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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天 麻
作者:潘 灵

《十月》 1999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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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那只肆无忌惮的手搭到梅莉肩上的时候,梅莉觉得自己像一架尘封已久的钢琴一样被忽然打开了。她颤抖的身体将思绪粉尘般从脑子里抖落到心上,她感到自己整个儿迷失了。这是那双令她着迷的手的一只,现在它可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不仅让她心惊肉跳,还让她多了丝儿憎恶,但她却没有力量拒绝这只手,她发现她的肩头已经接受了这只手,她为自己的软弱倍感羞耻。这只入侵的手给她未来生活带来的风险是她现在始料不及的,这只手除了让她倍感羞耻外,还让她倍感孤独。是的,孤独!就是孤独这讨厌的东西让她不能拒绝这只手的,后来的日子里,梅莉回忆起这一幕,她依然能体会到孤独给内心带来的那种强烈的刺痛感。我可以送你回家吗?———当这声音轻轻地碰触她鼓膜的时候,她的心中竟然泛起了浅浅的涟漪,一种夹杂了幸福的小小感动,使她默默地接受了他的请求。
       他的那只搭在她肩膀上的手现在极自然地移到了她的腰间,她腰间的肌肉抖动了一下。你好像在颤抖?他说。她没有回答他。你是不是觉得冷?他说。她还是没有回答他,于是他也只好沉默着往前走。他轻易地配合了她的节奏,在旁人看来,他们怎么也不像两个陌生人,倒像一对相爱多年的情侣。你一定是个勾引女人的老手,她说。
       他沉默。这反倒让她脸红了,她后悔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愚蠢的话。你既然知道他是勾引女人的老手,你为什么还要接受他的勾引?这样一想,她觉得自己把自己推到了一个被动的位置上了。在这种场合,女人为什么总是变得很傻?她想。
       城市的夜晚比白天要迷人得多,夜风拂面的感觉令梅莉陶醉。她甚至嗅到了他身体的气味,这是一种青年男人特有的气味,他传递的是青春的信息。梅莉深感自己远离这种气味的时间太久了,她觉察到了这气味对她的诱惑,她心中涌起了恐惧。我知道你终有一天会被年轻男人诱惑———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梅莉的记忆中响起。她的大脑在这声音中又出现了那双令她畏惧的眼睛,那双小似绿豆的眼睛仿佛洞穿了她的内心。她终于还是屈服了那声音和那眼睛,慌张地将腰间的手推开。她的举动似乎并没让他感到突兀和难堪,这反倒让她有些过意不去。说实话,她并不讨厌他。他于她,也不能算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她每天晚上到这家饭店的夜总会来,就是倾听他的琴声的。她知道,他绝对算不上这城市最好的钢琴手,但他弹琴的姿势让她着迷。在她看来,他细长而苍白的手是忧郁的,这正好吻合了他的心态,所以,他弹琴的手,起起落落,仿佛不是在琴键上,而是在他的心上。但她从未想过和他相识,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个艺人,一个她喜欢的艺人,自己出了钱,他就有责任为她演奏。———梅莉已经习惯了这等价交换的法则。
       在一幢楼前梅莉停住脚步,转身对他说,我就住在这儿,谢谢你送我。她边说边礼节性地伸出手,但他却没伸出手来。他抬头看着这幢外表豪华的楼房说,你住在这儿,这可是有名的富人区,富人是不是都怕别人知道自己的住处?是不是在他们的眼里,别人都是心怀叵测的小偷?梅莉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阴阳怪气地冲她说话。我不明白你言辞里的意思,梅莉说。我说送人回家,是一定要把人送到家的。他的话说得很认真,认真得让她觉得他像个孩子。梅莉于是只好让他陪她上楼去。她掏钥匙打开门,转身冲他抱歉地笑了笑说,我不能邀请你到屋子里坐,我的屋子实在是太乱了。他听了她的话,脸上有了一种不快的表情。你是在拒绝我!他抓了她的手说,语气中竟然有了一种恶狠狠的味道。请不要这样,梅莉慌乱地挣脱了他的手,一闪身进了屋,顺势撞上了门。她靠在门上,一颗心狂跳不止。她就这样站了好一阵,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最后,她整个儿软软地瘫在沙发上。
       佳佳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圆圆的一双猫眼中流露出委屈,它不明白自己的主人今天为何回来得这么晚,它显然是在窗台上守望了很久,梅莉从它哀怨的低鸣中听出了它的埋怨。佳佳———这只普通的猫,梅莉在那个冬天遇见它的时候,它是一个被冻得奄奄一息的弃儿,那时的梅莉还是一个爱动感情的少女,她流着泪把它抱回了家。在后来的艰难日子里,梅莉一直没将它遗弃。在梅莉从一个单纯的少女演变成今天这样,它是唯一的见证。梅莉把它抱在怀中,对它说了几句抱歉的话,它就安静了,看着佳佳,梅莉就想到了那个台湾商人,它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打来过电话了。梅莉知道,像他那样口袋里装着大把钞票的男人是不会缺少了女人的,他的心中永远不会装着一个女人。对这梅莉看得很清楚,看清了,也就坦然了。梅莉知道,她和这个台湾商人之间,是纯粹的交易关系,她只关心自己持有的中国银行长城卡上他是否如约把钱打上了。她抱着佳佳时想到他,是那永远抹不去的一幕又触痛了她的记忆。那天,台湾商人带她来到现在这个屋子,对她说这个屋子永远属于她。他的大方出乎她的意料,那天夜里,他们就在这屋子里的床上准备做爱,当那个台湾商人从被子里将手伸向梅莉时,他的手摸到的不是梅莉那迷人而光滑的胴体而是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随即就是火辣辣的刺痛,他惊叫着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扯了被子,就看见了依偎在梅莉身边的佳佳。这个亲密的情境让他又嫉妒又愤怒,他一把将佳佳从床上提起来,重重地扔在了地板上。但佳佳还是固执地爬上床来,固执地偎在梅莉的身边,佳佳的行为是台湾商人始料不及的,他盘腿坐在床上,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这只叫佳佳的猫。佳佳的表现让梅莉很自豪,梅莉用手轻轻抚摸着佳佳的皮毛对台湾商人说,你也真是的,它又不是人。台湾商人咬牙切齿说,要是人就好了,我一定雇人杀了他!
       那天夜里,台湾商人和梅莉的性生活就这样被佳佳给毁了,这让台湾商人耿耿于怀。对于梅莉来讲,这无疑是一种短期解脱,这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台湾商人只知道自己拥有大把钞票却意识不到自己已经老了。尽管在性生活中他刻意把自己装扮得像个永不言败的战士,但失败依然不可避免。第二天早上,梅莉懒洋洋地醒来,身边的台湾商人不见了,她唤了一声佳佳,没有猫声回应她。她接着又唤了两声,还是没有回应,她想,肯定是被他给抱去送人了。这样一想,她急得哭了起来。中午的时候台湾商人回来了,他的老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梅莉问他是不是把佳佳抱去送人了,他说,虽然是只杂种猫,送人也太可惜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三十元人民币扔在梅莉的面前说,我把它卖给一个广东贩子了,过不了两天,它就会成为一道广东名菜,摆在人家餐桌上。他的话激怒了梅莉,她冲他大声叫喊,要他还她的猫。他说,你这样子像一个疯子,我买只纯种波斯猫赔你。她说,我只要佳佳。台湾商人吃惊地看着她,然后冲她恶狠狠吼道,我讨厌你养一只公猫!
