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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坛文丛]哲理歌词创作论
作者:毛 翰

《词刊》 2006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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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词与诗一样,可以抒情,可以言志,也可以说理。歌词所说之“理”,可以泛指道理、思想,而不必专指哲理。所谓哲理,是关于宇宙和人生的原理,即具有普遍意义的道理。但歌词所言之理,应该深刻、警辟、隽永,它往往就是哲理。
       

       
  唯理与无理
       

       
  《诗经》以来,中国诗歌一直以言志、抒情为正宗。所谓诗言志、诗缘情。然而魏晋时代,由于政治黑暗,仕途险恶,一班文人逃避现实,试图到老庄玄虚思想中寻找精神寄托,诗歌于是偏离言志抒情之途,而以幽深晦涩之语,谈玄究理,成为老庄教旨的韵文诠释,充满形而上的虚无主义玄想和韬晦遁世的枯燥说教。例如支遁的《咏怀诗》:“傲兀乘尸素,日往复月旋。弱丧困风波,流浪逐物迁。中路高韵溢,窈窕钦重玄。重玄在何许,采真游理间。……”这就是所谓“玄言诗”。钟嵘批评它“理过其辞,淡乎寡味”。
       
  宋明时代的理学诗,以理学家的“理语”人诗,甚至把诗歌变成“语录讲义之押韵者”。这种尚理讲道的风气,也备受批评。如清初贺贻孙《诗筏》断言:“宋之程朱,及故明陈白沙诸公,惟其谈理,是以无诗!”
       
  如果对玄言诗、理学诗以及偈语诗的批评,限于其逃避社会现实,排斥情志,遁入玄谈虚辩的迷雾,限于其违背艺术规律,以抽象的理性思维代替形象思维;及其枯涩晦黯的诗风,那么这种批评就是必要的,甚至至今仍然有现实针对意义。今天诗坛的某些沉湎于哲学、宗教玄想的“主智”的诗,鄙夷时代使命感,放逐情志,轻慢意象,施暴于语言,其枯涩晦黠,难以卒读,较之魏晋之玄言诗、宋明之理学诗,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如果因此便一概否定诗歌表现哲理,否定哲理诗歌的价值和存在意义,则显然是偏颇之论。正如严羽所说:“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诗主情,不主理,应是有识者之共识。唐诗主情,宋诗主理,艺术高下早有定评。然而,诗主情却不可唯情,诗不主理却不可无理,完全排斥理性思辨的诗歌是不能达到艺术至境的。
       
  言理的诗歌一统天下是荒谬的,言理的诗歌绝迹于天下也是荒谬的。诗歌不可唯理,也不可无理。在多元的诗坛、歌坛,不妨有一个言理乃至主理的流派存在。
       

       
  哲理的类别
       

       
  古往今来,哲理诗歌涉猎的内容极为广阔,人类理性思考的方方面面,大至宇宙时空、历史演进,小至一花一草,和人间的一颦一笑,皆可人诗人歌。有人曾将诗歌中的哲理分为几十类,精微之余,不免繁琐。如果大致分类,则不妨分为自然哲理、社会哲理和人生哲理。
       
  自然哲理,是人类关于宇宙存在及自身生命存在的思考的心得。宇宙是什么?宇宙为什么存在?宇宙如何诞生?如何存在?由谁主宰?生命的出现无疑是对无生命世界的超越,一个不可思议的超越,可是,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我是谁?生命存在有何意义?是否真有灵魂存在?是否真有命运存在?这是人类的一个永远的困惑,一个永远的哲学母题、文学母题。从屈原的《天问》直到今天,面对宇宙和生命的无穷奥秘,人们猜测、感喟、迷茫,留下许多的歌吟,如“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张若虚),“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贺知章),如李白的乐府诗《日出人行》:“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人海,六龙所舍安在哉!其行终古不休息,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
       
  自然哲理还包括人与自然的关系,关于环保,关于生物多样化,关于人与自然、与其它生物如何和平相处,共生共荣。
       
  社会哲理,来自人们对社会现实以及社会发展的历史与未来的思索。社会哲理诗歌往往融会着人们对于现实政治非理想化的忧思,对于人类良知与正义的呼唤,对于真善美与假恶丑的道德评判。如“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尚书·五子歌》)、“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李绅)、“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曹松)。今人之例,如电视剧《宰相刘罗锅》主题曲《清官谣》:“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
       
  人生哲理之作,则追问人生的目的和意义,探询人生的价值和理想,打量人生姿态,抒写人生哲思。这一类哲理诗歌篇目最多,传世佳作不胜枚举,如“人无千日好,花五百日红”(杨文奎)、“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兰陵笑笑生)、“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如宋人林外《洞仙歌》:“飞梁压水,虹影澄清晓。橘里渔村半烟草。今来古往,物是人非,天地里,唯有江山不老……”今人陈嘉乐、何志伟为TVB电视剧《西游记2》所作主题歌《取一念》也显得理趣盎然:从来是正是邪在那一念是人是妖心思每刻在流变如成佛也是凭藉那一念是猴是猪努力能炼成大仙哲理的表达
       
  人间有一门高深的学问,叫做哲学。人间有一种别致的吟唱,是哲理之歌。用歌来咏唱我们对自然、社会和人生的思考和颖悟,当然难以达到哲学的深刻和博大。在哲学面前,哲理诗歌不免显得“小儿科”,宋代理学家就声称:“某素不作诗,亦非是禁止不作,但不欲为此闲言语。”然而,由于诗歌语言的练达,意象的奇妙,由于哲理与情趣相携而行,哲理诗歌可能格外隽永,韵味无穷,脍炙人口。对于哲学之境,它可能曲径通幽,深入浅出。启迪智慧,切磋心得,自有哲学论著所不及之处。
       
