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说新干线]回来
作者:潘 灵

《十月》 1999年 第04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夏季的纯溪镇子上空高悬着一轮让人心烦意乱的毒日,烘烤着乱糟糟地赶集的人群。在亮丽的天空下面,这些拥挤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的蓬头垢面的人们心里都像憋足了气的皮球一样,谁一碰都会一蹦老高。今天已经发生了五起群殴和近十起吵架,人们总是这样,哪里热闹就一窝蜂地往哪里挤。这个乱糟糟的纯溪镇子此时就像一锅炒热的豆子,热闹非凡的场面让人怵目惊心。当乡长张二旺解决完最后一起纠纷,一只手里端着那个糊满了茶垢的罐头玻璃瓶子另一只手捶着腰骂骂咧咧从乡政府院子里走出来,他的一双老眼被炫目的阳光刺得一阵乱眨,连眼泪都差点儿眨出来了。下届,哪个狗日的还当乡长!———他往地上吐一口痰这样骂了一句。就在这时,他的耳膜被尖厉的声音狠狠地刺了一下,吓得他的玻璃瓶子晃动起一片片墨绿色的茶叶。
       这是汽车喇叭的声音。一周一个来回的乡村客车此时已经驶进纯溪镇子来了,每次都是这样,车一进镇子,司机总要耍耍威风,将喇叭鸣得山响。这喇叭声仿佛就是号角声,赶集的人群于是就向客车拥去。张二旺也跟在人群后面,想看个热闹。这一周一次的乡村客车,总会带来一些让人激动的消息,一些人脸上挂着同样的表情坐着这车出去,又坐着这车回来,但脸上却写着不同的表情。在张二旺的印象中,那些表情失望的多,希望的少;悲伤的多,幸福的少。故事也一样,发迹的故事少,倒霉的故事多。今天将看到什么是一个悬念,这个悬念充满了诱惑,刺激着所有看热闹的人。
       今天开来的客车没让看热闹的人们失望,那扇脏兮兮的车门洞开,人们看见一个比太阳还要扎眼的女人从车门里被吐了出来。这个一头金发的女人的出现让纯溪看热闹的人乍然间还以为是来了老外,但她那张极中国的脸还是让孤陋寡闻的纯溪人轻易地识破她的一头金发是冒牌货。但她却是十足的美女,没有半点假冒伪劣的迹象。她的咄咄逼人的美丽和裙口高开质地优良的火红色旗袍让保守落后的纯溪人心中更加烦躁不安。张二旺发现自己的眼睛被这红红的旗袍一晃悠,就变得极不老实了,像头不听话的犟牛似的直往那旗袍叉口处窜。那叉口处的腿真白啊,比他妈的田里刚捞出的嫩藕还要白!张二旺感叹道。张二旺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嘴唇,发现刚才喝过水的嘴唇像久旱的土地一样干涩粗糙,他打开手中的玻璃瓶一仰脖子朝嘴里灌了半瓶茶水,自言自语说,这狗日的天,真他妈热呵!他一边骂着老天,一边伸长了脖子踮了脚尖往人群中看,他的样子像一只被一根无形的线吊起来的鸭子。有人在背后唤了一声乡长,他回过头一看是秘书小王,脸上就像被火燎了一下,被下级瞅见这个样子乡长张二旺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小王说,乡长,省里派来的挂职副乡长到了。
       张二旺听了秘书小王的话,才想起自己被这女人一招惹,把重要的事给忘了,是啊,昨天县委办不是还打个电话吗,说的省里来的挂职副乡长就是这趟车到。既然是省里来的同志,不搞过欢迎仪式的哪成?!女色误国啊!这话有道理。张二旺内心里想。他拍一下脑门说,这县委办也真是的,是男是女都不通声气。小王朝人群中那个被人们围着的时髦女人瞅了一眼说,乡长,县委办雷主任在电话里说过的,是个男同志。张二旺装着严肃的样子问,真的说过?小王说,乡长,真的说过。张二旺于是又夸张地拍了拍脑门说,小王,这人上了点年纪,这记性也就不行了。张二旺边说,边折身往乡政府的方向走。
       人群依旧围着这个时髦的女人,看着他提着两个大皮箱子吃力地走。此时,这女人犹如一只蜂王,无论走到哪里,都被成群的蜜蜂们包围着。她的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笑意,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她内心深处的得意和满足。她并不讨厌这些围观者和这人声鼎沸的场面,恰恰相反,她似乎正追求这样的场面带来的这种效果。
       穿着一双高跟鞋手里提了两个大箱子的漂亮女人行走在纯溪镇子上的样子看上去像一只在岸上行走的红鹅,她笨拙而吃力的姿势几乎让所有看热闹的纯溪人坚信自己的镇子上来了一个外地女人。镇上有名的顽劣少年肖三三挤到女人身边,模仿着这女人的姿势走了一阵后提出要为她提一下箱子。当他的手刚触到箱子的提手时女人吓得尖叫起来。女人的尖叫顿时撩拨起人群一阵爽爽朗朗的笑声,开心的笑声唤来更多看热闹的人,女人的身后就有了浩浩荡荡的队伍。在街上的小吃摊上卖小笼包子的陈二婶是纯溪镇上出了名的泼辣女人,她看见一大群男人跟在一个女人屁股后面的景象心里大受刺激,呸!她恶狠狠地冲地上吐一泡口水,骂道,哪里来的骚货,勾引起我们纯溪这群没出息的汉子来了,她是不是活腻了,老娘定要让这小骚货尝尝我们纯溪女人的厉害!她边骂边打量着这一身红得火一样的女人,意外发现了自己的男人陈二也在这人群中,这让她无法容忍,她在桌子下操一根擀面杖一脸杀气地杀将出来,她的男人像是迷了心窍般地浑然不觉危险来临。就在擀面杖就要落在陈二头上时,她听见了这个在她心中就是妖精的女人笑容可掬地冲她叫了一声———
       二婶!
       她的擀面杖僵在了空中,此时,她的男人才意识到危险,慌忙抱头鼠窜。看见自己的男人溜了,她沮丧地将擀面杖扔在了地上。
       二婶。那个妖样的女人又冲她唤了一声。二婶,你叫谁二婶?陈二婶问。
       就叫你呀。妖样的女人说。
       这陌生女人叫我二婶,真奇怪!莫非她真是一个妖精不成?!陈二婶心里一阵嘀咕,她用沙哑的嗓门大声问道,你跟我一不知二不识,你凭啥叫我二婶?
       二婶,我是阿莲呀。阿莲?你是蒋背锅家的阿莲?陈二婶吃惊道。女人点了点头。陈二婶眯了眼睛打量一阵这个自称是阿莲的女人说,你这死丫头,你要不说,你二婶是怎么都不会认出你来,你说了,倒是越看越像了哩。你去省城里有四五年了吧?去的时候一个巴巴实实的小姑娘,怎么就变得花里胡哨的了呢?
       陈二婶的话让这个叫阿莲的女人有些难堪,但这种难堪被议论声淹没了。人们压根儿没想到,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那个住在镇子边上穷得连鬼都怕见的蒋背锅的女儿这让他们怎么能不惊讶?
       二婶,银行原来不是在街头的吗?搬到哪去了?阿莲问。
       搬街尾了。陈二婶说。
       阿莲于是就又提了箱子往街尾去,人群照样兴高采烈地跟在后面。陈二婶捡了擀面杖回到她卖小笼包子的摊位上,本想继续做生意的,但心里一想,阿莲问银行,是不是发了财了。阿莲他爹前年生病寄的十元钱,没准这次能从他姑娘这儿要回来。陈二婶于是就拉一块塑料布盖了摊位,也小跑了追着去看个究竟。她胖胖的身子跑动起来像个一蹦一跳的皮球,她逢人就说,快去看呀,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蒋背锅家的阿莲发财了,正提了大箱子去银行存钱哩。
       听了陈二婶的话的人又把话传给其他人,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差不多一个镇子的人都知道蒋背锅家的阿莲发了财回来了。银行的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吓得银行的工作人员以为有人想聚众抢劫银行。他们费了一阵功夫才知道是一场虚惊。
       阿莲在银行的工作人员面前从容而骄傲地打开了箱子,人们看见那箱子里还有一个被黑纱蒙着的盒子。阿莲显然是拿错了箱子,她神情紧张动作慌乱地关上了箱子,重新打开了另一只箱子。
       箱子打开,围观的人们都忍不住惊叫起来。从他们的表情上可以看出,纯溪的人们一生都没有看见过那么多的钱,它们多得装满了那只大大的箱子。银行的工作人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和蔼过,他们总是僵硬的脸上露出了松软的笑容。
       在人们的惊愕中,这个叫阿莲的女人转身而去,人们不再追逐着她。这就像猜谜语游戏,谜底显现了,人们的兴致也就消失了。
       在旧的谜底被开后,新的谜又产生了——这个女人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这个问题,开始折磨纯溪人的脑子了。无数种猜测在人们之间瘟疫一样流传。
       赵牧之提着自己的行李打听着来到乡镇府。他下车时目睹了人们追逐阿莲的狂热场面,他以为小镇上来了大明星。这个时代是明星的时代,在哪里都要被追逐被包围,连这种夹在大山深处的皱褶中的小镇也不例外。赵牧之感叹道。
       张二旺被秘书小王叫回来,进屋就看到了坐在乡政府办公室的屋子里喝茶的赵牧之。他于是就奔了过去,一双粗粝的大手握了赵牧之的细腻的手一阵乱摇。他握手的劲头和暴风雨似的情感表达都让赵牧之难于招架。他不明白这个叫张二旺的乡长怎么会对一个从未谋过面的人如此过头的热情,他内心深处有了一种书生气的不适应。他抚摸了一下被握得生疼的手,从提包里拿出介绍信递了过去。
       我们这是哪跟哪呀?还用得着这个?张二旺看都不看就往桌子上一扔。他毫无原则的豪爽让白面书生的赵牧之再一次感到了不适应。赵牧之说,张乡长,还是劳你过目一下吧。张二旺双手往两边一张说:哪跟哪呀,还用得着走形式?