       两天后,台湾商人回了台湾,留下梅莉独守空房,没有了佳佳的日子更加孤单,梅莉坐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独自体会做二奶的寂寞。就在她昏昏欲睡时她听到了两声凄鸣,她奔跑过去,将门打开,看见了疲惫地趴在门口的佳佳。她把它抱起来,用手梳理着它肮脏的毛,它浑身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她想,它一定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逃回来的,是它对她的思念支撑了它回到她身边的信念。梅莉每当回想起这些,就深情地把它搂在怀里。
       这时屋外传来了歌声。谁在这深夜唱歌?梅莉想,这唱歌的人是不是有毛病?肯定是个疯子。但她细细听了,这唱歌得有腔有调的,不像是疯子唱的。是不是他?梅莉心里颤抖了一下,难道他一直守在门口?梅莉有些紧张了,要真是他,传出去怎么得了,一个男人,在深夜守在一个女人的门前歌唱让左邻右舍怎么想?梅莉气急败坏地打开门,一看果真是那个钢琴手。你太无聊了,梅莉正色道,你要再这样,我就打110报警。他说,随你的便。你真是个无赖,梅莉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我就是一个无赖,他边说边迎着她逼过去。你……梅莉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就是这一步,却让他进到屋子里了。他顺势关上了门并搂住了她。你不能这样,真的不能……她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就被他的嘴唇覆盖了。她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唔唔的声音。但她的反抗越来越不坚决,最终竟然配合了他。她不明白自己的防线是如此不堪一击,她从内心深处知道自己被这吻轻而易举俘虏了。她为此既羞愧又自卑。
       你像一个强盗。当他松开她时她这样对他说。他听了这话显得很自豪。我要不强盗一点我们能这样亲密吗?他无耻地说。他的无耻让她脸上顿时火辣辣的了。我忘了问你的名字,他说。我叫梅莉,你是不是经常吻了别人再打听名字?梅莉盯了他问。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羞怯。他竟然也会害羞?像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害羞?!这让她惊讶。我叫何楚。他说。我知道,夜总会天天晚上不都要报一次你的名字。她说。我原以为没有谁会在意我,在那样的场合,人们只记住歌星的名字,你让我感动。他激动地又抱紧了她,这次她没有反对,她只是轻轻说了一首通俗歌曲中的一句:这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他再次吻她,她迎合他。她不知道哪里来的激情,她发现自己的舌头已经变成了火苗,正在他的口腔里跳动。如若说刚开始亲吻时她还是被动接受的话,那么,现在她已变得主动。这反到让他有点不知所措,就像一个小孩子划了一根火柴,却不知道自己点燃的是一堆干草。他颤抖了一下,但随即就镇定了。凭他的经验,他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对爱充满渴望却又刻意压抑着的女人。他明白,他只能同她一起燃烧。他把她抱起来,径直走向卧室,将她放在床上。她横陈在床上的姿势美极了,让他有一种晕眩的感觉。他就这样站立着看她,不,不是看,是欣赏,只有欣赏才会如此专注而痴迷。你真美,他说。你说什么?她笑着问他。我说你真美。他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便被她的笑容诱惑了。她那充斥了太多妩媚的微笑在他看来是一种召唤,他弯下身子,轻轻地小心地一丝不苟地解她的衣服,认真得仿佛在弹琴,严肃、专注。他手指在她光滑的身子上的动作保持了一种舒缓的节奏,她想,他定是把她当成了一架钢琴,现在正在进行着他的抒情乐章。她的整个身子都有了想歌唱的欲望,直到他的身子压在了她的身上,他进入到她的里面,她才从一架虚幻的钢琴变成了一个真实的女人。她现在体会到了做女人的甜蜜滋味,这是那个台湾商人让她体会不到的,但她还是希望自己是一架钢琴而不是女人,她喜欢他的抚摸胜过跟他做爱。抚摸才能把她带入那虚幻的世界之中。但现在是真实的做爱,她的身体正配合着他身体单调的节奏,做爱不是艺术,做爱仅是一种满足欲望的方式。如果单纯为了做爱,她不会选择他。高潮过后,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的手。你的手是忧郁的,她凝望着他的手说。她的话让他莫明其妙。
       你不该听我弹琴,我这样的人一辈子也成不了钢琴家。他说这话时整个人都充满了忧伤。我要生活在你这样的家庭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我就会成为中国的莫扎特或肖邦。他看着她屋子里的豪华摆设这么说。梅莉想,他一定是把她当贵族了。不是每个钢琴家都出身豪门,她抢白他。但是,小姐,他言辞激动地对她说,请你注意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一个出身豪门的人至少可以买得起一架钢琴,甚至是上等钢琴,他不会因此耽误了他的艺术才华!他边说边抬起双手,呆呆看了一阵低声说,我十二岁才开始弹钢琴,我的指导老师说如果我在六岁以前学钢琴,我就有可能成为大师。这话让我伤心,六岁的时候我曾嚷着让我父亲给我买钢琴,却挨了他两巴掌,第二天,你猜我父亲给我买了什么?———他给我买了一把二胡。我那当工人的父亲这样对我说,你爹是工人,不是资本家,钢琴是我们这样的家庭能买的吗?学钢琴是学音乐,学二胡也是学音乐,要出息,一样会有出息。我就这样摆弄了六年的二胡,越拉越讨厌,最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将那把二胡扔进了我家门前的臭水河。
       对不起,梅莉说,我不该让你伤心。他叹了一口气说,这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让我自己伤心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懦弱?何楚凝视着梅莉问道。
       我想,我们都不坚强。我们都太累了,睡吧。梅莉说。
       那个夜里,他们的梦里都被一个东西占据了———钢琴。
       荞麦山小学春季开学的时候,校长王文星发现学生又减少了。他反剪着手站在又旧又破的教室前,眉头皱成了疙瘩,一张老脸上爬满了忧心忡忡的皱纹。学校开学前他刚从教育局开会回来,局长在会上三令五申,要想方设法抑制住近年来学生流失的势头,他回来后让老师们逐家逐户做了工作,但还是有近半数的学生没有来报名。现在,他又把老师全派出去了。有的老师为此牢骚满腹说,学生又不是羊羔子,要我们漫山遍野去找。找着了又怎样,家里没钱交学费。是啊,这穷得拉屎不生蛆的荞麦山,一年下来,口粮都成问题,哪还有心思管娃子们读不读书,这几年书价长得比韭菜还快,一个娃子的学费比一年的盐巴钱多,家庭困难点的,供个娃子上学,也实在不易。就在王校长一筹莫展的时候,五年级的班主任马老师口里喘着气额头上冒着汗来了,他冲王校长摇晃了一下脑袋说,找人,找鬼呗!全跑城里打工去了。王校长叹一口气说,这点点年纪的娃娃,怕进了城连路都找不着哩。马老师说,现在只要腿脚还灵便的,都走了,连缺了一只手的陈三儿都走了哩,听说在城里一个月挣的钱顶我们两个月的工资哩。王文星白了一眼年轻的马老师说,你别在我面前日白,你们这些年轻教师,心花着哩,你以为城里的钱是树上的叶子,伸手就能扯一把?
       王校长扔一颗烟给马老师,两人就蹲在檐坎上抽烟。我在荞麦山教了三十多年书,没教出一个成气候的,我这辈子有愧哩。王校长吐一口烟雾说。他话里的忧伤感染了小马老师,两人于是就都不吭声,木木地蹲着,眼睛望着对面的山坡。山坡上的桐花正灿烂地开放,洁白如雪的桐花让他们的心一片冰凉。两位教师像两个欠收的农民,黯然神伤。
       赵小山呢?王校长问马老师道。王校长在这时想到学生赵小山,倒不是出于什么偏心,在王校长心里,赵小山给过他教书生涯中唯一的自豪。那是去年秋天,全县小学生作文竞赛,赵小山的作文得了第一。消息传来,赵小山没哭,王校长却激动得哭了。
       赵小山?马老师用手敲了一下脑门说,赵小山家住的那地方太高了,我没有爬上去,我想,他也怕走了。
       王校长对小马老师的回答很不满意,他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说,你想归你想,眼睛看的才算数,走,去他家看看就知道了。
       小马老师极不情愿地跟在王校长的后面,往赵小山家去。
       他们气喘吁吁地爬到赵小山家的时候已是傍晚。他们的来访让赵小山的父母不知所措。赵小山瘫痪在床的父亲好像在床上诅咒着什么,见他们来了,就试图从床上挣扎起来,被王校长给制止了。赵小山的母亲正在做晚饭,王校长的到来给她出了难题,她唤着赵小山,要他去邻居家借块腊肉来。王校长又制止了她。去年冬天没杀猪?王校长问。猪卖了,给小山他爹交医药费了。小山妈回答说。王校长看了一眼小马老师说,这日子不好过哩。瘫子就床上接话说,咋不是呢?王校长,像我这样的人,死又死不掉,活着逗人笑哩。王校长听了这话,心里就涌起了一阵酸楚来,便说了些安慰的话。这样坐了一会儿,才想起给主题忘了,便问道,小山呢,怎么不去学校上课?
       瘫子在床上咳嗽了一阵,对王校长说,小山也算认得了几个字,比我和他妈强多了,我们也算对得起他了。这学,我和他妈的意思,是不上了,其实,想上也上不起,现在,家里还欠着一屁股债,到哪里去找学费?山里娃,读多读少不都一回事,难道说能读到城里去坐机关?
       王校长说,小山这娃机灵着哩,你别说,还真有读到城里的可能性哩。
       王校长,你这是宽我家老赵的心哩。灶台上的小山妈说。
       真的有这可能哩。小马老师附和道。即使小山有这本事,我们也供不起。小山妈叹息道。
       我们也知道这孩子机灵,也肯用功,可惜他投错了胎,生在了我们这穷人家。瘫子说这话时,有种深深的自卑。
       王校长说,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们,如果不要小山交学费,你们能不能让他去上学?
       我不去!我要去城里打工。从外面进到屋子里来的赵小山说。
       你要去城里,我就打断你的腿!瘫子在床上气急败坏地道。
       娃,听妈的话,外面有什么好?你爹当年要不去恩洪煤矿,会落得个终身残废?那些年你爹不也你这德性,要到外面找钱,钱没找着,给自己和家里找来了一辈子的麻烦。小山妈边做饭边劝说着儿子。
       小山,好娃子要听父母的话。王校长说。
       书上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赵小山顶嘴道。
       你敢顶老师的嘴,当心老子揍你!瘫子吼道。
       小山说的没错,王校长冲瘫子摆摆手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这话对,我也是这样给你们说的;但你还小,小小年纪,先要读好书,才能谈志在四方。
       我是想读书,但越读越难受,王校长,我如果在荞麦山读完小学,考取县里中学,到那时我没钱读书,不是更难受吗?赵小山像个大人一样讲着他的道理。
       赵小山的话难住了王校长,他不知道该如何来回答这个被艰难的生活过早催熟的孩子。是啊,如果努力的结果是一个巨大的失望,而且我们又意识到了这个结果,那我们还该不该去迎接这个失望?———这个问题对他这样一个山村小学教师,实在是太深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烟,划火柴点燃,深吸了两口,还是想不出能说服一个孩子的话,他感受到了巨大的难堪。
       不管你有多少理由,我都要劝你去上学,我总觉得你将来会有出息!
