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奥运会倒计时300天时，郎平甚至还无法确定自己在北京奥运会上的角色。
那时如果和她谈起北京奥运会，她肯定会说：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北京人，2008年在家门口的奥运会，她一定会回来。但是在带领美国女排拿到奥运会入场券之前，她无法确定自己的身份。不过无论是作为美国女排主教练带队来北京比赛，还是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穿梭于赛场间观战，她的心中涌动的同样都是中国人的自豪感。
2007年11月，女排世界杯在日本举行。
开赛前，世界杯组委会组织参赛各队拍集体照。巴西队员正襟危坐，古巴队员满面愁容，只有美国姑娘，一个个精心打扮，化好妆精神饱满地跑下楼拍照。照完合影巴西队要开会，古巴队要看录像，只有美国队队员，在电梯口就用刚学的日语跟郎平说晚安，明天见了。
二
原以为报社派我采访没有中国女排参加的世界杯，不会需要很多稿子，我2007年秋天的日本之行会非常轻松，结果世界杯刚刚进入第五个比赛日，我就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又过于天真了。
这天晚上，美国女排后来居上，战胜了夺冠大热门巴西队，以五场全胜的成绩排名B组第一，与A组五战全胜的意大利队相映成辉。
比赛刚一结束，编辑就给我打来电话：“美国队太棒了，郎平有希望拿冠军啊！明天的报纸，起码得做一个版啊！你做好准备！”
天！又开始了！
我清清楚楚记得开赛第一天，编辑跟我保证过，因为是世界杯比赛第一天，所以要写一个版的稿子。等比赛开始以后，稿量就不会这么大了，再说等美国队跟古巴队、巴西队交手，连着输两场，我想多写他都没有那么多版面给我了！
谁能想到前五场比赛，美国队不仅赢下了该赢的秘鲁队、波兰队和肯尼亚队，还把古巴队和巴西队这两块硬骨头也顽强地啃下来了。因为世界杯是打单循环赛制，所以拿下这两场关键球以后，美国队第一批拿到奥运入场券的希望忽然从相对小变成非常大了。
战胜巴西队的这个晚上，郎平很高兴，不过她感到有些头痛，新闻发布会一结束她就到队医那里要了片止痛药。20年前曾经和郎平一起在美国新墨西哥大学求学的好友美奈子专程从山形县跑来看她，看到郎平吃药，她不禁有些担心。郎平开玩笑说：“别紧张，亲爱的，如果让你来带这么一支没准儿的球队，你也一样会头痛的。”
美国姑娘确实挺没准儿的。
和巴西队的前两局比赛，她们像不会打球一样，巴西队怎么打怎么有，任郎平在场边不停地布置、改变，但是一回到场上，队员们就找不着北，被对手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到了第二局后半段，球场上就听到巴西队主教练吉马良斯得意的唠叨和巴西姑娘张扬的欢呼了。
第三局比赛刚一开始，组委会的新闻官就跑到记者身边，挨个儿询问大家认为今天比赛的最佳运动员是谁，以及想请哪位运动员参加赛后的新闻发布会。这表明大家普遍认为美国队没有抵抗能力了，这就是一场3比0的比赛。
看美国队打成这副惨相，我和同来采访的搜狐记者郭薇完全没有心情参与评选了。前四场比赛，美国队都打得很不错，每一次有新闻官来问，我们都会很配合地在表格里填上一个美国姑娘的名字，等着在新闻发布会上向她们提问。可是眼下，因为支持郎导而支持美国队，却看到场上美国队被打得落花流水，那滋味和看中国女排惨败而对手狂笑时很类似。
但是郎平并没有放弃的意思，她仍然不动声色地调兵遣将，寻找翻盘的可能。那个时候你甚至可以感受到“铁榔头”心里憋着的那股劲。作为世界排坛最知名的教练，郎平在出任美国女排主教练以后，除了当年带队获得大冠军杯赛亚军就鲜有佳绩了。虽然成绩平平的主要原因是美国女排主力队员常年在国外打联赛，郎平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施展，包括这次参加世界杯，她的球队也是临时组建，出征前只在一起集训了四个半天，但是每当一个新的机会出现在眼前，郎平还是想尽己所能把握住。
和巴西队的第三局比赛，在郎平看来就又是一个新的机会。