       张二旺执意不看介绍信,赵牧之也奈何不了他,只好继续喝茶,纯溪的夏季真热,一丝风也没有,赵牧之觉得自己就像掉进了火炉里。
       小王———
       张二旺冲屋外唤了一声,王秘书就跑进来了。张二旺一脸严肃地吩咐道,小王,通知乡党委的李书记、胡副书记、顾副书记,人大的彭主任、万副主任,纪委的赵书记、计副书记,还有许副乡长、尹副乡长,再叫上工商所的钱所长,税务所的莫所长,派出所的陈所长,银行营业所的黄所长,镇办事处的瞿主任,晚上为省里来的赵副乡长接风洗尘!
       小王问,乡长,在哪家馆子?张二旺说,就定胖婶家的过江楼,她家的黄焖鸡和老腊肉味道好嘞!
       赵牧之听了,就说,张乡长,你的心意我领了,我是来扶贫的,这样不好。
       赵副乡长,你这话差也!张二旺装着生气道,我的心意?这怎么会是我的心意呢?这是乡党委和乡政府的心意!你不远千里,来到我们纯溪,我们不表示表示,成何体统?我知道你是来扶贫的挂职副乡长,我比你晓得纯溪穷,但再穷也不至于穷到请你搓一顿都不成的地步嘛?小王,你还愣在这里干啥?还不快去通知!
       小王于是就出了门,但刚出门又被唤了回来。小王,赵副乡长是省里文化厅派来的,你还是把文化站的刘站长叫上吧。
       赵牧之和张二旺坐着闲聊。张二旺问,赵副乡长,你在文化厅具体做啥工作?
       赵牧之说,乡长,你今后就叫我小赵好了,我在文化厅的艺术研究所工作,主要从事西方艺术的研究。
       张二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的神色,他想,省里这扶贫也是走走过场,派这么个人来,能扶什么,怕是越扶越贫嘞!西方那么远,远得连他张二旺都只晓得自己是在东方哩。张二旺原来想,既然是文化厅来扶贫,就一定会带点文化粮食来。就是带两个能够接收到电视的锅盖也不错。邻近的荞麦乡,广电厅来扶贫,就带了两个大锅盖来,那乡上人就看上了电视,人们连麻将都不打了,成天在那电视机的框框前眼睛打转。这纯溪天天夜里只听见麻将响,县里都点过名了。张二旺找派出所的陈所长,陈所长说,你装上电视,我保证没人打麻将,你不让他们打麻将,他们就只好打架滋事。
       张二旺的表情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被赵牧之看在了心里。赵牧之想,你不高兴,我比你还不高兴哩,你以为我想来你这个穷山沟呀?———赵牧之这样一想,情绪就有些低落。省里给文化厅定了这么个扶贫点,轮到厅里派干部时各个部门都你推我推,研究所的所长前年为了研究经费跟厅长红过脸,骂过厅长是官僚,厅长心里一直为此耿耿于怀。厅长于是就说,让研究所派。所长知道是厅长有意为难他,但知道犯不着为此顶牛。所长想着去年为了一次出国,赵牧之跟他红过脸,尽管按研究的课题,这次出国的学术讨论会是该赵牧之去,但大家谁不清楚出国已经是一种不言自明的福利。所长就把这个名额给了要退休的老吴。所长想,出国你那么积极,下基层你积极不?所长于是就宣布让赵牧之去。赵牧之一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中还会有一段当副乡长的经历,他当时一转身就回了家。回家后一个当了处长的老同学来访,就对他说,又不是一辈子,犯得着如此生气。越是这个时候,你越不能这样,越要打落的牙齿肚子里咽!要不,人家冠你一顶思想落后的帽子,你这辈子就难混这碗公家的饭了。赵牧之听这老同学一说,才觉得自己真幼稚,深感自己和这处长老同学的差距。第二天一早,去所里就问什么时候走,让所长为此瞠目结舌好久。
       张二旺和赵牧之都觉得找不着话说的时候,秘书小王来通知说胖婶那儿的酒席已经办好了。张二旺就站起来,搓搓手说,走,赵副乡长,今天我们来个一醉方休!
       阿莲回到家里,在家里闷着呆了两天,她一直寻思着该在什么时候把那只装了盒子的箱子给阿珍的父亲拐子阿伯送去。这可不是一件风光的事情,不能像刚下车时那样炫耀。她害怕自己一出门就被人们追逐,她的父亲蒋背锅在外面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的议论,提心吊胆地向她打探,总是被她厉声喝斥住。阿莲终于找到了她认为的好时机,久旱的天空终于在一个傍晚迎来了一场大雨。这雷电交加的暴风骤雨让总在街头闲逛的人们纷纷回到家中闭门不出。阿莲于是打了伞,在夜幕降临时出了门。在这么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手提一只红色皮箱的阿莲像一个神秘的幽灵,她急速朝纯溪雨夜空无一人的街面上划过。在这个时候,阿莲心中依旧泛起那永远也洗刷不去的自卑。
       阿莲来到了拐子阿伯家门口,在阿莲的记忆中,拐子阿伯是一个骄傲的人。他曾经在当年赤手空拳打死过一只豹子,人们送他外号叫小武松。是后来修乡村公路压断了腿,人们才叫他拐子的。这其中还有一个故事哩,拐子阿伯从县里医了腿回来,胸前多了一枚金光闪闪的奖章。他在街子上挺神气地一拐一拐地走,有孩子就冲他喊,纯溪出了稀奇事,拐子还戴大奖章。孩子的家长听了,就出了门给孩子一顿狠揍。他一拐一拐地过去,冲孩子的家长说,你打孩子干啥?他这样喊,我心里受活着哩。从那以后,人们都就这样叫开了,只是人们都不直接叫他拐子。平辈的就叫他拐子大哥拐子老弟的,小辈就叫他拐子大伯拐子叔。他骄傲地在纯溪这个镇子上活着,按城里时髦的话说,他简直就是纯溪精神的象征。
       阿莲站在拐子阿伯家的屋檐下,她感到自己的身子一个劲地哆嗦。她觉得畏惧充满了整个身心,雨水唰唰地从伞沿往下掉,她手里提着的箱子,重重地掉在了地上———
       阿莲和阿珍,是纯溪镇子上最要好的一对伙伴,她们是一个班上的同学。特别是当阿珍的父亲受了伤落下终身残疾后,她们俩就更加要好了。阿珍体会到了阿莲生在一个父亲是残疾人家的艰辛;阿莲特别羡慕阿珍有一个让人崇敬的父亲,不像自己的父亲蒋背锅那样一辈子都活得窝窝囊囊。纯溪镇上的人都说,阿莲和阿珍比亲姐妹还亲。等她俩在镇上的附设中学上完初中,她们俩都像山茶花一样灿烂地开放了,纯溪镇的人都这样对外面的人说,姑娘,数我们纯溪的漂亮,你看我们的阿莲和阿珍,可真应验了深山出俊鸟这话哩。
       但初中毕业的阿莲和阿珍,却在一个多雾的早晨偷偷爬上了一辆从县里拉化肥到纯溪后返回县城的货车,她们的目的地不是县城,她们要到省城去。去省城去的最初动议是阿珍出的,阿莲还清楚地记得那是在没考上高中后的一个夜晚,在阿珍家刚收割了稻谷的田埂边,秋夜月光如水,风有些凉了,穿得单薄的她俩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夜晚啊,在省城的无数个深夜,她俩也像这个夜晚一样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不同的是她们的背后靠着的不是松软温暖的稻草垛而是坚硬冰冷的水泥墙。那个晚上,阿珍问阿莲今后的打算,阿莲说,我盘算着找个好人家把自己嫁了算了。阿珍说,阿莲,你真没出息,好人家,什么算是好人家?阿莲说,你家就是好人家。阿莲的话把阿珍逗乐了,秋风把阿珍脆脆的笑声一吹老远。阿珍说,可惜我没有哥,要不,你就做我嫂好了。但我家可不算是好人家,一年要缺三四个月的粮,哪有好人家饿肚子的?你别看我那拐子爹,总是在别人面前把腰板挺得笔直的,但一回了家,就蔫得只会流口水,那都是饿的。阿莲见阿珍说到这里,眼泪都出来了,月光把阿珍的眼泪照得晶莹如玉。阿莲问阿珍,那你说阿珍,你有啥打算。阿珍说,我想到省城去,挣一笔钱,给我爹养老。阿莲问,阿珍,省城里真的能挣到钱?阿珍点头说,肯定能。你没听人说吗,荞麦乡有个叫张兰子的,去省城两年,回来像机关单位上的人一样,脚上穿着高跟皮鞋,身上穿着毛料衣裳,手上还戴了一块黄灿灿的手表。阿莲听了,就啧啧称奇说,这张兰子怕是在城里捡着金子了,连手表都戴上了。阿珍说,阿莲,你晓得啥,人家张兰子岂止才戴手表,听人说,人家张兰子脖子上戴了金项链,耳朵上还挂上了金坠子哩。那个夜晚,那个道听途说来的张兰子,激动着她们,第二天一早,不辞而别的她们,爬上那辆弥漫着刺鼻的尿素味的货车时,怎么也没想到,这会成为阿珍的诀别———
       跌落在地上的箱子躺在雨中,那里面装着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化成了灰的阿珍。雨滴嘀嘀哒哒地击打着箱面。雨,你下吧你击打吧你洗刷吧,阿莲说。阿莲说着就跪在了雨中,她扑在箱子上说,阿珍,你生前不是成天念叨着想回家吗?阿珍,你回家了,阿莲陪着你回来了,阿珍,我们真的回来了!我们不走了!
