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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马本山寻枪记
作者:凡一平

《十月》 1999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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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本山醒后起床,发现枪不见了。平日睡觉,他都习惯把枪放在枕头底下,起身穿戴或临出门时把枪佩起,但今天马本山在枕头下摸不着枪。他掀开枕头,像银行的出纳打开保险箱盖后看不到钱一样,不禁心里发毛。
       枪呢?我的枪哪里去了?马本山一面在卧室里翻衣抖被地寻找一面想。我平日都是放在枕头底下的,现在枕头底下是肯定没有了。棉被下也没有,床头柜里外也没有。床底下?也没有。都没有。枪能到哪去呢?
       马本山把搜寻范围从卧室扩大到客厅,又从客厅进展到女儿英英的房间。他左翻右翻,东张西望,最终也找不到想要的东西,像一个虽胆大心细却误入穷人家里的窃贼。
       妻子韩芸从厨房里把早点端进客厅,见马本山慌慌忙忙地翻这翻那,说你找什么?马本山便想说枪,但枪字到了嘴里,又用牙齿咬住,像一个内向的男人,不敢对心爱的女人说爱一样。韩芸说说呀,找什么?马本山说没找什么。韩芸说是不是找存折?存折夹在书里,《毛泽东选集》第三卷。不过你要存折干什么?马本山说我想看看里面还有多少钱?韩芸说还有多少钱?昨天给了你妹妹两千,还有多少你心中有数。马本山说那就不看了。
       马本山吃着妻子煮的面条。看见面碗里比往日多了许多肉,而且味色别致,不像是妻子做的,就说哪来的这些肉?韩芸说哪来?饭店里吃剩的吧。你妹妹叫人打包,全给了我们。冰箱里塞满了,洗衣机里还有,不抓紧吃,只有请老鼠帮忙了。马本山愣头愣脑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芸用筷子近距离指着丈夫,说看把你喝得醉的,到现在还醒不过来。你妹妹昨天结婚请酒,摆了四十桌,知不知道?
       马本山停止进食,说昨天我是不是喝醉了?趴在酒桌上不省人事,你说醉了没有?韩芸说。那……我是怎么回家的?马本山说。
       送回来的,你以为你自己还能走?
       谁送的?
       我知道是谁送?当时我忙着侍候你妹妹,哪顾得上你!反正有人送。
       那是我先回家,还是你先回家?当然是你先回家。我回家的时候你已睡得像头猪一样。
       那我怎么进得了家?你身上没有钥匙呀?别人摸你身上钥匙开门不就得了?
       那英英呢?英英跟我。哦,你还想她会跟你呀?看你那样子像个鬼。我头一次见你醉成那种样子。
       高兴呗,马本山说,妹妹结婚。
       韩芸说,你和我结婚的时候为什么不醉成那种样子?不高兴是吧?
       马本山说好了。他急躁地将筷子顶着掌心,筷子朝上掌心朝下,像裁判做暂停动作一样。然后他把筷子搁下,说我得赶紧到派出所去,今天英英你送。
       韩芸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去那么早干嘛?有要紧事。马本山说。
       马本山到派出所的时候,除了值班的两名警察,其他的人都不在。两名警察一个叫黄恩一个叫何炳军,见了马本山异口同声地说人头马,早。马本山说早。人头马是马本山的外号,由来是前几年他岳父在省城治病,手术之前妻子韩芸叫他把手术费送去。马本山凑够手术费到了省城。韩芸说得给主持手术的医生送红包,还得请他吃饭,不然万一出差错怎么办?妻子的意思是只要请医生吃饭和送了红包,手术就不会出问题或没有万一。马本山想这是关系到对妻子和岳父的感情,不同意也得同意。他盘点了身上的经费后,认为可以匀出一千元钱,五百元钱做为红包,五百元请吃饭。他把医生请了出来,还请医生选定酒家。医生带着他进了一家西餐厅,因为医生说他在国外留学多年,习惯了吃西餐。两人坐下后,马本山请医生点菜,但医生说客随主便。马本山就拿过菜单来点。菜单上的菜都标明价格,但马本山把价格的小数点全看错了!比如他看见人头马(瓶)1888.8元(人民币),误以为是188.88元。他想久闻人头马名贵,其实也贵不到哪去,不就一百八十八吗?比国酒茅台还便宜。既然医生习惯吃西餐,肯定也习惯了喝洋酒。既然有心请人家吃饭,就要让人家吃得满意,喝得满意。另外我也从未喝过洋酒,今天借这个机会或托眼前这位医生乃至岳父的福,开开洋荤。人头马就人头马,来它一瓶何妨!酒两百块,菜三百块,反正不突破预算就成。于是就点。吃喝的过程中,满面红光的医生对马本山佩服之至。他说其实呀,我从国外回来后,很少能吃到西餐,平时病人亲属请吃饭,我是不忍心叫到西餐馆来的。今天也就见你是个警察,请得起,才心狠这么一回。马本山说这没什么,请得起请得起。医生说还是你们当警察的好哇,能耐大,收入又高。马本山说哪里哪里,比不上你们当医生的强,拿手术刀救人,这才叫有能耐。医生说不,还是拿手枪的比拿手术刀的厉害,了不得。他端起酒杯,说来,借花献佛,敬你一杯。马本山说干杯!名酒入腹,再加上医生的由衷褒扬,马本山不禁有些飘飘然。那时刻他还不知道他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饭罢结账,一看账单,5000元,马本山傻了眼。他先是以为店家算错了,一复核才知道起先是自己看错了小数点。事到如今争执是无用的,再说有即将给岳父大人做手术的医生在场,不好闹呀。只有认了,交钱。打九折,九五四千五,还是看在医生的面子上。本来打算吃饭后送给医生的红包也不能送了,吃饭都花了五千,红包还不得一样是五千呀?!出了餐馆,还得毕恭毕敬地嘱托医生,我岳父的病全靠你的神刀妙手了。医生说你放心,你岳父肺癌早期,手术后保证活十年八年没问题。有了医生的保证,可岳父的这一笔手术费挪用了三分之一,而且明天就交,不够了怎么办?把情况如实告诉妻子,可这时候能告诉她吗?那比告诉岳父患了癌症打击还大。只有自己再想办法。于是打电话给派出所领导,借钱。所长韦解放说现在下班了,我一下子去哪里搞得到五千块钱?马本山说我临来前刚探明学荣街13号是个赌窝,还来不及去捣。今晚你叫人去捣吧,罚没款先借五千元给我。所长韦解放说好吧。成功了我派人连夜给你送去。第二天中午,马本山在医院门口焦急地等来了送钱的人,就是黄恩。黄恩说所长交代了,你得把借钱的原因理由讲清楚,因为这是罚没款,动用是违法的。马本山就把事实经过告诉黄恩,还写了欠条给他带回去。黄恩回去一讲,听到的人全笑。马本山人尚在省城,外号就已经给他安好叫开了。人头马不仅是西门镇派出所的人叫,连县公安局的人也叫。公安局长樊家智有一次见了马本山,说好样的,有种,我们县这些当公安的,谁喝过人头马?只有你一个。叫你人头马当之无愧!后来这事让县纪委的人知道了,下来调查,当查明马本山一餐饭吃掉五千元是属于挨宰、上当而不是公款挥霍时,对马本山不仅不予追究,反而深表同情。
