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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的时代
作者:孙 斌

《读书》 2004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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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美的思维
       这是一个完美的时代。完美并不是说一切都是好的、善的,而是说,能被发展的都被发展起来了,因而一切可能性都被穷尽了。这个时代什么都有,所以人们只需要生活在现在、生活在这里。于是,人们不再有未来,即便有也不过是现在的持续;人们不再有别处,即便有也不过是这里的扩大。如果是这样,那么历史也就终结了。这无疑是荒谬的。因为这种完美本身是不真实的。
       鲍德里亚在他的那本《完美的罪行》(Le Crime Parfait)中或多或少也说了这些意思。难怪沃卓斯基兄弟——恐怕好莱坞也只有他们哥俩——会拍出《黑客帝国》(The Matrix)这样的片子,事实上,他们就是鲍德里亚的拥护者。所以,当观众对《黑客帝国Ⅰ》一开始的某些情节感到费解时,沃卓斯基兄弟就悄悄把尼奥(Neo)存放光碟的一本书设成鲍德里亚的《幻影与模拟》(Simulacre et Simulation),它暗示着已经开始的一切以及即将发生的一切都是有关虚拟的。
       那么,这种完美来自何处?来自大脑。在影片中,我们看到,Matrix将各种数据与信息以电子脉冲的形式输入人的大脑,于是人们有了关于自我与世界的种种意识。在这里,人的身体实际上被废除了,因为对于身体的任何意识都与身体本身无关,它只是输入大脑的一束电子流。我们在普特南(Putnam)的《理性、真理与历史》(Reason, Truth and History)中看到一个更为彻底的表达:钵中之脑。大脑之所以被Matrix或者普特南所说的“邪恶科学家”所器重,无非是因为大脑作为神经中枢具有一种特别的机能——思维。我们所看到的整个故事都是从思维开始的,无论真相还是幻觉实际上都是思维的活动。不过,我们更感兴趣的并不是作为某种机能的思维,而是成为某种权威的思维。思维能够给出一个完美的世界,并把这个世界给予每一个人——确切地说,给予人们,因为每一个人实际上已经消失了。作为代价,真实的存在消失了。
       这种消失在Matrix所给出的时代——也就是我们的时代——中达到巅峰。至于它的开始,我们要追溯到思维的权威的确立。至少先要追到苏格拉底。在苏格拉底看来,“美德就是知识”。这意味着,美德,一个与生活的展开深切相关的东西,被归结到了由思维而来的知识。尼采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在《悲剧的诞生》中慨叹道,在苏格拉底之后,求知欲不可思议地泛滥于整个有教养的阶层,科学被当作一切大智大能的真正使命而汹涌高涨,从此不可逆转;一张普遍的思想之网笼罩全球,甚至奢望参透整个太阳系的规律。从此,那些由思维而来的概念、判断和推理的逻辑程序便凌驾于其他一切能力之上,被尊崇为最高级的活动和最堪赞叹的天赋。思维的权威由此而确立。
       作为近代哲学的创始人,笛卡儿重新确立了思维的基础地位,这集中体现在他那个著名的命题“我思故我在”中。然而,从“我思故我在”出发所得到的任何东西都只可能是思维中的东西。难怪黑格尔要将笛卡儿所开始的这个时期称为“思维理智时期”。在黑格尔看来,这个时期以“(德国)启蒙思想”结束。对于启蒙哲学来说,思维不是要反映世界,而是要创造世界。在这里,现实性和真理实际上都已经成为了思维的现实性和真理。因此,启蒙运动的首要意义并不在于它改变了原有世界中的一些态度和看法,比如它对信仰的否定,而在于它改变了原有世界本身:它去除了思维之外的所有残余,从而建立起一个有秩序的、确定的、必然的世界——总之,一个完美的世界。
       完美的控制
       这么说来,作为权威的思维导致了启蒙。问题是:启蒙原本是要祛魅,然而它在这么做的同时却强化了思维之魅。所以,康德在《答复这个问题:“什么是启蒙运动”》这篇文章里忧心忡忡地说道:“新的偏见也正如旧的一样,将会成为驾驭缺少思想的广大人群的圈套。”思维可以用一种意见来取代另一种意见,这些意见控制着人们;更为可怕的是,这种控制可能打着解放的名义。
       在《黑客帝国Ⅰ》中,我们看到墨菲斯把赤身裸体的尼奥从罐子里捞出来,这很容易让人觉得这是一次解放。人们会以为,Morpheus这位希腊神话里的睡梦之神把人从大脑的迷幻中唤醒,于是,那脱离罐子的人不再禁闭于思维的牢笼之中,而是用真正的眼、耳、鼻、舌、手使自己全面地贴近这个世界,尽管这个世界只是一片废墟。这一段充满寓意的情节不禁使人想起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留给我们的那些美文学的词句: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这样的人将运用他的个体的一切官能——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感觉、愿望、活动、爱等等——与这个世界发生属人的关系。