       她说着,不停地说,反复地说,直到泣不成声———
       阿莲鼓着勇气提着箱子推开了拐子大伯的门。她看见拐子大伯低着头坐在屋子里,正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旱烟。阿莲叫了一声拐子大伯,他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抽他的烟。阿莲又叫了一声拐子大伯,他抬起头来,陌生地看着她,过了好一阵才说,是阿莲回来了呀。阿莲说,是阿莲回来了,拐子大伯,阿珍她———
       拐子大伯说,阿莲,我知道阿珍死了。拐子大伯的话让阿莲感到意外,她不明白他是从哪里打听到的。阿莲悲伤地说,是我没有照顾好阿珍。
       阿莲,你也没照顾好你自己呀。拐子大伯面无表情地说。
       拐子大伯的话像针一样刺了阿莲一下,阿莲说,拐子大伯,阿珍她患了白血病。我把阿珍的骨灰带回来了。
       阿莲说着打开箱子,将阿珍的骨灰盒取出来,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拐子阿伯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但他没有表现出悲痛,他像接一件平常的东西一样顺手接过骨灰盒,随便往脚边一放。又继续吸那浓烈而刺鼻的旱烟。他吸得是那么贪婪,像多少年没有吸过烟一样。吸着吸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杂种!他重重地骂了一句。
       拐子大伯,这不能怨阿珍,白血病是绝症。阿莲说。
       阿莲,你不要骗我了,我知道阿珍得的什么病,你一定要我说出来吗?拐子大伯说。
       真的是白血病。阿莲说。
       不,不是!拐子大伯在布鞋上磕一下烟锅说,她得的是脏病,见不得人的脏病!
       阿莲的脸腾地红了,是那种无地自容的红。她镇定一下说,大伯,是哪些个嚼舌根呀,你别听他们瞎说。大伯,阿珍去打工,就是想挣点钱,给你老养老。这箱子里的十万多元钱,是阿珍这几年攒的,他生前嘱托我一定亲手带回来给你。
       老人冷冷地看了一眼阿莲问,你们真的那么喜欢钱吗?
       阿莲没想到拐子大伯会这样问她,她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她说,拐子大伯,这钱不是偷的抢的,是阿珍打工辛辛苦苦挣的。
       阿莲,你真的以为能骗过我吗?那你看看这个吧,这是我在县里工作的侄子给我捎来了。
       老人说着拿出一张报纸递给了阿莲,阿莲看了,捂着脸奔出了拐子大伯的屋子。
       那报纸上写着:警惕!艾滋病已君临我市,一卖淫女昨日在医院死去。
       在大标题的下面,赫然登着阿珍的照片。阿莲现在开始后悔将阿珍的骨灰盒带回来,她原以为,把阿珍的骨灰带回家,她的灵魂也就跟随着回家了,也就不会在城市污浊的夜晚游走了。但她错了,像阿珍像自己这样的灵魂除非死了,否则是不会安宁的。人会死,灵魂会死吗?阿莲不知道,但现在想知道。她现在站在雨中,站在那种能将地上所有污物冲刷干净的倾盆大雨中。雨啊,你怎么就不能冲走我的屈辱的记忆呢?阿莲,总是感觉到拐子阿伯站在她的对面,像是在追问她。我崇敬的拐子大伯,你放过我吧,请你不要站在我的对面,请你不要问我,我和阿珍不想那样的,我们没有办法呀,真的没有办法呀!
       ———阿莲和阿珍在县城买了去省城的客车票,胆颤心惊地上了车,去省城的路真远,远得省城好像在天的尽头。阿珍晕车,不停地呕吐,她有气无力地说,阿莲,我的心都要吐出来了。阿莲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布包说,阿珍,我们回去吧。阿珍说,不,阿莲,不回去,我们不回去,我们会像张兰子一样的。
       客车终于在深夜开到了省城,在一个肮脏的车站停了下来,深夜的城市像一个黑色的怪兽,仿佛要一口吞了她们。她们紧紧地依偎着蜷缩在车站候车室的角落里,努力睁开疲惫的眼角爬满黄绿色眼屎的眼睛等待着天亮。
       天亮的时候,阿莲和阿珍走出候车室,看见了山一样的楼房,街道上,各种各样的汽车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样排成长长的队。我的妈哟———她俩共同惊呼道。疲惫的她们感到了饥饿,在路边买了两个白面馒头,一人一个咬着,馒头在嘴里嚼了半天,就是咽不下去,喉咙像是被什么堵塞住了一样。我们去哪?阿莲问。阿珍说,我也不知道去哪。于是她们就茫茫然地在马路边呆站着,一直站到了中午。中午的时候,一辆摩托尖叫着来到他们身边,吓得她俩也尖叫起来。
       想打工是不是?骑车人冲惊魂未定的她们问道。
       这飞来的机会让她们激动得说不出话,她们只会鸡啄米似地一个劲地点头。
       那个骑车人脸上戴着一个又大又黑的墨镜,样子极像当年在乡场上看过的电影里的那些坏分子。他取下了墨镜,一双眼睛眯成两条缝上上下下地打量起阿莲和阿珍来。阿莲现在回忆起这一幕,心中依旧会涌起一阵阵屈辱的辛酸。这个男人哪是在看人,他的样子分明是在挑选牲畜。骑车人看一阵,又犹豫一阵,最后又低了头脚尖在地上点着考虑了一阵,最后看中了阿珍。你跟我走,他对阿珍说。
       我们俩要一起走。我的店里只要一个小工,他说。我们是一起来的,我不能撇下她。那男人很不高兴,他说,你们是来打工还是来玩?在哪里都想扎堆,你可以让她今后到临江饭店来找你嘛。他说着就老鹰抓小鸡似地把阿珍提了起来扔在了摩托车的后座上,一轰油门就窜了出去。阿珍———阿莲冲阿珍喊。在喊声中阿珍吃力地从后座上扭过头,让阿莲看到了一张被惊吓扭曲的脸。
       阿珍走了,阿莲此刻体会到了强烈的恐惧和孤独,她木然地站在路边,双手抱着那个蓝布包,那里面有二十块钱。她的嘴里不停地念着临江饭店这四个字,她相信只要记住了这四个字,就能跟阿珍联系上。下午的时候城里起了风,街上一时间笼罩着黄色的灰尘和临风乱舞的废弃的塑料布。这时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靠近她,关切地问道,妹子,你是从乡下来打工的吧。阿莲看这人面善,不像是平常印象中的坏人,就冲他点了点头。我有个亲戚,要找个保姆,你跟我走吧。阿莲问,你的亲戚家离临江饭店远吗?那人说,没听说过,这城里大大小小有几千家饭店哩。阿莲于是不再问,沉默了跟在那人的后面走。他带着她来到一家装修豪华的人家,那家的男主人接待了她。你要多少钱一个月的工钱?他问。这让阿莲为难了,她不知道说多少合适。你看着给吧,阿莲小声说。男人站起身来,走到阿莲身边,用手拨了一下她的头发问,身上没有虱子吧。他的话让阿莲的脸腾地红了,她小声说,我身上从来就没长过虱子。男人转身对那个一直坐在沙发上专心化妆的女人说,珍妮,你下楼给这孩子买一套衣服来。女人不情愿地站起身,嘟了那猩红的嘴说,真烦,这老不死的,要把人折磨死才甘心吗?男人说,你少说两句好不好?女人说,我偏要说。砰地关了门出去了。男人说,我供你吃穿住,每月再给你一百元钱。阿莲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阿莲问,是带小孩子吗。男人说,不是,是照顾老人,我的父亲。
       男主人带着阿莲来到一幢破旧的木楼前,那楼有些年月了,屋檐上垂着像老人胡须一样的衰草。阿莲跟在男主人的身后上了楼,那楼走在上面直晃悠,好像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阿莲被领到一间散发着尿屎的臭味的屋子里。在屋子里,一个老人在凌乱的床上躺着。见人进来,就开始唠唠叨叨起来。男主人有些不耐烦,说道,给你请了保姆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转身拿出两百元钱给阿莲,用手捂了鼻子说,这是这个月的生活费,我把他交给你了,你可要有责任心。他说完一脸厌恶地走了。老头从床上撑起身子来吼道,杂种,我要去法院告你虐待我!男主人好像没听见老人的喊叫,阿莲只听见他快速下楼的脚步声。
       阿莲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打工生涯。阿莲照料的这个老人是一个孤独的老人,长期的孤独使他的心里有些变态,自从阿莲来到他身边后,他不再骂他的儿子,转而骂阿莲。他总是固执地认为阿莲是他的儿媳妇派来的杀手。他说他的儿媳妇早就想谋害他。他逼着阿莲承认她是杀手。阿莲不承认,他就用最恶毒最难听的话骂她。他还不能容忍阿莲有一分钟空闲的机会。阿莲心中一肚子的委屈却找不着人来诉说,她在夜晚强烈地思念着阿珍,但只有在早晨上街买菜时才有机会打听,她问了几十个人,但人们都不知道临江饭店的确切位置。
       阿莲最怕做的事是给老人洗澡。这个老人却又偏爱洗澡。阿莲每天晚饭后都要给他烧洗澡水。她烧好了洗澡水,就要为老人脱衣服,直到把他脱得一丝不挂。尽管这是一个年龄五倍于她的老人,但他毕竟还是一个男人。她为他洗澡时总是尽量把目光避开,这让老人非常不满。古怪的老头起先认为这是阿莲工作敷衍,后来竟认为阿莲是厌恶他垂垂老矣的身体。所以他在洗澡时加倍地刁难阿莲。总是认为阿莲没有给他洗干净。有一天,阿莲在给他擦拭时碰到了他的下身,他于是就要阿莲在他的下身一遍又一遍地擦,他衰老的身子甚至体会到了快感。他抓住阿莲的手,按在他的下身,吓得阿莲惊叫起来他才松开了手。
       从那天阿莲感到了危险,心中总有一个预感让她时时惊恐不安。她觉得这个老头依然是一只上了年纪的老虎,随时都有向她张开血盆大口的可能。事实证明阿莲的担心并不多余。在一个平常的深夜,沉睡的阿莲梦见自己的胸上爬着一只猫。她惊醒过来看到了一张狰狞的老脸,一张被欲望鼓动得丑陋的老脸。她的胸膛上,是一只罪恶的老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圣洁的少女的乳房。
       救命啊———
       她大声地惊呼起来。老头见她喊叫,就急忙伸手去捂她的嘴,慌乱中老头摔在了地上,痛得哎哟直叫。他在地上竟厚颜无耻地要阿莲把他扶起来,他竟然无耻地对阿莲说,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把你怎么样,我不就是摸摸嘛,你犯得着这样大呼小叫吗?
