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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社火啊!社火(小说)
作者:李秋雯

《中外书摘》 2008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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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春娇斜躺在天井过道的竹椅上,慵懒地持着团扇,天并不热,过堂风清冽地吹拂,搅动了一团霉腐气。梅雨该歇脚了,日头渐渐变得锋利。春娇厌恶地皱皱眉,将屋内吸入鼻腔里的霉腐气狠狠地扇了扇。得把家什拿到天井里晒晒霉。春娇想,晒了有何用呢,再晒这幢老屋也总是有一股霉味的,和那个男人一样的霉味。
       有“霉味”的男人下樟树进草药去了,临行前字字如针叮嘱春娇顶门立杆,无事不必出门,免遭人家笑话等等。算算日子,归时已近,春娇心里发躁,越发闻得发潮的空气里霉气味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麦随风里熟,梅逐雨中黄。”这个时节梅子已经熟透了几回了,灌了浆的麦穗在风中沉甸甸摇晃起伏,起伏出一片风光和一阵清甜的芳香。春娇倚在门框上望着远景儿发愣,也仅百余天时间,却仿佛千年。春节闹社火时,春娇还是未出阁的姑娘,也不过四个月时间,她就成了人家屋里的。姑娘终是要嫁的,但春娇嫁得也太“仓皇”了些。倒是她的嫁妆丰厚得令人羡慕:父亲将十亩上好的良田和一条船作为女儿的陪嫁。
       春娇的娘家是有些家底的。亲娘死得早,续了弦后父亲也并无生养,因念着女儿少娘疼,对春娇百般宠爱,使得姑娘家该会的不会,该懂的礼节不懂,性子也不够温良。上年冬,父亲病在床榻上,像是不行了,镇上中医堂的郎中姚成用了一个冬季的草药,人渐渐地给调理过来,春娇的父亲感念姚家的再生之恩,与姚家订了儿女亲家,口盟之约,尚未见礼。如果不参加那场社火,春娇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一个门当一个户对。一切缘于一场社火,社火啊!社火!社火是春娇心头的一块痂,触摸即痛。
       二
       年年社火,这一年的社火于春娇的意义大不同。秋收过后,春娇虚满十七,可以独自出门看社火了。在群杂的交流与热闹之中,社火也是成就青年男女情事的一个重要场所。在人来人往的人群中,春娇比社火更引人注目。春娇比社火的红灯笼还耀眼,还炫目,春娇长得美,春娇的美与众不同:如初春的桃花,娇弱而又艳丽,有别于一般乡下姑娘健硕与丰盈。所有人都在打量她,从头到脚,春娇没有一般姑娘的扭捏,她很大方地让人看,带着养尊处优的优越感,一边感受同性与异性的艳羡和赞美,一边欣赏游行的杂艺队伍。
       那个划旱船的后生崽出现时,人群中开始躁动不安。这个扮年轻艄公的后生崽真是浑身透着亮光:女人在尖叫,向他抛绣花的布帕和糖果吃食,后生崽只笑笑,一任那一堆帕子糖果柔情蜜意地落到他身上,坠到尘土中……春娇没叫,她没叫并非是她没有想法和感受。春娇被那后生崽的架势震住了,心口处软软地汪出一道泉来。划旱船的小后生扮得多有韵味呀,那个身板,那个花样百出的姿势,特别那一张脸,像集汇了九个太阳的光芒,让所有人快乐地生出阳光一样的温度。许多媳妇姑娘往他身边涌。春娇有意识地站在一丈外的高坡上:桃红的长裙,夹腰斜襟绿袄,如一株盛开着的桃花。春娇太醒目,醒目得牵引了后生崽的目光。所有人见他扭着头冲春娇笑,露一口雪白的牙齿。后生崽划动着他的旱船,向春娇的高坡上挥舞,春娇感受到身上落满了同性忌妒而无奈的目光。忙里偷闲的后生崽向春娇露着白牙发笑。杂艺的大队伍往前奔了,这条小旱船久久地停留在高坡的下方,仿佛为春娇一个人表演。“艄公”迅速地伸手将帽子上的一枝绢花拔了扔向春娇,春娇双手接住了。当人群还未及对这一惊人举动做出表情时,站在高处的春娇含笑弯下腰,一只小小巧巧的绣花鞋脱壳而出升向高空直直地落向旱船,后生崽借势一个飞舞,横空接住。人们还来不及细看,那个物儿已被他揣入怀中。“哦呀!哦呀!”这对男女的作为使人群里发出如浪般的骚动……
