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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坛文丛]本色语与文采语
作者:许自强

《词刊》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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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文采语的审美特征
       
  文采语是指经过作家雕饰加工后华丽精巧的语言,《文赋》中所谓“藻思绮合,清丽芊眠,炳若缛绣,凄若繁 。”即指这类文采语。
       
  本色语虽有质朴自然之长,但往往比较浅显直白,缺少曲折韵味,文采语则正好弥补了这种缺陷。美的形态原本丰富多采,素朴与华丽,本色与文采对于满足人的审美需求来说都不可缺。谢榛说:“作诗虽贵古淡,而富丽不可无,譬如松篁之于桃李,布帛之于锦绣也。”①歌词语言自然也不例外。文采语主要有三个特点。
       
  (一)词藻华丽、文风雅致
       
  明代戏剧家王骥德论及文采派的词曲语言时曾说:
       
  “宜婉曲不宜直致,宜藻艳不宜枯瘁,宜溜亮不宜艰涩,宜轻俊不宜重滞,宜新采不宜陈腐,宜摆脱不宜堆垛,宜温雅不宜激烈,宜细腻不宜粗率,宜芳润不宜噍杀;又总之,宜自然不宜生造。②
       
  他所提出的“十宜”大致概括了文采语的基本特征,其中“藻艳”、“新采”“温雅”、“细腻”“芳润”,都是指的辞藻的华丽雅致。诗家所崇仰的李商隐诗,尽管意象朦胧,题旨难解,人们仍然爱不释手,首在于其文词的奇幻艳丽。诸如:“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难教桂叶香”,“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其意象之美,情思之浓,自不待言。李白的“花间一壶酒”。到他笔下就成了“寻芳不觉醉流霞”,使“酒”具有了艳若彩霞的流动色泽,艳而不俗,给人莫大美感享受。
       
  的确,文采语在写景之细腻优美上有其独到的成就。迷人的景色离不开华丽的文词,正像明媚的舞娘少不了亮艳的裙装,我们决不能忽视文采语的这种绘画功能。在此,不妨把一首曾经唱遍神州的《马儿啊,你慢些走》(李鉴尧词)的前后两种版本做一比较:
       
  ……没见过青山滴翠美如画/没见过人在画中闹丰收/没见过绿草茵茵如丝毯/没见过绿丝毯上放马牛/没见过万绿丛中有新村/没见过槟榔树下有竹楼……
       

       
  ……没见过一队队汽车云中走/没见过千里平川跑铁牛/没见过渠水滚滚山上绕/没见过天旱水涝保丰收/没见过深山密林修工厂/没见过公路通到深山沟……
       
  原词细腻秀雅,写出我国南方边疆地区的优美风光和少数民族的风土人情,还刻画出主人公意醉神迷的欣悦心态,诗情画意,相得益彰,可谓文采语的杰作。修改词为了突出政治思想性,罗列了不少概念化词语,旖旎多姿的自然风光换成了人为编造的建设场面,原词的文采美、绘画美、人情美都几近消失。
       
  文采语还讲究文风典雅。典雅在我国古代原是一种重要的语言风格,指文词雅训,有经典依据,要求尊经崇典,引经据典。刘勰把它列为八种文学风格之首,是一种带有浓厚贵族色彩的、经院庙堂式的文风。不过,到了后来在士大夫文人的诗文作品中,典雅逐渐衍化为一种庄重、清高、古雅的风格。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把典雅形容为:“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荫,上有飞瀑……”洋溢着闲适、淡泊的情调。
       
  典雅同“俚俗”相反,街谈巷议、市井白话,多所排斥,戏谑轻佻的俗语、谚语之类也无所容身。此外,还要把握好情感表达的分寸,不能过于率直外露,节奏上要徐缓适度,语气上要平和贯注,还要求精警凝练、蕴藉深厚。
       
  一般说,典雅的文风,宜诗不宜词,尤其是现代歌词需以明朗活泼见长,同典雅的要求颇多出入。但对于一些高雅的艺术歌曲,或为适合某些抒情主人公的特殊身份,典雅也属一格。例如田汉为话剧《关汉卿》写的插曲《蝶双飞》就是一首文采斐然的典雅佳作。它同关汉卿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戏剧大家正相吻合:
       