       阿莲不再理会这个魔鬼一样的老头,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逃也似的离去。她冲向大街,空旷的大街上只有路灯寂寞地亮着,远处有夜总会充满了诱惑的虚假的色彩,闪烁着一种空洞的美丽。她想,那些地方一定有人,只要有人的地方心里就不会太害怕。她顺着人行道走向那些虚假霓虹。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从行道树的后面一闪身站在了阿莲的面前。小姐,打炮多少钱一晚。他的问话把原本就惊魂未定的阿莲吓得尖叫起来,反倒吓了这个道貌岸然的嫖客一跳。神经病!那嫖客骂一声,就折身拐进了一条小巷。阿莲走到那个夜总会门前时,她再次差点惊叫起来。
       阿莲看见了分别快一年的阿珍!阿莲起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阿珍会是这个样子。她竟然穿了一条将一个背脊和大半个胸脯暴露在外的衣服,涂了厚厚的紫色口红的嘴上竟然还叼着一支香烟。她正扶着一个胖胖的男人从夜总会走出来,那男人的手边走边不停地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阿珍把那男人送到一辆高级轿车旁,主动在那个男人胖胖的脸上亲了一口说,黄总,明天再来啊!那个被叫作黄总的男人说,你再亲我一口,我明天还找你。阿珍于是又亲了他一口,并露出了一个轻佻的笑容。当那个男人心满意足地走后,阿莲才怯怯地叫了一声,阿珍———
       阿珍吃惊地回过头来。
       阿莲———
       她们紧紧地拥在了一起。惊喜、委屈、羞愧、苦痛———一切的一切,都纠缠在了一起。
       在阿珍租的屋子里,阿莲听阿珍轻描淡写地讲述她们自从分手后阿珍的一切。
       阿莲,我被带到了临江饭店,一个在护城河边的鸡毛店。女店主特凶,我只在那儿做了三天工。我在洗碗时不小心脚下滑了一跤,摔碎了一摞碗,那个女店主她挥手打了我一耳光。她打我无所谓,在家做了错事还要挨父母打哩。但我当时无法容忍她骂我,她骂我是婊子,我一气之下离开了临江饭店,就去车站找你。找不到你我以为你回去了,就想,那我也回去吧,但身上连车费也没有。我去找客车驾驶员商量,说回去后再给他车钱,他铁青了脸把我轰下了车。我于是就又在车站旁瞎转,想碰碰运气。没想就碰上了。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对我说,他经营着一个小商店,正缺人,让我给他卖东西。当时我想我运气真好,出来打工还能做售货员,就欢天喜地跟他走了。这店主对我也真好,连重的东西都不让我搬,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在一个屋外下着小雨的夜晚,他摸进了小商店,把沉睡中的我强奸了。我没想到自己会栽在这么个男人手里,一气之下我把他店里的东西全砸了,砸了东西然后我就走了。我又去车站上转悠,认识了一个叫王姐的女人,我对她讲了我的遭遇。她对我说,女人就这么回事,被人搞过一回跟搞过一百回是一回事,只能怪自己命苦。后来她把我带到她的住处,到了她的住处后不一会来了一个男人,王姐就出去了。那男人要我陪他睡觉,并掏出了两百块钱。我想起了王姐的话,被人搞过了,一回跟一百回是一样,就伸手把钱接了。从那以后,我就干上这行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阿莲觉得阿珍好像讲的不是自己的故事,而是在讲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人的故事。她不悲伤,也不难过,阿莲想,阿珍她也许不会再难过了。
       让阿莲没有想到是,在见了阿珍不到一个月后,阿莲自己也走上了阿珍同样的路。
       阿莲在找工作的时候,被一家免费招收理疗按摩的技师培训中心的广告吸引,她想,学一门技术找工作就容易了,于是自投罗网般进了一家桑拿按摩院。
       这是一家半公开的色情场所,这里的所谓按摩小姐几乎都是妓女。阿莲进了这所谓的理疗按摩中心,仅学了几个简单的动作,就被告知可以上岗了。阿莲没有想到,这被招聘人员吹嘘为我国中医学瑰宝的理疗按摩技术,竟然是如此简单。
       几年过去了,阿莲依然会想起自己第一次做按摩女的情景。那是个春天的夜晚,阿莲一想到这个夜晚,脑子里就会缠绕上丝丝缕缕毛茸茸的柳絮。那个夜晚,和三十多个按摩小姐挤在一间屋子里的阿莲,像一群自由市场上的羊羔,等待着被挑选。坐在窗旁的阿莲,目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溜出去,就看见了那些柔弱的柳絮。它们在风中摇摆不定,恰似此时的自己。领班按照客人的意思挑选着按摩的小姐,没有被叫到的有的一个劲地修理那张怎么都不会让自己满意的脸,更多的是三五个凑在一起玩扑克。那是些简单且手法拙劣的算命游戏,算命者总煞有介事地告诉被算命者今年你要走财运或交上桃花运之类,她们一遍又一遍地玩着这种无聊的游戏,乐此不疲,毫不厌倦。领班进进出出多次了,有的小姐已经连续被叫过三次了,但仍没有轮到阿莲。坐在阿莲旁边的那位小姐充满了同情地问阿莲道,你是新来的吧?你这样傻坐着怎么成?你还不赶快找机会给领班送礼。阿莲没想到腐败会如此彻底,连这样的事也要送礼。阿莲说,我身上只有十元钱。那小姐叹息一声说,那你就在这儿乖乖坐着,碰碰运气了。阿莲又傻坐了一阵,这时一个嗓门粗大的声音闯了进来,给我叫一个纯一点的,听见没有,纯一点的!领班应了一声,进来叫出去一个正冲领班挤眉弄眼的小姐。那领班说,你别给我抛媚眼,你去向着那爷抛,这可是个脾气大的爷。一会,小姐阴沉着脸回来了,那男人又咆哮起来,领班,我让你给老子叫个纯的,你却给我叫个下水道,你是觉得大爷没眼水呢还是怕大爷口袋里没钱!领班低三下四地陪礼道,我的爷,你不喜欢,我给你换,给你换嘛。领班哭丧了脸进来,目光在屋子里认认真真地扫了一圈,最后落到了阿莲身上。你过来,她冲阿莲叫道。阿莲没有想到是在唤自己,仍旧坐了不动。过来,叫你哩,你是聋子吗?领班来到阿莲身边,将呆坐着的阿莲一把提了起来。阿莲这才知道是叫她,惶恐地跟在领班后面走。
       爷,你好好瞅瞅,我给你找了个比山泉还要纯的,她是今天新来的。领班陪着小心说。那男人头也不抬地说,所有的小姐都这么说,但他娘的哪个不是冒牌货?他边说边抬起头来,目光在碰触到阿莲时,仿佛被粘住了,阿莲被他这样看着,顿觉整个背脊上都是冷飕飕的。阿莲这时想到了狼,那会吃人的狼。
       她觉得这个男人就是一只眼睛会冒阴森森的光的狼。
       这还不错。男人说着,做了个让领班出去的手势。领班满脸堆笑出去了,出去时,没忘记把门撞死。
       我给你按摩吧,阿莲说。那男人笑道,没想你还挺有敬业精神的。他说着就躺下了,阿莲用学到的那点粗浅的技法为他按摩。才按了两下,那男人就翻身起床,用他粗大的嗓门嚷道,你们现在这些女人真不简单,胆子也真够大的,这种水平,也敢出来挣钱?
       阿莲吓得木头一样站在一旁,她小声说,我是初学的,请先生多多包涵。
       是了是了,算我倒霉,不会按摩,就陪大爷睡一觉。他说着一把将阿莲提到了床上。
       爷,你可不能这样,你嫌我不会按摩,我不收你的钱还不行吗?阿莲哀求道。
       那男人不说话,他现在完全变成了野兽,他一把撕下了阿莲的衣服。
       啊———,你不能这样,人家是个黄花闺女呀!