       而现在,枪不见,性质可不同丢失四五千元,这可不是玩笑。马本山和值班的黄恩、何炳军打声招呼后,直走到大立柜的跟前。大立柜是保管派出所干警物品用的,分成十几个方格,像澡堂里衣柜的样式,每名干警都有一个,用来保存各自的便衣、警服和枪械等物品。马本山取出钥匙打开属于自己那一格柜桶的门锁,他想说不定枪就锁在柜桶里,或许昨天去赴宴的时候压根儿就没带枪。他先看见警服,昨天临离开时换下的,因为他觉得穿着警服去参加婚宴不太适宜,显得严肃了些,容易使人紧张和反感,何况是去参加妹妹的婚宴,还是穿便衣的好。既然警服在柜桶里,枪可能就埋在警服下面。他撩开警服,看见一顶帽子,撩开帽子,看见一副手铐,但就是看不见枪。他的心头发毛,那感觉就像早晨掀开枕头时一样,而且还要加重。
       马本山换上警服,然后跟黄恩说黄恩,等一会所长来了,你跟他说我请一个上午的假。黄恩说他要问原因我怎么说?马本山说你就说,我妹妹马华刚落夫家,我过去看看。摩托车我开走了。
       马本山看见妹夫梁青天家的六层高楼,突出在一片普遍三层的楼群中,像一名超级巨人站在常人的队列里。然后他看见梁青天家的狼狗,朝他吠叫。他妈的,这条狗连警察都不怕,马本山想。接着,在狗吠声中,老镇长梁仁贵从楼门内出来,看见马本山,就对狗说梁卫,是自家人。狗一听,就不吠了。马本山从摩托车上下来,说梁镇长,你好。梁仁贵说唉,都是自家人,叫什么镇长,再说我已不是镇长了。马本山笑,看着正对他昂头摇尾的狗说它真可爱,名字也蛮有意思,梁卫,梁家卫士,是不是这意思?梁仁贵说看看门而已,紧要关头,还得依靠你们当警察的呀。马本山说好说好说。
       马本山看见妹妹马华从楼上下来,边下楼梯边梳头,一脸的慵懒疲倦,像林黛玉似的,一看就知道纵欲过度了。要不是我来了公公上楼去叫,肯定现在还睡,马本山想。马华见了哥哥,高兴地说哥,昨晚你没事吧?马本山说没事。马华说我看见你醉了。谁敬你都喝,像青天一样。马本山说梁家这边的人老灌我,不喝不行呀。马华说谁让你当马家的代表了,又是我哥。马本山说青天没事吧?马华说他拿的酒瓶里装的全是冷开水,哪里会醉?马本山说我真笨,不会装。马华说你这么早来,有事?马本山说我想问问,昨晚我喝醉了,没掉什么东西让人捡起吧?马华说没有呀?我不知道。马本山说那你知道是谁把我送回家吗?马华说也不知道,我问青天。正说着,梁青天下楼来,说哥,你来了。马本山说哎,青天。马华说青天,哥昨晚没掉什么东西有人捡起交给你吧?梁青天说没有呀?马华说那你知道是谁把他送回家吗?梁青天说知道,我叫我的两个哥们送的。马本山说谁?梁青天说周长江。马本山说知道了,还有谁?梁青天说还有一个县里来的,叫田肖人。他有车,我叫他开车送你。马本山说哦,是长得像葛优的那个?梁青天说有什么问题吗?马本山说没有。梁青天说看你的神色肯定有,说吧。马本山说不过……只是丢了一块手表。青天说我哥们会要你的手表?他接着转头对马华说你上楼把我的手表拿下来。马华就上楼把手表拿下来,交给梁青天,梁青天又把表递给马本山,说给你,劳力士。马本山说这不是我的表。梁青天说送给你的。马本山说不,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要。梁青天说谁跟谁呀?兄弟之间送礼不算行贿受贿吧?马华说哥,给你你就拿吧。马本山说好,我先拿着,等我的手表找到了,再还给你。
       离开妹夫梁青天的家,马本山骑着摩托车,像骑着马一样在宽广兴旺的西门镇跑动。他穿街入巷,耳聪目明,像一个搜寻目标的猎手。最后他在建和街7号李小萌住处找到了周长江。李小萌是镇文化站的干部,俏丽风骚,除了她在县中学当总务的丈夫蒙在鼓里之外,大多数人都知道她外号叫潘金莲,那么凡是和她有染的男人则被称之为西门庆。为了区别,男人姓刘,就叫刘西门庆,姓廖,就叫廖西门庆,依此类推,可想而知周长江不可能不是周西门庆———他可是西门镇第一个拿大哥大的人。
       李小萌的房门居然是周长江来开,因为周长江听到敲门以为是去上班的李小萌又回来了。但开门却见是马本山。双方都吃一惊。周长江说马哥你也来找李小萌呀?马本山说不是。周长江说人都来了还说不是?是就是呗,我不在乎。不过李小萌不在。马本山说我是来找你的。周长江说找我?你到李小萌这里来找我?马本山说因为我估计你在这。周长江说找我有什么事?马本山关上门,说昨晚是不是你送我回家?周长江说是呀。马本山说还有谁?周长江说我和你妹夫的一个哥们,在县里面,叫田肖人。马本山说我有一样东西是不是你们帮保管了?周长江说没有呀。什么东西?马本山说什么东西不用我说,你们拿了你们就懂。周长江说我不懂,我真的没拿。马本山说别开玩笑,这可开不得玩笑。周长江说我不开玩笑。马本山说不是你拿,就是田肖人拿。周长江说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拿。
       马本山说长江,看在你哥哥是我的战友而你是我妹夫的哥们这层关系上,我先把好话说在前头,我的东西你们拿了就拿了,马上还给我,我当是你们做好事,我谢谢你们。但如果你们拿了不交出来,不还我,那……马本山欲言又止,因为他觉得下面想说的话不用说周长江也明白。但周长江说马哥,你说来说去,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马本山瞠目结舌,像一个被无耻之徒惹怒而引起血压升高或心绞痛的好人,他指着周长江说你,你你……马本山连说了三个你,也讲不下去,像一个结巴。刚才是能把话讲完不讲,现在是想讲讲不出。
       我什么?周长江说,我送你回家到头来反而被你诬陷拿你东西?我拿你什么东西了?你有什么东西好拿的?你有钱吗?或者你有文物、金元宝?