“当时我确实希望能再搏一下，队员通过两局比赛基本适应了对手的发球和进攻的节奏，我想这个时候我的一些布置或许可以起到作用了。前两局她们都被打傻了，我说什么都是白说。而且在第三局上场前，我刺激了她们一下，我说你们以为现在打的是谁？是巴西队！人家是世界上最全面最强大的球队，你们被她们打成这样有什么可郁闷的？你们不是从来都很快乐吗？那现在就快乐起来，赢她们一分咱们就赚一分，争取多赢她们几分！”
赛后回到房间，郎平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她当时指挥战斗时的心态。
她说她把前几场表现一直很出色的副攻斯科特、主攻恩纳马尼都换下来，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看看还有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当时我想这帮姑娘不是东方不亮西方亮吗？那我就试试，看谁能打得出来！”话虽如此，其实郎平换人之前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老将斯科特在和巴西队的比赛中发挥失常，这个问题郎平赛前就估计到了。她曾经在聊天中提起过斯科特正在巴西的俱乐部打球，对方对她的球路非常熟悉，很可能到比赛中她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郎平还是决定派斯科特先发，试探一下对手的情况。结果巴西队果然是有备而来，斯科特的线路完全在对手的掌握之中。
第三局一开始，郎平换上了年轻的副攻琼斯，这个初来乍到的女孩从来没在国家队打过主力，对手对她不了解。兴奋型的主攻格拉斯脚伤初愈，但是想到她是个场面越大越有表现欲望的运动员，再加上她的发球确实有特点，郎平用她替下了进攻不利的恩纳马尼。
而从第三局起，球场上的变化就向着有利于郎平的方向发展了。美国姑娘适应了对手，找到感觉了，郎平的战术布置就起作用了。她们不再害怕对手的强发球，连拦对方的强攻也找到节奏了。之后的事情，完全进入郎平对比赛的设计：哈尼芙的高点强攻成了美国队致胜的法宝。
就在和巴西队比赛前的热身训练时，郎平曾把哈尼芙叫到一边告诉她：一会儿的比赛，你要做好充分准备，二传会有很多高球给你，你要尽可能打好！
赛后技术统计显示，在这场比赛中，哈尼芙一共拿下26分，其中进攻24分，拦网1分，成了名副其实的“得分王”。
年轻的副攻琼斯和主攻格拉斯也不负郎平期望，确实起到了奇兵的作用。自从琼斯替下斯科特，巴西队此前表现异常神勇的副攻法比亚娜进攻受到了限制，几个坏球打下来就彻底没了脾气。格拉斯的奇怪发球破坏了巴西人引以为自豪的稳定一传。她与恩纳马尼节奏完全不同的进攻频频穿过巴西队的防线。
美国姑娘越战越勇，巴西队则像得了传染病。法比亚娜屡屡被拦以后不敢再发力扣杀，另一个副攻1号瓦伦斯卡干脆被主教练换下，两个主攻12号杰奎琳、4号葆拉先后哑火了，紧接着灵气十足的接应二传13号谢拉也彻底“歇了”。
和巴西队比赛前，郎平曾经说巴西队的可怕之处在于这支球队除了二传，有五个进攻点，让人防不胜防，但是在这场比赛的后三局，巴西队的五个进攻点被经郎平指点的美国姑娘逐一封杀。
比赛结束后，哈尼芙兴奋地说：“这是一场伟大的胜利，我们五年没有打赢过巴西队了。”
郎平站在场边，和队员挨个儿击掌，哈尼芙走到郎平面前时，情不自禁地给了主教练一个大大的拥抱。
在参加世界杯的这支美国队里，哈尼芙应该算是跟随郎平征战时间最长的球员了，她们在一起经历了美国女排在2004年雅典奥运会后平庸的两年，但是哈尼芙说，自己这两年没有白过，郎平教会她很多东西。
2006年世锦赛前曾经在关键时刻进队救火的二传阿莫也难以掩饰内心的兴奋，她挥着拳头大喊，宣泄心中的豪迈。新闻发布会说到关键处，她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这场胜利带给她的快乐，情急之下她做了一个非常幸福的表情，赢得全场笑声。
跟随美国女排采访三年，我和阿莫见面数十次，她很有礼貌，但是我很少看到她笑。这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了酷阿莫的另一面。