       王文星校长站起身子来,大声地对赵小山嚷道。然后头也不回,走了。
       赵小山凝视着王校长的背影,泪水从稚嫩的脸上滚落下来。
       小马老师从后面追上王文星校长,安慰说,你也犯不着生气,我们责任尽到了,他不读是他的事。
       他是想上学的!他看着他说。他低了头一个劲往前走,走着走着,终于忍不住,冲一片光秃秃的山岭,冷冷骂了一句———
       我日他妈的穷啊!———一夜的狂热过后,梅莉的脑子里一片空空荡荡。清晨醒来的她,起床后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一仰脖子喝了下去,但她依然觉得渴。这种既是生理又是心理的干渴感无边无际地折磨着她。她盘腿坐在休闲椅上,清晨的阳光透过白纱的窗帘懒洋洋地照在她无精打采的身子上。她瞟了一眼还躺在床上的何楚,他还没醒来,熟睡中的他苍白的脸上安详而满足,这让她嫉妒。看着他,想起昨天夜里的一切,有一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一个陌生男人,一夜间成了自己的情人,这有点像电影像小说的情节。在昨夜,是爱还是寂寞促成了这一切,她说不清也道不明。她只知道昨晚自己很狂热,狂热得近乎疯狂。在这个陌生男人面前,她竟然无耻地放纵了自己的欲望,把自己最脆弱的部分轻而易举地暴露给了他,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难道说做了二奶,就真的像世人想的那样完全丧失了道德感。
       佳佳蹲在窗台上,一双蓝阴阴的猫眼不解地看着她。它一定是不明白自己的主人为何要领一个陌生男人来挤占了它睡觉的地方。是啊,昨晚佳佳睡在了那里,难道说它是在目睹了我的疯狂后悄悄走开了;还是它也看出了我内心的这孤独和寂寞。如果说它看到了这些,它为何还要用这样的目光看我?梅莉这样一想,就心如乱麻。她实在无法容忍它用这样的目光看她,她站起来,伸出手去抱它,她亲昵的动作中充满友好,但出乎她意料,佳佳却躲开了,它从窗台上跳到桌子上,碰响了她放在桌上的钥匙。
       钥匙发出的金属的声音让她颤抖了一下,她凝视着这串在清晨的阳光里闪闪发亮的铜钥匙,它辉煌的光芒轻易地刺痛了她的内心。她现在的脑海里出现了那个台湾商人,她觉得这钥匙的光芒就是他尖锐的目光。她心里清楚,那个台湾商人把这串钥匙放在她手心的时候,她其实也将自己出卖了,她现在的身体是属于那个台湾商人的,她已经失去了自由支配自己身体的权利。昨晚的举动已经是对这个台湾人的背叛,她已经违约了,她清楚违约的后果。那个台湾商人是不会宽容到让别人占有他的东西的。是的,东西!自己现在就是人家的一件东西,一件被人出钱买了的商品。商品是供购买者使用的,是商品就不该有欲望,她想,自己必须克制住这内心深处的欲望。她知道,这串钥匙的功用并不是给予她打开的权利的,恰恰相反,这串钥匙是为关闭准备的。它必须重新关闭,将自己安份地封锁在一个笼子里,而这个笼子就是这套两居室的房子。三年前的冬天她怀揣着满世界飞翔的愿望来到这个城市,在一个无家可归的深夜体会了什么是冷。仰望一幢幢高楼和窗帘背后溢出的灯光,她有了一种铭心刻骨的疲惫,她第一次有了栖息的愿望。她清醒地知道,她自由的翅膀早已退化,她已经习惯了笼中的生活———一种豢养的生活。她不愿也不能失去这种生活。而现在这一切被这个叫何楚的男人给搞复杂了,他像一个小偷,偷了别人的东西,却没去想丢失东西的人会找麻烦。她这样一想就泄气了,心里头直觉得累。做了二奶又养情人的事屡见不鲜,但却没有一个好结局的例子。有一次在一个朋友家打麻将,其间,那个嘴角有一大黑痣的孙姐讲,她认识的一个做二奶的女人,偷着养了一个情人,两个人偷偷地爱得死去活来,为了把事情做得隐蔽点,他们想了不少办法,把在电影里看的那些地下工作者用的方法都用上了。但纸终究没包住火,还是被那个香港老板给发现了,出乎意料的是,那个香港老板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分手时还把她和她的那个小情人找到一起,举杯祝他们能白头偕老,一生幸福。直把他俩感动得痛哭流涕。但当这个香港老板的威胁解除后,他们的爱也消失了,她的小情人开始看不起她,嫌她是二奶,两人吵闹了一段时间,后来她终于无法忍受下去,就在菜里下了毒,一起毒死了。这也许是她听过的关于二奶偷情的最感动她的故事,但它悲剧的成分也是重要的。她觉得她已经是一个悲剧人物了,没有必要再去上演一场悲剧。
       他终于醒了,毫不感到害臊地在她面前裸了身子穿衣服。他没有去看她脸上的变化,边穿衬衫边问她有没有备用牙刷。她没好气地说,我凭什么要给你准备牙刷?她冷冰冰的口气令他惊讶,他解释说,我不是要你给我准备牙刷,我是问你有没有备用的牙刷。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那种想男人想疯的女人,要准备一大把牙刷等待他们是不是?她火气十足地说。她怎么会这么想?她的思维遵循的是种什么逻辑?他走过去关切地看着她问,你没生病吧?边问边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
       请别这样,她推开他的手,冷冷地说,要生病,我昨晚已经生过了,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他不可思议地耸了耸肩,转身去了卫生间,他用冷水随便地抹了一把脸,手捧清水漱了一下口。他在镜子面前站了一会儿,一夜激情后的他有些苍白,眼睛也有些轻微的浮肿。他冲着镜子打了个呵欠,伸了一下懒腰,他想,梅莉这个女人一定是个神经质的女人,漂亮而富有的女人都有一些这样那样的毛病,要真跟她在这个时候认真,只会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他微笑着对她说。你让我跟你出去走走,她惊讶地看着他,用结了冰的语气问,凭什么我要跟你出去?
       她的语气对他是一种污辱,但一想她有些神经质就忍住了。我没有强迫你的意志的意思。他解释说。
       你能吗?她轻蔑地说。他又一次克制了自己,他说,那我听你的。
       她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座冷若冰霜的雕塑。佳佳从外面跑进来,蹲在他的脚边,显出友好的样子。他爱怜地把它抱起来,冲它做鬼脸。佳佳在他的怀抱中发出了欢快的叫声。这是出乎她意料的,她一直以为,佳佳除了她,对整个人类都是有敌意的。它对他表示的不合时宜的亲昵让她愤怒,因为这样的亲昵极易动摇她的内心。她发疯似地冲过去,从他的怀中将它一把抢过来,重重地往墙角扔去。
       死猫,滚一边去!她吼了起来。被摔痛的猫发出凄鸣跑走了。从这个举动中,何楚终于看出了梅莉不是因为神经质才这样的。他看出了她对他的厌恶,甚至是仇恨。昨夜的肌肤之亲到今早就变成了仇恨,这个中原因是他没法理解的。难道说这就是女人,好像这也解释不通。这肯定是一个特别的女人,何楚坚信了这一点,同时也增强了好奇心,这个怪异的女人令他着迷。
       梅莉打开了自己的皮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千元钱,把它放在桌上说,你把它拿走,我想这应当够了。
       她的举动让他惊诧不已。梅莉看着他没有动静,就又说,拿走吧,拿走我们就两清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何楚一脸严肃地问。算我昨晚要了你。她说。
       她的话激怒了他,他把这看成是有钱人对他的污辱。他像一头狮子一样咆哮了,你有钱是不是?你把我当面首看是不是?
       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这么说,她依然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这让他的愤怒显得毫无力量,她看了他一眼接着道,我只是用这种方式告诉你,我们之间的一切已经结束了,我不过是做一种补偿,你昨晚给我带来了快乐,是的,你让我快乐了,所以,我要奖赏你。
       他把那一千元钱拿起来,在手心里掂着,盯着她说,钱真是个好东西,有那么多功用,它既可以补偿心灵的不安,也可以用来奖赏称职的性伙伴。钱啊,真是个好东西哟!
       他夸张的感叹像话剧表演,这比他的愤怒更让她无所适从。你走吧!她虚弱地说。她明白了拿出这一千元钱是一种错误,自己原本想简单而干脆的结束,现在变得难以收场。你走吧———!她冲他声嘶力竭地叫起来。
       我走,好,我走。他边说边将那一千元钱装进了他自己的口袋。他拍了拍口袋说,哪有面首不听主人话的?梅莉,他称呼她的名字,然后像宣布一个重大决定似的对她大声说,你既然把我当成了你的面首,那我就做一辈子你的面首好了!
       他说完头也不回就大步出了屋子。外面阳光灿烂,和风拂面。在这个美好的早晨里,心情糟糕的何楚怎么也美好不起来,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瞎走,在横穿马路时竟然忘了看红绿灯,一辆出租车差点就闯到了他的身上,车轮剧烈磨擦地面的刹车声发出的尖叫吓了他一跳。你不想活了是不是,那你去闯水泥杆子好不好,别害我这下岗的,老子可供养不起你!