       周长江口气很硬,像一个没有被抓住把柄而又被纪委叫去问话的党政干部。他点了钱、金元宝等几样东西,那都是马本山没有或缺乏的。而马本山具备并且关心的,他就是不点。他为什么不提手枪?马本山想,他知道一个警察身上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手枪。马本山还记得两年前有一次执行任务,为了与指挥部联络方便,他去跟周长江借手机。那时候西门镇刚开通程控移动电话,有手机的人寥寥无几,只有镇长、书记和最早阔起来的生意人才有。那么作为财富或权力象征的手机,号称西门镇最年轻的阔爷的周长江不可能不买,而且是第一个买———邮电所放出几个吉祥的号码来拍卖,引人注目的一个号是9018018,最终被周长江以两万元的标价获得。这使当时已露富摆阔的周长江更显尊贵。马本山那时想,我战友的弟弟真有出息。周黄河,你在天之灵如果有知你弟弟这么出息,可以笑慰于九泉了。周黄河与马本山同于1983年入伍,又同在一个班。1984年5月16日,周黄河牺牲于法卡山。1986年马本山退伍复员回到西门镇时,周长江高中还未毕业。马本山考试被录用为警察那年,周长江高考落榜,在街上摆起了小烟摊。马本山见了还说长江,再考一次吧,经济上我可以支持你。周长江说马哥,谢谢你,你要支持我的话就买我的烟,这是最好的支持。马本山无奈,掏钱买烟,而且一买就是两条。马本山习惯抽烟就是从那时开始。转眼几年过去,马本山在周长江面前,已不敢再说关心体贴的话了。周长江已俨然是老板派头,有随从,有摩托车,现在又有大哥大……
       长江,有一件事求你支持。马本山记得当时这么说。把你的大哥大借给我用一个晚上。
       周长江说不行。
       就一个晚上明天早上一定还你。
       周长江说不行。借钱可以,我宁可借钱给你,一年两年不还都无所谓。但手机不能借。
       为什么不能借?马本山说,我不是乱借你的手机,有急用才借。
       周长江说我问你,你的手枪能借吗?不能吧?我是做生意的,手机就像你当警察的手枪一样,离不了身的。
       马本山哑口无言,悻悻地走开。回到派出所,从腰后拔出手枪,摆在掌上,像把商品放在秤盘上。他把手掌高高举起,手臂像失重的秤杆一样下斜。我操,他想,原来是拿手枪的分量重威风,现在是拿手机的人牛×!现在的人拿手机,就相当于过去的人拿手枪一样。
       马本山想起以前跟周长江借手机受到的冷遇,现在又被奚落,更是怨中添恨,像是雪上加霜,或像火上添油。
       周长江,你听着。没有我要找而找不到的东西。我的东西我一定能找到,非找到不可!
       下午,马本山到派出所,准备把丢枪的事向所长报告,因为他已经找了一个上午或中午,询问了与婚宴有关的主要人员,都没有他要找的失物———离开周长江后,他还去了大壮饭店,那是昨天举行婚宴的地方。饭店老板常建军把所有服务员集中到大厅,像士兵一样排好队,然后说有谁捡到东西没有?拾金不昧者重重有赏!服务员中有的说捡到打火机,有的说捡到半包香烟,还有的说捡到手套一只,就是没有说捡到手枪的。马本山听了直摇头。老板常建军说你们捡到的这些东西,全是该雷锋和小学生捡的,不算,不能得奖!然后宣布解散。马本山便又以饭店作为起点,沿着回家的路线走。他在每一个可疑的地点都停下来,下车走一走,环顾一番,借以勾起对昨天晚上的一些记忆。临近西门镇中学的时候,在一块已经被卖掉但还没有兴建楼宅的水田边,马本山忽然想起昨晚上他中途下过一次车,因为他要撒尿。他记得撒尿的地方黑黪黪的没有灯火,并且尿着落的声音特别,那是水浇到水里的反响,像雨点敲打河的表面。这一带没有河,像河的地方无疑是这块灌满了水的水田。另外,马本山记得他似乎还大便了。那么,枪是不是在大便的时候掉进水田里了呢?马本山想到这里,毫不犹豫地脱掉鞋袜,赤脚走进水田里。水田里的水浸到马本山的膝盖以下,但刺骨的感觉却遍及全身。这是元月的水。马本山弯着腰,两只手像犁铧一样插在水里泥里,然后一步一步地移动。他的姿势动作像是插秧,但更像是摸鱼。摸索的时候,不断地有人路过,大都认识马本山,几乎都问马公安,摸什么哪?马本山就说摸几条泥鳅,给老人煮汤补身。
       后来西门镇中学放学了,成百上千的学生像无缰的马群飞奔而过,但也有不少停下来,他们大都是韩芸的学生,好奇地观看他们的老师的丈夫在没有秧苗的水田里干什么。当一无所获而浑身泥污的马本山回到家里,妻子韩芸说你怎么啦?又喝醉了摔进田里是不是?马本山说不是。
       派出所所长韦解放一见马本山,说马本山,我们谈一谈。马本山看所长一本正经,并且不叫他人头马而叫大名,心想我的枪是不是已经被人捡到交到派出所了?我正要跟他谈手枪的事哩。所长韦解放把马本山带进所长办公室坐下后,拉开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表。马本山看见是一份表,心里既遗憾又紧张,怎么是一份表呢?他想。他希望所长拿出的是一把枪,他的编号为000247的五四手枪。所长韦解放先把表放在桌上,说本山,局里1997年度先进个人,今天上午经过所领导讨论研究,认为你在去年的工作中,积极努力,不怕困难,勇于斗争,破案率高,所以决定报你。你把表填一下,交给我,然后上报。马本山听了摆手,说不不不,我不要先进,我当不了先进。韦解放说你当不了先进谁当先进?去年好几起特大杀人抢劫案都是你主力告破的,功劳不先归你归谁?马本山说归派出所,归领导。韦解放说那是集体。先进集体局里也让我们所报材料,先进集体我们所有希望得,先进个人我们报你把握最大。马本山说不行,我不行。韦解放说这次评上先进是有奖金的,你以为跟以前一样?据说先进集体拿三万,先进个人是三千。有这份奖金,我们不是好过年吗?你不是更好过吗?马本山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韦解放打断说我懂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你也有不少的缺点毛病,比如说爱喝酒呀,不爱参加理论学习呀,爱破大案不爱抓赌抓嫖呀,但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告诉你,这次评先进比的是谁破的案多。你不仅破的案多,而且都是大案要案,局里口头表扬了你几次,只有推你当了先进我们所才有希望拿到先进集体。就像……就像一个运动队,只有有人拿了冠军,运动队才有荣誉一样,而你是夺冠军的最佳人选。
       所长韦解放一席话,像一块香嫩而发烫的豆腐,含在马本山的喉咙,既不便吐出来,又难以消受。哎哟所长,这可难为我了!马本山说。
       第二天,马本山填好表格,交给所长韦解放,然后说所长,我想请几天假。韦解放说好的。马本山说我岳父的病最近恶化,西医是没治了,我想跑一跑,找些民间的中草药试一试。韦解放说我看你对你岳父比对自己亲生老子还好。马本山说哪里,因为我老头子现在身体还硬朗,所以你看不到我的孝心。韦解放说也是,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你肯定是个例外。
