者才能看到、听到,而在凡人眼中不过一平常山沟而已。还有说法是,山体的辙迹是胜乐金刚法轮留下的。以前,胜乐金刚初悟道,求佛陀指点修行要法,佛陀睁开慧眼说,北方众山之地,有大雪山,乃曼陀罗之净地,往彼持法,可得正果。胜乐金刚来到岗仁波齐,脚踩山巅,四下一望,见有无数雪域本土的魔怪占据附近大小山头,时不时兴妖作孽。胜乐金刚口诵真言,将法轮从山巅滚下,降服众多魔怪,并把这些魔怪镇在大雪山下的拉莫措湖之中。从此,岗仁波齐四周祥云缭绕,胜乐金刚驻锡于此,指点众生迷津,接引信徒进极乐之门。
       但岗仁波齐山上这条清晰辙印的传说,主要还是与米拉日巴有关。
       米拉日巴在岗仁波齐修行时,他许多弟子也赶来择山洞与师父一同修行。听到米拉日巴的名声,一个苯教徒专程到岗仁波齐,找到米拉日巴苦修的岩洞,与之斗法。一个洞内,一洞外,七天七夜辩经,苯教徒最后在米拉日巴面前哑口无言。不死心的苯教徒又约米拉日巴,看谁第一个从山底上到山顶。洞内说,你就先上吧。
       苯教徒手摇法铃、腰间别着皮鼓,念着咒语,像飞一样地绕山而上,待到了山顶,刚要落下,面前却坐着米拉日巴,上师轻声细语地说,你才上来啊。苯教徒一惊,脚下滑落,滚下了岗仁波齐,于是从山顶到山腰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辙印。
       按说,岗仁波齐山哲热普寺的活佛觉扎·阿旺单增还是米拉日巴的直系传人。哲热普即母牛角之意。相传,米拉日巴的弟子将岗仁波齐修行的山洞扩大,在外面崖石上修建了铜飞檐,建了寺庙,取名“神变寺”。米拉日巴第五代弟子噶藏巴从克什米尔学经回来,到岗仁波齐见师父,正当大吹他学到真经时,面前打坐的米拉日巴突然不见。噶藏巴正在奇怪,听见一个声音在喊他名字,“噶藏巴,噶藏巴!”他四下一看,声音从地下一个牦牛角中传出。俯身一看,米拉日巴变得米粒一般大小,正坐在牛角中呢。噶藏巴悟到佛法无边。他惭愧地就地掘洞修行,领悟佛经的真谛。修行的地方就取名“哲热普”。后来,盖起了寺庙。这个传说让我想起了遥远的藏北比如,我想起“比如崩”索朗多吉在窗外纷飞的细雨中讲述他们部落就是发端于母牦牛的角。无论宗教的还是世俗的传说,看来都与其民族的社会生活息息相关。
       当年,高僧阿底峡离开古格去卫藏宏传佛教,经过岗仁波齐时,也是黄昏时分。在一片青青的草地,他突然停下步子,侧耳倾听,喜形于色地对身后的几个弟子说,“住在岗仁波齐的罗汉敲钟了,咱们也歇歇埋锅做饭吧。”我是个涉俗很深的凡人,我们车过岗底斯山时,当然也就没有福份听见罗汉的钟声。只不过,那天的天气极为晴朗,神山十分清晰,让我们大饱了眼福。据当地人说,岗仁波齐一年当中多半时间是山巅白云漫漫,难得见“庐山真面目”。我没有大福,总算有点小福吧。
       神山下有两排简易平房,铁皮顶,土石垒砌。不远的一片草滩上,有一巨大的玛尼石堆。由于胜乐金刚属性为马,生性好动,平时云游在外,他只在本命年回到岗仁波齐。因而每逢马年,都有数以万计的信徒前来朝拜岗仁波齐。1990年9月,正逢马年,神山下举行了停办很久的转神山大法会。西藏、青海、甘肃、四川、云南藏区的一些信徒,千里迢迢,从四面八方汇集神山下,印度、尼泊尔的佛教徒,以及正在西藏旅游的一些外国旅游者,也赶来参加这难得的盛会。岗仁波齐四周寺庙的喇嘛和一些出资施舍的信徒,在此树立起一根高大的经幡杆。平时这根大木杆是放倒的,只要树起来,即表示胜乐法尊回归自己的驻地,经幡在风中飘摆,召唤空中过往的神祗,也把信徒的祈祷送达他们敬仰的岗仁波齐峰巅。那天,觉扎·阿旺单增专门作了一篇祷文,在经幡杆下大声祈祷,祈祷众生健康、免灾、人间不发生战争;祈祷众生积善,早日随胜乐金刚往极乐世界。在这个时候到岗仁波齐,尤其生肖为马的信徒,围绕神山步行转一圈,(70多公里的山路,约需两天的时间),积下的功德将非同一般。平时转一圈,如同念了一年的佛教六字真经,马年转一圈的话,则等于念了十年的六字真经,可以免受轮回之苦。
       责任编辑 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