  将碧血,写忠烈。/化厉鬼,除逆贼,/这血儿啊,化作黄河扬子浪千叠,/长与英雄共魂魄!/呀,强似写佳人绣户插花叶,/学士锦袍趋殿阙,/浪子朱窗弄风月,/虽留得绮词丽语满江湖,/怎及得傲干奇枝斗霜雪?……
       
  这类歌词一般在历史题材作品中比较适用,像乔羽为影片《杜十娘》写的插曲,像王健为电视剧《三国演义》写的插曲,都具有典雅词风。
       
  应当指出,文词的华丽典雅固然可以脱俗、超俗,然而它的弊病也正在此,文人化、贵族化的倾向导致它严重的脱离民众。其教训古今中外都有先例。比如,十七八世纪风靡于法国宫廷的古典主义戏剧,把民间语言斥为“肮脏和卑下的词汇”,只能表现“低级滑稽”的趣味,不能写进悲剧作品。这种毛病在我国汉赋中也相当泛滥。此后,从六朝绮靡诗风直至晚唐的“香奁诗”,五代的“花间词”,宋代的“西昆体”,明清的不良词风都同它一脉相承,直受其害。文采语的另一通病是较为呆板、生涩,恰如陈年纸花,缺少新鲜活泼的气息,有相当部分处于僵化、老化、颓化的状态,远不能适应时代生活的发展。
       
  (二)雕章琢句,讲究炼字
       
  这是文采语的最重要特征。我国古典诗歌一向重视炼字、炼句,赞佩名句、佳句。在诗歌创作与评论中,向有“诗以一字论工拙”之说,把炼字看作“点石成金”,把所炼之处,称为“诗眼’、“词眼”,具有画龙点睛之妙。历代还传有许多“一字师”之说。一首诗的好坏,都要落实到每一字上,所谓“一字妥帖,则全篇生色。”③所谓“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④寻章摘句,崇尚名句,已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欣赏习惯。以至1988年我国高考语文试题中还有一首古诗,让考生填上“最能表现该诗意境的词”:
       
  溪涨清风①面月②繁星满天
       
  数只船③浦口④声笛起山前
       
  ①吹、掠、袭、拂②落、圆、明、上
       
  ③傍、依、横、到④声、有、几、一
       
  正确的答案应当是①拂②落③横④一,这考的仍是一字之工。
       
  炼字炼句,对于歌词创作也极有价值,某些关键词的精彩,确能为全篇增添不少光彩。例如:
       
  太阳跳出了东海大地一片光彩
       
  ——乔羽《祖国颂》
       
  武则天,武则天,让小女子抖了回精神
       
  ——张藜、陈汉元、陈谦《不爱胭脂爱乾坤》
       
  雪山低头迎远客
       
  ——肖华《长征组歌》
       
  这一“跳”,既准确地描绘出日出瞬间的真实场面,又给人以巨大的跃动感、鼓舞力;这一“抖”,抖出了女子威风,极具气派;这一“低”。又低出了绵绵情意,使长征危难中闪出亮色。炼字的作用在歌词的警句或题目上更显重要,有了一两个闪光的字,全句为之生色。晓光的词题,往往是经过锤炼的诗句,如“铺满鲜花的国土”“浪花簇拥的小岛”“把爱埋进胸怀”等。
       
  不过,在歌词中,句的地位更甚于字,“炼句”比“炼字”更为重要。炼句是从全句、全篇着眼,所谓“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关键在于立意。“词眼”之作用并不局限于字词本身的巧妙,而主要在于它对整篇作品所产生的影响,是一种统摄全局的能力。这很符合歌词作为听觉艺术的要求,因为一支歌演唱时,不大可能字字让人听清,但却应当让人一句不漏地听到,尤其是关键句,必须精彩醒目,足以引起人注意。石祥说“好的歌词,往往是‘一个绝句’打动人心,反复歌唱,世代铭记。”⑤这一句往往是全篇的主旨,核心,又多集中在歌词的题目上。如《血染的风采》(陈哲)、《把心贴着祖国》(金波)、《让你的梦敲响我生命的钟》(李昌明)等。再是炼字时必须考虑到词义与语境的搭配,词有褒义贬义和中性,运用要恰当。例如有一首流传甚广的歌词其中有
       
  兵哥哥、兵哥哥,我的问候/可曾煽动你心头的炽热
       
  “煽动”一词本含贬义,多指鼓动别人去做坏事,煽动欲火,此处对待解放军,就显得不大严肃了。别林斯基曾告诫我们:“一个字,一个不正确的表现,常常会糟蹋整篇诗作,破坏了印象的整体性。”⑥的确值得重视。
       