       马本山回到家里对妻子说韩芸,领导刚布置给我一个秘密任务,这几天回得了家回不了家都说不定。韩芸说有任务你就去呗。她言外之意是我什么时候拖过你的后腿?马本山说这次任务要花销,因为是秘密,所以不便借公款,开支将由个人先垫,完成任务了再报销。他言外之意是请妻子给钱。韩芸当然不会听不懂。她说存折在书里,《毛泽东选集》第三卷,我告诉过你,用钱你就拿去取呗。马本山从书架上找到《毛泽东选集》,取下第三卷,翻出存折,见还剩一千元存款。韩芸说够不够?不够我去跟学校借点。马本山说够了。他有些感动地看着妻子,觉得妻子刀子嘴,其实豆腐心,跟他结婚八年,没攒下几个钱。当然攒不了钱的原因之一是前几年岳父患癌症做手术,补贴了不少,再加上挨宰那几千块,欠款前年才还完。终于又有了几千元存款,马本山的妹妹又结婚。妹妹马华虽然嫁的是个富户人家,但作哥哥的礼金不能轻薄。马本山原打算送一千,但妻子韩芸提高到两千。马本山觉得妻子在家境拮据的情况下能做到这点,难能可贵。妻子韩芸是西门镇中学的语文教师,十年前从师范学院毕业,工作第二年力排众议和众多追求者,嫁给了连中专文凭也没有的马本山,让许多人喟叹和嫉羡不已,更让马本山觉得自己三生有幸。
       马本山说等一下你没有课吧?韩芸说没有。马本山就用手揽过妻子,发出亲热的信号。韩芸埋怨说你想一想,多久没碰我了?但身体非常温顺和情愿地跟从丈夫。在床上,马本山任凭自己怎么努力和妻子怎么帮助,都不能行事,他的心老是被一把枪逼着,脑子里凉飕飕的,根本兴奋不起来。韩芸说我叫你戒酒你不戒,现在见了吧?马本山说我戒,从今往后我一定戒。韩芸说你能戒得了吗?马本山说我保证我能,不信过几天我回来你看。韩芸说我看你这把枪是对别人雄头而对自己老婆发蔫。马本山说冤枉,它可是对你忠心耿耿,从一不二!韩芸不禁发笑。
       远远地,马本山看见周长江住宅的门开了,一道亮光像水一样从门口泻出来,然后是周长江走出来,身着黑色的皮衣,像一头熊。他边戴手套边顾看左右。有人在住宅里把门关上。住宅外有一辆铃木王摩托车,马本山认识是周长江自己的,它表明周长江在住宅里,所以马本山据此在偏僻处守望。
       从上午到现在,他已经蹲了近十个小时。另一辆铃木王摩托车也像他一样蹲着,那是他跟“自强”摩托车修理店老板何树强借用的。何树强是马本山的战友,十三年前周长江的哥哥周黄河刚牺牲不到一个月,他踩中敌方埋设的一颗地雷,战争给他留下了一条性命,却要走了他男人的根。他痛不欲生或生不如死地回到镇上,在人们的同情、耻笑和遗忘中苦难地活着。后来是马本山的鼓励和支持,帮助他筹措开起了摩托车修理店。修理店开张后,门前寥落,马本山几乎拜见了西门镇所有的摩托车主,动员和奉劝他们一旦摩托车坏了,就拿到“自强”摩托车修理店去修,以至于人人认为“自强”其实是马本山开的店,何树强不过是代理而已,真正的主子是马本山。也正因为如此认识,人们才把摩托车送来“自强”修理,就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然而只有何树强最清楚,马本山从来没有从店里拿过一分钱,在这个镇上,惟独他对马本山知根究底。所以当马本山第一次有求于他借一辆摩托车的时候,他把最好的车推出来。“铃木王”,西门镇为数不多的名车之一。何树强说这是他自己新买的车,请马本山尽管使用。
       现在,周长江跨上他的“铃木王”,与此同时,马本山也跨上何树强的“铃木王”。两辆名车像两匹骏马,分别承载着西门镇两名勇敢的男人,具体地说是一名敢赚钱的男人和一名敢不要命的男人。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或者说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在同一条道和同一方向相距甚远地行动着。
       这是刮着寒风的晚上。
       出了西门镇,马本山只见一道车灯像鬼火一样在前方摇曳。他虽然看不见周长江,但是他知道周长江就在车灯的后面,像幕后的导演。他也听不见前方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那么后面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也不可能被前方听到,况且现在是逆风。但是马本山无论如何是不能开灯的,他怕周长江知道有人跟踪。他只能摸黑行驶,这是他当警察锻炼出来的一门绝技。
       后来,车灯熄灭了,或者说消失了,因为前方出现了更明亮的灯光,将其淹没,像河水纳入溪水。马本山被前方明亮的灯光吸引,或感到诧异。此地已远离城镇,也不靠近村庄,竟然也有像村庄准确地说是像营房和学校一样的亮光?!这是哪里?马本山在黑暗里观望光明前景,像在荒漠里看海市蜃楼。
       一股浓烈的卷烟的味道在这时候扑入马本山的鼻孔和肺腑,像刺骨的风。敏锐的马本山立刻警觉,这是一个生产假烟的地方!他把摩托车推到一个土坎或一个坟墓边放倒,然后蹑手蹑脚地向灯亮的地方靠近。
       这原来曾经是部队的一个营地,很多年以前部队撤走了,改为干校,又改为农校。农校办不下去了,又改为养猪场。1975年大旱,颗粒无收,猪场破产,木瓦门梁全被拆卖,只剩下墙。想不到许多年后,有人把这里重新修缮,办起了工厂。马本山没有来过这里,但清楚这里的变迁,除了现在变成生产假烟的工厂。他之所以没到过这里,是因为这已经超出西门镇的地界。它的西边是西门镇,东边是东门镇,北边是北山乡,用线一画或心领神会,就是“金三角”———马本山立即联想到位于中国、缅甸和泰国边境上那块长满罂粟的土地,并仿佛身临其境。
       他潜进工厂,像猫入林莽、官上贼船。他躲在一箱又一箱堆积如山的“红塔山”、“阿诗玛”、“红梅”等烟的背面,不敢使身体暴露。但是他的目光可以透过烟箱的隙缝,投落在卷烟的机器和操纵机器的人身上。
       他看见三个他认识的人:周长江、梁青天和田肖人。他们在厂房里巡视,对操作的工人指指点点,像下基层或企业视察和指导工作的官员。三个人里田肖人的职权似乎最高,因为他居中,周长江和梁青天在其左右,还时不时对他言语,像是做汇报。
       梁青天呀梁青天,你怎么能跟这些家伙搞在一起!马本山在心里对妹夫埋怨说,你知不知道搞假烟是犯法的,是要坐牢的?你坐牢不要紧,但是把我妹妹给坑了。我早知道你是这样子,决不同意我妹妹嫁给你。现在这两个家伙拉你下水不算,还把我的枪给偷了。我的枪肯定是这两个家伙中的一个拿的,或者是合谋拿的。梁青天梁青天,如果你把我当做你内兄,就帮我把枪要回来,至少帮着探明枪是不是在他们身上,在谁身上?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你搞假烟的事我可以想办法放过你。
       马本山藏在烟山里想法和等待时机使妹夫从周长江和田肖人的身边走开。
       机会终于有了。梁青天出了厂房去野地里拉屎。马本山从钻进来的破洞里退出去,他迅雷不及掩耳地钳住了光屁股的妹夫,并捂住妹夫的嘴。是我,马本山轻轻说,然后松开手。梁青天说哥?黑黝黝的野地里谁也看不清谁,但声音是清楚的。马本山说我们是来打假的,想不到你也有份。梁青天说哥,我不是主要的,主要的不是我。马本山说但是你脱不掉,我们来了很多人,就埋伏在厂房四周。梁青天说哥,放过我这回。马本山说我可以放过你,但你必须做一件事,你要老实,否则别怪我帮不了你。梁青天说一定一定。马本山说你先擦干屁股把裤子穿好。梁青天擦干屁股穿好裤子。马本山说我问你,周长江和田肖人身上有没有枪?梁青天说没有。马本山说真没有?梁青天说反正我知道没有,我从没见过他们有枪。马本山说他们以前没有,说不定现在就有了呢?梁青天说那我搞不清楚。马本山说你进去搞清楚,他们有没有枪。你搞清楚了,算你立功;搞不清楚,发生意外,你罪加一等。梁青天说你告诉我怎么办吧?马本山就告诉梁青天怎么办。
