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3年11月22日,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携夫人杰奎琳前往得克萨斯州达拉斯市,为竞选连任向选民作演讲。之前他和夫人在感情上产生了一些矛盾,达拉斯之行是他们修复情感之旅。美国作家弗朗西斯科用其生花妙笔记叙了杰奎琳见证的肯尼迪遇刺经过。
杰克(肯尼迪的爱称)要我陪同他去达拉斯参加竞选连任的活动。对现在的我而言,无论杰克要求我为他做什么,我都会非常乐意地去做。
一切都那么遂心,经历了那么多风波,事情正朝着梦寐以求的方向发展。喜悦化作了无限的动力,我迫不及待地要去跟选民们握手,去展示我的亲和力了。为了杰克成功连任,我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洗完澡,我裹上毛巾回到卧室。空着的那张床上,今天要穿的衣服已整整齐齐放好。海军衬衫、手袋、鞋子、粉红色香奈尔套装,还有一顶呢帽。他最喜欢我的这套装束——是他亲自为这次旅行选定的。
杰克快步走了进来,跟我一样情绪高昂。他拉开窗帘,观察着街上的情形。“瞧这人山人海!他们都爱我们。”
我上前抱着他,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投向街上的人群。男人们大都戴一顶奶油色的高筒帽。一样东西在我脑海里一闪:墓地里的大理石墓碑,这跟我欢快的心境大相抵触。我使劲眨眨眼,幻象消失了。眼前只有情绪激昂的人海,他们喝着咖啡,挥舞着标语牌,迫不及待地等着听总统的演讲。
我洗澡时,玛丽·加拉赫尔用盘子送来了早餐和报纸。我翻开《达拉斯晨报》,发现约翰·伯奇的政治广告占了一整版,以露骨的威胁的语气,像致悼词似地罗列了杰克的种种“罪状”。从向共产主义武装出售食品一直说到监禁和饿死成千上万古巴人。我的双手颤抖起来。我当然知道杰克在达拉斯有敌人,但没料到情况会有如此严重。“他们哪儿来的这么深的仇恨?”我问。
杰克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像被人揭穿了谎言似的。“咱们今天要去的地方可是个不好啃的硬骨头,杰基(杰奎琳的小名)。不过别担心。有你在我身边,他们会像雪人一样瞬间融化。”
“这么糟糕的情况,你事先就知道吧?”我尽量不让我的语气含有责怪的意味。
“有几个人提醒过我。”他不太情愿地承认。
“都有哪些人?求你告诉我,杰克。”
他又习惯性地用指甲敲打着门牙:“达拉斯的民主党全国委员会委员拜伦·斯克尔顿。他写了封信给博比,劝我们别来达拉斯。”
“还有谁?”
“还有……沃尔特·詹金斯——他是得克萨斯人,约翰逊的左右手。还有阿德莱·史蒂文森、康纳利州长、阿肯色州参议员富布赖特。比利·格雷厄姆也早就警告过要我们别来,他说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还有达拉斯警察局局长。”
“噢,杰克!”我两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我简直陷入了胆小鬼们的重重包围。要是别人胆小你也跟着害怕,这人就别活了。”
一股寒流沿着我的脊柱直往上蹿。想起我们乘船进入鲨鱼出没的水域,杰克二话不说,脱了衣服便跳下去,他的兄弟伙伴们见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跟着往下跳。“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我问。
“别担心。休斯敦和圣安东尼奥的人都爱戴我们。不记得昨晚我们到达时的情景啦?他们激动得都快疯了。别担心。达拉斯人同样也会爱我们的。”
他一连说了三个“别担心”,可我怎么能不担心?对于此行的目的,他们是这样跟我解释的:达拉斯民主党内部,倾向保守的康纳利州长和思想解放的雅鲍罗参议员一贯不和,我们是专为替他们斡旋而来的。但现在我对此不得不表示怀疑了。“我们到底是为何而来,杰克?”
“如果谁有充足理由恨我,我不会介意。但我无法容忍任何人因为无知而恨我。我们必须把这一部分人争取过来。”他冲我一笑:“你——你得帮我争取他们。”
“我尽力而为吧。”我实在热情不起来。
“你会大受欢迎的,等着瞧吧。”他把我拥入怀中,吻着我,“没有你我不可能成功,杰基。明白吗?”