见阿莫笑得开心，坐在一旁的郎平拍拍她，表示祝贺和鼓励。很多人不知道，在这两个女人之间，存在着太多的理解。阿莫的丈夫是美国派往伊拉克的士兵，两人聚少离多，阿莫每次到国家队还要把孩子送到夏威夷的母亲家里。2007年夏天阿莫的丈夫休假返回美国，郎平在二传缺人的情况下还是给阿莫放了假。后来美国队出征中北美锦标赛，那么关键的时候，全队仅有四天赛前集训时间，但是在出征前的周六，郎平还是牺牲了一次全队合练给主二传阿莫放了假，让她能和即将出征的爱人再团聚一下，也可以安排时间把孩子送回夏威夷老家。
美国人可能不明白什么是“投桃报李”，但是他们懂得以心换心。
过去三年，郎平以她坦荡的胸怀、真诚的为人和出色的能力赢得了队员的信任和尊敬，所以到了争抢奥运会入场券的关键时刻，她终于组成带队三年来阵容最整齐的一支美国国家队。平日里的感情交流，也终于幻化成球场上无穷的战斗力，在最需要成绩的时候，球队呈现“爆发”之势。
从球场返回酒店的大客车上，郎平的一个朋友打电话给她，说她夺冠在望了，郎平听后莞尔一笑：“作为我的球迷，你这样的心态可就不对了啊！丢人了啊！比赛还有多一半呢，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呢？”
三
世界杯确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跟随美国女排一路从浜松三连胜到仙台两连胜再到熊本三连胜，最终杀到决赛地名古屋。随着郎导带队一路高歌猛进，美国女排成了赢得八连胜的夺冠大热门，我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疲惫并快乐着的生活，习惯了每周三期报纸，每期至少写一个版的稿子。
决赛前12支球队的主教练济济一堂，作为其中唯一的女性主教练，球队的成绩又最为突出，郎平成了名副其实的焦点人物。我和郭薇——仅有的两个在场的中国记者——也得以享受到郎导带来的这份荣光。
英俊的国际排联新闻官对郎平满怀景仰，在请郎平发言之前，他特意说了这样一段让我们中国人听着非常受用的开场白——
“因为作为明年奥运会的东道主，中国女排没有参加这次大赛，所以很遗憾这一届的世界杯上没有奥运会冠军中国女排的身影。不过在我们的行列中还有一个中国人，她也是参赛12支球队主教练中唯一的女性，她就是担任美国女排主教练的郎平。”
台上台下，大家纷纷把掌声送给郎平。
郎平一如既往保持绝对低调，虽然2007年已经是郎平旅美生活的第20年，但是她的思维仍然是纯中国式的内敛和谨慎。
“世界杯对我来说意义确实不一样，你看这个小吉祥物今年都30岁了，我第一次参加世界杯的时候，它才4岁。26年来，我曾经作为中国队队员、中国队主教练来过世界杯，现在作为美国队主教练又来了，我对这个比赛太了解了，笑到最后真是不容易。”
应该说在那个时候，郎平已经在考虑如何能笑到最后了。
到了名古屋，她就说过最后三场球必须要赢一场，才能确保前三名。
但是后面三个对手都不好对付，在比赛还没有结束，奥运会的入场券还没到手时，一丁点的疏忽都有功亏一篑的危险。特别是带领状态起伏很大的美国队，更不能高兴得太早。
“咱们中国有句老话，笑到最后笑得最好，现在还没实现目标呢，当然笑不出来了。再说咱们想问题比她们美国人细致，很多问题考虑在她们前面了，知道前面有那么多困难，就想着怎么去克服呢。这个时候，可不是盲目乐观的时候。”郎导说这话时一脸严肃。
三年采访美国女排征战世界大赛，这一次明显是郎导最严肃的一次。
“如果您接下来再连赢三场就是冠军啦！”我鼓励郎导。
“多废话啊！我也想呢！”郎导用她的京味普通话逗乐儿，“但是现在这个时候，只能看近处，不能往远看，看得太远容易犯晕。”
“Here we go！”“Fighting！”“Come on！USA！”（加油！战斗！美国队！)
名古屋决战前的最后一堂训练课，在美国姑娘的激情叫喊声中结束了。回到酒店，郎平又给队员们放假了。
“名古屋站提供给球队的饭不好吃，我让队员们都到附近的商店买点儿自己喜欢的吃食，放松放松心情。我们这样的球队，必须得由好心情带动，超水平发挥才能赢球。”
带美国女排三年，总结美国姑娘的特点，郎平句句点睛。
但是郎平自己哪儿也不想去，她说世界杯比到这个时候，对体力也是考验，她一到晚上困得眼皮都快粘上了。
过去11天，她带着队员每天上午训练，下午或是晚上比赛，比赛回来再看下一个对手的录像，第二天又是上午训练，下午或晚上比赛。这样一天压一天地过日子，总会觉得一天的时间过得特别快。好不容易完成一天的工作，回到房间倒头就想睡。
那些天她总是念叨，就盼着比赛赶快结束，好美美地补上一觉。