       春娇的做派使整个秋收的社火变得比往年更让人回味和有嚼头。一个订了人家的大户姑娘,在公众的场所与男人骚情……话在人们嘴里嚼来嚼去就有些添油加醋,编排出无数版本的无中生有的故事来。春娇悔得肠子都绿了,她没想到自己的率性会引来这么大的恶果,连一向疼她的父亲都不待见她。春娇心底盼望那个划旱船的后生崽有一天出现在她家的天井里,神神气气地带着媒人风风光光地迎了她去,苦等了月余终不见人影。正应了后娘的那句话,男人讨得便宜就卖乖。
       三
       春娇原本可以风光入姚家门的,春娇的“污点”加速了她女儿时代的结束。春娇的嫁有些灰败:腊月间的一个黄昏,一顶花轿静悄悄地进了姚家。
       姚家是外姓人,并无多少亲朋,婚宴散尽,春娇听到如猫的脚步声,绵软无力。一双瘦薄的脚向床前移动。床那头微微地颤动了一下。春娇知道,这是她未谋面的丈夫。坐在床那头的男人一动不动沉寂得没有呼吸,春娇坐得久了,内急得烦躁,自个儿掀了头盖,向屋角的溺桶走去。走到跟前,梦醒似地转过头,见那红漆木的高床上坐着瘦瘦高高的一个男人,一身新衣架在身上,空瘪瘪地如地里的稻草人,刀削般的五官上表情淡然。春娇晃了一下身子,内急得更慌。男人不看春娇,起身出门并关上了门扇。坐在崭新的红漆木便桶上,春娇虚脱地泄了,说不尽的痛快舒服。
       屋外静得出奇,春娇犯困得紧,一张新婚的床却不知往哪里靠。夜深时分,门扇被轻轻推开,春娇受惊地向里靠了靠。男人走向前,并不看春娇,作了个揖道:累了,安寝吧!于是旁若无人地脱鞋上床,沉睡不动。春娇轻轻地将那枕头移到脚边,在靠里的南边和衣侧躺不敢闭眼。一夜并无动静。春娇的紧张和生硬显得有些无趣,泪腺有些迟钝地打开,滴滴答答地落在大红的枕套上。
       此后仿佛是铁定的规矩:男人总是毫无声息地进屋,又毫无声息地向北躺下,丝毫没有要侵犯春娇的意思,甚至连无意识的触碰都没有。他从不正眼看春娇,独处时对春娇彬彬有礼。春娇从心头涌上被忽略和被淡漠的受伤感。
       这个家庭人丁并不旺,父子二人再加两个抓药的帮手。男人每日清晨在内堂那头的天井里翻晒,切割药草。家中无多少事,侍弄完家务和几个人的吃喝,春娇便空闲了。偶来无事,春娇就坐在门厅外看远道上的风景和来来往往的人。这样的消遣后来也不能有了。男人对春娇说:“妇人无事当是回房做做针线什么的,这外头阴风毒日的,小心沾了邪气……”春娇明白,他在蔑视她,记恨她曾经的“过失”。他不正视她,她春娇就是美如天仙,于这个男人来说都是一棵贱草。春娇夜夜有梦,梦里都是划旱船的后生崽,他冲着春娇笑。那是多么动人的一张脸:浓眉阔脸方口,身板阳刚四溢,让人心生亲近。春娇晓得那划旱船的男人就住在附近,在水塘边的对面。春娇便有了日日洗不完的衣物,村那边的人来了又往,往了又来,始终没有见过那个人。春娇想不停地洗下去,一直洗到她要等的那个人出现。她要问个明白,具体要问什么,却一直没想透。男人看不惯,说他姚家到底是规矩人家,别有事无事往外跑。春娇说,我娘家难道不是规矩人家么?男人回敬说:“规矩不规矩你自知哩!”男人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针,扎得春娇心痛。
       男人一去半月,春娇在屋里闷得发慌,春娇沿着屋外走,高坡上有一片高粱,丘陵地带并不产高粱,种高粱多半是给小孩子吃秆子,翠玉一样的高粱有一人高,伴着败草。风吹过,叶片儿沙沙有声。春娇坐在土坡地上发呆。坡上方是一整块的麦地,上黄下绿,沉甸甸地垂着脑袋,空气里散发着甜香,引诱着春娇脚步前移。她一个劲地往前走,像被神牵,在平坡的小树林里,春娇迷失了方向。迷失了方向的春娇鬼使神差地碰到了她要碰到的那个人。
       那个人挑着一担细柴火,头戴一顶麦秆编的帽子,虽是一面的缘分,春娇还是一眼认出他来了。但他像不认识她了。
       春娇悲从中来,泪豆儿如雨冲着他喊:“哎!”