忧心忡忡地,我点了点头。
“现在,乖乖听话,快去穿衣打扮。”
11点57分,空军一号在达拉斯拉菲尔德机场着陆。下机前,杰克对我耳语道:“作秀的时间到了,杰基。”他用嘴唇轻轻擦着我的耳廓,令我欲望顿生。我翕了翕鼻孔——示意他此刻不是做爱的好时候。我俩都大笑起来。我迈上自动舷梯,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杰基!杰基!杰基!”有人献上一大束红玫瑰。不是得克萨斯的代表色黄色,而是红色,象征爱的颜色。
我满心舒畅,笑容可掬。我能做到,真的能。我能做好杰克竞选的后盾。我能无所畏忌地向选民们敞开心扉。为了他们,为了杰克,我无所不能。
是命运安排我俩来到了这里。
缅因大街,达拉斯。烈日当空。建筑物的窗玻璃和凯迪拉克车身反射的阳光令人头晕目眩。粉红色套装有点儿紧,我浑身汗淋淋的。街两边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他们身着节日的盛装,有的让孩子骑在肩头,激动地挥手呼喊——“快看,他们来啦!杰克和杰基!”

我在想,是什么原因使他们如此热情地想要来看看总统和总统夫人呢?尽管他们也知道,跑这一趟,能看到的不过是豪华的车队、一脸严肃的秘密特工,即使有幸瞟到一眼,也不过是一个粉红色的影子而已,就像在密密的灌木丛中一闪而过的火烈鸟的身影。但他们还是来了,笑着叫着,拍着快照,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泪流满面。瞧着这阵势我不由得有点儿心虚。他们既能在这里挥手欢呼,同样也能仇恨诅咒。
凯迪拉克在街口右转,再左转。杰克握住我的手,轻轻捏着我的手指。他笑着,红光满面。他对我说着什么,但声音被护卫摩托的噪音和人群的欢呼淹没了,虽然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但从他的眼神里我读到了歉意、快意与爱意。我突然意识到,这才是我一直在苦苦等待的杰克,我的等待自新婚之日开始、在每次做爱之后、在我们抱着孩子漫步海滩之时。
他的美让我心醉。棕色的眸子、方方的下巴、眼角的鱼尾纹、光洁的额头。
啊,他是我的丈夫。
突然一声脆响,像是汽车发动机逆火的声音,我的眼前蒙上了一层红雾。紧接着又是两响,杰克的身子像提线木偶似地一弹而起,又跌落在坐位上。他的脑浆迸溅到我的腿上,鲜血混杂着碎骨和肌肉组织喷射到我身上。
杰克望着我,伸手捂着额头,表情错愕,似乎他只是觉得有点儿轻微的头疼。
恐怖犹如巨浪袭倒了我。他们要把我们全都杀死,一切都将结束。黑帮将把我们撕碎,将我们生吞活剥。我手里抓着杰克的脑髓,他已经去了。我拼命爬过去抓住车门把手,我必须出去。他们要把我们全都杀死,我必须自救。
车子猛地一震,刹住了。
我的脸撞在灼热的金属上,火辣辣地疼。有人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摁回车里。一个蓝衣特工扑到我身上,我闻到一股香水味。这些秘密特工们为什么总爱用古龙水?我挣扎着,双脚乱踢,想把他推开。我把杰克紧紧抱进怀里。
我轻轻摇动着杰克。我在这儿,杰克。从眼角余光我瞟见许多人在跑来跑去,最后变成一片模糊。我们把一切都给了他们,而他们竟如此对待我们。我搂着杰克,心想这样他会舒服一些,末日来临,但我跟你在一起,杰克。我爱你,杰克。
末日来临,痛苦远未结束。到了医院,我被穿白大褂的男人们包围,他们试图掰开我的手。“你们甭想把他从我这儿夺走!”我尖叫着。我跟在轮床后面奔跑,轮子碾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吱吱声。我感觉我和杰克之间有一条纽带——我几乎看见了它,就1米长,像脐带一样闪着白色的亮光。他被推进了手术室,但那纽带仍紧紧连接着我俩,我不会让任何力量把他夺走。我必须守着他。
医生们风风火火地忙碌着,试图让他已停跳的心脏重新搏动。我想告诉他们不必徒劳了,但我知道,他们需要这么做,不是为杰克,而是为他们自己。他们需要表现奉献精神,需要走完必须的过场。
结实的纽带变得越来越弱。终于,我抓不住他了。
他们拉过一张被单盖住了他的躯体。他的一双赤脚露在外面,毫无血色。我吻吻他的脚,把被单揭开。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安静,赤裸裸来,赤裸裸去,他再也不需要任何衣装了。我吻他的嘴、他的眼、他的胸膛、他的额头,我一遍又一遍地吻他,欲望在体内升腾,我要再跟他做一次爱,只要我们做爱,也许他就可以回到我身边。
我听见杰克的声音——见鬼,杰基,我都死啦!
