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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点]人的生命重于一切
作者:钱理群

《中外书摘》 2008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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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抗灾,最为响亮、最激动人心,也最具有凝聚力的口号,大概就是“人的生命重于一切”。这里,实际上是提出了一个“生命至上”的理念,强调的是人的生命价值的至高性与普适性。
       所谓“至高性”,就是认定人的生命的价值具有绝对性,它高于一切价值,它本身就是目的,而不是手段,一切与之相违背的价值,都应该受到置疑。
       人的生命至上,同时是一个“普适性”的观念。我们知道,人是分为群体的,不同地位、出身、经历,不同文化、教育背景,不同信仰,不同国家、民族,不同利益的人的群体,共在同一块土地、同一个地球,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矛盾冲突,是必然的;而要真正和谐相处,就必须有一个“最大公约数”,取得公认共通的价值。这次震灾中的全国、全世界的同一条心,启示我们:这样的普世价值,就是人的生命至上性。这也是我们大家共同的体会和体验:救助每一个遇难者的生命,在这一目标面前,原来存在的所有的分歧、论争、利害冲突,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因此,通过这次救灾,我们应该毫不含糊地将“敬畏和尊重生命”(也包括大自然的生命)作为一个基本的价值。普适性的价值确立下来,如一位作者所说,它应该成为我们共同的“信仰”(浙江会计师舒圣祥:《活下去,是有种信念》,载2008年5月17日《中国青年报》),并融入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生命是美丽的,活着真好”,应该成为我们每一个人,特别是年青人的基本的、稳定的、不可怀疑、不能动摇的信念:前一段时间曾经出现的年青人厌世、轻生的悲剧,再也不能发生了。
       “生命至上”,这是一个总概念。它其实有着非常丰富的内涵,需要作更深入的讨论和分析。根据在这次救灾中的观察、体验和思考,我觉得它至少有八个层面的意思。
       首先,我们讲的“生命”,是有明确的指向的,就是具体的、一个一个的“生命个体”。到我写作本文时为止,我们从废墟里救出的六千条生命,是一个一个地救出的;我们说:“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指的也是一个一个的具体的生命;我们说“为人的生命负责”,其含义也是明确的,就是为“每一个个体生命负责”。这在救灾中好像是一个不言而喻的常识,但却有非同小可的意义。因为在中国传统观念中,是很少强调“个体的人”的,我们更重视的是家庭的人、社会的人、国家的人,这当然自有它的意义和价值,但它也容易造成对个体生命的意义、价值和权利的忽视和压抑。所谓“敬畏生命,关爱和尊重生命”,就是“敬畏个体生命”,它是必须落实为对每一个个体生命、每一个公民的尊重、关爱,和具体服务的。不仅治国如此,我们每一个人对人的爱也必须落实为对一个个具体的人的具体帮助。
       第二,关爱每一个生命,同时就意味着承认每一个生命都是“平等”的。这一次救灾的一个最大特点,就是完全打破了原来的等级观念,即所谓“在灾难面前人人平等”。不分贵贱贫富,不分职务高低,不分官员平民,我们一起受难,互助互救,共度艰难,共同承担生命的艰险,也共享生命的意义和欢乐。如论者所说:“生命的宝贵不因包含身份、地位在内的一切差异而区分,所有的生命都同等宝贵。”(舒圣祥:《活下去,是有种信念》)这样的“生命平等”的意识也应该成为一个基本价值理念,并成为我们追求社会公正与平等的基本依据。
       第三,给最危急、最困难的,也就是最需要帮助的人以最及时的救助,这是这次救灾不言而喻的基本原则,它其实也是有着普遍意义的,就是我们关爱生命,首先是关爱弱者的生命,这也是五四时期的先驱者所提出的“弱者、幼者本位”的观念。
       能不能把“亏什么不能亏教育”作为治国的基本理念,把“谁在教育上出了问题,就罢官,走人”成为一个制度,真正把教育置于今后中国整个国家、社会发展首要的、绝对“不能亏”的地位,不仅在理念上,更在制度上得到保证,这是我们在救灾以后必须思考和解决的问题。