  (三)巧加修饰,援引典故
       
  文采语大多精心构思,着意修饰,多运用夸张、拟人、借代、象征、曲折、隐喻等修辞手段,语言风格中,属于本色语的仅有拙朴,率直、俚俗等有限的几种,而同文采语关联的却品类繁多,如典雅、绮丽、纤稼、工巧、含蓄、委婉、雕琢、奇诡、俊逸、轻糜、绵密、隽永、朦胧等,难以数计。本色语一般采用简洁白描、直抒胸臆,如同写生画;文采语则擅于彩绘,如同工笔画,浓墨重彩,我们试以同写宫怨的两首唐诗加以比较: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张祐《宫词》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王昌龄《长信秋词》
       
  张词声泪俱下,直抒哀情,基本采用口语,可算本色代表;王词婉转含蓄,情寄词外,采用了多种修辞技巧,其中有典故(“团扇”),有借代(“昭阳”),有象征(“日影”),有比喻(“玉颜”),全篇写宫怨,却连一个“怨”字的痕迹也没露出,极尽文采之妙。
       
  歌词创作无疑也需要多样化的修辞技巧,也不排斥文词的华采,使情思表达更加婉转。例如,叶佳修的《山水寄情》:
       
  唇上我的笑意已飘零/心田里已荒草满地/枕边独自痛饮着回忆/醉倒在茫茫的夜里……
       
  司空见惯的失恋之痛,经过一番文词美化,显得文雅深沉许多。这类修饰对于一些人所熟知的传统题材的创作不无意义,“旧瓶装新酒”固然可取;“旧酒换新瓶”也能给人耳目一新之感。比如现代歌词中歌颂英雄的作品数不胜数,公木所写的《英雄赞歌》却能历时数十年仍传唱不衰,文采奇丽是个重要因素。它超脱了指实性的描写,大量采用了拟人、暗喻、对仗、象征等手法,用修辞的光彩去装扮英雄,“浑身闪闪披彩虹”、“勇士辉煌化金星”,让大自然替代战士引发共鸣:“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何等气势!
       
  在文采语的多种修辞技巧中,诗词最常用、也最深奥的当数用典了,所谓“援引典故,诗家所尚”,“不典不雅”。诗词用典有不少长处,一是可以言简意赅,以少胜多,用最少的字,去表达最丰富的含意。因为任何一个典故,字面上二三字,一半句,其中蕴含的史实容量和情思寄托,足以累篇成章,恰如蜀茧抽丝,无穷无尽。比如苏轼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其中“西子”这一典故,除了同西湖都有一个“西”字外,它的妙处还有许多:西施生于越国,家乡与西湖相近,显得分外亲切;西施本是一个浣纱的女子,得宠吴王后,贵为王妃,兼素朴美、华贵美于一身;传说西施有心脏病,蹙额皱眉时别有一种风韵,现出一副病态美……故而西施之美为“浓妆淡抹”四字找到了最好的依据,以至后人把西湖称为“西子湖”。
       
  典故还可以借古喻今、曲尽其意,用来抒写一些难言之隐。李商隐、辛弃疾最爱用典,就因为他们心中的郁闷愁思,往往难以明说。李商隐的《无题》诗几乎首首离不开当时封建社会所不容的婚外恋;辛弃疾报国无门的满腔义愤无处发泄,又不能直斥朝廷,于是只好求助于前朝典故,为之曲折代言。此外,巧妙的典故,还极富审美价值,它如同连环锁链,可以使人由此即彼,从一重境界转入另一重境界,让各种典故中的信息化为许多优美形象,激发人的记忆表象和想像机制,获取超出于原诗意境的美感。
       
  然而用典又有不少局限。典故来源极其博杂,非熟读诗书、通今博古者,很难驾驭和理解。有些作者为了炫耀自己的学识,旁征博引,连篇累牍,甚至像黄庭坚辈专到一些佛经僻典中去“搜猎奇书,穿穴异闻”,晦涩深奥,难以卒读。
       
  典故对于诗词来说还有一个致命之病,即容易破坏意境的融沏浑一。借典言情,间接曲折;借典写景,更显隔膜。王国维认为“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史达祖)、梦窗(吴文英)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⑦这就是说,写景倘不直写景物而以典故代替,必然有损画面的清晰直觉,使诗的意境模糊不清。所以,用典应当适当、谨慎。可用可不用的情况下,当以不用为好。
       