       阿莲叫道。
       黄花闺女?在这种地方的女人公然敢说是黄花闺女?没看出你还会玩猪装象的把戏。那男人哈哈大笑着说。
       你放开我,否则我喊人了!阿莲叫道。喊人,哈哈,喊人,你喊吧。那男人狰狞地笑着,沉重的身子向阿莲压下来———
       阿莲无助地叫喊着,在这个夜晚,阿莲明白了这个世界是狼群的世界,任何求援都是无济于事的。阿莲在疼痛中知道自己已经被撕碎了———
       那天夜里,阿莲,下身流着血的阿莲,在都市深夜空旷的街道上奔跑,她的脑海里,挤满了那个摧残了她的男人,他发泄完他的兽欲后,看到了那属于处女的斑斑血迹,他没有怜悯,没有同情,他狂笑着,像是在向世界宣布一样叫道,我搞着处女了,我真的搞着处女了———
       在都市泛着冰冷的白光的街面上,一个女子,狂奔了一阵后,终于昏倒在了路旁。等她被拂晓的霜降冻醒,她哲人般地发现,要在这挤满了狼的世界里生存下去,最好的办法是自己也变成狼。
       从那以后,阿珍和阿莲,这两只误入都市的羔羊,变成了两只冷冷的母狼。她们在都市的夜晚里出没,寻找着自己的猎物,同时也成为别人的猎物。直到后来,阿珍在一次身体的检测中发现自己已是艾滋病患者,终于明白,她们最终没有逃脱成为猎物的命运,弥留之际的阿珍从病床上伸出手握住了阿莲的手说,阿莲,回去吧,回家去吧!
       现在阿莲回来了,带着阿珍的骨灰和两箱子让纯溪人瞪目结舌的钱回来了。只有阿莲自己知道,她还带回了永不愈合的伤痛和屈辱———
       赵牧之来到纯溪后,晚饭后总喜欢一个人到河边散步。他在这些日子里总是遇到拐子大叔一个人在河边搬石头。他不知道他如此精心挑选的石头是用来做什么的,但从他的认真中可以看出来,他在做着一件他认为重要的事情。他来到纯溪后听乡长张二旺提起过他,张二旺提到他时一脸崇敬,他说,人都像他这样活着,人就是人了。
       赵牧之看他搬得很吃力,就下到河边跟他一起搬,被他拦住了。赵牧之说,老人家,我帮帮你。老人说,小伙子,有些忙是该帮的,有些忙是不该帮的,我在尽一个当爹的责任,这你是帮不了的。
       赵牧之不明白搬石头与尽当爹的义务之间有什么关系,但又不好问,他只好一个人回到乡政府里来,见了张二旺就把这事给讲了。张二旺说,他的女儿阿珍死了,他是在河里挑好的石头为他的女儿垒坟哩。
       赵牧之的心忍不住一阵一阵发紧,一个残疾的老人,一拐一拐地搬着那些沉重的石头,不为别的,只为给死去的女儿好好垒一座坟墓,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啊!难怪他在河里翻来捡去、挑来选去,一点都不马虎,他的脸上,总是一丝不苟的表情。
       这拐子也真是的,这又不是他当年戴大红花,不是啥光彩事,犯不着如此认真嘛。他的女儿阿珍,也太不给他争气了,你说这艾滋病,我们这些山沟里的人没见识,那你赵副乡长可是城里的知识分子,你见过吗?
       张二旺看着赵牧之问。我也是听说过没见过。赵牧之说。就连你这见多识广的大知识分子都没听说过的病,她就有本事给得上了。这下可毁了她爹的一世清名,唉———
       张二旺的长长一声叹息不是为死者而是为生者的,而赵牧之却想为死者扼腕长叹。
       从那以后,赵牧之散步经过河边,都尽量不去惊动老人。他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老人一块又一块地搬着那些石头,每一块都搬得如此艰难。赵牧之看着这个叫拐子的老人,在黄昏的岸边,不停地做着他认为当爹的人应做的事。赵牧之还惊讶地发现,老人每找到一块他认为满意的石头,都不忙着搬,而是将它放到水里,仔细地洗干净,然后再搬走。
       他这样辛辛苦苦干了半个月,终于搬好了足够的石头,那些石头,堆得像一座小山。
       老人要亲自埋葬他的女儿。
       纯溪人的习惯,凡是死的人,活着的人都得去为他送终。现在,他们要来为阿珍送终了。来送终的人们发现,这个被人家传颂着的叫拐子的老人,变得越发苍老了,原来总是写着自豪的脸,而今那上面除了密布的沟壑,便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依然如此固执,不要任何人帮忙。他用铁锹掘了一个坑,把骨灰盒端端正正地放在坑中,然后就一锨一锨地往里填土。这时人群中有人低低地哭泣,赵牧之看见,那个压抑的哭声是阿莲的哭声,这种拼命克制的哭声比那种大声的悲嚎还要伤痛。
       老人似乎没听到这哭声,他认真地做着他认为该做的一切,像一个一丝不苟的雇工。你怎么也看不出他是在埋葬自己的女儿,在纯溪,就是埋葬一条死牛一只死狗,你都会从主人的脸上看出悲伤,甚至听到哭泣的声音。现在,这个叫拐子的老人的脸上写着一种近乎于冷峻的平静,他做的事情似乎跟情感毫无关系,一切都像是责任和使命。他的冰冷让赵牧之惊讶,他的冷峻让赵牧之战栗。他不是在埋葬女儿,他是在埋葬情感,是在埋葬自己!赵牧之看出了这些后,感到了恐惧。
       坟墓终于砌好了,全是用河里的那些清洗得干干净净的石头砌的。当他在坟头端端正正地砌上最后一块石头时,他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他的手撑在坟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回去吧。
       人群中一个声音对他说。回去吧,拐子叔———
       回去吧,拐子大伯———…………
       人群中很多声音这样对他说。他在这些声音中转过身子,他认真地问道,这坟,我砌得还行吧?
       没有人回答他,他的问题让人们不知道该如何说。
       这坟,我砌得行吗?他急迫地问,他的语气里好像非常在乎似的。行!有人说。
       行!人们都说。他的脸上公然拂过一丝浅浅的笑意,那是一种满意的笑,转瞬即逝。
       他一拐一拐地走出了人群,来到他放东西的地方,将一个红得扎眼的皮箱提过来。赵牧之一眼就看出,这是他来到纯溪那天阿莲提着的那两只箱子中的一只。
       在坟前,老人放下了箱子,很笨拙地打开了它,人群中爆发出了啊的一声,但惊叹随即戛然而止。
       钱,一箱子的钱。那钱一叠一叠捆在了一起,上面还有封条。老人把钱一叠一叠拿出来,把它们堆成了一个小山丘。老人从怀里掏出火柴,手有些哆嗦,以至于火柴都掉在了地上。他蹲了下去,一只脚支撑整个身子的他蹲着一副很吃力的样子。他从地上捡起火柴,划了一根,没划着;他接着划了第二根,还是没划着;他的手有些不争气,这让他非常不满,他将手握成拳,冲地上咚地就一老拳。这一拳用力好重,手背上渗出了红色的血珠。这样他的手不再哆嗦不再颤抖了,他的第三根火柴轻易地划着了。那小小的木棍上,跳跃着金黄色火苗。他将它伸向那小山丘一样的钱堆。
       啊!———
       人群中又是一声惊叫。在这声惊叫中,更大的火苗升腾而起,火苗,贪婪地吞食着这一大堆钱币。
       火光在拐子老人的脸上闪闪烁烁。老人凝视着这火苗说,阿珍,你那么喜欢钱,你留给爹干啥?你还是自己把它带走吧。
       目睹着这一大堆钱变成火的过程,赵牧之有一种经历了一次特殊的人生的那种感觉。他在人群中寻找着那个叫阿莲的女人,他想看看她会在此时有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但他只是看到了一个从人群中悄悄离去的背影,那是个悲伤的背影,写满了孤单和委屈,自卑与屈辱。赵牧之的脑海里有了一个挥之不去的意象:一片风中叶子。
       这个女人,就是一片风中的叶子!