       然而,《黑客帝国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事情并非是这样的,因为尼奥仍然是被控制的。影片中,尼奥通过那扇充满光的门,见到了Architect。Architect告诉尼奥,他并不是第一个,而是第六个,就像《黑客帝国Ⅱ》的副标题所表明的那样,他是被重装的。这意味着,他是可替换的,是许多相同东西中的一个。所以,这次看似脱胎换骨的解放从根本上来说更接近轰轰烈烈的资产阶级启蒙,尼奥尽管脱离罐子而确立起个人的主体地位,但是,这个作为主体的个人仍然是抽象的,因为资产阶级社会所要求的个人乃是原子式的个人、可供替换的个人,这样的个人有利于提高控制的效率。在影片中,尼奥作为一个具有超凡能力的the One——就如尼奥这个名字给我们的暗示,他一方面与Matrix进行斗争,另一方面又不知不觉与Matrix共谋,套用影片中的一个词来说,这就是他的目的。某种程度上,这正是有些人认为尼奥乃是Matrix的一个升级程序的原因。尼奥,正如他的前五任一样,只不过是要使Matrix的控制更为强大有效。
       也许,这也正是《黑客帝国》的目的。这部影片风格独特而且令人感到颇具批判意味,在这个意义上,伦敦大学的亚当·罗伯茨会把它称为是“好莱坞出产的最具马克思主义意味的影片之一”。尽管如此,影片也并没有逃脱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共谋关系,我们看到,尼奥从里到外都散发着好莱坞的气息,另外,影片的强大视觉冲击力在极大地满足消费者感官享乐的同时,也充分体现了好莱坞的商业标准,由此而带来的票房收入又重新回到资产阶级文化工业的运转之中。应该说,这部影片以独特的方式批判了这个时代的虚拟性,但同时,它又以同样独特的方式维护了这个时代的虚拟性。
       我们记得,在一九四八年,英国人乔治·奥威尔写了一本寓言小说,叫做《一九八四》。在小说中,任何文艺作品包括评论都是由专门从业者受命生产出来的,这种生产完全是在监视与控制下进行的,甚至那些非法的、地下的出版物也是监视与控制的结果,就是说,是被故意做成非法与地下的,以满足人们各个层次趣味的需求。在小说中,这种控制来自老大哥,通过“电幕”,老大哥无所不在、无所不知。人们随处都可以感觉到:“老大哥在看着你”,就如同中世纪所说的上帝之眼,可以看到世界的全部。如果说,在《一九八四》中,人们还能找到最终的根源——老大哥,那么在《黑客帝国》中,人们却已经无法知道Matrix了;如果说前者中那“电幕”之后的老大哥是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那么后者中的Matrix就不仅是无所不在、无所不知,而且是无所不能的。
       在这个意义上,Matrix是神。这似乎就应了我们刚才所说的启蒙的问题。启蒙以理性的思维来破除神话,但是与此同时它又确立起自己的神话。这个秘密在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的《启蒙的辩证法》中得到了揭露,他们是这样说的:“神话已经是启蒙;而启蒙则回复到神话。”神话与启蒙之间的这种关系促使我们把目光投向更为遥远的年代,而不是局限于十八世纪那场以启蒙冠名的运动。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提醒我们追溯到荷马的《奥德赛》,在他们看来,《奥德赛》是西方资产阶级文明最早的代表性证据之一。这样,我们就在前苏格拉底的荷马史诗中发现了资产阶级的原史,同时,也发现了思维的权威的原史。思维之所以成为权威,并不是简单地由于它可以满足求知欲,而是由于它对于资产阶级的控制具有重要的意义:完美的控制只在完美的思维之中。启蒙把这一点挑明了。
       对于作为神的Matrix,我们无法有所视见,但是,我们却见到了Architect。Architect优雅而稳重,是一位地道的绅士,这似乎正是资产阶级的写照。但是还有另一个成年白种男性的形象,史密斯(Smith),一个阴险而暴戾的家伙。这两个形象一里一外地对资产阶级进行了刻画。外表温文尔雅,煞有介事,内里的本性却是贪婪,这种贪婪指向每一个他者,把每一个他者都残暴地复制成一个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完美的控制结果将会是什么?Architect和史密斯用不同的方式给出了答案:同一性。我们曾经在奥斯威辛看到过狰狞的史密斯,后来又在科索沃看到了他,在伊拉克是不是也看到了他?在史密斯完成杀戮与轰炸之后,Architect再彬彬有礼地用人权与民主来达成平衡,就像平衡方程式一样。这样,资产阶级就把它的现在和这里复制到了未来和别处。
       完美的崩溃