       梁青天走进厂房,对田肖人和周长江说我拉屎的时候,听到有咚咚咚很多人跑步的声音,向这边围过来,好像还有拉枪栓的声音,你们快去看看。周长江一听,慌忙说道他们对我们动手了。田肖人说他妈的,拿了我们多少钱也没放过我们。梁青天说怎么办?跟他们干了?田肖人说拿什么跟他们干?人家人多,又有枪,我们一支枪也没有,人手又少。耗子舔猫×,不是找死吗?周长江说想办法,跑吧。
       田肖人吩附周长江、梁青天先躲在杂物里,说等他们冲进来的时候,趁乱逃走。三人立即就找地方躲起来,可躲了很久,也没见什么动静。田肖人示意梁青天出去看看。梁青天硬着头皮出了厂房,摸到原来拉屎的地方,对马本山说没枪。马本山说你保证没有?梁青天说我保证。马本山说好,你回去稳住他们,就说原来是一群野狗在互相追赶,还有刮风。梁青天说那我被抓了你怎么帮我解脱?马本山说我就说你是派出所的线人,卧底。
       马本山骑着摩托车返回西门镇。但他没有回家,而是让何树强赶紧给他弄吃的,因为他已经饿扁了。然后他就在何树强那里睡了。
       韦解放见了马本山,说这么快就上班了?搞到什么灵丹妙药了没有?马本山说还没有。我去寻访民间医生的途中,偶然发现一个造假烟的地方,所以返回来,向领导报告。韦解放说是吗?好。马本山说就在西门镇和东门镇、北山乡交界的地方,原来部队的驻地。韦解放说知道了。马本山说把行动的任务交给我吧,那里情况我熟。韦解放说你先抓药去吧,这个事不是说行动就能行动。两镇一乡交界的地方,哪能是光我们一个派出所动得了?要行动的话,需要几个乡镇统一,还要协同工商、技术监督等部门。这个事不仅我指挥不动,镇长也指挥不动,要县长至少副县长才行。马本山一听,说我太不自量力了。韦解放说总之我会向上级汇报,我会说线索是你查获的。马本山说这个不必。韦解放说你赶紧抓药去吧,假烟多造几箱不死人,你岳父的病可延误不得。
       从派出所出来,马本山还真去看了岳父。他提着一包东西,不过不是药,而是两斤羊肉。岳父是退休的粮所干部,或者说是停薪留职的干部更准确些,因为粮所早就名存实亡了,工资很久没有领到了,他原来治病的医药费还是粮所卖了路边的晒坪给报销的。他现在住在旧街的祖宅里,由小儿子照顾。马本山来的时候,他正在家门口全神贯注地和别人下棋。马本山把羊肉拿进家里。岳母去世了,小舅子不在家。马本山把羊肉洗好切好,放到锅里去炖,然后到门口看岳父下棋。岳父的棋下得很臭,马本山忍不住出声并动手去纠正,岳父才知道女婿来了。马本山帮岳父把对手打败了,对手不服气,要求和马本山下。岳父让位。马本山和对手连杀几盘,尽是输。他原以为下棋可以暂时忘却一切,就像岳父只有下棋的时候才忘却自己是个病人一样,殊不知棋局上杀气腾腾,扑朔迷离,尤其棋子吃掉棋子的叭叭声,像恐怖的枪响,每当一个棋子被吃掉,他觉得就像是一个人被打死了一样。
       棋下到最后,羊肉炖烂了,还有骨头。
       县公安局发来通知,西门镇派出所和马本山分别评上了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请派出所一名领导和马本山本人到县里领奖。所长韦解放收到通知,像一名实现目标的教练员或领队,如释重负和欣慰。他当所长快五年,西门镇派出所还是第一次评上先进集体。在以往的几年里,每年离先进总是差那么一点,不是办案经费超支,就是某干警对被嫌疑人动作言语粗暴被状告等等。阿弥陀佛,去年一年安然无恙地度过去了,韦解放扬眉吐气,像农民脱贫翻身一样。他把通知通知马本山。马本山说这么快就评出来了?韦解放说快过年了嘛,当然快。马本山说我看我就不去了。韦解放说去,你怎么能不去呢?马本山看着情绪高涨的所长,有苦难言。
       表彰大会是下午举行,所以韦解放和马本山上午才出发。车是跟镇府借的,桑塔纳。派出所有一辆吉普,但韦解放说领奖怎么能坐吉普去?他跟镇长一说,镇长李勇宁愉快地借出自己的专车,还说回来后要设宴祝贺。
       西门镇离县城三十公里,路不是很好走,但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韦解放把车开进县府招待所,说今晚我们不回去了。一年到头,痛饮一次。局里喝酒有几个高手,但我们要收拾他们,联合其他派出所,主要看你。马本山连忙说我不行,我不喝。
       因为还有时间,韦解放要去看在县中读书的儿子。马本山说你去吧。
       韦解放走后,马本山也离开房间,又走出招待所,像散步一样来到街上。春节临近,街市上人头攒动,像大雨降临前的蚂蚁。密集的摊位占道摆设,堆满各种各样的年货。马本山无心购买,但又不撤离,像是当班的巡警。然而他还是在一个摊位前停了下来,因为摊位上各式仿真手枪像磁铁一样把他吸住。
       他拿起一把五四式手枪,端详着。这把“五四”真像我那把“五四”,他心想,真像,太像了,连我当警察的肉眼看都看不出来。如果不是摆在摊位上而是拿在歹徒手里,我肯定以为是真的。
       多少钱一把?他说。
       十块。摊主说。
       买一把。马本山说。他付出十元钱。一转身,马本山便把手枪插在裤腰上,那放空了好几天的枪套,重新插进手枪,像剑放在剑鞘里或像珠宝放在珠宝盒里。警服上装没有完全把枪盖住,露出一小截枪管,像脚拇指从破鞋里露出一样。
       下午,颁完先进集体的奖后,马本山被叫上台领奖。全局先进个人一共十个,比先进集体多五个。马本山排在第六,站队正好在中间,所以给他发奖的是公安局长樊家智。樊局长与他握手后先把荣誉证书给他,再递过写着3000元的红包。马本山把这两件东西拿在手上,像其他人一样转身面向观众。有九个人把荣誉证书和红包扬起来,像夺标的运动员挥举鲜花和金杯一样,只有马本山没扬。他显得不高兴,看上去给人的感觉是他嫌3000元奖金太少。
       回到座位上,韦解放说本山,你怎么啦?马本山说没什么。韦解放说没事吧?马本山说没事。
       会餐的时候,马本山看有一桌坐妇女最多,就坐到那一桌去,目的是少喝酒。韦解放则相反,他很想把马本山调过去,以壮酒力,但又怕马本山不高兴,只好孤军作战。
       会餐持续了四个小时,到晚上十点才散光。马本山搀扶着醉得一塌糊涂的韦解放回到招待所的房间,一放倒,还来不及替他洗脸脱鞋,就听到了呼噜声。马本山给韦解放脱鞋后,卸下韦解放的手枪,连同集体个人共33000元奖金,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他呆呆地看着不省人事的韦解放,心想我妹妹结婚那天,我就像他这样。
       半夜,忽然有人敲门。马本山坐起来问谁呀?门外的人说是我。马本山下床把灯打开,再把门打开,看见是公安局刑侦队的黄杰。他的弟弟就是黄恩,和马本山一个派出所的。
       黄杰说,你们所打电话来,李小萌被杀了。马本山一惊,开口就问是枪杀,还是刀杀?李小萌躺在她住所的地板上,或者说倒在自己的血泊里,当然血已经凝结,颜色也不鲜红了。她穿着睡裙,但床上的棉被枕头还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伤口在脑前,只有一处,有一寸大,但是非常深刻。裤衩还穿着。屋里没有翻箱倒柜的痕迹,而墙上多了一行血书:杀人者武松!