       赵牧之来纯溪已经有好些日子了,当那份新鲜感丧失殆尽,这山里的日子的步履就缓慢了下来,变得无聊。比赵牧之更无聊的是张二旺,他总是坐在乡政府那个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鸡屎味的院坝里,面无表情地沉浸在懒洋洋的阳光之中。这乡长没意思,真他妈没意思,哪个想当拿去当好了。他总是这么说,不厌其烦地说,赵牧之听了这话就会很同情他,心里想这也真是的,人家不想当何必勉为其难呢。有一次尹副乡长对赵牧之说,你别听他在那儿唠叨,从第一届到第五届,他干了五届乡长了,靠的就是这唠叨。这是策略,是战略战术。有一次喝多了酒,他终于说了真话。赵牧之问,他说什么了。尹副乡长说,无为而治。
       这无为而治是不治。这不治问题就越积越多。又穷又问题多,人们的脾气就一个比一个大,就喜欢拼命,来不来就动刀子。面对日益恶化的治安状况,赵牧之在会上就提出该抓一下了。张二旺听赵牧之这一说,就带头鼓了掌。张二旺说,赵副乡长提出来了,证明赵副乡长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那就让赵副乡长来抓好了。赵副乡长是外地人,没有什么沾亲带故的麻烦。大家听了就都说好,张二旺环顾左右后说,那就这样定了。
       赵牧之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挂职扶贫的副乡长竟然阴错阳差地管起了治安。他说,张乡长,这可不行,我是来扶贫的。张二旺说,赵副乡长,扶贫,那是要扶的,我说了你不要生气,你一带不来资金,二带不来技术,咋扶?你要真抓好了治安,那我可要代表全乡人民给你请功哩。
       张二旺这一说,赵牧之就不好再说了,心中还多了份内疚,觉得自己这文化单位派来的,有名无实,不能像人家那财政税务什么的,能捎个十万二十万钱的。于是,就认下了这差。待他真正做起来,才明白这是个要命的苦差。这在乡间横行霸道的,大多是乡上一些领导的亲属或亲戚。他们仗着乡政府里有人,就拉帮结伙,无恶不作。而表现最为突出的,是尹副乡长的侄子尹小二。这尹小二竟然在大街上大摇大摆收税,说税务局可以收,为啥他就不能收?大家不敢招惹他,就只好忍气吞声给他上税。
       话说阿莲回来,在家里呆了一些日子,就觉得无聊起来。自从拐子阿伯大张旗鼓地埋了阿珍,烧了阿珍用生命作代价攒下的那些钱,他找回了他那不可侵犯的尊严,还树立了更为崇高的威信。在纯溪那条被岁月的步履磨得泛着青光的青石路面上,他依旧高昂着头,一拐一拐地挪动着他的双脚。阿莲每每这个时候看着他摇晃的背影,心里就会涌起一阵恨意。是的,这个她曾敬过爱过的拐子阿伯,现在她恨他。她发现,这个被当成榜样的拐子其实从骨子里看是自私的,他为了那份所谓的荣誉不惜伤害他那已经化成灰的女儿!他不为她悲,不为她痛,而是用他所谓的高尚去践踏她那还没安息的灵魂。他伤害了阿珍,也伤害了她。自从那焚钱葬女的事件发生后,阿莲再没有人羡慕,她成了纯溪人唾弃的对象,她成了这镇上最肮脏的女人。镇上唯一的公共澡堂竟然拒绝她进入,那个守澡堂的邓大伯说,姑娘,不是大伯不让你进,是你进了,就再没有人敢进了。她听了这话眼泪忍不住就掉下来了,她像一个疯子一样跑进了卫生院,大声冲那个正在椅子上专心看言情小说的医生说,我要检查!她后来把那张证明她一切正常无任何传染病的检察证明贴在了公共澡堂的大门上,但她从此再没有进过那个澡堂。她从此低了头做人,极少外出,但最终憋不住了,就拿出资金跟弟弟在街尾开了一家叫当归的饭店。弟弟是个老实本份的人,踏踏实实地经营着这饭店,他从四川请来了一个做得一手好菜的师傅,把这饭店盘得红红火火起来。阿莲很少露面,她在后院里捡捡菜洗洗碗干一些杂活。她希望人们能忘掉她的过去,她想做一个真正的人。
       就在阿莲为饭店的兴隆高兴的时候,尹小二带着他的一群地痞上门来了。弟弟跑到后院说,尹小二带人来收税了。阿莲说,税不是税务所的人刚来收过吗?弟弟说,尹小二不是税务所的。阿莲说,不是税务的凭啥收税?弟弟说,凭他叔叔是副乡长。阿莲一听,火了,她说,不给!弟弟说,姐,他叔可是———她看了一眼弟,依旧坚定地说,不给,别说他叔是副乡长,就是皇帝我也不给!弟弟看了她一眼,就转身出去了,她听到弟弟颤抖的声音。
       不……不给!
       她听见弟弟说出这两个字,欣慰地笑了,但还没等她的脸上的笑容完全绽开,她就听见了弟弟痛苦的喊叫声。
       等阿莲从屋子里奔出来,弟弟已倒在了血泊之中。她看见一把匕首插在了弟弟的肚子上,血正像井水一样冒出来。那个叫尹小二的人带了他的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她只看见他反剪着手趾高气扬的背影。街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但没有任何人敢吭声,他们像是在看一部恐怖电影。阿莲哭喊着把弟弟请人担进了卫生院,经过几个医生手忙脚乱地抢救,才得以脱离了危险。望着一脸惊恐和痛苦的弟弟,她一转身便快步向乡政府走去。
       她找到了尹副乡长,她冲他说,你的侄子杀了我弟弟。尹副乡长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出去,妨碍公务可是犯法的。阿莲说,杀人更是犯法的,你咋说跟你没关系?尹副乡长腾地站起来喊道,王秘书,快来把这婊子给我赶出去,我可不想跟这样的婊子纠缠不休!尹副乡长的话让阿莲大为震惊,她说,你一个干部家,怎么能用这样粗俗的话骂人?
       骂你咋的?难道你这千人骑万人睡的东西还不是婊子?尹副乡长理直气壮地反问道。
       阿莲受到了她人生的最重大的伤害,她觉得他比那夺去她贞洁的那个男人还要可恨,还要更让她感到屈辱。
       你……你……她气得说不出话。王秘书———王秘书———尹副乡长大声喊道。
       他的喊叫唤来的不是王秘书,而是赵牧之。出了什么事?赵牧之问道。
       他的侄子杀了我弟弟!阿莲说。赵副乡长,你别管这事,这事跟你无关。尹副乡长对赵牧之摆了摆手说。
       尹副乡长此言差矣!赵牧之说,这镇上出了杀人的事,怎么会跟我分管治安的副乡长无关呢?那我倒要请问尹副乡长,什么事才是跟我有关的呢?
       尹副乡长没想到赵牧之会这样冲他说话,气得脖子都紫了。赵牧之把阿莲叫到他自己的办公室,听她陈述了整个事件的经过。
       当天下午,尹小二就被警察给抓了。当天晚上,尹副乡长带了两条红塔山香烟来到了赵牧之的住处,要赵牧之网开一面。给小侄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尹姓人家会对您感恩不尽的。尹副乡长对赵牧之说。
       赵牧之说,老尹,有人也会恨我一辈子的。你是指阿莲吧?她是啥东西,一个婊子!尹副乡长说。
       婊子怎么了?赵牧之说,婊子也是人,她也有拿起法律捍卫自己合法利益的权利。人家现在是开饭店,是正当经营,你侄子不是税务人员,却去强迫人家为他上税,这是啥?
       小侄年少无知,不过是闹着玩的。闹着玩的,私自收税是犯罪行为,是能闹着玩的?再说,贵侄子今年二十有四。还年少?老尹,不是我赵牧之不给你面子,是这面子实在是大得我给不起呀!
       后来尹小二被治了罪,私下里尹副乡长对人说,姓赵的不给我面子,我也会有让他没有面子的时候!通过这件事,阿莲认定赵牧之是个好人。但让阿莲感触最深的是,一个人要不被人欺负,就得有权势。但她这样的人家,是难得有权势的。
       春节期间,赵牧之回了一次省城,在家里呆了两天,这两天里他经历了情感生活的巨大变故,他相爱多年的女友跟他分手了。他的女友跟他是一个单位的,他跟她谈了八年的近似于马拉松似的恋爱,原本说好两年的挂职结束就结婚,但她却什么理由都不说就分手了,这让风尘仆仆回来的他心里一片苍凉。赵牧之因为爱情的失败非常沮丧,他甚至忘了该去单位报个到的。他没去单位,单位的领导却找上门来了。领导见面就说,你人年轻,犯错误在所难免,不要背上包袱,回来了,单位还是要去的。领导的话让赵牧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清楚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他说,我真的很累,那乡村公路实在是太差了,我都差点儿被颠簸得散架了,我想休息了明天就去给你汇报的。领导说,你用不着汇报了,你的表现早有人汇报了。那颠簸的乡村公路,你从此用不着再走了。领导的话让赵牧之听起来有一种阴阳怪气的味道,赵牧之想,我没功劳也有苦劳,你这当领导的怎么能这样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牧之提高了嗓门问。没有什么意思。领导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并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递到他手上。
       赵牧之接过看了,气得跳了起来,这封信中绘声绘色写了他如何跟一个妓女鬼混的所有细节和造成的恶劣影响,更让他不可忍受的是,这封信还堂而皇之地盖上了纯溪乡人民政府的公章。赵牧之花了好一阵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我没有做过信上说的那种事。赵牧之严肃地说。我知道你就会这么说。领导一付料事如神的样子道。
       他的神态让赵牧之受不了,赵牧之说,我一定要回纯溪去,查出那个诬陷我的人,这太卑鄙了!
       领导说,赵牧之同志,你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组织已经决定派其他同志去纯溪接替你的工作。
       领导的话让他震惊,他清楚如果真要就这样,他这一辈子就完了。他大叫道,不行,我现在就回纯溪去,你们不能凭一封诬告信就让我不明不白的回来!
       赵牧之边说边收拾东西,他忍不住哭了。你们知道吗?你们不仅毁了我的名声,还毁了我的爱情,这一切你们这些当官的是要负责任的!我现在就回去。回纯溪去!不搞个清清白白,我决不回来!
       赵牧之就这样回了纯溪,他带来了一身的愤怒。但纯溪人并不理会他的愤怒,他们开开心心地过节,谁也没留意他那张被愤怒扭曲的脸。乡上的干部都回了家,只留下王秘书一个人值班。直到正月初六,乡长张二旺才一身酒气地从家里回到乡上来。赵牧之在大门口就拦住了他,直问他是不是背了他搞了他的黑材料。张二旺一听就火了,他站将起来说,我张二旺这一辈子都是光明正大地做人,什么时候干过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的事了?赵牧之说,那公章是谁盖的呢?张二旺一听就更火了,他手指赵牧之说,你娃枉在大城市混,这诬告的信他能写,这乡政府的公章他就不能找人私下刻?