四
两天后，在率队战胜东道主日本队后，美国队终于如愿以偿，稳获世界杯前三名，第一批拿到了北京奥运会的入场券。
去新闻发布厅的路上，郎平神采奕奕，谈笑风生，我问郎导还困不困，她乐了：“是呀！奇怪！前些天我每天困得眼皮都快粘上了，现在终于可以睡个踏实觉了，可我怎么不觉得累了？”
那一天，郎导开心得像个孩子。
在新闻发布会上，有国外记者问到她对明年将带领美国女排回家乡打奥运会有什么感想，坐在第一排的我竟然发现她有些激动，而且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出现停顿。
过去三年来，数十次看到新闻发布会上郎导用英语流利发言，不卑不亢、十分大气地回答各路记者的提问，这是第一次，她的情绪有些波动，尽管她很快稳定住自己，寻找到最合适的词来表达内心感受。
“我带另外一支国家队回家乡参加奥运会，我相信我的同胞会为我感到骄傲。我也相信明年夏天在北京，美国女排会是除中国女排之外得到中国观众掌声最多的球队！”
郎导的回答，引来全场官员和记者经久不息的掌声。
她曾是最出色的排球女将，如今是最具影响力的国际级教练。在作为运动员、本国国家队主教练两度参加奥运会，获得一枚金牌和一枚银牌之后，又将带领一支外国队第三次角逐奥运，这样一段传奇由一个生在北京的中国女性来书写，无疑更生动，也更引人注目。
那是世界杯上最令人难忘的一次新闻发布会。
郎平和相熟的官员、记者挨个儿握手，边打招呼边往新闻发布厅门口走，她的助理苏就站在门外等她。苏是郎平在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时的对手，当时苏是美国队的接应二传，专门拦主攻手郎平的扣球，当年隔网而立的对手，如今是默契的搭档。
苏神秘地趴在郎平耳边说：“队员在等你。”
郎平无奈地笑着问：“她们又有什么新问题了？”
苏诡异一笑，没回答，于是两个人一起走向美国队休息室。
让郎平没想到的是，这回队员不是找她谈心，而是等她一起喝庆功酒。
郎平刚一推门，就看到休息室的大长桌上摆满了香槟酒，她的队员正在快乐地唱着跳着喊着：“我们胜利了！”
抢先拿到北京奥运会的入场券，对于美国女排来说绝对是一个惊喜。
而这惊喜，大家公认是郎平一手制造。
和日本队比赛之前，郎平对哈尼芙说：“你今天必须要上场，如果你的肩感觉还不好，你可以打封闭以后上场。”
在美国队执教三年，她几乎从未用这种口气给队员提过要求，毕竟美国女排不是中国女排，队员有充分的自由去选择上场还是不上场，当然郎平还是要晓之以理的：“你想想，如果我们功亏一篑，世界杯打完，过几天你还要回来打中北美资格赛，长痛不如短痛，我们咬咬牙顶过这场比赛就算完成任务了。”
赛前准备会上，郎平跟全体队员说：“漫长的世界杯还有最后两场球，我们再赢一场就能拿到入场券了。”队员们都明白形势，前一天输给塞尔维亚队之后，夺冠的主动权已经不在自己手里了，但是想去明年奥运会，就必须拿下日本队。
这天郎平五点钟就起床了，因为前一天输球后和队员留在现场观看了日本队和古巴队的比赛，回到酒店又开了会，郎平自己研究和日本队的比赛方案到一半，就实在困得不行了，只好第二天早起加班。
“我得赶在训练之前把轮次对好，训练时再带队员演练一遍。”美国队两年没和日本队交过手，郎平最担心自己的球队面对亚洲球队的快速多变摸不着方向，所以针对这一场比赛的准备应该是最充分的。
赛前准备会，世界杯前刚刚归队的明星球员汤姆主动给大家做动员，可是她说：“今天这场球，你们必须要努力！”郎平一听忙请汤姆暂停：“汤姆，不是‘你们’，是‘我们’！”
日本队和美国队的比赛进入到第三局，三年前请郎平担任美国女排主教练的美国排协主席比尔风尘仆仆赶到比赛馆。他只坐在场外的技术统计席等待了20分钟，就迎来了美国女排赢得第一批奥运会入场券的好消息。
比赛刚一结束，比尔就上前拥抱了郎平，郎平和比尔打趣说：“你来得真是时候，没看到我们受煎熬的样子，明天比完了请我们吃饭啊！”比尔欣然同意，他和郎平说定，第二天闭幕式后，他做东为全队庆功。
领队凯瑞、助理教练李勇、苏、戴安娜、汤姆以及队医侯、艾默瑞都来拥抱郎平，美国姑娘则欢快地在场地中间围成一个圈跳舞。
这个晚上，郎平和她的美国女排开心的理由都是一个，用她们的话说就是：明年夏天，我们去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