       血书是手指写的,墙根丢着一根断指,拾起一验,是李小萌的右手食指。蘸的当然也是李小萌的血。
       是刀杀。马本山说。他看公安局刑侦队的黄杰,又看所长韦解放。黄杰点头。韦解放说说下去。他的酒此时已经醒了,从县城回西门镇的路上,马本山不断地揉他的太阳穴和掐他的人中。开车的是黄杰。
       凶手既不是想行奸,也不是想行窃,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杀人!马本山又说。
       杀人的动机和杀手是什么人?那要等抓到凶手以后才知道,马本山说,不过我推断,杀人的动机是锄奸,杀人者是对李小萌的淫荡刻骨仇视的人。他留言杀人者武松,意思就很明显,而李小萌的称号是潘金莲。
       那么凶手很可能是李小萌的丈夫或她丈夫的弟弟?黄杰说,李小萌的丈夫是谁?有没有兄弟?
       黄杰的弟弟黄恩回答说,唐松庆,县中学的总务,好像没有兄弟。不过昨晚唐松庆没有回西门镇,他恐怕现在还不知道李小萌被杀。
       黄杰说赶快派人先把他监视起来。韦解放对黄恩说黄恩,你去吧。
       黄恩说是。然后立即驱车去县城。黄杰说是谁报的案?
       派出所民警何炳军说一个匿名男人,通过电话只说李小萌死了,去收尸吧,就把电话挂断了。
       马本山说毫无疑问,报案人就是凶手。
       杀人者武松?黄杰一边说一边琢磨,有意思,《水浒》前几天刚播到武松杀嫂,现在就有人出来效仿了。
       马本山一听,猛然说不好!他还要杀人!黄杰说为什么?
       马本山说凶手自称武松,杀了公认是潘金莲的李小萌,那么他肯定还要杀西门庆!
       谁是西门庆?黄杰说。
       凡是和她通奸的男人都是,除了她丈夫。黄杰说有多少个西门庆?
       马本山不语。韦解放也不语。在场的人都不语。
       大家面面相觑,仿佛一无所知,又仿佛心照不宣。
       黄杰说那要把西门庆都保护起来才是,否则又要出人命。
       黄恩从县城打来电话,说李小萌的丈夫唐松庆现在在公安局,不过这两天他都没有离开县城,并有无数证人证明。另外他没有兄弟。
       韦解放说叫局里把他放了吧,让他回来处理后事。
       这时候是上午十点,大部分干警已撤回派出所。韦解放见大部分人都在,就决定把三万元奖金分了。派出所有十五名干警,正好一人两千。马本山说把我那三千元也充进去吧。韦解放说这哪成,三千元是你的,集体的你一样有份。马本山说要不三千元充进去,要不两千元我不要了。韦解放说你有这个意思就行了,该要的你全部都得要。
       马本山怀揣着一共五千元的奖金,觉得是个负担,便想先拿回家放下,最主要的还是想让妻子尽早高兴。
       但是他在路上被周长江拦住了。周长江将摩托车横在马本山的自行车前,两脚蹭地,像支架一样撑着摩托车。他说马哥,到我家去坐一坐吧。马本山说不坐。我没空。周长江说马哥,求你了,帮帮我。马本山说帮你什么?周长江说我现在很危险,有人开始杀人了。马本山说你知道有人被杀了?周长江说这么小的地方,能不知道吗?何况……。马本山说何况是李小萌。周长江苦笑说我和李小萌的事你是知道的,很多人都知道。那人杀了李小萌,下一个肯定想杀我。马本山说你挺敏感的。周长江说人命关天,不提防不行。马本山说你想要我怎么样?周长江说我想请你保护我,专门跟着我,每天一百元,直到抓到凶手为止。马本山说就是说你想请我做你保镖?周长江说可以这么说。马本山说每天一百元,凶手要是十年抓不到呢,你怎么办?周长江说不会的。马本山说不会?这个案子是我负责的,我爱办多久就多久。周长江双手抱拳,说哎哟马哥,求你了。以前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请你原谅。马本山说好吧,我尽力帮你,但是你不要用钱请我。有钱你留着给那个要杀你的人,他用刀抵着你心口的时候,当面给他,求他不要杀你。只怕他不稀罕钱,像我一样。周长江说好马哥,我服了你了。
       这个时候,马本山的BP机响了,周长江迅速递上大哥大。马本山想起以前跟周长江借大哥大借不到,现在正好相反,不由一笑。但他还是接过大哥大。是所长韦解放呼他。韦解放说你赶紧回派出所,有事。
       马本山转身回走,周长江紧跟着。马本山说你跟我干什么?周长江说从现在起我哪也不敢去,你到哪我到哪。马本山说好吧,我还有些事要问你。
       到派出所,韦解放说中午镇长请我们吃饭。周长江说我也参加。我买单。
       派出所干警除了值班人员之外,全都赴宴,加上黄杰、周长江。镇长李勇宁订了两桌酒席,全部坐满。他指定马本山和他坐一桌。马本山说领导坐领导坐。李镇长说你是功臣呀。韦解放说坐吧,没有几个领导,坐得下。马本山就依了。周长江从另一桌过来,对李镇长耳语说由我买单。李镇长点头,说那你也坐这吧。周长江便坐下不走了。李镇长端起酒杯,还站起来,说同志们,我代表镇党委和政府,祝贺我们西门镇派出所光荣评上县公安局先进集体,祝贺马本山同志评上先进个人,为了荣誉,干杯!