  典故的缺陷,对于歌词创作格外有害。歌曲听众文化层次一般不高,听觉艺术又不允许听者去细细索解典故来历,故而现代歌词几乎极少用典。不过,典故种类不同,用法有别,倘若运用适当,未尝不可一试。
       
  歌词用典必须注意两点:一是典故本身应具备通俗性,普及性。例如《千古绝唱》(左林词)就引用了大量神话传说,像“孟姜女哭长城”、“梁山伯祝英台”、“雷峰塔白娘子”、“莺莺张生红娘子,十娘怒沉百宝箱”等。这些典故对于中国的老百姓可谓家喻户晓,并不会成为理解上的障碍。再如《巫山神女之歌》(乔羽词)《杏坛曲》(阎肃词)《霸王别姬》(陈涛词)等也属此类。二是典故要用得自然、灵活,宜活用不宜死用。巧妙的典故应当是表里如一,深浅两可,即字面意思同典故的内在含意大体一致。只是表达的深浅层次有差别而已。例如李商隐的一首描写爱情的《无题》诗中有这样两句:
       
  扇裁月魄羞难掩, 车走雷声语未通。
       
  上句出自班婕妤《怨歌行》,下句取于司马相如《长门赋》,这两个典故都是用来表现失宠女子的幽怨心理,同《无题》诗的情思是一致的。然而,即使不懂典故,理解为情人匆匆相遇,车声隆隆而过,对方害羞以扇遮面,未及通语,抱恨无穷,也是着题的。像这样的用典,自然达到雅俗共赏的目的。现代诗词中像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像毛泽东的“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等也都是深浅两可的成功用典。
       
  歌词用典也应如此,除在典故的选择上要严格谨慎外,在典故的表达上也需更加灵活易解。例如,电视剧《唐明皇》插曲《三千宠爱在一身》:
       
  原说是明月永照长生殿/谁料到渔阳鼙鼓卷烟尘/只剩得马嵬坡前青青草……
       
  其中“长生殿”、“渔阳鼙鼓”、“马嵬坡”等,就都是引用了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这类典故除依靠电视画面外,还有前人的诗词创作(如白居易《长恨歌》,洪昇《长生殿》等)作为铺垫,对于具备一定文化知识的听众并不陌生。
       
  歌词用典,最忌“死用”把一些生僻深奥的成语典故原封不动地搬到作品中去,例如“筚路蓝缕”、“问鼎中原”之类,一般人很难理解。更不能食而不化,乱用典故,例如“爱唱的黄莺声声啼出杜鹃血”,把“杜鹃啼血”的典故加到黄莺身上,总觉有点不伦不类。
       
  三、诗重文采,词主本色
       
  总体来看,历代优秀诗歌中,一直是文采派占着优势,重文采的文人诗词无论在量和质上,始终超出于重本色的民间诗词。即便在文人诗词中,重本色的如白(居易)诗、柳(永)词,其艺术地位也要略逊于他们的文采之作。不过,自从元代诗词分家之后,文采派在词中的优势就逐渐衰退,反倒呈现出诗重文采,词主本色的趋向。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说:
       
  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
       
  李渔则从审美对象的实际论述了“曲文”同“诗文”的不同:
       
  诗文之词采,贵典雅而忌粗俗,宜蕴籍而忌分明。词曲不然。话则本之街谈巷议,事则取其直说明言,凡读传奇而令人费解,或初闻不见其佳,深思而得其意所在者,便非绝妙词。⑧
       
  这番话对于歌词无疑同样适用。一首歌词若“令人费解”,“初闻不见其佳”,也会立即失去对听者的吸引力。此后经明清小曲直至现代歌曲,本色歌词日趋繁荣。是同歌曲日趋成熟并重新回归民间这一时代趋势同步的。所以我们这里所说的“词主本色”,主要是着眼于元代之后,尤其是现当代歌词而言。
       
  诗重文采,词主本色的原因,是由诗与词不同的艺术特征和审美主体所决定的。诗作为视觉艺术,想像艺术,主要是供人阅读思索,富于文采技巧才能曲尽其美,耐人寻味。歌词供人听唱所用,听,必须清晰易懂;唱,必须流畅自然。在音乐中,同器乐相比,歌唱原就最为接近自然,古人论乐,向有“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之说,⑨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人们总是“爱好声乐甚于爱好器乐,歌唱一开始我们便不再注意乐队”。⑩既然人的歌唱最接近自然,不言而喻,为歌唱而设的歌词当然也以自然本色为佳。
       