       何楚本想跟这司机痛快地吵一架的,但看那司机的火气比自己还大,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个时代的人怎么了,都像灌满了气的气球一样,轻轻一碰没准就爆炸了。他摇了摇头,眯了眼冲那光芒四射的太阳看,只一会儿就泪流满面了。有个戴红袖套的老人走过来对他说,小伙子,你怎么哭了?就是出了天大的事,你也要撑住,千万寻不得短见哩。
       何楚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楚这多管闲事的老大爷。我哭了吗?我真的哭了吗?他冲老大爷问,这一问倒把老大爷给问糊涂了。我才不会寻短见哩,你看,生活这么美好,我怎么舍得死。
       他说着忍不住笑起来。这八成是个神经病!老人指着何楚的背影说。
       何楚绕来绕去就来到了这个城市唯一的广场。这个广场的每天都像在过节似的,快乐而热烈。那些精心培育的鲜花不真实地开放着,像一张张训练有素的且不知疲倦的笑脸。这种闲庭信步的漫游使他的心情稍稍好了些。广场上,有人正站在凳子上高声说着什么,何楚好奇地走了过去。
       那个站在凳子上的人正在为希望工程的募捐活动做演讲,他现在正在宣扬他们的“1+1+1”的主张。何楚听说过希望工程的“1+1”行动,没听说过“1+1+1”。他想搞清这么多的“1”是什么意思。他站在那儿全神贯注地听了一阵,演讲的人的话极富感染力。一个人一天拿出一元钱来,就能改变一个山区孩子的命运。在城里,一元钱能干什么?———演讲者冲下面的人问,然后他不等下面的人回答,便自问自答道,一元钱在城里做不了什么事,它只能买三分之一碗面条,只能坐一次公共汽车,可以说,一元钱对我们每个人来说没多大用处,但我们每天拿出一元钱来,把它用在希望工程上,这意义就大了,你因此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个被资助的人将终生感激你,社会将感谢你。这每天的一元钱,多么有意义!你因此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做着有意义的事,你会感到幸福和骄傲!
       他的演讲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募捐和咨询的人多了起来。何楚挤到人群中,他对那个坐在咨询台前的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小姐打听,他问那小姐一千元钱能不能“1+1+1”,小姐告诉他,够一个山区孩子上三年学了。何楚于是就掏出那一千元钱递了过去。他转身欲走时小姐叫住他,要他留下姓名和地址。何楚想了想,就把梅莉的名字和地址留下了。小姐嘀咕道,这男人怎么取了个女人的名字。
       是我老婆的名字。何楚这样对嘀咕的小姐说。
       何楚向小姐做了个再见的手势,转身而去。他原来的那种糟糕的心情现在烟消云散,他的内心像阳光一样灿烂。他甚至有了冲着蓝天吹两声嘹亮的口哨的欲望。
       王文星校长从荞麦山邮电所里走出来,忍不住哼起了野调子。他背着手快活地走着,迎面撞上了小马老师。
       王校长,你今天怕是捡着金子了,这么高兴。小马老师招呼道。
       我给县教委挂电话了哩。王文星对小马老师说。
       是不是升你官了?小马老师嘻皮笑脸问。
       小马,你拿我这老头开涮哩,王文星拍一巴掌小马肩膀说,我这样的人,还能当官吗?我这芝麻大的校长,都当得我头皮发麻哩。
       那你遇上什么高兴事了?小马老师好奇地问。
       小马,别干站在这儿,到我家去喝两杯再说。
       王校长,你可是不喝酒的呀。小马老师一脸迷惑地看着王文星说。
       凡事都有个例外嘛!王文星校长笑容可掬地说。
       王文星跟小马干了两杯酒,还是不告诉小马老师为什么高兴,只是一个劲乐呵呵地笑。老头子,你今天怕是吃错药了,你这疯劲,就不怕人笑话。他老伴指一下他的额头说。
       有人资助赵小山上学了哩,而且一资助就是三年哩!王文星兴奋地说。
       小山这孩子有福了!小马老师也感叹道。
       老头子,你可听清楚了?一供就是三年,不会是骗人吧?这要多少钱呀?老伴问道。
       教委的李副主任说的,那还有假?王文星怕小马和老伴不信,就将下午的事复述了一遍。
       我这心里总是放不下小山这孩子,我总是想,老天再不长眼,也该让我们荞麦山出个人物了。人们都说,一个地方出人才,五十年一个轮回,我们荞麦山都憋了五百年了,也该轮到了。小马,你认真看了小山那篇在县里得第一的作文了吗?我可是认真看了,锦绣华章呵!我把话扯远了,还是书归正传吧。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教委,我本想让教委给想想办法,电话一接通,那边李副主任就说,有一个希望工程的名额,正要通知我,你说这事巧不巧?———这是老天有眼哩!常言说,吉人自有天相。这话今天我算是信了!
       第二天一早王校长便和小马老师去找赵小山。路上,小马老师说,这他妈城里人也太有钱了,花不完,还会想到这深山里。
       人家那是觉悟高哩!王文星校长抢白道。
       看到赵小山正准备赶羊上山去,王校长唤住了赵小山。他对赵小山说,你不要去放羊了,跟我上学去。有人愿意出钱供你上学哩。
       王校长,你别骗小山了,还是让他安心放羊吧。从屋后正抱了一捆柴禾过来的小山妈说道。
       嫂子,是真的哩,小马插话道,人家答应一供就三年哩。
       这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人啊,我倒要去看看,是哪尊菩萨哟?!瘫痪了的小山爹在床上问道。
       你是看不到了,人家是省城里的,要说是菩萨,还是个女菩萨哩。电话里我问过李副主任,说那菩萨大号叫什么……王校长说到这里,用手抓了抓脑袋说,这人老了,记性也跟着差了。
       你昨天好像跟我提起过,我好像记得你说她姓梅什么的。小马老师说。
       是姓梅,王文星校长一拍脑袋说,不错,是姓梅,那仁慈的菩萨叫梅莉!
       听王校长这一说,赵小山一扔鞭子,飞奔进屋去,出来时肩膀上已多了一个干干净净的旧书包。
       梅莉这些日子深刻地体会到了人生的无聊,她现在成天跟一群庸俗至极的富商的老婆们混在一起打麻将。她常在夜晚梦见钢琴,梦见那双在钢琴上跳动的苍白的手。梦醒的时候,她就会不自觉地想到何楚。想到那双苍白的手,在她饥饿的肌肤上游走的那种感觉,这种感觉在回忆加想象中会促成她身体里的一种空洞的高潮。这高潮不能带给她任何满足,相反,它加剧了她身体的饥饿,灵魂的孤独。在冷清的夜晚,她为此辗转难眠,她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将他赶走。
       前天那个台湾商人给她打来电话,那家伙在电话里尽说些色情的话,梅莉不知廉耻跟他打情骂俏,这合了台湾商人的口味,逗得那家伙在电话一端哈哈笑个不停。那家伙做梦也不会想到,梅莉把他当成了何楚。叛逆是有快感的———梅莉放下电话就想到了这句话。
       现在电话又响了,梅莉拿起话筒,传来了对面楼上住的王太太那娇滴滴的声音。王太太说现在三缺一,张太太和刘太太都等急了。梅莉说她马上过去,放下话筒又改变了主意。梅莉想到了王先生,那老头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总是盯着她不放。她于是又给王太太打电话,说她身子有点不舒服,不想玩了。王太太就在电话里责备梅莉不够意思,不讲麻德。快嘴的张太太就抢了话筒,对梅莉说是不是情人来约会了。梅莉说,张太太,你真会开玩笑,哪有什么情人,我是真的不舒服哩。张太太说,还给我们保密,听说前几天还有个小白脸在你的门口半夜给你唱情歌哩。
       张太太的话吓了梅莉一大跳,但她随即就镇定了,梅莉说,是哪些烂了舌头的捕风捉影,张太太,你见过谁的情人站在她的门口唱歌的?张太太说,梅小姐,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嘛,你怎么就当真了呢?梅莉说,算了,为满足你们的麻将瘾,我还是舍命陪君子好了。张太太于是就高兴地说,那好,你可不要又反悔,快点过来,我们不见不散。
       梅莉放下电话,就准备出门。她打开门,差点吓得叫起来。
       何楚手捧一束玫瑰站在门口。笑容可掬地看着她。
       你来干什么,不是说好了两清了吗?梅莉冷冷地说。
       那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何楚说。你是一个无赖!梅莉说。
       谢谢你的夸奖,这世界上只有无赖是最执着的。何楚说。
       唉———梅莉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说,我上辈子欠你什么呀?要被你今生追着不放。说着她泄气地让开了门。
       何楚把手中的那束玫瑰举到梅莉的面前,看着面前这束火红的玫瑰,梅莉禁不住痛哭失声。
       何楚紧紧地搂住梅莉,任她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胸前。
       何楚,这是一个错误,这真的是一个错误啊———
       梅莉哭泣着说。梅莉,我爱你!爱是不会错的。何楚动情地说。
       不……梅莉的话才出口,电话就响了。梅莉接起电话,是王太太催她赶快过去打麻将,梅莉说,我不来了,我的头疼得厉害。梅莉的失约让王太太很愤怒,梅莉从话筒中听到王太太重重地挂断电话的声音。
       他们狂热地吻在一起,彼此都是那样如饥似渴。
       在破旧低矮的荞麦山小学五年级的教室里,小马老师正在上语文课。今天的课讲的是怎么样写信。小马老师给同学们讲道,学会写信很重要,写信是一个人一生都要碰到的事情。这时一个同学就表示不同意,那同学说,我爹一生也没给谁写过信。小马老师说,今后提问题要举手,给你讲过多少遍了,难道你的耳朵是长在头背后的?你爹那代人不需要写信,不等于你不需要写信。这时后排一个同学高高地举起了手,小马老师问,黄阿毛,你又有啥问题?叫做黄阿毛的同学说,老师,我认为我爹他那代人也需要写信,前不久我爹还请人给我在外边打工的姐姐写信,说城里人多,我爹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要我姐在外边要多个心眼儿,不要上坏人的当,信还是请王校长写的,你要不信,你问王校长。小马老师说,黄阿毛,你把老师的话听歪了,不过你的话正说明了写信的重要性,只是今后注意点,提问题不要里嗦。
       ……小马老师讲完课,就布置同学们学着写封信。同学们问信写给谁,小马老师有些为难地抓了抓头皮,是啊,这些孩子,好多人的亲戚都不出一个村子。小马老师说,就写给解放军叔叔吧。
       小马老师脚才迈出教室,赵小山就追了出去。马老师,赵小山在后面喊道。小马老师回了头问他有啥子事,赵小山低了头说,马老师,我不想给解放军写信。小马老师有些惊讶地看着赵小山说,赵小山,你这种思想可要不得,解放军为我们保家卫国,站岗放哨,你不给他们写信,那你想给哪个写信?
