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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谭盾:巧克力配辣椒酱
作者:杨 澜 编著

《中外书摘》 2008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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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澜:这里是河南嵩山的待仙沟。过去这里是一片荒山,但如今每天晚上都要上演《禅宗少林·音乐大典》。这场演出的核心人物是音乐家谭盾。作为一名精力旺盛的创作者,他几乎每年都会给我们带来惊喜,而这场演出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参与演奏的还有大自然。
       谭盾:我花整整六个月,就是为了确定这块36亿年的石头出现的声音是“嘣”,还是“吧”。在第二乐章的时候,几千个木鱼可以奏出不同的音阶、不同的歌曲。第一次实验失败了,所有的工程师们都觉得不可能,我就跑到苏州去,跟所有做木鱼的师傅们切磋这个问题。结果我发现,木头受潮湿气候的影响很大,一下雨就是咚咚咚咚咚,一出太阳就当当当当,这就是木鱼。
       让木头、石头唱歌,这是谭盾多元音乐道路上的又一次尝试。这位当今最负盛名的华人音乐家,上世纪90年代后期就已经凭借多部歌剧、交响乐享誉国际乐坛,并获得过“格威文美尔”这项当今最具权威的国际音乐大奖。但是他为更多人所熟知,还是由于与电影音乐的结缘。
       谭盾:我最大的转折是跟李安合作《卧虎藏龙》。在《卧虎藏龙》中我真正地圆了我自己做电影音乐的浪漫的梦想。中国的武术的精髓在于,它可以把内心深处的东西表现出来。《卧虎藏龙》不像通常的传统的港台武术片。
       杨澜:对,它不是外在的。
       谭盾:不是这个东西。它是中国传统的戏曲里边的那种打击乐,它是打魂,所以我跟李安导演说要有戏曲。还有,一定要有马友友。他说:“哎呀,怎么又把马友友扯进来了?我不是跟你讲胡琴吗?”我说,我告诉你为什么要有马友友:任何东西都要有一个脊梁骨,这个脊梁骨可以串很多很多不同的东西,就像羊肉串,串在上面有洋葱、孜然、羊肉,还有辣椒,全部串起来才叫羊肉串,如果全是羊肉就没人去买它。马友友的大提琴就是这根钢丝,如果都用一个大提琴串起来,那不比胡琴更来得有意思吗?我觉得把视觉衍化成听觉,然后再把听觉推到视觉的享受,这种满足感就是好像吃最好的海鲜以后,外加辣椒巧克力。
       杨澜:辣椒巧克力?拜托。
       谭盾:最开始我在纽约给我妈妈吃巧克力的时候——我妈是湖南人,所有的东西都得加辣椒——一盘巧克力蛋糕她一包辣椒酱就倒下去了,我当时觉得是无稽之谈,但是我妈吃得津津有味。这种津津有味的前卫意识,后来终于在意大利南部的西西里岛上得以证实。
       杨澜:真的?真的吃到了辣椒味道的巧克力?
       谭盾:对,好吃极了。我觉得我在电影音乐方面的尝试,最好的就是,它提供给了我一个非常非常像辣椒巧克力的实验空间。
       生长于湖南浏阳河畔的谭盾,自幼深受中华文化尤其是楚文化的影响,20世纪80年代中期赴美留学后至今二十多年的旅美生涯,又使他深得西方音乐文化精髓。因此,谭盾的作品总是自由而大胆地游走于东西方音乐元素之间。在《卧虎藏龙》中,川剧打击乐与大提琴共同演绎着逝去年代的神秘与伤感。这道独创的“辣椒巧克力”为谭盾赢得第七十三届奥斯卡“最佳原创音乐奖”。奥斯卡奖得主的身份使谭盾有了更大众化的听众,也有了国内大导演的盛情相邀。
       谭盾:跟艺谋做《英雄》的时候,我觉得艺谋内心深处就是一个秦国的人,他是一个英雄,这个人他就是想当英雄。
       杨澜:你说过这是一场楚秦交战,是吧?
       谭盾:艺谋是秦国人,我是楚国人,秦楚是敌人嘛。他非常非常地自信,也非常非常有艺术手段。我是搞音乐的,我有自己的世界,也有我自己的技巧。比如说,我要听到那种沧桑,他就说:“你用什么?”我说我把帕尔曼那把小提琴调低八度。
       杨澜:跟生命一样的小提琴,你说给调松了就调松了?