       那同一性果然已经达成了吗?或许是的,因为Matrix是无所不在的,因为我们的时代过于完美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可能是被控制的,比如《黑客帝国》这部电影以及我们的思考,因为我们就在这个时代之中,我们无法超越这个时代。我们应该为此而感到沮丧吗?不,这恰恰为有意义的生活提供了可能,因为反抗虚假的完美并不是要在它的领地之外重新开辟一个所谓的真实领地,而必须就在它的势力范围之内。这个观点来自黑格尔,他在《逻辑学》中这样告诫我们,“真的驳斥必须在对手强有力的范围内和他角力;在他以外的地方去攻击他,在他不在的地方去主张权利,对于事情是没有进益的”。真实不是现成在手的某样东西,而是一种可能性的活动。这种活动,在目前而言,很大程度上就是驳斥与搏斗,它使我们的生活具有意义。
       当思维把握权杖的时候,它就失去了把握其他东西的可能性;这种把握越是强有力,它失去的东西就越多。这样,一方面,思维由于权力在握而强大无比,尽现完美;另一方面,它又由于失去过多而变得单薄虚弱,以至衰败崩溃。因此可以说,完美的道路同时也就是崩溃的道路。
       资产阶级就走在这条道路上,因为它无法放弃它的权威,或者说,它本身就是权威,强大而虚弱。这一情形使我们想起美国人伯特尔·奥尔曼所讲的一个故事,他以这个故事来隐喻资本主义:在一架正在飞越太平洋的飞机上,飞行员向乘客们报告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好消息,另一个是坏消息。好消息是我们正以每小时七百英里的速度飞行,飞机上的一切装置运行自如。坏消息是我们迷路了”。资产阶级的一切,包括像《黑客帝国》这样大成本制作的文化工业的产品,都使飞机飞得更快,运转得更好,但这只会加重这种迷失。
       到这里,我们再回过来看《黑客帝国》,或许就有另外的意义了。我们不会再去过多地关心Zion是不是真实的存在,尼奥是不是仅仅是一个程序……这些皮相上的真假问题;而是关心,这一切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关涉到我们的驳斥与搏斗。我们看到,尼奥、莫菲斯(Morpheus)和翠妮蒂(Trinity)这三个形象似乎正是作为一种驳斥而出现的,他们所驳斥的是资产阶级——成年白种男性。他们某种意义上形成了一个三位一体——就像翠妮蒂这个名字给我们的暗示,莫菲斯是黑人,翠妮蒂是女性,而尼奥的怀疑和反叛则构成了资产阶级成年人的反面。这个三位一体通过尼奥来完成某种救赎。《黑客帝国Ⅲ》的副标题是革命,但我认为,救赎似乎更为贴切,因为我们就在这个时代之中,Architect和史密斯就内在于我们自己。在这个意义上,革命就是我们的自我救赎。
       当尼奥最终站到Deus Ex Machina面前时,救赎或者说革命开始了。尼奥张开双臂,电子章鱼伸出触手把他轻轻抬起,这场景让人想起被送上十字架的耶稣。他们都是要为人赎罪。所不同的是,耶稣被钉的是身体,而尼奥被钉的是大脑。这是富有意味的,如果说耶稣所赎的是人的身体之罪的话,那么尼奥所赎的则是人的思维之罪。通过那根深入脑部的管道,尼奥再次进入思维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尼奥与史密斯展开你死我活的搏斗。但是,Neo注定无法战胜史密斯,因为如果战胜,那么这实际上只能意味着思维又一次获得了胜利。所以我们看到,史密斯最后把尼奥复制成了自己。但这并不意味着史密斯的胜利,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尼奥把自己打开,成为一条救赎之途。史密斯只会复制自我,他所要求的是更多的自我,但是他忘记了,自我是与他者相对的,如果没有他者,那么自我实际上也就不成其为自我了。尼奥的被复制不仅意味着尼奥的死去,也意味着史密斯的灭亡。于是,史密斯痛苦地破裂成碎片,消散在茫茫的雨中。不过,恐怕史密斯至死也没有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局,因为他只懂得用一种方式来成就自我:肯定的方式。而尼奥却用另一种方式成就了自己,一种否定的方式,这就是牺牲。他的牺牲完成了对思维的救赎。尼奥死了,但是却得到了解放,摆脱控制的解放。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他活了,至少他活过了。而那些活在控制之下的人却仿佛从来没有活过。
       影片结束了。但这个时代还没有结束,驳斥和搏斗还没有结束。在《黑客帝国Ⅰ》中,我们看到,“人啊,认识你自己!”这句德尔菲神庙的箴言出现在Oracle的屋子里。我们要认识自己,但是这个认识并不单纯是思维的活动,因为人是有生命的,人的生活的展开就是对人的全部解释,人用自己的生活来认识自己。Oracle在影片的最后表示,她并不知道,她只是相信。或许这可以算作是另一种认识自己的方式。
       在这个完美的时代,尽管资产阶级打着全球化的幌子疯狂地复制自己,但是我们并不感到沮丧。就像Oracle所说的那样,万物有始皆有终;同时,我们也不是无所作为,我们用自己的声音去驳斥与搏斗。革命并非是一劳永逸的,革命是一个复数,一项持续不断的事业。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这就是时代的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