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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坛文丛]人生哲理——诗歌理趣的中心内核
作者:许自强

《词刊》 2007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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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颗沙里看出一个世界
       
  一朵野花里一座天堂
       
  把无限放在你的手掌上
       
  永恒在一刹那里收藏
       
  ——布莱克
       

       
  “理趣”的构成不外乎两方面因素,一是取决于所说之“理”本身具有新颖独到的吸引力,二是取决于“理”的表达方式巧妙精致,有趣味性。我们下面先来看看什么样的理才能构成理趣。
       
  理,是人类思想观念的总称,是自然万物和社会生活中合乎规律性、目的性的统一,是人类理性思维的成果。它包括面极广,自然界万物消长讲“物理”,如花开花落,新陈代谢;人世间事物变化讲“事理”,如后来居上,骄者必败;人类社会发展讲“道理”,政治有仁义忠信,宗教有轮回报应,历史论进退分合……这种种“理”固然也可以成为诗歌的题材对象,但“文学是人学”,诗歌说理的核心也离不开人,所以,诗歌看重的是与人类密切相关的哲理。所谓哲理,指宇宙人生之普遍规律的高度概括,它实际是物理、事理、道理中的精华在人类社会中的反映,是一种带有普遍性的、最深刻的人生情感体验,从某种意义上看,它是永恒不灭、万古长青之真理。哲理是以哲学的高度来看待人情事理,世态物相,它既能从宏观视野高瞻远瞩,又能从微观视角,探赜索隐,可以说它兼有望远镜和显微镜的双重功能。诗人倘用哲学家的头脑去观察、剖析事物,必将使作品思想深度大大提高。
       
  哲理对于歌词创作来说,存在着两面性。一方面它属于哲学范畴,所谈之理比较抽象、深奥,也易流于枯燥、乏味,同一般歌曲欣赏对象的心理接受能力有一定差距。同时,因歌词容量较小,短短几句很难把一个深邃的道理论述得透彻、充分,故而一般并不适宜。另一方面,哲理同其他道理相比又有它的长处,唯其抽象、概括,才不易受到时代、阶级和政治观念的束缚,容易突破时空局限,获取长久的生命力;它同人的日常抒情虽非直接相关,其实处处有内在联系,尤其是人生哲理中所涉及的伦理、道德、情操等,层面极其宽广,几乎无所不包;它同人类本性最为贴近,因而具有极大的普泛性,正符合歌词群体性的要求。倘能精警凝练,集中一点,予以突破,仍可收到独特功效。
       
  构成歌词理趣的哲理大致有以下几种:
       

       
  一、以思辨的目光,揭示出事物发展变化的内在规律
       
  生活中的哲理常常是相对的、辩证的。所谓相反相成,对立统一。我国老庄思想最有价值之处,就在于充分揭示出事物的辩证规律:有无相向,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虚实相生,是非相关,祸福相倚,真假相对。这既是种思想方法,也是种人生态度,只有懂得辩证统一地看待事物,才能够冷静、明智地处世格物,增强人们在生活中预见和应变的能力。这是人类适应自然和社会的必要的心理储备,维系心境平衡的一种素质训练,它对于处在瞬息万变的现代社会中的人来说,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正因此,人们对于这类哲理的关注正日趋增强。这种辩证观念在歌词每每可见:
       
  你是花,我是果/没有你的凋谢哪有我
       
  你是炭,我是火/没有你的燃烧哪有我
       
  ——石祥《你是花我是果》
       
  军人喜欢征服却不愿被人征服,/军人起源战争却最痛恨战争!
       