       谭盾:帕尔曼那把小提琴是跟马友友的那把大提琴不相上下的,听他们经纪人说是现存的最贵的小提琴和大提琴,大概按人民币计算是多少千万。我拿起他那把琴,他“啊”就叫出来,说这个旋钮万一扭断了……你知道是17世纪的琴。最后他舍不得,我就拿了一把中国的小提琴,把它完全扭低。那么浪漫的小提琴,就有了嘶哑的蒙古长调的灵魂。
       从《卧虎藏龙》到《英雄》,谭盾的名字已不仅仅是古典音乐爱好者心中的一座丰碑,也已经成为很多影迷期待与守望的一个理由。其实,早在二十多年前,还在中央音乐学院上大学的谭盾就已经开始与电影音乐结缘。20世纪80年代初,内地与香港第一部合拍影片《火烧圆明园》中的主题歌《艳阳天》的曲作者就是谭盾。
       谭盾:我写《艳阳天》的时候,正好是李翰祥第一次进中国内地拍片子。他开着他那部极度豪华的导演车找到我,他听了我的《离骚》,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意思。
       杨澜:你还是学生吗,那个时候?
       谭盾:在读大二还是大三,当时其实我从来没写过电影音乐。他始终跟我讲承德避暑山庄,我就说我想去一次承德,他就把我送到了承德。
       杨澜:你是不是想免费旅游啊?
       谭盾:没有,因为那个时候我很爱慕刘晓庆,而他说慈禧太后是刘晓庆演,她正在承德拍戏。我就说不去承德我写不出这个调来。到了承德以后,我就见到了晓庆。她给我削了一个苹果,我吃了以后她又给我削了一个。我就突然觉得……晓庆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很阳刚的一个女人,但是她给我削苹果那一瞬间,我觉得……真是女儿泪涟涟,非常非常温柔。
       创作《艳阳天》时的谭盾对于电影音乐或许只是玩票的心理,未曾想到日后在这条道路上果然开创出一片艳阳天。2006年,谭盾接受了湖南老乡冯小刚的邀请,为电影《夜宴》创作音乐。影片上映后很多评论认为,整部作品最精彩、最成功之处,就在于它的音乐。
       杨澜:这部片子一开场的时候我就很害怕,后来发现我只要堵上耳朵就没有那么害怕了,那个音乐的确是杀气太重了。
       谭盾:我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由对比而产生的一种律动。当时冯小刚跟说我需要孤独的感觉,我说你的孤独一定是来源于极度的听觉的冲击。他说,那你怎么试?结果我们就用了郎朗的打击钢琴。
       杨澜:怎么打击钢琴法,就是捶吗?
       谭盾:对,它是用最低音区,一般钢琴从来不用的最低的那个音,那个声音完全是重金属的声音,是梦境的声音。跟冯小刚聊天最感动我的就是,冯小刚是一个非常诚实的孤独者,我觉得他很孤独。
       杨澜:你不觉得他过去做的电影都很热闹吗?
       谭盾:对,但是无论是他的黑色幽默片,还是他的贺岁片,我觉得在他的幽默的或者闹笑的片子中,我都可以感受到一种深刻的孤独。我觉得冯小刚好像总跟……叫什么……
       杨澜:王朔。
       谭盾:王朔一样。我觉得他是电影界的王朔,非常非常洒脱的一个北京人。但是他跟王朔还不一样,我在他的内心深处看到了……诗人化的东西。诗意,这个人很诗意。我用语言讲,讲不出来。我把感受转化成《越人歌》时突然觉得这就是冯小刚。
       杨澜:你刚才说了李安也好,张艺谋也好,冯小刚也好,他们各有自己的内心世界,但是作曲都是你一个人,都是一个谭盾的心理世界,你到底是要迎合他们,还是都是坚持你自己?
       谭盾:我从来没有迎合过谁,实际上我是跟他们有了更好的一个融合。我跟他们的合作都是非常谐和,互相也非常欣赏。但是这过程中总是有非常尖锐的碰撞。他们大概认为我最难缠了:为什么音乐一定要这样呢?我特别感激这三个导演,因为我觉得没有李安,如果没有张艺谋,没有冯小刚的话,我的电影音乐事业不会像今天这样。我觉得做电影音乐好浪漫。
       杨澜:那你为什么还说电影只是你的甜品,音乐会才是你的大餐呢?好像有轻视的意思。
       谭盾:没有没有,我个人最喜欢甜品。特别是辣椒巧克力。好的甜点烹调师是绝对不亚于最好的川菜或湘菜厨师,因为甜品太难做了。
       杨澜:还会为自己制订下一个新的人生目标吗?
       谭盾:我一直打算把武侠音乐的三部曲衍化成芭蕾三部曲,我觉得这会很有意思。
       杨澜:芭蕾三部曲?