       “叫我么?”那个人问。
       “我的鞋还在么?!”春娇一脸的失望。
       那个人笑了:“是你哩,你怎么会在这里呢?你头上挽髻了,都认不出来了。”
       “你这么快就把人给忘了?”
       “哪能呢,方圆十里哪有不知道你春娇呢,别人都说你长得像画里的仙女,看着你不用肚饿的……”
       “你也在调笑我么?”春娇说。
       “看你说的,哪能呢?”
       “你在说假话哩……”
       “你时时在这里干活路?”
       “没呢,我在帮工收柴山,都半旬啦,今日是最后一日。”
       “你明天就不来了?”春娇问。
       “不来了。”
       “可是你明天不能不来,你欠我的你要还我哩。”
       “还啥?”
       “鞋!”
       四
       春娇一夜无眠,第二天起身眼睛充血发红。春娇远远看见那冤家站在树脚下。
       “来了?”他搓着两只手掌,冲春娇露一口白牙。
       “你总这么快活?”
       “活着就让人快活,让自己快活,让身边的人快活。”
       “也包括我么?”
       “那是。”
       这个男人像一条溪水,透亮让人不费猜疑。真好!女人想。
       “拿来了没?”春娇问。
       “什么?”他装傻。
       “鞋!”
       “不还行不?你也不缺这一只。”
       “是不缺。”
       “送出去的东西还能讨回去?当初何苦送我?”
       “这鞋可害了我哩,污了我的清白,所有的人都嚼舌呢,我家里的也嫌我丢丑呢……”
       ……
       “你竟不知这些么?人人都在笑我有娘亲生没娘亲教的,不晓得礼义廉耻……”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布包儿,一只绣花鞋巧巧地躺在男人的手掌里。
       春娇一把抓过来扔在地下,狠狠地用脚踏,一边踏,一边呜咽有声。
       “我走了。”男人脸色阴沉。
       “哪里去?”
       “回家。”
       “你敢走么?”春娇愤恨道。
       男人不知所措地看着女人。
       “划旱船的,你可晓得我等你有几多久么?!”
       “你欺负我了。你让我蒙羞了,所有的人笑我呢,你让我日子过得一点不美气!”
       “缺吃啦?”男人问。
       “不缺。”
       “缺喝少穿啦?”男人又问。
       “也没有。”
       “那还有什么不美气的?女人家就是心思多。”
       “不缺吃缺喝就美气啦?”女人说。
       春娇唔唔大哭:“……你招惹我,却又不管我的死活……”
       “不过是收了你一只鞋嘛,天塌啦?鞋是你扔给我的呢,春娇。”
       “你先扔给我一个物儿呢……”
       “你像仙人一样地站在那里,别说是我,神仙经过也要表示一下的。”男人还是一副调侃的架势。
       春娇委屈得不知所云,蹲在地上唔唔地哭:“我男人嫌我,我家人嫌我,一辈子清誉就这么毁了。”
       “你家姑爷欺负你了?”