  歌中哲理的表达,要领大致有三:
       
  一是应该注重语言的精辟警策、练达天然。精辟警策方能一语道破,振聋发聩,如“功高成怨府,权盛是危机”(王迈《读渡江诸将传》);练达天然方能脍炙人口、广为流传,如“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日日待明日,万世成蹉跎”(文嘉《明日歌》)。今之流行歌曲,如李宗盛的《凡人歌》亦有此趣(且不论其思想境界之高下):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
       
  二是注重意象表达,寓理于象,以独创之象,寄隽永的理,让人回味无穷。如“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刘禹锡)、“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苏麟)。辛亥革命第二年,沈心工来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颗题诗在上头”,曾令李白掷笔的黄鹤楼,拾级而上,极目远眺,览扬子江流;阅人世沧桑,于景象见哲理,一气呵成一首《黄鹤楼》。其词分三节,各寓一理:
       
  独自登临黄鹤楼,坐看江水载行舟。
       
  千帆容易随流去,一棹艰难赴上游。
       

       
  独自登临黄鹤楼,几经革命血横流。
       
  可怜化作花千树,遍插朱门仕女头。
       

       
  独自登临黄鹤楼,楼倾鹤去几经秋。
       
  新楼结构全非昔,黄鹤归来认得否?
       
  佛家歌曲有,首《吹笛人》,不用抽象的说教,而是运用一系列意象,营造出一种蕴含禅机理趣的萧索感伤的意境,从而分外感人:
       
  古道斜阳黛色微,倦鸟把家归,仆仆风尘
       一路相随,却是匆匆年岁。
       
  暮色苍苍望故乡,西风几时回,轻轻寒笛缓缓吹,断续多少泪。
       
  啊,沉沉的思念压着疲惫的双肩,梦中常见却是遥远,晚风轻轻吹,吹落寒笛点点泪,落泪为了谁?……
       
  三是歌中哲理,须与情趣(以及志趣、美趣)相携而行。如果诗歌是一位女子,情志是其血肉,美是其鬟肤,理则是其骨骼。侧重说理的诗歌,不妨清瘦些,带有几分骨感,但终须有血有肉,发肤可人。否则就难免玄言诗、理学诗的骷髅般的面目可憎了。“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罗隐咏蜂,理中见有怜悯之情。“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苏轼此理融会着人生伤感。“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则见出辛弃疾的某种意志、信念。今之闽南语歌曲《爱拼才会驘》所谓“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也是言理兼而盲志。陈乐融《问情》一歌,以其哲理偕情韵以行,故行之久远:
       
  山川载不动大多悲哀,
       
  岁月经不起太长的等待。
       
  春花最爱向风中摇摆,
       
  黄沙偏要将痴和怨掩埋。
       
  一世的聪明情愿糊涂,
       
  一生的遭遇向谁诉?
       
  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须散,
       
  繁华过后成一梦啊,
       
  海水永不干,天也望不穿,
       
  红尘一笑和你共徘徊。
       

       
  有意栽花与无心插柳
       

       
  有意栽花,花可能不会如期开放。因为以歌言理,有些哲理的“含金量”是可疑的。例如,有人就指出过黄露的词中哲理的模式化:“所谓‘模式’,便是‘人生之中,任何事情都是一个铜钱的两面’。是以《家变)有最经典的‘知否世事常变,变幻原是永恒’及‘月缺后月重圆,始终都会相对衬’;《强人》有‘是与非,如何分对错……弱者,强人都牺牲多’;《轮流传》有‘当一切循环;当一切轮流,此中有没有改变’;《狂潮》有‘是苦也是甜美,人生的喜恶怎么分’。究其原因,这些歌曲都是电视剧的附属品,电视剧的内容换汤不换药,歌曲自然不能自成一格。”
       
  有时候,人们还有一个习而不察的毛病,就是好唱高调,好以一种说教口吻,宜示一些连自己都未必相信的“哲理”去教训世人,教训青年。这当然难以收到预期的效果。
       
  而无心插柳,漫不经心地插下的一根柳条,倒可能意外成荫。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经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这天籁般的情歌,无意说理的词句中,却不乏理趣。神往之余,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好姑娘每每总在那遥远的地方?为什么就为了那只小鸟、那道小溪、那片草原和梦幻中的橄榄树,人们就宁愿漂泊天涯,流浪远方?
       
  当人们唱一首抒情的歌,却无意中品味出其中蕴涵的哲理,那该是一份意外的惊喜,一份发现的惊喜,一份艺术再创造的惊喜,一份印证接受美学之所谓作家与读者共同完成艺术创造的惊喜。而在我们歌词作者自己,则不妨是有意为之,有意留下一些伏笔,将一些具有弹性的、多解的语言和意象,留给读者和听众去品评,去发现,去创造。
       
  (362021·福建泉州华侨大学文学院)
       

       
  ①刘克庄《吴恕斋诗稿跋》。
       
  ②《二程遗书》卷十一。
       
  ③原载沈心工编《重编学校唱歌》第6集,1912年版。
       
  ④林奕华(被囚禁的精神领袖),原载(信报财经新闻)2004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