一个特工用力摁摁我的肩膀,那是安抚,是提醒,提醒我不要失态。
我直起腰,朝后退了退。杰克大瞪着的眼里似乎含着同情,似乎有话要对我说。他在告诉我:想想我们的孩子。
我褪下结婚戒指,戴在他的小手指上,吻吻他的手心。
“肯尼迪夫人,总统的遗体要运走,需要做些准备,请您去外面等着好吗?”一个蓝衣特工扶着我,带我去到大厅。记者、医生、白宫官员在我面前来去匆匆,但我看到的只是朦胧的身影,听到的只是模模糊糊的声音。
我独自坐在这里,仿佛隐身了似的。就像被通了电,我浑身哆嗦。泪水涌出眼眶,但我没哭出声。奇怪的是,我的呼吸依然节奏平稳。
突然间,我仿佛从自己的躯体里游离了出去,我看着这个衣服上溅满鲜血的女人,她目光空洞地望着门外,泪流满面。我自由了,我暗忖道,我可以随他而去。我四下瞅瞅,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我离开了我的躯体。他们都忙忙碌碌,干着各自该干的事情。是啊,何不随他而去?但我动弹不了,有一种力量在制止我。把孩子照顾好——是杰克在叮嘱我。
眼前尽是晃动的面孔,我却一个都认不出。他们扶着我,我扶着铜棺,朝医院外走去。
在拉菲尔德机场,男人们个个都表现得就像是烈士遗孤,准备奔赴沙场。他们都一副重任在肩的样子,为一个个重大问题争论不休——遗体如何处理?是等待达拉斯方面做尸检还是马上运回华盛顿?临时总统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宣誓继任……这是两个阵营的对抗——肯尼迪阵营对约翰逊阵营。
他们的一致之处在于都惊慌失措,唯恐暗杀的枪声会再度响起。
我一言不发,听凭他们装出一副很负责任的样子。这也是他们的需要,正如刚才那些医生发疯似地给已死的总统输血。
空军一号。约翰逊请我在他的接任仪式上站在他身边。我就像个联邦法官似地站在那儿,看着他把手放在杰克的《圣经》上宣誓。这本《圣经》是他们刚在飞机上找到的。机舱里热得要命,只能容纳八个人的机舱竟挤下了三十人。我气都喘不过来了,就像喝醉酒的人却又不得不装做清醒,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致跌倒。
约翰逊以他惯有的懒洋洋的语调背诵誓言:“我庄严宣誓,我将忠实履行美利坚合众国总统的职责……”
一架喷气式飞机从头顶飞过,我不由思忖,地球并没有停止转动,过不了一会儿那架飞机的舱门就将打开,旅客们将鱼贯而出,同他们的亲人相聚,生活仍将继续。
“……上帝,请帮助我。”约翰逊拥吻了他的夫人,又来拥抱我。我本能地伸手护住胸脯,轻轻将他推开。此时此刻,这样的举动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容忍的。
约翰逊下令空军一号起飞。
我独自走到后舱跟杰克待在一起。
飞机呼啸着越升越高,气温也越来越低。
肯·奥唐纳、戴夫·鲍尔斯、拉里·奥布莱恩和戈弗雷·麦克休——全都是杰克的密友——也来到后舱,他们喝着威士忌,说些缅怀的话,开始了爱尔兰式的守丧。我听着他们的交谈,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我趴在棺材上。棺材冰凉冰凉的,做工十分考究。我突然感觉仿佛置身教堂,男人们在喃喃低语,灯光暗淡,空气凉爽,飞机发动机的喧嚣仿佛是远远传来的钟声。
你在哪里,杰克?你为何走得如此匆忙?我把耳朵贴在棺材上。他在悄悄对我诉说着什么,我尖起耳朵,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恍惚之间我又回到那片海滨的绿茵,杰克、卡罗琳、约翰,一家子都在。杰克穿着一件白衬衫,没扣纽扣。他侧躺在地上,告诉约翰说他听见了小草生长的声音。两个孩子一听,争先恐后地把耳朵贴在草坪上。“我听见了!我听见了!”约翰兴奋地嚷嚷。卡罗琳疑惑片刻,也跟着大叫起来:“我也听见啦!”全家人都开怀大笑,因为人人都知道其实什么也没听见,但那种想要互相分享体验的欲望令我感动,正是这种欲望使我们融为一体,成为名副其实的一家人。
你在哪儿,杰克?最让我想不通的是,眼看我俩之间多年的隔阂就要打破,我们的关系正发展良好,结果却功败垂成。也许是我俩都太过相像了。也许两个人永远都做不到真正的相互了解。在失去帕特里克后我曾以为我俩已相互拥有,有那么短暂的一段我们真的做到了,我们甚至感觉已深入到了对方的内心。结果却是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也许这就跟我们了解上帝一样——我们穷尽一生,最多也只能是以管窥豹。