       春娇摇头。
       “那就回去好好过日子罢。”
       “春娇,姻缘天注定。你仙人一样的人,该过好日子呢。我记着你的好,回去吧,让人瞧见,你真要说不清了。”男人说。
       “我哪里还说得清,我要说得清就好了?”春娇说。
       “你们大户人家的人就是事多,不就是悦意的男女收了个物儿嘛,你打听打听,谁家小子姑娘社火不扔个体己物儿的?”
       女人哭得泪人儿似的,男人心生怜惜。跟着女人蹲下问:“你说,我该怎么做,要不把我的命取了去赔你?”
       “我不要你的命,划旱船的,你得带我走。”
       ……
       “划旱船的,你得带我走。”春娇又说。
       “你是不是气糊涂了……”
       “你哪里吃得这份苦,我一个下苦力的,除了一身力气,什么也没有。上无上亲,下无兄弟姐妹……”
       “我是不管的,过得不美气,吃得好穿得好又有何益?”
       “你姑爷能放过你?”
       “你别问这个,你稀罕我不?”
       “稀罕,怎么不稀罕,夜夜梦着……”
       “当真?”
       “当真!”
       ……
       五
       公公和男人从樟树回来,春娇回了趟娘家。又趁着日头旺将家里的家什一并地洗刷晒了阳婆儿,一件件叠放齐整。农历七月初七,春娇割了猪肉买了豆腐,精心侍弄了一桌饭菜。请得公公和男人上了桌,服侍吃喝完毕,春娇款款上前双膝跪地。公公和男人惊诧不语。
       “春娇不守妇道,愧对姚家祖宗,无颜待在姚家,恳请休书一封,扫地出门……”春娇语气平静,字字如铁。
       ……
       男人微微地笑了笑,这是春娇第一次看到男人笑。那笑也很勉强,扯着薄薄的嘴角,向两边拉了拉,又像是一种解脱。男人叫女人起身,又到内屋倒了一杯茶水,双手端了给女人说:“你我虽有夫妻之名,倒也无夫妻之实,只是一个锅里吃喝这些时日,到底是有点情分的。今日以茶代酒敬你,日后再无瓜葛,你且自重去罢……”
       春娇第一次近距离看男人,双手接了。那茶水有一股说不清的异味,像春娇眼中的男人,复杂得看不清道道儿。春娇犹豫半晌,望着杯茶水愣了愣,终还是仰脖喝下了。
       春娇转身走出门外,门后“哐朗”一声响,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关闭了。屋外星稀月明。春娇往水塘走去,越过水塘,山坡上一间土坯房里油灯特别透亮,像一座路标,引导春娇准确无误地到达了目的地。
       屋里的男人一把将女人举了放在那张破旧的香案上坐下:“春娇,男儿膝下有黄金呢,我这破屋里什么也没有,就送你膝下黄金吧。”
       说罢真的向香案上的女人拜了一拜。女人热泪夺眶而出……
       “五姑婆!”男人朝屋内喊。男人让叫五姑婆的老婆子带走了春娇。择日请人上了一趟春娇的家,高宅大院闭门无声。男人并不介意,在门前燃了一挂一千响的炮仗,第二日正式地迎了春娇。
       粗茶淡饭,男耕女织,春娇果然快活,快活得不忌流言。男人也快活,白日耕种,夜里守着春娇做针线。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岁月一点点地老了去,老得忘掉了男人与女人的流言,一点点地在男人和女人的脸上划痕。唯一不足的是,春娇没生得一儿半女,屋里少了些生机和人间的牵肠挂肚。春娇心里愧疚,男人并不在意。
       历史变迁了几多回,没改变山坡上一对男女。男人说:“我们是神仙的,没人能改变我们。”春娇就狐媚地对他笑。男人看得发痴说:“春娇,看着你真的顶饿呢……”
       六
       1958年秋,世事闹腾起来。“三面红旗”把村里所有的劳力赶到山坡上铲山头,庄稼广种薄收。大队被上级列为试点,推行“居住集中化”,集中就餐、出工、居住。铁锅被炼了钢铁,粮食被虚报的数字按比例征购了,能吃进肚里的少得可怜。日子久了,粮库空了,村里很多人都得了水肿病,不断有人死去。很多人寻得姚郎中谋草药水喝。男人也水肿了,躺在床上胀得不能动弹,春娇心里急,暗自流泪,提着小筐儿满山找食,找药草儿给男人。女人一双小脚儿走不远,恨得坐在地上狠命地捶自己。春娇忍饿将仅有的那点吃食留给男人,情况并不见好转。春娇心底思谋着,要去姚家一趟。
       像是命中注定,又是七月初七。相隔三十多年,春娇忘了那条来路,脚踏在路上有一种被刀割了的感觉。依然是月明星稀的景色,那道门没了过去的厚重,春娇拍了拍门环,门开了。
       春娇不进门。她说:“春娇求姚当家的给点草药,救救我家男人。”女人声音沙哑而坚定。
       屋内人说:“我在这里活了快六十年了,不晓得还有个叫春娇的,你走错门了吧。”
       “姚当家的,我晓得你记恨我呢,没有情分也看缘分罢,救一条人命要紧呢。”
       “什么病?”