  ——石顺义《军人》
       
  你是我怀里永远不懂事的孩子……
       
  你是我不愿让你缠住的根
       
  ——甲丁《可爱的家》
       
  这些歌词有的指出了事物的因果联系,有的说明了事物的正反两面性,有的阐述了事物的转化规律,形似矛盾,实质统一,最符合辩证唯物论。
       
  生活的辩证法告诉我们,任何事物都既有同一性,又有差异性,对待同一事物,不同的人因主体条件(包括地位、经历、心境、个性等)的差异而会产生全然不同的看法,这也正是真理的相对性的表现。比如人的生理年龄同心理年龄有时就可以大相径庭,试看王健的《还没有长大》:
       
  岁月掀过了许多日历/人却还没有长大/鬓边泛出了朵朵霜花/心却还没有长大/额头眼角叠起密密的皱纹/眼中世界还没有长大/凝望夕山黄昏越来越浓了/爱却还没有长大……
       
  人老心不老,对于一个鹤发童心的人来说,爱会永不褪色,世界会永远年轻。说理诗词中最易引发人们兴趣的大约要算爱情题材了。这不仅因为爱情是人类至高至纯的本性,世世代代离不开它,还因为在爱情中也充满着辩证性,既要符合社会传统的道德规范,也要体现出时代观念的发展,折射出时代的光彩。比如对爱情的忠贞不渝,所谓“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几乎成为全世界人民公认的传统美德。然而,当代的男女要求保持各自人格的独立,更趋向于一种互相帮助,彼此奉献的平等式爱情,尤其是摆脱女性对男性的依赖。王健的《结伴同行》就透出了新意:
       
  你不必为了我/塑造另一个你/我不必为了你/塑造另一个我/我这样依偎着你/心中记下你/你这样依偎着我/心中记下我/但在彼此心中/还有个角落——叫做诗,叫做梦,叫做歌/我们结伴同行……
       
  对此,陈帆的《两个圆》进行了哲理性的概括:
       
  你是一个圆/我是一个圆/圆边有一个相切点/使我们肩并肩/你有你的圆周/我有我的弧线/谁也不要重叠谁/潇潇洒洒两个圆……
       
  它的价值正在于突破传统观念,给人以新的启示和思考。这些词同舒婷的《致橡树》相仿,无异于一篇独立女性的爱情宣言。
       

       
  二、“发前人之所未发,道前人之所未道”,独具慧眼,启人心智
       
  哲理具有高度的概括性、抽象性,然而它的表现形式却有极大的丰富性、多样性,恰如一张巨网,收口之处只有一点,撒开来却能覆盖一大片。表述哲理的新意,不在于抽象的理的概括,而在于探寻这种理在生活中的千姿百态的体现。敏感睿智的诗人词家就可以在寻常事物中发现新意,揭示新理。试看乔羽的《说雍正》:
       
  人们赞美你的父亲,/说他是三春的繁花。/人们赞美你的儿子,/说他是金秋的硕果。/但是人们冷淡了你,因为你是无花无果的夏季。
       
  啊,啊。/人们偏爱春华秋实,/往往把青枝绿叶忘记。/啊,啊,/人们眷恋春花秋月,/往往畏惧疾风骤雨。
       
  这首词讲出了两点人们忽视的“理”。一是对历史人物功过评价的“事理”,历史上对雍正的父亲康熙和雍正的儿子乾隆都赞誉甚高,惟独对雍正却颇有贬义,这是不公正的,倘以治国平天下的功绩而论,雍正决不在他父亲和儿子之下。乔羽由此生发出更深的哲理:人们重视“春华秋实”却冷淡了“夏季”,这是一种认识论的偏颇,只顾两头,忽视中间;只管因果,不看过程。其实,任何事物的进展都是一个完整的过程,任何一个环节都有它的作用,没有雍正的承上启下,哪有康熙、乾隆的盛世辉煌?听听这样的词,既可增长历史知识,又可学到认识事物的辩证观念。
       
  诗词说理不同于文章,不能长篇大论,周密论证,只能以小巧精粹取胜。应当具有深邃性、机敏性和穿刺力。它不是一颗巨型炮弹,可以爆破一大片,而是一粒小小枪子,只穿透一点。“反其意而用之”就是常见的一种。例如,夕阳这一意象在我国古典诗词中已经形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情韵意义,象征那种即将消逝的美好景物,往往伴随着深深的惋惜和伤感,所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然而,当人们读到这样的词句时,顿觉心中豁亮,耳目一新: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李商隐《晚晴》
       