你在哪儿,杰克?从第一眼见到你开始,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我,驱使我答应嫁给你,让我愿与你长相厮守。我总认为有朝一日我会找到你。而现在,你却去了。
飞机怒啸着。我倚着棺材,不知今后的路该如何走下去。
18点,飞机在安德鲁斯空军基地徐徐降落。
门一开,博比便冲进机舱,一面拨开约翰逊的手下,一面叫着我的名字,就像个在火车站走丢了的孩子。“杰基!杰基在哪儿?”他抓住我的肩膀,瞟一眼我满是血迹的衣服,就像被人猛戳了一刀似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号叫。
我知道,博比这一辈子再也恢复不过来了。
我从来就认为。博比就像查理·卓别林扮演的大独裁者,自以为是地到处发号施令,却没人买他的账,现在他总算明白过来,其实从来就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今后更不会有,因为他拥有的那一点点有限的权力已随着杰克一去不复返了。
他把我抓得那么紧,完全没注意把我弄疼了,他拉着我朝出口走去,就像抓在手里的是一根救命稻草。透过他貌似坚强的外表,我看出他因恐惧而战栗不止。
我救不了他,我只能救我自己,还有我的孩子们。
我终于得到了清静,摆脱了记者的包围,也摆脱了平常老围着我转的人,他们害怕丢下我一个人,其实是在为他们自己害怕——怕我也会永远地离他们而去。
我走进浴室,脱掉血衣。在脱长袜时,因为干涸的血黏结得太紧,把腿上的皮都撕破了一块。我让外衣滑落地上——粉红色上布满一团团褐色斑块,它让我想起了杰克颈部跳动的血管。
我不知该怎样处理这身衣物。我不敢把它们交给女佣,害怕她们不会把它们烧掉,而是藏匿起来,若干年后拿到索斯比拍卖行去发一笔小财。我想把它们埋掉,可是埋哪儿呢?玫瑰园?我仿佛看见自己趁着黑夜躲过特工的监视——手提铁铲,拎着装在购物袋里的血衣——跪在玫瑰丛间挖坑,身上被玫瑰刺刺得火辣辣疼,就像一个杀人凶手。不行,这主意太糟糕了。
跨进浴盆,水立刻就变红了。热水一泡,肌肉变得松弛了一些。我坐在水里,浑身麻木,感觉就像是别人的手在洗我的胳膊、大腿和胸脯。我意识到这是我最后一次接触杰克——他的血迹,而且意识到,这是一种倒错的交流。我的身躯,杰克的血。尝尝我的血的味道,以此把我铭记在心。
我想起杰克住院时我用海绵替他擦洗身子的情景。不知他们在把他放进棺材前有没有为他擦洗。
我往身上涂着浴液,想像我这是在给杰克洗澡,洗他的腿,他的手臂,还有他的胸膛,而他则上上下下抚摸着我。我意识到我俩永远也不能做爱了。
现在你可以放声痛哭了,我对自己说,可是却欲哭无泪。于是我想起,“黑杰克”去世时我也没能哭出来。父亲躺在病床上,弥留之际要医生叫我去。我不知道他患的是肝癌,还跟珍妮特一起庆祝我的生日,珍妮特也认为他这是在借自己的病向我们乞怜,想引起我们对他的关注,没过多久我便接到电话说他去世了,临终前一直喊着我的名字,而我却不在他跟前,没有给他送终。在他的暮年我抛弃了他,任他贫病交加,以酒浇愁,在孤独潦倒之中辞别人世。
我没流泪,在圣帕特里克教堂为他筹办了丧礼。我没流泪,在他的棺材周围摆上黄色雏菊和文学士徽章。我没流泪,上门找到他的最后一个情妇,索要“黑杰克”的照片。他希望临终时我能守在他身边,而我却正跟母亲一起在吃着黄瓜三明治。我只想记住早先的那个“黑杰克”,那个爱撒点儿小谎的、总是快快活活的花花公子。所以我总是离他远远的。我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
思绪又回到达拉斯,我眼前浮现出杰克那张失去生命的脸,那双茫然大瞪着的眼睛。同情心,杰基——他留给我的最后的警言。我对“黑杰克”的同情心哪儿去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一任泪水尽情地流淌,溶入了杰克鲜血的水中。我没有付出足够的爱,对我的父亲,对我的丈夫。在我有机会爱他们的时候,我却不知珍惜。
我止不住浑身颤抖。
响起了敲门声。
“妈妈!”