       谭盾:我觉得芭蕾正在消亡之中,如果大家再不注重芭蕾,再过十年它就会消亡。武侠的三部曲跟芭蕾结合在一起的话,可能会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未来。
       杨澜:最后问你一个比较尖锐的问题:曾经有评论家说你只是在世界的音乐的殿堂和家乡的唱片店之间做一个贩卖的工作,就是说,把中国那些西方人听起来很新奇或者是从来没听过的东西,拿过去贩卖一下而已。你对这样的批评怎么看?
       谭盾:我觉得挺有意思。很多时候无知跟聪慧之间就隔那么一点点。当你听到我们家乡的土家族的吼叫、打溜子跟西方的交响乐团放在一起的时候,实际上它是个一加一等于一的evolution rather than revolution………
       杨澜:它是一个进化的过程,不是革命的过程。
       谭盾:对,它是个进化。东方和西方其实本来就没有隔阂,艺术做到头你就会发现,其实东方和西方是我们共同的家园。
       杨澜:现在是“互动时间”。福建厦门的一位网友说,他听说你有两个可爱的孩子,你的孩子会学音乐吗?他们是天才吗?
       谭盾:我听心理学家说过,你越这样说孩子就越不这样做。我跟我儿子说:“我就不想让你做艺术家,我觉得你去做那个火车上的售票员挺好。”结果他说:“爸爸,我就是要做火车的售票员。”我一下慌了。我现在还很慌,因为他现在还想做火车售票员,他每次一坐地铁、火车,就站在售票员面前,好崇拜地望着他,目不转睛。当然做一个优秀的售票员也很棒。但是你知道,我骨子里特别希望他成为一个艺术家,哪怕是穷得丁丁当当的艺术家,作为一个父亲来说我也会很欣慰。因为我特别希望他找到一个职业,这个职业可以让他去探索心路历程。
       杨澜:很多艺术家不愿意让孩子走这条路也因为同样的理由,因为探索心灵的道路太孤独、太痛苦了。
       谭盾:是的,但是我自己的体会是,在孤独中可以寻找到一线无法比拟的光芒,这种光芒就是生命的全部的意义。
       杨澜:我突然想起你说过一句话——这稍微有点儿题外话——你曾经在很年轻的时候说过:“我可以不结婚、不要孩子、不要家庭,我只有我的音乐,我要做一个无产者。”但这几年你却说:“如果没有心爱的女人,如果没有家庭,还要音乐干什么呢?”
       谭盾:我确实是这样的。在中央音乐学院读书的时候,我是个热血青年,很张狂。
       杨澜:张狂,非常非常热血。
       谭盾:张狂,太狂了。我20岁时写了交响曲《离骚》,我的老师就问:“这是你写的吗?”我说:“老师,是我写的。”“你有这么深刻没有?”我说:“我不知道,但我就写了《离骚》。”那个时候,音乐对于我来说真的是由衷之爱,女人对于我来说是多余的,生活、父母亲、家庭对我来说都是多余的,我这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
       杨澜:为音乐献身的。
       谭盾:为音乐而来。所以那个时候我排斥女人,排斥所有的欲望,就只有音乐、音乐。到后来过30岁我才发现,音乐就像女人一样,是一种非常非常难得的缘分。如果能够找到很好的女人,我情愿舍去我的音乐,因为太难了。最好是女人找到,音乐也找到,那就是万全其美。
       杨澜:一位来自中央音乐学院你的校友问:“你会看国产电影吗?你感觉比较满意的国产电影的音乐有哪些?”
       谭盾:我特别喜欢国产电影,最近我最喜欢最为之发狂的就是电视《大宅门》的配乐,作者是赵季平。
       杨澜:有一位北京的网友问:“听说你已经年过半百了,你对年龄介意吗?”
       谭盾:我在16岁的时候就开始有年纪的感觉。16岁的时候,我看着二十几岁的小姑娘,总觉得她们老了。我发现我现在还是这样的,看着二十几岁的人我就觉得她们老了,这么大的年纪了还不用功。我看到三十几岁的人,总觉得像大婶、大嫂一样。实际上我自己已经很老了。
       杨澜:你面前就坐着一个大婶。
       谭盾:不不不,杨澜永远年轻。永远持续停留在文化的浪尖上,永远不衰老,能够在文化的浪尖上面持续不断地狂舞、跳跃,这就是一种年轻的表现。
       杨澜:就我个人而言呢,“禅”是一种能够反观自身的智慧和能力。其实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盏智慧之灯,只是我们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被什么点燃。依然年轻的谭盾就不断地在寻找这点燃智慧之灯的火花,为他自己,也为别人。当我们还在津津乐道于《禅宗少林·音乐大典》的时候,他又在考虑如何把古典芭蕾和他的武侠音乐三部曲结合在一起了。看来,在品尝了辣椒巧克力之后,我们又有理由期待一道新的甜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