       我想给梅莉阿姨写。赵小山说。小马老师想了想说,好,好,你这想法好!人家帮助了你,是该给人家写封信才对,要不,人家会以为我们山里人没礼貌,连个回音都没有。
       可我不知该写啥好。赵小山怯怯地说。就捡你掏心窝子的话来写吧。小马老师拍了拍赵小山的头说。
       梅莉一个人呆在家里,闲极无聊的她正在跟电视生气,她已经把所有的频道都换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节目。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重重的敲门声。这粗鲁的敲门声显得陌生而缺乏礼貌,梅莉一脸不快地打开了门。
       是梅莉家吗?一个胖胖的邮差口里喘着气说。梅莉点了点头。
       邮差将一封脏兮兮的信递给梅莉,埋怨道,怎么偏偏住在顶楼?
       你以为我爱住顶楼啊,毛病!梅莉没好气地重重关上了门。
       梅莉拿着信看了看,觉得不可思议,她已经好多年没有给外界通过信了,看那落款,信是从乡下寄来的,她想了一下,自己在乡下没有什么亲戚和朋友。她想,是不是同名同姓的人,被邮局弄错了,但上面地址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楼层房号都没有错。撕开信,扑进她眼里的是些笨拙且稚嫩的字,通篇都是感激的话,说她是什么大恩人,没有她他就上不了学什么的。梅莉看了就想起前阵子报纸上说的一些骗子打着失学学生的幌子到处骗钱的事来,她想,八成又是骗钱。现在的骗子真是无孔不入啊,公然连她私人的住处都搞得清清楚楚。想骗我的钱,没门!她冷笑一声,就将信扔进了垃圾篓里。
       傍晚的时候何楚提一袋菜捧一束花来了。何楚每次来见她都要给她带花,而且每次带来的都是玫瑰。人们都说玫瑰象征爱情,梅莉想,何楚是真爱自己的。原来想着他这样执着地爱她,她就有些后怕,但她现在不怕了,她现在感到幸福。那个台湾商人在千里之外,奈何不了她。他有他自己的老婆,还到处沾花惹草,难道我就不能有个情人。梅莉发现她已经不知不觉间深深爱上何楚了。
       他俩极有兴致地在厨房里做饭。梅莉蹲在地上,边捡菜边与何楚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中午的那封信。现在的骗子比间谍还厉害,公然把我的姓名地址弄了个一清二楚。梅莉说。信呢?何楚问。梅莉说,被我扔垃圾篓里了。正在切菜的何楚一听这话,就放下菜刀奔出厨房去找信。何楚如获至宝地从垃圾篓里把被梅莉揉得皱巴巴的信翻了出来,小心地抻平了。梅莉说,何楚,你这人怎么这德性,别人写给我的信关你什么事啊?你如此有好奇心,你不该去弹钢琴,该去当小报记者。
       何楚不管梅莉怎么说他,把所有的关注都投到信上了。太感人!他惊呼道,梅莉,我念两句给你听。他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地念开了。
       ———梅莉阿姨,是你的好心给了我重新上学的机会,你是我的大恩人,我妈说你是在世的菩萨,你的大慈大悲我家永世不忘。我那个瘫子爹说,如果他日后有机会见到你,他硬撑着也要从床上爬起来给你这大好人磕三个响头———
       何楚,请你不要念了,再念我可要发火了!梅莉很不高兴地打断何楚朗读似的念信,从厨房里走出来一脸严肃地冲何楚嚷道,何楚,你拿我开涮是不是?哼,你这人怎么这般无聊!
       何楚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有些陌生地看着站在面前的梅莉,摊了手问,这怎么会是开你的涮呢?这样情真意切的信,你公然无动于衷,你的情感呢?
       何楚,那是骗人钱的花言巧语,你不是成心给我装糊涂,那你这人可真是太天真幼稚了。骗钱的话,谁的不感人不动听?梅莉抱着手看了何楚说。
       梅莉,这跟骗钱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认为全世界的人都是骗子?这不过是你资助了人家上学,人家写来的感谢信嘛!
       问题的关键是我没有资助过任何失学儿童。何楚,我吃饱了撑的,要去掺乎什么希望工程?哼,那些当官的成天花天酒地、贪污受贿,又是洋房又是高级轿车的,他们不搞希望工程,要动员我们,哪来的道理?!
       梅莉说说着,就变得义愤填膺。
       何楚说,钱是我捐的。
       你捐的钱,为何把信寄给我,他这不是拜错了菩萨了吗?梅莉道。
       但捐的是你的钱。何楚说。我的钱,怎么会是我的钱?梅莉大惑不解,你把我给弄糊涂了。梅莉说。
       何楚于是就把那天捐款的事说了一遍。无聊!梅莉冲何楚大声说。
       何楚愣住了……
       吃完晚饭,何楚又想到了那封赵小山写来的信,他对梅莉说,人家既然写来了信,我想,你还是给孩子回个信吧。
       何楚,我可要郑重声明,这事跟我无关,你自己惹的事,你自己解决,千万千万不要来烦我。她夸张地冲他摆摆手,又说,要写,你自己写好了。
       我真没想到,你会如此缺乏同情心。何楚的话刺激了梅莉,她大声地说,何楚,我讨厌任何人在我面前谈同情心。
       这任何人是不是也包括我?何楚直视着梅莉问。
       当然!梅莉已经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她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左手叉了腰,右手上举,用近似于演讲的姿态说,同情心,什么是同情心?当我两手空空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我怎么就没体会到同情?我只知道什么叫冷,无边无际的冷!人们从你身边过,没有谁会停下脚步,关心一下你的疲惫和饥饿。人们扫过你脸上的目光也是冷的,像刀子一样刺痛你的心。同情?在这个城里同情是一种奢侈品,是一种骗人的幌子!那些大谈同情心的官僚谁想过把自己的轿车卖了支援希望工程?他们坐着轿车,住着洋房,在大饭店的高档包厢里品尝着美味佳肴,他们的心里装着失学儿童了?他们的心里充满同情了?哄鬼都有罪!你不要受了人家的欺骗宣传,你以为你为政府分了忧了,崇高了?你不要太天真了,说不定人家把你当傻瓜看哩!
       何楚静静地坐着,聆听完梅莉的这番高谈阔论,将信折了装在衣服口袋里,一声不吭地走了。
       何楚那夜演出完后破例没有回到梅莉那里去,他一个人回了他在郊区城乡结合部租的小屋。他知道自己捐款资助希望工程没有任何高尚的动机,也知道那些信口雌黄的官僚们是如何口是心非,如何铁石心肠,如何挥霍无度,但这跟同情心有什么关系?一个孩子,得到别人一点点帮助,心存感激,寄来一封信,我们没有理由拒绝回信,这是人之常情。何楚内心深处对梅莉表现出的冷漠很反感,他不喜欢女人太世故,太冷漠。一个女人只有在充满了爱时才是最可爱的,何楚想。
       在零乱而阴暗的小屋里,何楚模仿一个有着无限爱心的女人的口气给赵小山写信。一个男人要以一个女人的口气写信是别扭的,何楚因此写得相当吃力。但写着写着,何楚就不再感到吃力,完全进入了角色。他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充满了爱心的梅阿姨,这让他在写的过程中获得了快感。这是一种创作的快感,他在给孩子写信的这一过程中创造了一个心目中理想的梅莉,———一个热情的、慈祥的、有着爱怜与关怀的圣母似的女性形象,这个虚拟的不存在的梅莉与那个真实的梅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样的对比是残酷的,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苦苦追求的不是那个真实存在的冷漠的梅莉,而是那个虚拟的梅莉。人活着,总不能仅仅为自己活着,这样自私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我们不屑于那种虚伪的崇高,并不是我们得以自私地活着的理由。这样想着,何楚变得快活了。他写完信,站起身来,从窗口往外望,夜晚星星点点的灯光,温暖了他那颗忧郁的心。
       何楚没有了去梅莉那里的欲望,他每晚弹完琴,就一个人在夜色中回家。他总在回家的途中感受到孤独,有时内心也会涌起一阵骚动,脑子里也会闪现梅莉迷人的肉体,但一想到她对那封信的无动于衷和冷漠,他就放弃了去她那儿的打算。他不知道梅莉怎么想,会不会因此恨他,这会不会伤了她的自尊。梅莉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她对一只猫可以关怀备至,却对人不以为然。何楚觉得自己对梅莉的了解少得可怜,在交往中,他们更多地依赖于肉体而不是思想。他们并不渴望对方了解,同时又懒得了解对方。何楚发现,他们之间的交往在无意识中也遵循了自私的原则。他和梅莉都很孤独,都有从对方身上寻求消解孤独。这是一种性别交易,遵循了彼此获益的交换原则,它的出发点依旧是一种不自觉的或无意识的自私。何楚这样一想,就多了些悲哀。那年的秋天,他怀揣着在艺术上有所成就的梦想来到这个城市,梦想没有实现,却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为生计忙碌的现实之中,那种漂泊感和受困于生计的压迫感,正在毫不留情地吞噬着他的艺术感觉,他为此而忧郁,为此而封闭了自己,在封闭中是不是也无意识地变得自私?他想,好在自己也感受到了梅莉的自私,要不,这于她来说是不公平的。
       何楚跟梅莉的关系进入到一种冷战状态,在何楚看来,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但给赵小山写信的时候,何楚还是得在信的落款上写上梅莉的名字,这种近似于傀儡的角色让何楚很难堪,但他又不能把梅莉的名字换成他的名字,告诉那荞麦山的孩子说是一位叔叔而不是阿姨给了他一份爱心,这在何楚看来有沽名钓誉之嫌,那一千块钱是人家梅莉的钱。有时他甚至后悔给赵小山写信,但他内心深处确实不愿让孩子失望,另一个原因是,他在给孩子写信的时候有了一种愉悦感,有了一种父亲般的感受。
       何楚是在一个饭馆里跟阿迁一起吃饭时接到梅莉的传呼的。阿迁是何楚在夜总会的搭档,他能唱张学友的歌,模仿得就像是真的张学友一样。阿迁还是个玩弄女人的高手,他喜欢在熟人面前渲染他勾引女人的每一个细节,何楚总觉得阿迁太肤浅,就有些看不起他,从前何楚就很少搭理他,但这些日子里何楚却主动邀请阿迁一起吃饭喝茶,这让阿迁又高兴又意外,于是就猛侃他的勾引术。那天,阿迁正侃得兴起何楚就接到了梅莉的传呼,这让何楚一下子慌了手脚,何楚只好求助于阿迁。阿迁说,女人嘛,搞完了就完了,怎么会生出那么多拖泥带水的鸟事?要把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弄到手是艺术,要甩掉一个女人白痴都能办到,这还不简单?你只须在女人面前把自己变成一个流氓或者一个玩世不恭的对什么都不在意的花花公子不就成了?