是卡罗琳。不能让她看到我这副模样。“稍等一下,甜心。”我迅速放掉浴盆里的水,用毛巾盖住血衣,穿上棉绒浴袍。
我把门拉开,卡罗琳身穿睡衣,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她怀里抱着玩偶袋鼠,那是约翰的最爱,我知道卡罗琳也很爱这个玩具,但她生性善良,不跟弟弟相争,只是趁弟弟睡熟了才借来玩玩。
我蹲下来,她伸出双手捧住我的脸,跟他爸爸惯爱的动作一模一样。“别哭,妈妈。我会照顾你的。”
我试着在杰克的床上过夜,暗自恼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坚持每天用过之后都要换洗床上用品。现在,我再也找不到他的气味了。他的背影,他的体温,都不复存在了。
我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我下床去到我的化妆间,到处摆满点燃的蜡烛,在沙发上躺下,拉过一张豹皮盖住下半身。墙上挂着我们一家人的照片——有骑马的、航海的、在圣诞树下逗着爱犬玩儿的。在闪烁的烛光下,照片上的人那么鲜活,仿佛都动了起来。
杰克离开我已经三十六个小时了,我开始意识到自己负有虽然痛苦但却解脱不了的责任,我的生活还得继续。独自一个。
我拿出纸笔给杰克写信。琢磨半晌想不出一个字。终于,我还是动笔了。
委屈与愤怒如泄闸的洪水奔涌而出,伤心的泪水尽情流淌。“懦夫!”我写道,我要痛骂他一顿,骂他毁了我们这个家,骂他宁可“殉难”也不愿正视危险的存在。我骂他的冥顽不灵。“那么多人警告过你,你怎么就充耳不闻!”我骂他的残忍。“你竟敢扔下我!扔下我们的孩子!”我痛痛快快地写,写得手都抽筋了,直到把积压了10年的怒火与委屈发泄得干干净净。
然后,我把它撕碎,烧掉。我点燃一支香烟,铺开另一张信纸,写道:
我亲爱的杰克:
我再不能像爱你那样去爱任何人了。回想我们在斯科岛,全家人坐在一起看海,身心被爱所拥抱——我俩相爱,爱孩子、爱大海、爱海滩、爱日落。我感到自己是那么完整。那样的快乐我永远不会再有了。
10年里你教会了我那么多东西——你教我在逆境中要保持耐心、责任感和幽默感——更重要的是,你教我要博爱。我担心的是,只怕我的博爱已经随同你死去,杰克。仇恨腐蚀着我的心——我真害怕它再也难以康复。
保佑我们,杰克——尤其是要保佑你的孩子,约翰和卡罗琳。
永远爱你的
杰基
星期天早上,带着这封信,还有卡罗琳和约翰写给他们父亲的信,我和博比溜进东厅。守灵卫队肃立在棺材旁。我们打开棺材,把信折叠好放进去。卫士们看在眼里,没有干涉。我把杰克最喜欢的一对衬衫袖的链扣和一件贝雕放在他的胸前。博比献上的是一枚PT-109鱼雷艇造型的领带夹和一支银制玫瑰。
人家说人死后毛发和指甲会继续生长。我用手指揉着他的头发,感觉他的某些部分依然活着。一位卫士出去了片刻,拿回一把剪刀交给博比。博比剪下杰克的一束头发给我时,我觉得有什么东西离我而去,那是杰克的灵魂,它摆脱拘束,获得了自由。直到这时,我才第一次真正地感觉到杰克走了。
我拉开卡罗琳房间的窗帘朝下望去,只见街对过的拉斐特公园静静地站着好几百人。我认出一些熟识的面孔——法官、国会议员,还有杰克的一些朋友。
为他的死而哀悼的人原来不止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