       干杯!马本山喝了一杯酒后,又敬了李镇长一杯,就不喝了,谁敬都不喝。他说我正在办案,不能喝。敬酒的人就不勉强他,都说你随意,我们喝完。因为他们都知道马本山说的案指的是李小萌被杀事件。
       但酒桌上谁也不提李小萌,仿佛李小萌之死不足为奇,可事实上这起杀人案非常新奇,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凶手的留言———杀人者武松!尽管这是对一千多年前英雄武松或当下火爆的电视连续剧《水浒传》里演员的模仿。有人把李小萌杀了,居然以英雄自居,你说奇不奇?李小萌是漂亮风骚的女人,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可人家舞跳得好,歌唱得更好,西门镇每年组织节目搞晚会和到县里参加会演,哪一次不是李小萌一手操办?这也是事实。她是西门镇的美人、名人,她活着的时候人们经常在背后议论她以及和她相关的男人,捕捉她的风流韵事并加以传播,但如今这位美人、名人死了,人们的反应竟十分淡漠,就好像死了一个普通的老太婆一样。也许是因为周长江在场,他是明目张胆和李小萌通奸的人,是第1号西门庆。凶手如果继续杀人的话,下一个目标肯定是周长江。所以周长江一反常态像跟屁虫一样跟着马本山,聪明的警察们的言谈非常聪明和谨慎,连镇长也保持沉默。再说这顿宴席虽然是以镇府的名义请客,但买单的是周长江,谁还会提李小萌呢?
       宴席到下午快上班的时间才结束。人疏散的时候,所长韦解放单独把马本山叫到僻静处,说本山,有人想跟我们派出所借把枪。
       马本山说谁?李镇长,韦解放说,你知道就行了。他为什么要借枪?
       这还不明白?韦解放说,防身呗。马本山说他知道有人要杀他?
       韦解放说这还不是你推理的吗?你说凶手杀了李小萌,肯定还要再杀人。所以镇长才不得不借枪以防万一。
       马本山说可是枪是不能借的呀。韦解放说他是镇长。暂时借给他,等凶手抓到了就要回来。
       马本山说我们派个警察跟着他不是更好吗?再说李镇长不一定很危险,因为他不像周长江那么明目张胆,连我都不知道,现在你说了我才知道。最危险的是周长江。
       有备无患,韦解放说。正因为知道李小萌和李镇长的关系的人少,所以派个警察保护他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还是借把枪妥当些。
       马本山说既然是领导说借就借吧。韦解放说那你把你的枪借给他。因为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马本山断然说不行!韦解放说借枪这件事我负责,你放心。马本山说不行呀,所长。
       为什么不行?韦解放说。马本山这时候就想说我的枪已经丢了好多天了,因为我以为我能把枪找回来,主要因为要评先进,我怕影响集体评先进才没有说。但是马本山又想如果这时候这么说,事情不是搞乱了吗?李小萌的案子还没破,又再添一起事件,一时扯不清楚,不要说李小萌的案子破不了,恐怕枪也找不回来。丢枪的事还是等李小萌的案子破了再说吧。
       韦解放见马本山缄口不语,不知道他在想事,以为是用沉默方式坚定地拒绝,就说那好吧,我把我的枪借给他。韦解放显得很不高兴。
       马本山想我的枪如果不丢的话,我肯定只得借出去,借给镇长了。
       那几天里,周长江和马本山可谓是形影不离。马本山走到哪,周长江果然跟到哪,像一条奴颜婢膝的狗。有一次去饭店吃饭,马本山上厕所,周长江也跟着去。两人站在那里,马本山酣畅淋漓,而周长江引而不发,像患了性病,事实上他没有尿。马本山说你怕死怕到这个地步?周长江说生活好了,当然怕死。马本山说你坏事做得太多,所以有人才要杀你。周长江说通奸又不犯法。马本山说除了通奸,你还干别的坏事没有?周长江说没有。马本山盯着周长江,说你敢说没有?周长江说你说我干什么了?马本山说造假烟你承认不承认?他拉上裤子拉链,说你不承认我撇开你不管,让你送死。周长江连忙说马哥,你圣明,可造假烟实在不能算是什么坏事,相反是对地方经济的一种贡献。你想想,县里镇里号召农民大量种烟,可烟叶种出来又卖不出去,如果我们不收买的话,那烟叶还是变不成钱。我们卷的烟不假,只是牌子是假的,但如果我们不冒牌,生产的卷烟如何销得出去?马本山说立刻停手吧,否则马上就捣毁你们的假烟加工厂。周长江惊疑地说不会吧?马本山说不会?为什么不会?周长江说我们可是照章纳税的,西门镇、东门镇、北山乡都来跟我们收钱,没有哪一次我们不给。把我们收拾了,对农民利益有什么好处,对地方财政有什么好处?马本山说我妹夫梁青天跟你们干什么?周长江说他主要负责生产,我负责销售。马本山说田肖人呢?周长江说他负责联络、保护。马本山说田肖人是什么人?周长江说你不懂呀?他是田副县长的儿子。马本山说你相信田副县长的儿子就能一手遮天吗?周长江说我不知道,反正天塌下来由他顶着,我们只是小工头而已。马本山说你们要干你们干,别拉拢我妹夫了。周长江说这可由不得我,马哥,他不是小孩。马本山说你不想早死、找死,就听我的话,都别干了。周长江说过了这难再说吧。
       两人在厕所里呆了半天,像同时吃了什么馊菜拉痢不止一样。
       到了晚上,马本山回家,周长江也跟着。马本山只好把女儿叫过来,腾出房间给周长江睡。妻子韩芸见西门镇的富翁跟丈夫这么亲密,觉得荣幸又奇怪。掩门睡觉的时候,她问丈夫说本山,你和他合伙在做什么生意?马本山就把实情告诉妻子。韩芸说这种人你保护他做什么?死了可以净化社会风气。马本山说有什么办法,只要法律不规定通奸像贩毒一样触犯刑律,我还得保护他。
       第二天早上,临出门时周长江把一千元钱送给英英,说这是叔叔给你的压岁钱。英英说还没过年呢。韩芸说英英说得对,不过年这钱不能要。周长江说没关系,迟早一样。韩芸说你不图吉利我们还想图吉利呢,好像你不打算过年了似的。周长江一听,赶紧把钱收回,说过年再给,再给。
       终于马本山忍不住说长江,你这样跟我太紧不行,凶手不会出现的。你要跟我保持距离,单独活动,把凶手引出来。我暗中保护你。
       周长江一听,说马哥,我给你跪下了,求你千万别让我这样。你想别的办法吧。
       马本山说除了这样,没别的办法。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凶手不出来,案子不破,我就做不了别的事。冒一次险吧,离我远点,我保证你死不了。
       周长江坚决不答应。他咬住马本山不放,像一只蚂蝗。
       这样到了农历十二月二十七。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马本山坐在派出所里,听黄杰诉苦。他说我原定明天跟老婆回她家过年的。老婆是省城的人哪,下嫁给我这个在县里当警察的,大年三十要是不陪她回去跟她父母过,真对不起她。其实这个案有你本山老弟就够了。你破案的水平是拔尖的,用不着我留在这里督什么查。你破不了的案,我也破不了。马本山说哪里的话,你是县局的,我是协助你。黄杰说其实如果不是考虑你妻子难调动的话,你早已是县局的人了。马本山说不不,我在这里挺好。黄杰说这样守株待兔不是办法啊,我要过年。马本山瞥了一眼在派出所围墙内踱步的周长江,巴不得把他推出去。狼什么时候开始对猎人有恃无恐的?他想。
       这时有电话来,找马本山。马本山说是我。
       我是何树强。对方说。树强,有什么事?马本山问战友。请你放开周长江,让他离你远点!何树强说。为什么?
       我要让他死。为什么?