       赵牧之听张二旺这一说,知道这诬告信的事是没办法查了。于是就更加心灰意冷,他成天等待着厅里派的人来取代他。但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厅里还是没有派人来。他成天呆在屋子里喝闷酒,一付落落寡欢的样子。而其他乡干部却像冬眠的昆虫一样在惊蛰中苏醒了过来,他们正为新一轮换届而奔忙。
       春天也给深居简出的阿莲带来了爱情的信息,这是内心深处深藏着自卑的阿莲始料未及的,她有一种突然间冲出黑屋置身于强烈阳光下的昏眩感。
       那天傍晚,她收拾了饭前的桌布,去屋后的小河边清洗。在小河边,她意外地碰上了过去的同学李春华,他好像是在河边散步,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的样子看上去很潇洒,但他西装革履地散步的样子在阿莲看来还是挺可笑的。阿莲知道他出息了,都当上乡财政所长了。阿莲记得半年前曾在路上碰上过他,不仅没打招呼,她还看见了他脸上鄙夷的神色。阿莲想起这些,就低了头,自顾洗手上的桌布。当阿莲洗完最后一块桌布站起身子想捶一下弯得有些酸痛的腰时,她看见李春华笑容可掬地站在她的旁边。喂,他向她打招呼道。他主动招呼她让她有些受宠若惊,她发现自己的脸激动得好像是燃烧了起来。站在小河边,他们极容易地找到了交谈的话题。他说了句文绉绉的话———你是人心中的女神!这话让她的心在胸腔里一阵狂跳。他的奉承话让她好一阵激动后便就是好一阵的自卑。你不该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忧伤地看着他说,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她说着忍不住就哭了,这给他提供了机会,他伸出手搂紧了她。你不要这样,会被人看见的,她挣扎着说。你害怕被别人看见吗?他问。她没有回答他,他笑着说,我倒是不怕,我反倒希望他们看见,到处说我跟你好。阿莲听了这话,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久违了的幸福。夕阳正消失在西边黛色的山峦的后面,夜晚正悄悄地抛下它的黑纱巾,而这一切的变化他们全然不觉,他们紧紧地搂着,小声地说着他们想说也想听的话。
       但阿莲还是觉得这爱情来得太突兀了,突兀得让她心中有一种本能的害怕。我这样的女人,会影响你的前程的,阿莲哀叹道。他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阿莲问道。
       李春华越发将他搂得紧,他说,阿莲,忘掉过去,好吗?
       ———忘记掉过去!这是阿莲听到的让她最感动的话,这比几十个几百个我爱你之类的话更让她感动。她想,这个要求她忘记掉过去的人也会忘记掉她的过去。她感到真正的爱降临了,她的黯然的生活正在被翻过去,被尘封,被掩埋,有了一种新生的喜悦。她对他充满的不仅仅是无尽的爱,还有着无尽的感激。那天晚上,她让他留在了她的房间,他们极自然地做爱了,这是阿莲第一次体会了性爱的美好和快乐。那天晚上,他们像一对不知疲倦的水手,在无边无际的性爱的海洋里遨游,直到精疲力竭……
       选举的日子越来越近,拉选票的事已经是一种普遍的现象了。来找赵牧之的乡干部越来越多,都真诚地希望赵牧之能支持支持,连成天唠叨着当乡长没意思的张二旺,也主动找了赵牧之出去喝了一次酒,也表示了希望赵牧之能支持他连任的愿望。张二旺还神秘地告诉他,那封诬告他的信是尹副乡长搞的。这狗日的最喜好干这种背地里捅刀子的事,张二旺愤愤地说,前两天,他偷偷地在乡人大代表中撒我的烂药,说纯溪的贫困是我张二旺造成的,这狗日的林彪着哩,平日里在我面前点头哈腰的,他以为我不知道他背地里那些弯弯绕!这世上,三千与你好,八百与我交哩!
       赵牧之并没有因为张二旺告诉他诬告信的真相而跳起来,他现在已经绝望到不会愤怒了,他还清楚,张二旺把这些告诉他不是出于公道,也不是交情,他其实是给了他赵牧之一把心灵匕首。这种借刀杀人的把戏,是他赵牧之不为也不想为的。他知道这纯溪的乡政府里,除了自己,所有的人都血红了眼盯紧了那个乡长的位子。
       李春华除了上班,其他时间都泡在阿莲的饭店里,夜深了也不回去,就跟阿莲睡在一起。阿莲也把李春华当成了她的男人,总是细致地照料着他。但这些日子里李春华总是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阿莲就问他怎么了。李春华说,现在人们都在忙着竞选乡长。阿莲说,别人选乡长关你什么事?李春华说,怎么不关我的事,我是有能力当好乡长的。阿莲说,那你参加竞选不就成了?李春华说,阿莲,你说得轻巧,选乡长要钱哩。要那些乡人大代表选你,背地里没点好烟好酒的,他们会在你的名下打勾?
       阿莲听李春华这一说,就想起自己被尹副乡长欺辱的事来。阿莲想,李春华迟早跟自己是一家人,他要真当了乡长,不就等于自己家在纯溪有权有势不被人欺负了吗?阿莲说,春华,只要你有这出息,钱还不好说吗?李春华说,阿莲,我一个男人家,花你的钱,心里有愧。阿莲说,咋一家人说两家子话呢?
       李春华这些天一直紧锁的眉头在阿莲拿出的厚厚的人民币面前豁然开朗了。阿莲拿钱买了好烟好酒,要李春华去送。但李春华说自己目标大会引起别人怀疑,要阿莲帮他送。于是阿莲就私下里去给那些乡人大代表送礼,她提着装了好酒好烟的袋子贼一样在纯溪乡所辖的村子里出没。她每到一个人大代表的家里,就露出相同的微笑说相同的话———春华选举的事,还烦请您多多关照。
       礼送出去不久,乡上就有了议论,说李春华是纯溪乡上最有领导才能的人。有的代表公开呼吁说,我们就只选李春华当乡长。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让乡政府那帮副乡长们惊诧不已,他们不明白那前些日子还表现平平的李春华,怎么一下子就成了人才了。有人指出,他跟阿莲那样的女人搅在一起,但就有代表反驳说,正是他的爱心让阿莲这样的人重新做人的。
       阿莲感觉到,自从外界传言李春华必当乡长,李春华就变得骄傲了,在街上走路总是眼朝天。跟阿莲一起吃饭也开始抱怨起来,总说这不好吃那也不好吃的。到了店里也不再像从前一样帮着做事,总是一个人跷了二郎腿吸烟。阿莲有一种今非昔比的感受。直到那个晚上,阿莲才真正看清了他。
       那是个窗外下着霏霏春雨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在一起的男女总会不自觉地把注意力集中到跟性有关的事情上,阿莲和李春华也不例外。晚上李春华还喝了点酒,借着三分酒意,李春华就嚷着要干那事儿,要阿莲赶紧宽衣解带。阿莲双目含羞地当了他的面脱了衣服,上了床就拉了被子盖在了身上。李春华见她这样很不高兴,要阿莲赤裸了身子走路给他看。就是电视上那种,叫啥时装步的来着,李春华说。阿莲不肯走,说天冷。李春华见阿莲拒绝了,心里越发不高兴。他走到床边,也脱了衣服。他色迷迷地笑了一下,那是一种近似于冷笑的笑,阿莲,你不肯走时装步,我们今天也要玩出点新花样来,你过去跟那些城里男人玩的那些花样,也拿出来跟我玩玩,让我领教领教嘛。
       阿莲一听这话如五雷轰顶,他没想到这个曾要她忘记那耻辱的过去的男人,却牢牢地记着她的过去,他还是把她看作一个妓女。她觉察到自己被骗了,被这个男人的花言巧语骗了。她从床上站起来,厉声道,你走,你走,你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李春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嘴里哼了一声说,装什么淑女,什么东西嘛!
       他的话又一次重伤了阿莲,阿莲在他的话中听出了轻蔑,她无法容忍这种轻蔑,她尖叫起来,狗杂种,你滚,你给我滚出去,我从此都不要见你!
       李春华一边穿着鞋子一边说,你真的不想见到我了吗?你难道不想做乡长夫人了吗?
       他说着大笑离去。
       阿莲想哭,痛快地哭一场,但她强忍住了,她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不能,我不能为这样的人悲伤。她抑制住了悲伤,却抑制不住愤怒。李春华,你是不是觉得你的如意算盘得逞了?你为了达到当乡长的目的,用这样卑鄙的手段骗我的钱去送礼,你真以为你达到的目的了?可以用钱达到目的,也可以用钱让你达不到!阿莲咬牙切齿地发誓道,我阿莲就是倾家荡产,也要让你李春华当不成乡长!
       因爱而产生的恨的能量是巨大的,这能量的破坏性大到了可以毁灭一切的地步。她开始苦思冥想让李春华当不成乡长的办法,她知道,那些送出去的礼是要不回来了,要让李春华当不成乡长,最好的办法是再给代表们再送一份礼。但阿莲转念一想,李春华当不成乡长,要是让那个尹副乡长那类人当上了乡长,这跟李春华当上乡长又有啥区别?那本来就冤枉地花了一笔钱,要为此再花一笔岂不更冤?
       这样想着,一个新的设想就在阿莲的脑海里产生了———何不自己向代表推荐一个乡长人选。这个想法让阿莲好一阵激动,她把纯溪乡认识的人都打脑子里过了一遍,竟没有一个让她满意的。她就让她那老实巴交的弟弟也替她想想,弟弟说,姐,我看,能当官又是好人的,就算省里来的赵副乡长了。
       好!