       “水肿。”
       “而今饭都吃不上了,哪里还配得起药?我给你一个方子吧,赤小豆煨鲫鱼汤能救你男人。”屋里的说。
       “这都是金贵东西,我要是有这两样东西,也不会让我男人饿成水肿了。只求姚当家的给几克桂枝和麻黄,另几味药不敢相劳。盼当家的不记前仇,可怜春娇一个孤婆子吧!”
       “你通晓中药么?”
       “略懂一二。”春娇说。
       “那就自己去寻一寻吧。”
       “春娇要是寻得下,也不来劳你姚当家的啦!”
       “你也会说笑了,我若有这几味药,这一家老小也不用挨饿啦!”
       “当家的当真不给?”
       “不是不给,是果真没有。”
       “那就求当家的配几副利水的药草吧。山里的草根都被拔光充饥了,我一个女人家走不远,实在没法子。”
       “不是我为难你,你来得迟了,早没了……”
       ……
       女人站在门外,神色戚然,往门内施了施礼说:“感谢当家的当年那碗茶水,要不我这会子还不知要为这一家多少人口祈求你呢……”
       “春娇……”屋内人叫得骇然,一个箭步冲出门口,女人在月色中早已走远,如一只风里飘荡的破风筝。
       春娇守在床前,无望地看着男人躺在床上发抖。男人已经说胡话了,自始至终只说一句话:“春娇,我不饿的,看着你顶饱的……”
       春娇怜爱地抚着男人的脑门戚然微笑:“老东西,死到临头了还在逗我开心……”遂扭过头去,一张早没了春色的脸绝望地对着空荡荡的土坯墙涕泪齐下……半个月后,男人浑身透亮地死在春娇的怀里。
       村里一大半人都得了浮肿,春娇躺在床上等死。她像男人那样肿胀起来。痛苦并伴着迷糊。
       门开了,她看见男人向她走来,还是年轻时的样子。他对她说:“春娇,我在等你哩……”
       床前有人摇了摇迷糊的春娇。是个年轻的后生。后生也是一脸蜡黄色。
       “姨,姨。”他轻唤。
       “你是谁?”
       “姨,你不认识我,我是姚家的三崽。这是我爹让我交你的两包药。”
       “多谢你爹,用不着了,还给他吧。”春娇的话是吐字出来的,吐出一腔恨。
       “我爹上周也过世了。你上次见他时,他也得了水肿病,那些药草是真的分光了,他一口没喝上。这两包药是你到我家的第二日,他偷偷到东姑岭山崖上采来的,人病着又受了累,回来后就没醒过来……这里还有一包赤小豆,是我娘给你的,救济粮明日就下来了,我娘说用它煨粳米粥人恢复得快些……”
       1958年至1961年,天灾与人祸使这个三千人的村庄损失了半数人。春娇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七
       1978年,孤婆子春娇无疾而终,享年74岁。
       (摘自《大家》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