  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
       
  ——叶剑英《八十抒怀》
       

       
  它们驱散了暮色阴郁的浓雾,把黄昏惯常给人的压抑感,变为灿烂光明的喜悦,传达了一种“烈士暮年,壮心未已”的生命体验。乔羽的《最美不过夕阳红》则做了更全面的概括:
       
  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夕阳是晚开的花/夕阳是陈年的酒/夕阳是迟到的爱/夕阳是未了的情/多少情爱/化作夕阳一片红。
       

       
  张名河的《花开,并不都在晨曦》(电视连续剧《人到老年》主题歌)更进一层,否定了黄昏同老年之间的等号,对老年人寄予莫大希望:
       
  花开,并不都在晨曦,/夕阳,并不一样壮丽,/老年,并不等于黄昏,/黄昏,并不只有回忆……
       
  与此相仿,一向被视作红颜薄命象征的“落花”在诗词中总同泪水相伴,所谓“飞红万点愁如海”。“花落人亡两不知”。但到了龚自珍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己亥杂诗》)显得何等洒脱豁达!张藜的《落叶的笑》一反落叶凄凉的情调,赞颂一种奉献到底的高尚精神,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时,诗人只须提出几个新鲜的疑问,对人们的思维惰性发出冲击,即使它未能提供正确的答案,那么,它的价值也不可忽视。前苏联诗人萨阿强诗名不大,但他的一首名为《不一定》的小诗却很引人注意:
       
  ……美人不一定心灵空虚/傻大姐不一定能有好命/恋人儿不一定一帆风顺/单身汉不一定永远不幸/真正的爱情不一定就只有一次/两次三次真正的爱也有可能/真理不总在长者手里/年轻人的话有时也不妨听/金钱不一定带来不幸/两手空空就值得高兴?
       
  这首诗中所质疑的一系列传统观念,在诗人生活的年代和前苏联的社会环境下,大多被人视作神圣真理,对它大胆提出怀疑要有何等的勇气!幸喜今天社会的发展已经证明了诗人超前意识的敏锐。我国歌词中以《不一定》为题的也不少见,例如广征有一首同名作就颇具新意:
       
  鲜艳的桃花不一定都结桃,/大田里不一定都长庄稼苗,/河水不一定向东流,/天上的星星不一定就比太阳小……
       
  从自然现象一直说到社会人生,一连发出十六问,发人深思。再如王大民的《未必》也颇耐人寻味。
       

       
  三、人生哲理与生命体验融而为一,深邃隽永,千古长青
       
  哲理中同人关系最为直接而密切的当数人生哲理。所谓人生哲理,是人对于自身生存价值、意义的反思,是人的自我意识的洗炼与升华,它主要由人的人生经验和人生体验所组成。人作为社会中的一个成员,在纷纭复杂的人际交往中,在世世代代的奋进探索中,总结出无数生存自强、处世接物的金科玉律,汇成一座人生经验的智慧宝库,它是社会发展、文明进步必不可缺的珍贵财富。雪莱说:“一首诗则是生命的真正的形象,用永恒的真理表现了出来。”①
       
  这类哲理诗,在我国诗歌中不乏其例。诸如“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等。在当代歌词中也相当普遍,几乎占说理性歌词中的大半。像《得与失》(王付林词),《金梭与银梭》(李幼容词),《学问》(邝厚勤词)等,或述得失的辩证性,或写光阴之宝贵,或论识人之原则,俱能给人以深刻的启示。尤其在影视剧插曲中更为常见,像《说聊斋》(乔羽词),《不能这样活》(张藜词)都广为流传。这一切说明人生哲理早已从哲学坚硬干涩的外壳中脱颖而出,同广大民众的心理日益接近。
       
  歌词中的人生经验常常钟情于更富于情感色彩的爱,倾斜于心理学与伦理学的一侧,因为他们更易拨响人们心中的琴弦,发出情的共鸣。试看《爱的密码》(陈玉国词):
       