       阿莲拍手大叫起来,弟,你给姐出了个好主意,就是他了。
       赵牧之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被选成乡长。他怎么也不会明白自己会成为一个女人抗争的武器,更不会明白为了让他当上乡长,一个叫阿莲的女人在背地里为了贿赂乡人大那些代表花了不少钱。赵牧之还以为,是那些识字不多的代表们跟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在这个换届选举中,赵牧之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一个旁观者。他一直都是静观他们之间为此而进行的残酷斗争,他时刻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卷入这场斗争的漩涡中去。但那天最后唱票,却让赵牧之吃了一惊,那个唱票的人不停地用纯溪土话念道:大拇指———大拇指———大拇指———
       赵牧之想,是谁取了这样一个好笑的名字———大拇指,他侧身问自己身边一个正认真地用旧报纸裹旱烟的上了年纪的代表道,谁是大拇指。他的问话让这位老代表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老代表伸出手摸了摸赵牧之的胸又摸了摸赵牧之的额说,你不会是太激动吧?你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了呢?
       我叫赵牧之。赵牧之对他说。
       没错,你是叫大拇指,老人看着他说,没有谁说你不是大拇指呀。
       赵牧之这才明白,那个总是在耳边响起的大拇指,原来是他自己的名字。他恍然大悟,难怪人们总是扭了头一个劲地朝他坐的方向看哩。
       赵牧之想,这肯定不是在进行严肃的选举,这肯定是某个好事之徒的恶作剧。直到最后人们全都冲着他鼓掌,县里来监督选举的县委组织部长来到他的面前,向他表示祝贺时,他才相信了这一切绝非儿戏。
       我是省文化厅的干部,来这里是挂职,我怎么能当乡长呢?赵牧之着急地说。
       组织部长笑了笑说,赵牧之同志,这可是三万纯溪人民对你的信任,我想你不会推辞吧。至于省里的工作,我们县委会替你去做的。
       他的话让赵牧之犹豫了,他想,自己在厅里被那封诬告信搞得就像纯溪土话里说的那样,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现在代表们选他做乡长,正好给厅里领导证明了那封信是一封诬告信,自己可以借机清白自己。他对组织部长说,让我好好想想。
       后来赵牧之反省自己为啥糊里糊涂地同意当乡长时,他才明白自己是太想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了,他内心深处实在是太在意那封诬告信了。当然,他一直固执地以为,纯溪人民对他有一份期待,一份希望,他内心深处也真的想带领他们脱贫。正是这些,促成了他宁愿再在这穷乡僻壤泡上几年,当一个乡长的。
       赵牧之当乡长是认真的也是尽职的,为了改变纯溪的贫穷落后的面貌,赵牧之使出了浑身解数,就连多年没有联系的老同学,赵牧之现在也千方百计要联系上,企望他们能给予纯溪某个方面的支持。他的努力还真有了效果,他说服了他的一个在省报做新闻部副主任的同学,把他请到纯溪乡来采访。这个记者和赵牧之一道走访了纯溪的村村寨寨,纯溪的贫穷令他震惊,而纯溪得天独厚的果木资源得不到开发又让他不可理解。赵牧之告诉这位老同学,纯溪太需要资金投入了,你只要给他一分钱,他说能创造一块钱。赵牧之的那位同学是含着泪走的,回去后,他在省报头版头条发表了他的长篇采访报导———《大山在呼唤》,文章发表后引起了强烈反响,有人纷纷表示愿意给予纯溪资金投入,共同开发。
       望着干得风风火火的赵牧之,阿莲心中就多了一份安慰,她觉得自己没有白花钱,她内心深处还为自己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而自豪。她还记得那天下午,当挂在街口黄角树上的高音喇叭宣布新乡长是赵牧之时,她高兴得恨不得提一串鞭炮到街面上放个痛快。当她看着李春华像一条败下阵来的狗拖着疲惫的双腿低着头走过她的饭店前,她开心地冲他叫道,喂———
       李春华抬起头来,阿莲看见了一张被沮丧折磨得丑陋的脸。
       你是不是还想娶我做你的乡长夫人呀?她依在门边上,嘴里嗑着葵花籽,冲李春华说。
       李春华被阿莲说得又低了头,阿莲快活地笑起来,心中充满了报复的快感。
       但这样的快感过后,便是长长的空虚。阿莲总是在这长长的空虚中想起阿珍,想起省城的那些个颤栗的夜晚,饱受蹂躏的阿莲和阿珍,相依相偎着想回家的情景,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就是那个我们朝思梦想着要回来的家吗?那个时候,在自己和阿珍心里,纯溪,这被亲切地称作家乡的地方,是没有污辱、没有损害、没有蔑视的地方。在这里,能够疗养好所有的伤痛。很多时候,阿莲总是在问自己,我回来了吗?我曾经执着地要回来的,是这个地方吗?
       没有谁知道她内心的追问,更没有人能回答她。找不到答案的她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去阿珍的坟上看看。阿珍的坟上长满了疯狂的杂草,阿莲每次来,都要细心地拔掉所有的杂草,但当阿莲下次来,疯狂的杂草依然又站满了坟头。阿莲想,这是不是阿珍不肯安息的灵魂的一种追问方式?她是不是在地下,也有着地上的自己同样的问题?她拔着那些草的时候,总这么说,阿珍,你好好睡吧,你是在问我阿莲吗?你问我,我去问谁?她累了,就靠着阿珍的坟墓休息一会儿,那些石头是冰冷的,不像从前靠着的那暖暖的阿珍的身子,但阿莲还是觉得,这就是靠着阿珍了。
       赵牧之匆匆赶回纯溪时,县纪委书记正带着一群人在等他。他没有感觉到异样的气氛,也没去留意纪委书记那张绷得如水泥墙般冷冰冰的脸。他一进门就说,如果这次能跟省科委谈成,我保证纯溪不出三年就能揭了这顶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穷帽子!
       他的话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响应,他看见纪委书记那双小似老鼠眼的眼睛里正在发射出凶恶的光,直射在他的脸上。你怎么这样看着我?赵牧之问。
       纪委书记咳嗽了两声,那是一种显示威严的咳嗽,跟疾病和嗓子的舒服程度毫无关系。纪委书记突然提高了嗓门,喝道,赵牧之同志,请你不要演戏了,还是快老老实实地交待问题吧!
       赵牧之被县纪委书记的话给搞蒙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了问题。他说,书记,我什么问题都没犯呀?
       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说出来性质会不一样,纪委书记说。
       赵牧之认真想了一下,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我没有你说的那种要交待的问题。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纪委书记又咳嗽了两声,他用一种提示性的口气说,赵牧之同志,你再想想,想一下你是怎么当上乡长的?
       我这乡长是人大代表选的。赵牧之说。那你想想在选举过程中自己有没有什么小动作?纪委书记又用提示的语气问。
       赵牧之实在无法容忍这样的问话,他心中的火气忍不住就上来了。他说,请你不要用这种带污辱性的语言跟我谈话,我赵牧之从来都是正大光明的人,不会搞什么小动作。
       放肆!
       纪委书记一拍桌子站起来说,你还猪八戒吃西瓜,倒打一耙!我告诉你,我是在代表纪委在给你谈话。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赵牧之同志,你的问题严重得很呀,你腐蚀了我们一个乡的人大代表的大部分,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你竟然在纪委都找上门来了还抵赖,还说我们是用污辱性的语言跟你谈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纪委书记将一封信摆在了赵牧之的面前,赵牧之想,原来又是诬告信。他说,这样的信我不看,我已经不是头一次被人写诬告信了。
       纪委书记摇了摇头,还叹息了一声,他说,赵牧之同志,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抵赖。我实话告诉你吧,纯溪乡的几十个人大代表,他们都从实招了,并且作了深入的自我批评。为了达到当乡长的目的,你竟然串通一个风尘女子,到处给人大代表行贿,数额之大,影响之坏,牵涉之广,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你说什么?你这是天大的冤枉啊!赵牧之摇着头长啸道。
       还喊冤?纪委书记对手下人说,把那个叫阿莲的风尘女子给我叫来。
       阿莲来了,她被安排坐在赵牧之的对面,赵牧之看见,阿莲一付怯生生的样子,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纪委书记问,是你向人大代表行贿,要他们选赵牧之当乡长的吗?
       是。阿莲说。
       赵牧之说,阿莲,你在说谎。阿莲说,我没有。
       赵牧之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纪委书记说,赵牧之同志,你听见了吧?阿莲说,给那些代表送礼的事跟赵牧之乡长没关系,是我自己一个人所为,赵乡长根本不知道。
       纪委书记用怀疑的目光看了一下阿莲说,你为他打掩护没有用,你的话连三岁的小孩子都不会相信。
       接下来便是永无休止的调查。赵牧之深刻体会到,自己又陷入了那种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的境地中了。他清楚,现在对他进行调查的每个人,都在心中固执地认定了他和阿莲一起共同策划和实施了对那些代表的贿赂。
       赵牧之想,就是这件事情被搞清楚了,他这乡长也是不能再当下去的了,无论纪委的人对调查作出任何一种定论,他这个乡长都是不合法的乡长。他知道,现在最理智的举动就是主动写辞职报告。
       当他写完辞职报告的时候他内心有些苍凉,他现在说什么也不想辞职,他用尽了所有的智慧才找到一条发展纯溪的路子,他相信自己能把纯溪带到一个比今天好得多的明天。但一切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要结束了,他想,这该就是人生吧,人生这东西,也许原本就是苍凉的。
       ……赵牧之是在一个多雾的早晨离开纯溪的,在跨上那辆又脏又破的乡间客车时,他抬起头来,想用哀愁的目光深情地看一眼纯溪,但他什么也没看见,整个纯溪都笼罩在了漫漫晨雾中了。这时他听见一个女人在雾中呼叫的声音,那是要客车等等她的急切的声音。
       那个急匆匆地上车来的女人是阿莲,她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那阵势像搬家一样。客车驾驶员问她去哪里,她大声回答
       回省城———
       赵牧之听到这个“回”字,他心里像打倒了五味瓶一样,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1999年5月8日 昆明
       责任编辑 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