       第四,在救灾中人们关心和考虑的,不仅是孩子现实的生命存亡和温饱问题,还有他们今后一生的长远发展。这也有普遍的意义。就是说,我们所说的“生命”不只是生理意义上的肉体生命,更是一种精神生命。这次救灾,不仅医治伤病,也注重心理的治疗,就表现了这样的对人的生命的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关怀。这背后的理念,就是我们所追求的,是人的生命的健全的发展,即鲁迅所说的“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我们所说的人权,生存权、温饱权和发展权,是缺一不可的。这次震灾所突现的,就是这三大人权。
       作为人的精神发展的需要的一个重要方面,还有公民民主权利的保障问题。这次救灾至少就涉及公民的知情权、参与权与监督权。这次抗灾的一个重要进步,就是知情权的扩大、透明度的增强。这都可以视为一个历史的进步。
       第五,这也是《北京青年报》的一篇文章:《灾难告诉我们,人与人是这样相互依存的》(作者:广西市民范大中,2008年5月17日)。在这次救灾中,许多受难者都谈到,是“一定会有人来救我”的信念支撑自己战胜了死亡。文章作者说,“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相互依存的。一个家庭、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甚至是整个人类,都是以这种默认的契约依存的”,这就是说,我们所说的“敬畏、关爱生命”的观念,它还包含着一个“生命相互依存”的“约定”。作者说:“或许,只有在汶川大地震这样的灾难面前,我们才有机会看清人与人之间最本质的相互关系。那就是,我们生活在同一个群体之中、同一片天空之下,每一个人都同时是别人生命的一部分,你的伤就是别人的痛。在这个群体之中,任何一条生命的逝去,都会让所有活着的人悲痛,感到生命的减损。”——这大概是所有的人在这次救灾中的共同感受,由此形成了“生命共同体”的概念,其背后是一个普世价值观念:“每一个人的不幸都与我们有关,每一个地方的不公正都是对我们的羞辱,每次对别人苦难的冷漠都是我们为命运自挖的墓地。”
       第六,我们说生命视野、境界的扩大,也包括看到了中国之外的世界,而且也是那样充满了仁爱。如一位作者所说,我们突然发现,“这里的‘地’,已不只是中华大地,而是全球各地;‘人’也不只是中华儿女,而是包括了不同民族、不同肤色的全球民众”(顾顺中:《大难兴邦,震情唤醒公民意识》,载2008年5月17日《新民晚报》)。于是,有人想起了胡适六十年前留下的名言:“万国之上还有人类在”(徐迅雷:《地球可以颤抖,精神不可颤抖》,载2008年5月17日《新民晚报》)。日本参议院议长说得好,这次中国四川的震灾,可谓“全球之痛”(新华社5月20日电)。在这全球化的时代,各国家、各民族之间,既有差异,有利益的冲突;更有利益的相关,以及生命的相通。有朋友说得好,通过这次救灾,我们不仅要“感恩”中华儿女,更要“感恩世界”,人以仁爱之心对我,我更应以仁爱之心对人。
       第七,人性的扭曲之外,更有人性的美好。这次救灾所展示的人性的光辉,让我们所有的人为之感动而震撼,也是举世瞩目的。我们说人的生命之所以值得尊重,就因为它蕴涵着这样美好的人性。
       最后要说的是,我们还应该把我们这里讨论的“生命至上”的观念,变成一种治国理念。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在进行现代化建设,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问题是,实现现代化的目的是什么?很长时期,我们奉行的是以“富国强兵”为目的的现代化路线。这固然是为了满足国家独立与富强的要求,自然也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其对于人民利益的忽视,以及“见物不见人”的弊病是明显的,其后果也是严重的。这些年提出了“以人为本”的理念,应该说,这是治国理念上的一个进步;通过这一次救灾,我们对“以人为本”的理念的认识,可以有一个深化,应该更明确地指出,“以人为本”就是“一切为了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健全发展”,这里的关键词是“每一个”、“个体生命”与“健全”,其内涵前已论述,不再重复。这次救灾,还有力地证明,只有实实在在地为每一个个体生命负责,为他们的生存、温饱和发展尽职,政府的权力才真正获得公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