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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鞋子的故事
作者:张 欣

《中外书摘》 2008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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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双真皮鞋子,鞋面已经毫无光泽可言,鞋跟也磨得向一边倾斜,然而穿着却非常舒服。
       这双旧鞋子却有一个故事。首先它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后来在我们的交往中彼此都相送过不少东西,只是为什么是一双平底鞋作开端?为什么不是一个本子,一支钢笔,或者是一根项链?这之中是否有我们尚不明白的禅意?我倒并不忌讳“鞋”字和“邪”字谐音,只是时时想到,大概友谊也是需要脚踏实地地去维护的吧,它才不会因为时间和空间的隔离而变得疏远。
       可惜这双鞋刚一穿就张了嘴,大概是因为进口鞋的粘胶不适合这里潮湿的空气。我当时气得只想去退货,因为是第一回穿上百元的鞋子,实在心疼,又害怕货主不认账,大家吵起来,还是自己白生气。万般无奈我便拿去修鞋铺——我一直在一家固定的修鞋铺修鞋,它小小的门面设在闹市区的一条小街上。修鞋师傅是一个瘦老头,不苟言笑,听口音不是本地人。他的鞋铺里收拾得很干净,除了必备的原材料和扎鞋用的机器之外,墙上有不少钉子,一排排面朝里挂着他修好的鞋子,手工十分讲究,活儿细,鞋底上只有他认识的粉笔记号。
       从前我是慕名而去的,修一只高跟鞋的跟儿就要三元钱,我说能不能便宜一点,他放下鞋子,并不看我,又开始忙手里的活计,一言不发。等了好一会儿,我觉得很没趣,又不想再提着鞋子满街跑,只好怀着任宰的心理交了钱。但是取鞋的时候,我发现修鞋的手工很地道,该垫的,该粘该钉的,无一偷工减料的穷对付,穿上不但舒服,而且经久耐磨。
       从此我便一直在瘦老头这里修鞋,尽管离家不近,且他很少即取的服务,也许因为那样无法保证质量,都是隔日取,这便得走四趟。他对回头客,仍旧没有话。只是看你一眼,接活儿,第二天又看你一眼,交出活儿,没有任何凭证,从来不会错的。他修鞋牢,对脸也记得格外牢。
       有时我到了那里不想马上走,就坐在竹凳上看他修鞋,一针一线、一举一动都是很稳妥的,并且表情也是极其安稳笃定的样子,与文人作文、画家画画并无太大的不同。坐着,他不赶;走了,他也是不招呼的。
       我拿着这双大张其口的鞋哭丧着脸去找他,他看了看说,再粘还是要开的,只能围着鞋帮缝一圈麻线——我知道这种活儿哪个鞋匠也不愿接,吃力、麻烦、又不用修鞋原料难收高价钱。他说,你放这儿吧。
       等我再去时,两只鞋都已缝好了,鞋帮上等分、整齐的针脚,全然是人工一针一线所致,至今仍是很坚牢的,让人觉得这双鞋即使磨得鞋面斑驳,鞋跟全无,那针线也是再难松动的。
       递上去的是整钱,可我根本不好意思说“不用找了”这句话。既然我不能赠送给他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几角几分的零钱断不能与他如此精心的手工等同。而这个老头,已经是一脸自食其力的本分,我说那样的话,无非是自我羞辱而已。
       在北京大学读书的两年,我当然只能在北京修鞋了。回来后休整了数日,我便提着一堆待修的鞋子直奔老头的鞋铺。
       出乎我的意料,鞋铺没有了,那个位置被一排新修的食杂店和冲晒彩卷的小铺替代,我向知情人打听,才知道老头死了。
       一时,我怔怔地反应不过来。在我的印象中,修鞋的瘦老头儿,经常要为我敲敲打打的牙医,做水果批发的贩主,熟悉我发型的美容师,原是不死的。他们永远在那里忙着,即使我有一天白发苍苍地去,他们也会白发苍苍地接待我,怎么可以说死就死呢?
       那些天,老头的身影时常跳进我的脑海,挥之不去。他从来穿深色的衣服,别看他修鞋,身上总是干净利落的。再希望想起点什么,总也没有了。后来我就到处乱补鞋,碰上谁是谁,大都是江浙一带来的修鞋挑子,我也不作指望,如今几百元几千元的鞋比比皆是,补不好的鞋,穿穿不要就是了。
       照说鞋子、老头和艺术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只是后来我将这双平底鞋给了一位艺术刊物的编辑,她那日一进我家门就嚷着要换鞋,新鞋夹得脚痛,我们晚上还要去开派对,我就将这鞋给她了,她穿上后直嚷舒服,一副回归自然的神态。我倍觉欣慰和怅然,似乎老头儿和旧鞋子一刹那有了灵性。
       这使我想到俞平伯老先生《清河坊》中的一段话:“……若没有飘零的游子,则西风下的黄叶,原不妨由它们花花自己去响着。若没有憔悴的女儿,则枯干的红莲花瓣,何必常夹在诗集呢?……人对于万物的趣味,都从人间趣味的本身投射出来的。”
       所以我想,若没有这修鞋的老头,我对这双旧鞋子还没有如此的珍爱和怅然的心绪。艺术有时就是人间趣味的投射,包括入画的山水、奔马,歌唱牡丹或骆驼的歌曲,以及类似“出污泥而不染”的艺术警句,无一不是人们对于自然景物的引发与呼应,还有对生活琐事中的真善美的感悟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