       
  再者,歌词保持素朴的本色又是维系它同审美主体呼应交流的一个基础。听歌大众的文化层次、欣赏趣味、理解能力都有所局限,只有源自于他们生活的本色语、口语,同他们的审美心理最易契合。那些雕章琢句,堆垛意象,文采过分的词作,很难得到大众的认可。“阳春白雪”自古以来就曲高和寡,何况文采词并不一定都是“阳春白雪”。
       
  所谓词主本色的意思是:
       
  词作家在深入生活时,决不可忽略民众的本色语言,应当首先从中汲取营养,积累素材。
       
  词作家运用语言时应当尽量发挥本色语之长,以本色语为主(少数专为古典作品而写的词例外),需要文采加入时,不能喧宾夺主,淹没本色。
       
  当文采与本色有矛盾时(例如某些华丽而难解的词语入词)。宁保本色而舍弃文采,不可以文害意。
       
  当然,本色与文采对于歌词创作,虽有主次之别,却不能有所偏废。王骥德论曲时主张扬长避短,二者互补:“大抵纯用本色,易觉寂寥;纯用文词,复伤雕镂……至本色之弊,易流俚腐;文词之病,每苦太文。雅俗浅深之辨,介在微芜,又在善用才者酌之而已。”{11}本色与文采倘能相辅相成,运用适当,自然效果更佳。梁启超在谈到诗和歌谣的区别时也有一番精卓的论述:
       
  好歌谣纯属自然美,好诗便要加上人工的美。但我们不能因此说只要歌谣不要诗,因为人类的好美性决不能以天然的自然满足。对于自然美加上人工,又是别一种风味的美,譬如美的璞玉,经琢磨雕饰而更美。
       
  这番话也适用于一般歌曲,自然本色美同人工修饰美,皆不可缺,只是各自侧重有所不同罢了。大体看来,语言的重本色还是重文采要取决于以下因素:
       
  1.题材性质
       
  一般说,描写崇高严肃的社会内容,反映“大我”之情的史诗性作品,语言多讲求凝练、精警、浓丽,富于文采性。尤以赞美祖国的颂歌,几乎都属于文采语,如《祖国赞美诗》(晓岭词)、《我们的祖国歌甜花香》(王持久词)、《母亲——中国》(曹勇词)等。而表现民众日常生活习俗,反映“小我”之情的抒情性作品,往往把生动风趣、生活气息置于首位,多采用本色歌词,如郭兆甄的《喝豆汁》、梁上泉的《俏皮的姑娘》等。
       
  此外,歌词抒情主人公的身份、地位、性格,也是一个参照因素。李渔论戏曲语言时说:“极粗极俗之语,未尝不入填词,但宜从角色起见。如在花面口中,则惟恐不粗不俗;一涉生、旦之曲,便宜斟酌其词。”“填生、旦之词,贵于庄雅,制净、丑之曲务带诙谐。”{12}这番话对于歌词同样适用,比如民歌词语大多俚俗粗浅,儿童歌曲语言多天真稚气,最近于本色,皆由其抒情“角色”的身份所定。而一些历史题材的歌曲,主人公大多成了帝王将相,词语自然要向文采靠拢。倘若像电视剧《水浒》,主人公为草莽英雄,则歌词又须粗犷、豪放,重于本色了,《好汉歌》正是一个成功范例。
       
  2.文体差异
       
  歌词为配乐服务,不同的音乐体裁,情调不同,格局有别,歌词的语言形式要与其相应,方可取得珠联璧合之效。例如一些大型的颂歌、赞歌,乐曲庄严、神圣,歌词相应要稳重、大气,显示出恢宏浑厚的气势。如《祖国颂》(乔羽词),《长江之歌》(胡宏伟词)等。再如,激越嘹亮的进行曲,华丽典雅的宫廷舞曲,文词也须雄壮、绚丽,做到文质相称。反之一些轻快、活泼的小夜曲、摇篮曲,或是民歌、山歌,牧歌之类,歌词就需漾溢乡土风昧,采用本色口语。
       