       难道你觉得这种人不该死吗?你那么寸步不离地保护他做什么?
       李小萌是不是你杀的?马本山忽然警觉起来。是的,那淫妇是我杀的。何树强说。
       为什么?
       李小萌是什么货色,还用问我为什么?树强你好糊涂,马本山说,自首吧。
       我会自首的,何树强说,但要杀了周长江以后。马本山说不行,你不能再杀人。
       我要杀,何树强说,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你放开他,杀了他我就自首。
       不行,我不会让你得手的。你为什么要护他,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这不是给不给好处的问题,马本山说,他是公民,而我是警察。
       何树强说我再问你,你放不放?马本山说不放,你自首吧。
       何树强说那我只好当你的面,把他打死。除非他不再跟你在一起,否则我让他吃子弹。
       马本山说你有枪?
       何树强说是的,而且是你的枪。马本山如雷轰顶,说想不到竟然是你?何树强说本山对不起,我并不愿这么做,但我确实需要。马本山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何树强说你妹妹婚宴那天,我趁你喝醉的时候摸走的。
       说下去。我想杀李小萌和周长江,怕刀杀不死,就用枪干掉他们,然后不自首的话就用枪自杀。
       难道你不考虑这么做把我给坑害了吗?对不起,本山,因为要枪的话只有从你身上才能搞到。
       因为我是你的战友?是的,因为你对我不设防。我现在对你同样不设防,你来自首吧,带着枪来。
       不,你带人来抓我吧,何树强说,我现在就在你附近,派出所对面的粉摊边。不,我回修理店等你吧。
       放下电话,马本山看着在一旁拭目以待的黄杰,说你看好周长江,别让他离开派出所半步,我出去就回。
       黄杰说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马本山说我是去带他来自首的,去的人多,就不是自首了。我的战友本质上不是恶人,他曾经为国奉献出了一个男人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是地雷把它炸掉的,独独炸掉了他那个东西。所以他最恨有的人荒淫无度并耻笑他,这便是他要杀掉李小萌和周长江的原因。给他个机会自首,兴许能判个死缓也好。
       黄杰说那你去吧,千万要小心。马本山来到“自强”摩托车修理店,何树强果然敞开店门等着。战友见了战友,两眼泪汪汪。何树强说你为什么只一个人来?马本山说难道我应该带很多人来吗?我一个人来,可以说你是自首。何树强说我自首,我就死不了了?马本山说是的。何树强说你以为我还想活是不是?马本山一惊,说我这么做不对吗?何树强说你说我这种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你宁可不让我死,而让我在监狱里煎熬下去?!马本山说在监狱里,至少你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人花天酒地和荒淫无度,这样你反而心静神宁,像寺庙里的和尚,将来死后灵魂可以超度,永生的其实是你。何树强说别安慰我!他忽然掏出枪来,指着马本山的额头。马本山瞪眼一看,果然是自己丢失的手枪。我抢了你的枪,把你当人质,何树强说,这样死有余辜了吧?马本山说可以,如果原来谁也不知道这把枪丢了的话。可是枪丢的第二天,我就跟上级机关报告了。何树强立即掉转枪口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马本山说可是你用这把枪自杀,你死了,我一样会受连累,因为这是我丢失的那把枪。何树强说这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欲扣动扳机。马本山说你等等!我有个办法。何树强说说吧。马本山说我现在身上带着一把,不如换你手上这把吧,算是你抢的,拿我当人质也行,自杀也行,都很可信。何树强一听,想想有道理,说你先拿来。马本山就拔出身上的枪给何树强。何树强左手拿过手枪顶着自己的左太阳穴,才把顶着右太阳穴的右手中的手枪轻轻屈身放在地上。马本山说现在你开枪吧,或者用枪指着我。
       何树强选择了开枪。他闭上眼睛的同时,扣动了扳机。
       然后,马本山说树强,别琢磨枪为什么打不响了,因为这是仿真的玩具手枪,是我在年货市场花十块钱买来的。
       此时,马本山已把何树强弃在地上的枪捡起来,并插入枪套里。整整丢失了二十五天的五四手枪物归原主,像一名失踪多日的亲生骨肉,又回到望眼欲穿的亲人怀抱和温馨幸福的家中。
       何树强说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在战场上我们这些战友死的死,伤的伤,而子弹偏偏打不中你,地雷偏偏炸不着你,这都是因为你太机灵了,比谁都机灵。
       这也是我当了十一年警察,依然还是警察的原因。马本山说。
       何树强环顾即将离开的摩托车修理店,说你帮助我搞起这个店,很多人都以为真正的老板是你,而我不过是店小二。
       马本山说也许吧。何树强说现在就让它既成事实吧,我坐牢了,这个店全归你。
       马本山说那我要不当警察才行。春节一过,马本山丢枪的报告呈送到县公安局。报告详尽地交待了丢枪的原因和经过以及又是如何失而复得,并包括了对这起事件的深刻认识和检讨。它摆在头一天上班的公安局长樊家智的案头。局长看完,然后在上面批示道:鉴于枪已找回,未造成恶果(何树强并未用此枪杀人),因此,建议对西门镇派出所领导和当事人马本山不做党纪政纪处分,但是分别取消西门镇派出所和马本山1997年度县公安局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称号,收回牌匾、证书和奖金。报政法委书记潘宏益审决。
       县政法委书记潘宏益批示:同意。
       政令一下,西门镇派出所群警大哗,像被宣布高考成绩作废的班级和学生。收回牌匾、证书不要紧,但收回奖金真要命,因为奖金已经分光,最主要是已经花光。多年来极少有的一次高额(2000元)奖金分配,哪个干警不是在春节前或买了大件,或孝敬了妻子呢?这样出去了,又如何能要得回来?
       所长韦解放又打报告又打电话。他在电话里对局长樊家智说樊局长,你开除我的党籍或者免了我的所长职务吧,但是别把奖金收回去!樊的回答斩钉截铁:不行!
       于是,马本山在干警中无地自容,像水缸里的一只青蛙。
       终于他跳了出去,把周长江连请带拖带到“自强”摩托车修理店,说你把它买下来。
       周长江说不买,仇人的东西我不买。马本山说我是你仇人吗?
       周长江说你不是,何树强是。马本山说这个店是我的。
       周长江说是你的?我不信。马本山说你买不买?
       买怎么样?不买又怎么样?周长江说。他的意思是要杀他的人已经抓到了,他还怕谁?
       马本山说你买,何树强会老实和永远在牢里呆着。不买,何树强会马上越狱,你知不知道警察看管犯人并不都是万无一失,尤其何树强现在还关押在离西门镇不远的某个地方,那里的门窗并不太稳固。
       周长江一听,说我买,我买。
       马本山说这个店值三万三千元。当马本山把三万三千元钱拿到派出所,像交一个班级的答卷交给所长韦解放时,韦解放说你是怎么弄到这笔钱的?
       马本山说我把摩托车修理店卖了。韦解放说我就说嘛,那个店其实是你开的,有人还不信。
       马本山说现在卖了,谁还说那个店是我的?韦解放说本山,想不到这件事让你付出这么高昂的代价。
       就等于去饭店吃饭,图一时痛快,点上熊掌和人头马而又看错了小数点,又被狠狠宰了一次。马本山说。
       责任编辑 邹海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