       狗屁!何楚心里骂了一声,心想,自己作贱自己的事我可做不来,便一个人出了饭馆去公用电话亭回电话。他已经作好了应付梅莉的思想准备,他想,梅莉肯定会骂他一通。如果真是这样,何楚就打算平静地听完,然后说声对不起就宣布一切都结束了。何楚拨通了梅莉的电话,但梅莉并没有骂他也没有追究他为什么这么久不去见她。她依旧是那种冰冷的声音:那孩子又写信来了,要的话就来拿,不要的话我可扔垃圾里了。
       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这下倒是何楚想跳起脚来冲梅莉大骂一通了,他重重地放下电话。这下倒真激怒了守电话的服务员,正憋得难受的她站起来指着他就是一顿臭骂。何楚丧气地回到饭馆,嚷着拿酒来,被阿迁制止了。阿迁说,一个女人你都对付不了,还好意思喝酒?要不要我出面帮你摆平?何楚说,阿迁,你以为你是谁?我的事,你不懂,你这辈子都没有资格懂。
       他说完扔下愣在椅子上的阿迁就奔梅莉那儿去了。
       梅莉依旧在伺候她的猫,她用梳子认真地梳理着猫的皮毛,这只叫佳佳的猫显然对她的服务非常满意,它闭着眼睛安详而舒适地躺在她的怀中。何楚撕开信封,将信抽出来,打开后就看到了一只美丽的蝴蝶。
       这是一只有着绚丽的蓝色和红色花纹的蝴蝶,它的花纹图案极像孔雀羽毛上的图案。他端详着它,觉得它真是太好看了。对于蝴蝶,何楚是一个十足的外行,但它的美丽还是深深吸引了他。
       你在哪里弄到这么漂亮的蝴蝶?梅莉扔下猫兴奋得蹦了起来。
       何楚看着刚才还心不在焉现已兴奋异常的梅莉说,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可是蝴蝶中的上品啊!梅莉目不转睛地盯着蝴蝶由衷地说。你喜欢就送给你。何楚说。
       真的!
       当然真的。梅莉忍不住在何楚脸上亲了一口,脸上浮现出一个暧昧的笑容说,还不快去冲个澡。
       这个暧昧的笑容轻易地诱惑了何楚,他非常听话地进了卫生间。
       他刚脱完衣服将热水的水龙头打开,梅莉就从后面抱住了他。他背部的皮肤感觉告诉他,她也是赤裸着的。这让他一下子兴奋起来。
       肉体的饥饿使他们很快地进入了疯狂的状态,彼此都想占有对方使他们的做爱更像一场较量,浴缸里浪花飞溅,欲望飓风下的一对男女欲死欲活。但高潮过后,他们都感受到了疲乏和空虚。何楚躺在浴缸里,看着正在淋浴喷头下擦洗着身子的梅莉问,你真的喜欢那只蝴蝶?
       是不是又改变主意了?不想送我,就明说。梅莉转身瞅一眼何楚说。
       你太多心了,梅莉,只要你喜欢,我就高兴了。何楚说。
       梅莉听何楚这么说,心里就有些激动,她一下子扑到了何楚的怀里,浴缸里溅起的水淋了何楚一脸。她吻一下何楚说,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原来是给我去采蝶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蝴蝶的?
       何楚说,这蝴蝶不是我采给你的,是荞麦山那个叫赵小山的孩子送给你的。
       听了何楚的话,梅莉从何楚的怀中沉默着站了起来,她擦干身子独自出了浴室。何楚不明白梅莉为什么只要一提到赵小山就会脸色不好看,他胡乱冲洗了一下身子,也出了浴室。
       梅莉,这蝴蝶确实是赵小山采了送你的。何楚边说边打开信,念道:……梅阿姨,收到你的回信我真高兴,你在百忙之中还抽出时间给我写信,真让我感动。你关心我,爱护我,你的大恩大德我记在心里了。
       我妈听我念了你的信,把她出嫁时外婆送她的簪子卖了,买了一个双月猪崽,妈说养大了杀了腌成腊肉,给你寄去。我也一直想送阿姨您一样东西,但又不知阿姨喜欢啥,前几天在上学路上,我看见这只蝴蝶,我就把它逮了送给你,阿姨,你喜欢它吗?……
       不要念了,何楚!梅莉大声制止道。何楚愣在了那里,他问,梅莉,你怎么了?什么让你如此愤怒?
       何楚,我的生活中没有什么荞麦山也没什么赵小山,请你不要把他们硬塞进我的生活中来,你喜欢他们是你的事,这与我无关,何楚,我有拒绝的权利吧?
       何楚看着一脸严肃的梅莉,说,梅莉,你那张僵硬的脸让我想起那些军事谈判的代表。
       何楚!梅莉愤怒地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成心调笑我是不是?我讨厌一个男人这样跟我说话!
       梅莉,一个人有拒绝的权利,这没错。但一个人同时也有爱的义务。何楚说。
       不要给我讲大道理,有本事,去宣传部门谋个差,你说不准大有作为。梅莉讥讽道。
       何楚再也无法忍受梅莉的嘲讽,他站起来说,我想我该走了。
       梅莉没吭声,她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她听见了何楚重重关门的声音。
       何楚从梅莉家里走出来,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跟梅莉这个女人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骑着车走在路上,回想起跟这个女人的交往,除了一些性爱的情节外,竟然是如此苍白。他的内心深处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我爱她吗?我爱过她吗?