  一缕笑容也许是一种错觉/一个眼神也许是一种暗示/一句责怪也许是一种温存/一句借口也许是一种回避
       
  有意的疏远也许是一种接近/过多的客套也许是一种距离/迟到的约会也许是一种考验/迟发的信笺也许是一场危机
       
  噢,爱是一个难破的谜/爱是一道难解的题/要用心灵的触角/把爱的密码破译
       
  这首词中的每一句,都是爱情生活中常见的经验之谈。这八种“也许”之谜的确要用“心灵的触角”才能破译,它对于沉迷于恋爱中的当事人,不啻是一位高参,一服温柔的清醒剂。
       
  构成人生哲理的另一类内容是人生体验。人生体验同人生经验虽只一字之差,其内涵却很不一样。经验常指客观世界在人头脑中留下的印象或形成的知识,它是人同外界发生联系的产物,具有一定的客观性、外向性、理智性,它不带有生命本体论的内涵。体验则直接源自于人的生命,以生命为根基,是主体对于生命意义的把握,它同主体的潜意识、想像、回忆、直觉等心理功能紧密相关,是一种带有强烈情感色彩的心理活动,故而具有相当的主体性、内向性和情感性。体验一般离不开经验,它是对经验的回味、体玩,但从其感悟的深度而言,体验往往超出于经验。比如人在经历了人世沧桑后再回味童年的人生经验大多会获取更加深刻丰富的人生体验。体验也离不开外部的生活环境、人际交往,这是形成体验的外因,但它更多地表现出主体的内向性——一种发自于内心深处的原发性情感。陈小奇说:“词家的任务也就是把自己的生命冲动以及对人生的独特的体验和感悟,借用一种规范化的表达方式写出来。”②这种体验看似极其个人化,其实仍有相当的共同性。让我们来读读晓光的《等待》:
       
  等待的人只有半个生命/还有一半/是黄昏时飘忽不定的风筝。
       
  等待的人只有半缕思绪/还有一半/是晨风中白鸽衔来的书简。
       
  等待的人只有半个灵魂/还有一半/是长夜里流向远方的琴声。
       
  “等待”是人们常常遇到的一种心态,随着等待对象不同,结局不同,心境不同,会有说不尽的滋味,希望、失望、欣喜、焦虑、疑惑、痛苦……种种矛盾复杂的情思难以说清。这首歌词并没有具体去描述哪一类的等待,而是从宏观视角去概括等待者的整体心理:“黄昏风筝”隐喻命运之悬浮,自身难以把握,其生命的价值似乎一半操纵在等待的对象手里;“白鸽书简”隐喻等待中的希望所带来的欣喜,它明亮、鲜丽,冲淡了无望的思念的煎熬;“长夜琴声”隐喻对远方对象思恋的挚诚缠绵,悠长不绝。大有失魂落魄的况味。三个意象表达了等待者“失落——期盼——相思”波动起伏的心理流程。这种“等待”的心理体验,虽不像人生经验那样指向性明确、具体,能给人实实在在的理性点拨,但它的穿透力、洞察力是一般人生经验无法相比的。
       
  再如母爱也是一种出于人类本性的爱,一种最具普遍性的生命体验。母爱在我国民族的文化传统中早已成为一种高尚美德,所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试看阎肃的《回旋》:
       
  记得我小的时候/胆量好像很大/无论风吹雨打/从不感到害怕/因为我知道在我身后/有着一位最勇敢最慈祥最可爱的妈妈
       
  如今我有了孩子/胆量依然很大/无论面对什么/决不感到害怕/因为我知道对于孩子/我必须是最勇敢最慈祥最可爱的妈妈
       
  这首词全从“胆量”二字着笔,力量的源泉正是母爱。这是每个人都可能尝过的切身体验,这又是万古不灭的人生哲理。
       
  综上可见,溶解着人生经验、原自于生命本体的人生体验,既有强烈的情感性,又有深刻的哲理性,情中蕴理,理内含情,无疑最适合于当代民众的审美需求,最具有超越时代、国界的强大生命力,这类题材理应受到歌词创作的格外关注。
       

       
  ①《诗辩》1821年,《西方文论选》,下卷,53页。
       
  ②《词刊》,199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