  3.演唱方式
       
  歌曲就演唱时的发声方法主要可分为三种,即西洋发声的美声唱法,自然发声的民歌唱法和重情发声的通俗唱法。它们各自的演唱风格和效果有较大差别,故而对歌词的要求也不尽相同。一般说,美声唱法比较讲究发声的艺术技巧和音色的柔美精致,以声动人,故对歌词要求更加细腻、文雅,更富于文采性。而民歌唱法和通俗唱法,注重的是自身情感抒发的真实自然,以情感人,本色歌词更加相宜。《黄河大合唱》中《黄河颂》、《黄河怨》等都采用美声唱法,题材庄严,故歌词文采斐然,而《河边对唱》主人公是两位老乡,采用民歌唱法,形式通俗,语言也相应本色。
       
  4.欣赏对象
       
  一般说,每首歌曲都有它特定的某一类欣赏的对象。尽管优秀歌曲可以突破这种界限,赢得各阶层、各类人的共同喜爱,但从词曲风格上讲,它们必须保持自身对象群的审美特征。这对歌词语言自然要有所约束,比如队列歌曲,就要求其嘹亮豪壮,体现出军人英勇威武的气概;农民歌曲则应沾上些泥土气、家乡味,力求俚俗浅显;而校园歌曲则可以多少带点“学生腔”,清新文雅,在本色基础上更靠拢于文采。以上差异,大致也是艺术歌曲同通俗歌曲之间的区别,一般说题材重大,文体庄严,审美对象层次较高,采用美声唱法的多属于艺术歌曲类;反之,题材轻松,文体活泼,审美对象广泛,采用通俗或民歌唱法的多属通俗歌曲。
       
  不过,本色与文采之间常有融合。在题材、文体方面并无截然界限。例如高枫的《大中国》就是用本色语写庄严的题材;李文岐的《离不开你》则用文采语写生活恋情。至于语言上的融合更比比皆是,本色之作需要文采点缀装饰,文采之作也应力求自然畅达。两极的典型作品固然判若泾渭,而大多数作品是介于二者之间。过分修饰,掩盖本色,固然不妙;照搬口语,毫无加工,也必然失之粗俗。随着时代发展,听众审美修养的日益提高,单一的本色或文采都未必能满足人们的精神需求,尤其是现代歌词采用白话后,文采与本色的分界愈益淡化,别林斯基说:“艺术越接近到它底或一界线,就越会渐次地消失它底一些本质,而获得界线那边的东西的本质,因此,代替界线,却出现了一片融合双方面的区域。”{13}本色派中那些“工巧之至,复归自然”之作,早已是在本色中溶解了文采,而那些既富文采又晓畅易懂的作品,也已使文采通俗化。这两类作品殊途同归,都能达到雅俗共赏,应该说,这是歌词最理想的目标。例如:
       
  往日穷人矮三寸呐/如今是顶天立地的人!
       
  ——张士燮《农友歌》
       
  这是本色中添文采。
       
  禾苗在农民的汗水里抽穗/牛羊在牧人的笛声中成长
       
  ——晓光《在希望的田野上》
       
  这是文采中显本色。
       
  难忘今宵,难忘今宵/无论天涯与海角/神州万里同怀抱,/共祝愿,祖国好。
       
  ——乔羽《难忘今宵》
       
  这是文采与本色的统一。乔羽曾提出歌词应当:“寓深刻于浅显,寓隐约于明朗,寓曲折于直白,寓文于野,寓雅于俗”。{14}从语言风格看,所谓深刻、隐约、曲折、文雅,主要是文采派的审美追求。而浅显、明朗、直白、野俗,基本是本色派的审美特征。他提出的五个“寓”,就是要把二者辩证地融为一体,巧妙地结合起来。这是深谙歌词三昧的真知灼识。
       

       
  ①《四溟诗话》。
       
  ②《曲律》。
       
  ③陶明濬《论诗杂记》。
       
  ④《文赋》。
       
  ⑤《〈春天我等你〉序》。
       
  ⑥别林斯基:《1841年的俄国文学》,见《别林斯基论文学》,228页。
       
  ⑦《人间词话》。
       
  ⑧李渔《闲情偶寄·词采》。
       
  ⑨清庞垲:《诗义固说》(上)。
       
  ⑩《生活与美学》,74页、7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11}《曲律·论家数第十四》。
       
  {12}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
       
  {13}《1847年俄国文学一瞥》,见《别林斯基选集》,第2卷,442页。
       
  {14}乔羽《中国词海论丛·序),广西民族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