       答案是模糊的,他重重地撞上门的时候,他是体会到了内心强烈的刺痛的。她毕竟强烈地吸引过他,从看一个女人的角度,她是那种令他心动的女人。她忧郁,美丽,内敛,还有着捉摸不定的神秘。他之所以要把她引入那个叫赵小山的孩子的生活中,是他希望从这件事上看到她内心的美好,但他终于失望了,这是令他沮丧的,走在这都市的街上,他的内心挤满了孤独。他想,自己此时要是一头撞在地上,死了,是不是也不会有谁会停下脚步,投一注怜悯的目光?这样想着,他就有点悲哀。
       他开始专注于他的钢琴。只有在弹琴的时候他能忘记烦恼。在钢琴上寄托的梦想依然压迫着他,在这座城里,谁会静下心来聆听他的琴声。在夜总会里,他也曾见过在他琴声中摇头晃脸的富商巨贾,但他清楚他们根本没听懂他的琴声,他们不过是在附庸风雅,借此掩盖浑身的俗气罢了。他们也曾给予他热情的掌声,但他清楚,那些掌声并不是给予他的。这些暴发户们是在为自己鼓掌。他怀揣梦想来到这城市,抱着梦想成真的美好想法,但他是把一粒种子撒在青石板上了。城市不仅不能成就梦想,它还轻易地毁灭梦想。当他的手指在钢琴上愤怒地跳动时,他其实已远离了艺术,他不过是为城市的耳朵制造一种悦耳的声音罢了。城里只需要愉悦,而城里恰恰缺乏愉悦。
       这几天何楚内心里总是被一种无边无际的空虚感占据着,他感到内心深处有强烈的倾诉欲望。但他身边却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他在这城里虽然有朋友,但朋友们成天都在忙于变着法儿挣钱,这个时代是一个欲壑难填的时代,拥有了再多的财富也依然感觉自己很贫穷。像阿迁这样的人倒是会听你的倾诉,但他是想听到你的桃色新闻,也便在某个场合可以得意地说,何楚嘛,我熟悉得很嘛,他的情人不就是某某嘛。何楚深切体会到自己的可怜。思来想去,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倾诉,那就是荞麦山的赵小山。但赵小山是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着一个叫何楚的人的。有些时候,何楚真想给赵小山写封信,告诉他真相,让他知道给他写信的其实是一个叫何楚的叔叔。这样他就不再需要再以梅莉的傀儡的方式出现了,但是,何楚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他知道,那个他创造的梅莉阿姨已经深入了赵小山的内心了,他不能把她给毁了,何况,这也是何楚自己为自己创造的一尊偶像。他给赵小山写信,但却因此收不到赵小山的信。他不能倾诉,因为这不是何楚在写,而是那个他创造的梅莉阿姨在写。
       何楚于是只好借酒浇愁,每晚弹完琴,他都要去夜市摊上喝个酩酊大醉,然后摇摇晃晃地回家。他喝醉酒的样子像古代失意的落魄文人,给人感觉是一片随风飘去的叶子。这个晚上他照例喝多了,他边走边哼着小调儿,快活无比地往家里走,在走到离他住处不远的巷子里时,他觉得好像被什么东绊了一下,他好像骂了一声,随即就摔倒了,倒地后头上好像被什么敲击了一下,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这是何楚记得的这个事件的全部细节,当他躺在病床上把这一切复述一遍给警察时,警察对此非常的不满意。那个看上去像领导的警察对何楚说,何楚同志,为了有利于早日将罪犯绳之以法,希望你再认真回忆一下,多谈一些有利于破案的线索。何楚说,警察先生,你们不要来烦我了,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完了。那个像领导的警察说,何楚同志,你不要太悲观,要直面人生。听了警察的话何楚举着他的缠满了纱布的手大声嚷道,我他妈还能不悲观吗?是我被人剁掉了五个手指头而不是你们,所以你们可以直面人生,我拿什么去直面?我完了,我只知道我完了!我真的什么都不愿去想了。
       难道说你真的愿意看见凶手逍遥法外吗?警察直视着他问。
       无所谓,我无所谓!你们愿抓就去抓,不愿抓就不抓吧。抓到了又能怎么样呢?能赔我五个手指头吗?能让我重新弹琴吗?何楚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护士说,病人现在情绪激动,请你们出去,等病人平静了再调查吧。
       护士劝走了警察,给何楚注射了一支镇定剂,何楚才平静了下来。
       梅莉是在电视里知道何楚被人剁了五个手指头的。这离案发时间相隔了足有半月之久。电视上,节目主持人正在采访病床上的何楚,但何楚一言不发,他沉默地躺着的样子像一具尸体。主持人没有因为受到何楚的冷遇而尴尬,她转过身子面对观众说,何楚先生用他的方式表达了对惨无人道的犯罪分子的愤恨,大家想想,作为一个钢琴艺术家,还有什么比失去手指头更让他难过的呢?让人略感欣慰的是,钢琴家何楚的不幸引起了正在市里参加人大、政协两会的代表的高度重视,他们纷纷对日益恶化的我市治安状况提出质疑,并积极为改善我市治安状况献计献策。这同时也引起了市委、市政府和司法机关的高度重视,他们决心……
       看到电视里何楚的断手,梅莉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自己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像一截木头一样愣在电视机旁,费了好一阵工夫才回过神来。她匆匆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赶往医院去看何楚。
       梅莉的到来让何楚断指案件侦查小组的警察们看到了一丝希望,这几个一筹莫展的警察马上盯上了梅莉。梅莉不知道自己的身后已经多了几双眼睛,她来到何楚的病床前,关切地看着躺着一动不动的何楚。但何楚似乎已感受不到她的这份关切,就是梅莉泪如雨下,他也没有任何表情。梅莉轻轻地低下身子,在他的脸上亲吻了一下,但何楚并没有任何反应。这哪还是一个人?这分明是一具活着的尸体。梅莉痛苦地转过身去,默默地离开了病房。在电梯旁,一个年轻的男人拦住了她,并向她出示了警察的证件。随即,她被带到了一间空着的病房内。
       你叫什么名字?
       梅莉。
       从事什么职业?无业。
       警察抬头看了看她说,梅莉小姐,你现在是在接受调查,每一句话都要负法律责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审犯人是不是?梅莉不高兴地问。
       你跟何楚是什么关系?朋友。
       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还是女朋友?梅莉看了一眼警察,问道,这与案子有什么关系?
       警察咳嗽了一声,那种显示威严的假咳嗽让梅莉听了很讨厌,那警察将声音提高了一倍。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梅莉小姐!当然是一般朋友。
       那你为什么像恋人一样亲吻他?梅莉没想到这警察公然在背后窥视她,她为此愤怒了。警察先生,你难道不知道窥视别人的私人生活是不道德的吗?你让我看不起你。
       她说完昂首阔步地离去。那警察满腔怒火却又毫无办法,要不是这个案子被记者炒得惊动了市委,他才不会为这么个鸟案受这份窝囊气。这时,另一个警察走进屋来,说,小刘,这断指案是局长在两会上向代表用乌纱帽保证过的,我们不能耍性子,别看这案子小,惊动了上面就是大案要案,这关系到我们的前程。这个女人一定要尽快摸清她的所有情况。
       梅莉这些日子总是做噩梦,总是梦见何楚断了的五个手指头,那五个手指头像五把匕首,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地刺向她的心上。
       那天在楼下买东西,遇见了先前曾在一起打过麻将的张太太。张太太用一种夸张的口气对梅莉说,你最近没做犯法的事吧?前几天来了一个公安,问你的情况哩。梅莉就把张太太拉到角落里,把嘴凑到张太太耳边说,你快去公安局报告,我杀了人了,一口气杀了五个。说完她就走了,后面响起张太太的骂声,真不是东西!人家给她通风报信,她却将人家好心当了驴肝。梅莉知道,一切都变得糟透了!
       从此,梅莉的生活变得寝食不安。梅莉先是担心警察找上门来,门外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提心吊胆。但警察一直没有来,她弄不明白警察为什么不来找她,却总在她的左邻右舍身上下工夫。我梅莉怎么了,不就是一个被老板养着的二奶吗?这虽说是有些不光彩,但也犯不了什么王法。这样一想,她倒盼着警察早点儿来找她,她知道一旦引起警察的注意,除非事情弄过水落石出否则休想安宁。梅莉担心警察找上门来那阵子,警察没有来找她;现在盼着警察来找她,警察还是没有来。这让梅莉真有点沉不住气了。
       在一个中午梅莉终于等到了敲门声。睡在床上的梅莉从那粗鲁的敲门声中确信是警察来了。她想,他们终于还是来了。她想镇定自若去开门,但一下了床脚还是不停地哆嗦,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的不是警察,是那个令人讨厌的邮差。他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正盯着梅莉睡衣开得极低的领口看,那眼睛恨不得要变成一把剪刀,把她的睡衣剪得稀巴烂。梅莉想,这邮差真会利用这份工作给他提供的这份小小的便利,这样的人要是有朝一日当了官,不知会腐败到何等程度。她想,何不戏弄一下这家伙。于是她冲他暧昧地一笑,这个忽然的笑容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他于是就冲她色迷迷地笑了。这时梅莉收敛起笑容,从他手中夺过信,在他的惊愕中砰地关上了门。
       又是那荞麦山写来的信,梅莉习惯性地将它扔在桌上,又倒在床上继续睡觉。睡意全无的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折腾一阵后,又翻身坐了起来,原本扔在桌上的信被风吹到了地板上。她厌恶地看了一眼,想把目光移开时一份好奇心就冒了出来,她想了解一下这个荞麦山的穷孩子是用什么办法将何楚吸引住的。这份好奇心促使她拆开了这封信。
       信的开头依旧是一些感恩戴德的话,梅莉的目光无动于衷地跳了过去。她想,不就是几句感激的话嘛,你何楚犯得着为此激动吗?但往下看,她的目光被几行稚拙的文字给粘住了。
       ……梅阿姨,你在信中说你喜欢我送给你的蝴蝶,我实在太高兴了。我们荞麦山这地方,有好多好多美丽的蝴蝶,它们成天在山坡上飞来飞去。梅阿姨,我妹妹也像你一样喜欢蝴蝶,她总是说,我要是死了,就变成一只蝴蝶。我妈听了妹妹的话,就总是骂她。有一次,她问我,哥,变成蝴蝶有啥不好,大人为啥总是要骂我呢?哥,变成蝴蝶不是就可以天天穿花衣服了吗?梅阿姨,我妹妹要我问问你,人死了会不会变成蝴蝶?梅阿姨,我是相信的。前天去上学,我就在路上碰到了一只这样的蝴蝶,它的翅膀上长着一双人一样的眼睛。我想捉了它,把它送给你,可我总是捉不到它,我一靠近它,它就飞了。昨天去上学,我一路细心的找,可再也不见它了,它一定是知道我要捉它躲藏起来了。梅阿姨,我一定要捉到它,把它送给你……
       梅莉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些话,直到眼中贮满了泪水。
       那天夜里,梅莉奇迹般地睡着了。她的梦中,是一个彩蝶翻飞的世界。最后,她也变成了一只蝴蝶,一只翅膀上长着一对人眼的蝴蝶。
       第二天一早,梅莉就急着给赵小山写信。她在信中写了好多关心的话语,并谈到了那只有一对人眼的蝴蝶。她这样写道:小山,别再去寻找那只翅膀上长着人眼的蝴蝶了,就是今后在路上碰见它,也不要去捉它,它只要还在荞麦山自由地飞舞,阿姨就高兴了。小山,我和你妹妹一样相信好人是会在死后变成蝴蝶的。阿姨今后要是死了,也变成一只蝴蝶,飞到荞麦山的山坡上来。
       她把信写好,就出了门,她想尽快把信寄出去。在路上她拐进了一家服装店,给小山的妹妹买了一件花衣裳。她在邮局把信和花衣裳一起寄出后走出邮局时已是中午。天空晴朗,阳光妩媚,和风送爽,她有了一种在这城里从未有过的好心情。她在街上轻快地走着,最后去了这城里唯一一家麦当劳。她要了她最喜欢的牛肉汉堡包,要了一只美式炸鸡腿、一包薯条和一杯咖啡。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让她对面的一个男子惊愕不已,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了这样的胃口了。当她吃完,抬头看见那个一脸惊愕的男子,不禁羞得脸上红霞一片。她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家麦当劳快餐店,出了门忍不住大笑起来。她想,今天我一定得找个地方好好玩玩,她于是去了快乐公园。她像一个贪玩的孩子一样见了什么好玩的就玩,碰碰车、海盗船、过山车,甚至连公园里的山羊拉车,她也去坐了一回。她在傍晚时带着一片好心情回了家,在家中,她又在纸上画了一只又一只蝴蝶,在她画第三十三只的时候,很久没有响过的电话就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梅莉拿起话筒,就听见了台湾商人苍老的声音。她心里嘀咕了一声晦气,就假装惊喜地说,你总算想起给我打电话了。那苍老的声音问,你想我吗?梅莉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想。那苍老的声音说,我没听见,说大声点。梅莉说,讨厌。话筒里就传来了一阵苍老的笑声,随后就是被痰卡了喉咙的咳嗽声。我现在在泰国,这地方真他妈美!风景美,人更美。这儿的泰国妞,真她妈温柔,温柔得会让你嫉妒。梅莉说,泰国女人那么好,你就留在那儿好了,那苍老的声音又笑了一下,吃醋了不是?我他妈说的可句句都是大实话,我现在身边就坐着一个泰国妞,你要不跟她国际交流一下?相互促进嘛。
       随即电话里就传来娇嘀嘀的声音,好在是泰国话,梅莉听不懂,要不她定要被气昏过去,她愤怒地挂断了电话。这个老王八,他竟然把我跟妓女扯在一起!梅莉的心中为此燃起了满腔怒火。她原有的好心情就这样被破坏了,她想,在他的心中,自己也许早就被他当成了妓女。但自己却还要为他强作欢颜,她为自己感到万分羞耻。这个夜晚她的身上压上了重重的悲哀,辗转难眠的她心中一片苍凉。
       她盼望着赵小山的信,她在等待中度日如年。但孩子不可能天天给她写信,她只能抱着一种无望的心情等待。好不容易等到一封信,她就会翻来覆去地看。有一次她甚至主动地握了一下邮差的手,那个邮差以为她又要戏弄他,吓得抽回手拔腿就逃。后来,她就发展到天天给赵小山写信。她不敢把这些信都寄出去,怕因此影响了他的学习,于是她只好写了撕,撕了写,她每天如此重复却从不厌倦。她在写的过程中获得了快感,这种快感像海洛因之于吸毒者一般吸引着她、刺激着她。这已经发展成了她的一种心理疾病,写信这种方式让她渐渐变得疯狂。她的脑子里充斥着疯狂的倾诉欲望,她的生活中只有写这一动作能让她快乐。她由此疲惫不堪,为此夜不能眠,她时时感到头,四肢泛力。
       这时她终于又等到了赵小山写来的信。她于是又疯狂地提起了笔,开始了诉。她在信中大量染她的头如何昏得厉害,简直就是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她还说她的手和脚如何没有力气。她说,阿姨我真不想活了,阿姨想死,阿姨随时随地都处在天转地转中。
       小马老师说。
       马老师,梅阿姨得的不是一般的病,她说她都不想活了哩。赵小山说着把信递了过去。
       小马老师看了这信,叹息一声说,问题好像是很严重哩。
       听了小马老师这一说,赵小山的眼泪又出来。马老师,你可得替我想想办法救梅阿姨呀!
       让我想办法?我是教师,又不是医生,我能有啥办法?小马老师搔着头皮,一脸为难的样子说,人家有恩于我们荞麦山,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头昏,四肢无力。小马老师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忽然,他一拍脑门说,有办法了,王校长前些年好像得过这同样的病,他老伴好像用一种像土豆一样的东西炖鸡给他吃,吃了一阵就好了。
       赵小山不相信小马老师的话,他说,马老师,你这是成心哄我哩,土豆都能治病,这世上就没病了。
       谁说是土豆了?我说的是样子像土豆的药。你要不信,就去问王校长好了。小马老师很不高兴地说。
       赵小山冲小马老师深鞠一躬,就飞跑着去找王校长。
       那药叫天麻。王校长对赵小山说。天麻?
       是天麻,野生天麻,长在悬崖峭壁处,是一种名贵中药。
       王校长说着转身进屋里去,从屋子里拿出一本中草药书来。他翻开来细细地找了一阵说,这上面有这种药的介绍,还配得有图哩。赵小山将书接过去,他看到了这样一段介绍性的文字:天麻:多年生草本植物,地下茎肉质,地上茎杏红色,叶子呈鳞片状,花黄红色。块茎可入药,对身体虚弱引起的头昏、四肢乏力等有显著疗效。
       赵小山问王校长,我们荞麦山有这种药吗?
       王校长看着远处被云雾笼罩着的高山说,前些年偶尔听说有人在山上采着过,后来来了一个药贩子,收购天麻,人们于是蜂拥着上山去采,这些年就再没听说谁采到过,怕是给采绝了。这世道就这样子,只要是宝的东西,准长久不了。
       我就不信会采得绝!赵小山看着高高的山峰说。
       梅莉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收到赵小山的信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不写信来。
       她想,是不是这些日子自己太频繁的信让他烦了。她甚至怀疑是不是那邮差报复她,把她的信给扣下了,她有一天为此专门下楼去,在马路边站了一个多小时,一直等到那邮差骑着自行车过来,她恶狠狠地抓住他的自行车龙头问,是不是你成心扣了我的信?她的话吓了邮差一跳,他灰着脸说,小姐,你说话可要负责,你这样诬陷我,我可担当不起。你这样会让我掉饭碗的,我老婆去年就下岗了,全家老小就靠我这份工作。我求你不要害我好不好,我从前有什么对不起你,你多多原谅。
       邮差走出去好远,还一个劲地回头,他那胆怯的目光,让人心痛。
       梅莉痛苦地等待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终于等到了邮差的敲门声。梅莉激动地打开门,看见邮差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他一定是跑着上楼来的。梅莉想。他这次没用色迷迷的眼光打量她,他说,梅小姐,你认真看看,我可是一拿到包裹通知单就给你送来了。
       梅莉拿着包裹通知单,知道是荞麦山寄了东西来。她想,这孩子也真是的,谁稀罕你寄东西了?阿姨是盼你的信。她这样想着就往邮局去。
       包裹取回来,她拆开一看,一个像时间放久了的土豆一样的东西从袋子里掉了出来,她捡起来一看,发现这东西竟像一张老人的脸。她不明白赵小山这孩子为什么要给她寄这么个丑陋的东西。这时,她发现袋子里有一封信。
       信不是赵小山写的,是荞麦山小学的校长写来的。
       梅莉同志:您好!我是荞麦山小学的校长王文星,我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给您写信。就是否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您,我犹豫了好久,但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要告诉您。
       不知你还记得不?您曾经给赵小山同学写过一封信,信中说到您头昏、四肢乏力,失去了生活下去的信心。他收到您的信后,忧心如焚,到处打听什么药能治头昏。当听说天麻可治头昏时,他一个人偷偷上了山去寻找天麻。他终于在悬崖上找到了一株天麻,不知是因为太激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不幸失足从山上摔了下来……就这样献出了他幼小的生命。当人们在山中找到他的时候,他的手中还紧紧握着也就是现在我寄给您的这个天麻!
       赵小山同学死了,他是为了您死的,他为关心他的人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死得其所,他是我们荞麦山小学的光荣!是我们所有荞麦山人的光荣!您接到这个消息后,希望您化悲痛为力量,重新树立起生活的信心。我现在代表赵小山把这个天麻寄给您,希望它能治好您的头昏。坚定地活下去。我想,这也是赵小山对您的期望。
       梅莉同志,您是第一个捐款支持我们荞麦山希望工程的人,我们荞麦山人铭记着您!我们真诚地祝愿您早日恢复健康,扬起生活的风帆。
       敬礼!
       王文星×年×月×日梅莉呆呆地看完这封王校长写给她的信,她欲哭无泪,羞愧和内疚占据了她的内心。她发现,是赵小山的死让它活过来了。她看了一眼窗外,想,该是寻找真正意义上的活的时候了。
       她收拾好行李,抱着那只叫佳佳的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本不是她的家。她来到公安局,对那个曾经调查过她的那位警察说,何楚的案子,我想,也许是桩报复杀人案,我想,是那个台湾商人雇人干的。那个警察笑着说,梅小姐,你说的没错,确实是包你的那个台湾商人雇人作的案。他认为你是他的一件商品,不能容忍别人占有。我们一直等待你能主动来找我们,好在你终于来了。
       梅莉的脸一阵通红,她感到了羞耻。我们?她呢喃道。是的,我们!那个年轻的警察说,当然这也包括那个叫何楚的人。
       她风一样窜出了警察局,在那个城郊结合部的小屋里找到了何楚。她把那个天麻放在何楚没有了手指的手心上,含着泪将这个天麻的故事讲了一遍。
       何楚听完,沉默地坐着,梅莉还是看出了那深刻的悲痛。何楚忽然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梅莉。
       好好活下去!何楚说。好好活下去,我们!梅莉说。
       1999年1月7日凌晨两点于昆明
       责任编辑 顾建平题 字 赵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