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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长廊]怀念父亲
作者:赵大海

《散文诗》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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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那个冬天的早晨,一家人像往常一样围着桌子吃饭,中间有饭菜的蒸汽,我一抬头,看见对面爸爸的鬓角处突然闪了一下。我整个就被刺了一下。
       老爸用他的白刺了我一下!用他一生的沉默拿出几根突然的白,刺了我一下。对面顿时就模糊了。
       2、倔强得被人称作山东棒子,在老家常登台扮李玉和,教过书。做过油坊会计,左边担着我,右边挑着姐姐,追随伯父闯东北的父亲。他风风火火的脚不幸被北大荒一场运动的大雪冻伤!
       迎着野蛮的西北风,父亲一仰脖子,向着苍天灌下一大口酒,便随一伙五大三粗的人坐上火车的一声长哞,钻进北山里,伐木、开荒。这一去便是经年的暗无天日呵!
       春风吹过来了,父亲像一片薄雪,湿湿地跌回来。那次全家围桌吃饭,我一抬头撞见默默咀嚼的父亲:整个已被那个冬天啃光的父亲呵!一截柴木顶着一片花白,他还拼命用那瓶老白干浇灌什么?
       3、总是一根接着一根,大山的阴影里吐出一句句叹息!
       走南闯北。这一辈子,指尖擦出的火苗总被一阵风轻易熄灭。一把旱烟在内衣口袋受潮。
       一声声的咳嗽,蹲在山坳里。那种烟雾来自谁的体内?一种燃烧的疼痛!
       父亲剩下的最后一截被家乡含在口里,整日无语。
       4、快回城里吧!别让人扣你工资。父亲撵我。
       之后回过身去。拼命阻止体内的病,望我、抓我的手。
       5、吊瓶红色的液体在喘息、抽泣!我们眼睁睁看着健壮的父亲,一点点被抽空、痉挛、缩小。
       三年之久啊!如今,干枯的父亲蜷在那里,在一屋子的泪水里逐渐浮起来,愈去愈远。
       6、拽住父亲,身后紧跟着娘、姐姐、小弟、表哥及邻家的大娘。
       我们同这个冰冷的夜晚在作一场艰难的拉锯。灯光暗淡,床铺及整个小屋咯咯作响。我们不住地倾斜,倾斜,直至一下子全部扑倒在地。
       7、院角堆着你几年前砍回的榆木,那是将来儿子结婚盖房用的骨头。你向顶雪的茅屋重申了一遍。
       脸颊上最后一滴泪水。是当姐姐遥遥赶来时。从脸上,终于跌到炕上的。当晚,村南小桥上我举一根扁担向天连喊三声:西南大路!
       将你身上三年的糖尿病烧成灰,埋人黄土。率领赵氏家族,我向纸糊的天空唤你三声。
       一枚纸钱捧起你五十五年的光阴及疼痛,投入坟前的火光。你便穿越整个乡野的嘶哑及泪水。
       飞走了。
       8、三十里外的县城,父亲忍不住露出半边脸,一路上,村庄、草垛、树木在后视镜中咬住模糊的泪水。
       下车时。父亲陡然加重,需四人喘息的合力。裹在青色的毛毯里。父亲开始安静地排队。
       最后只留下一个盒子。带着父亲的体温。沉甸甸的,让我抱回了那个叫“官家湖”的村庄。
       9、他把李玉和穿在身上。单臂高擎马蹄灯、星光及十里八村的掌声。
       一缕白胡子蹲在阳光下的墙根,抖动成回忆的姿势。走下戏台,父亲的高嗓门便站在三尺教鞭上。
       那一段岁月没硬过他的骨头,一阵风,书桌、青砖矮墙便搂住那排仰望的读书声,碎成一地粉笔末。
       父亲的喉节。最终没突破那一亩三分地。在油坊攥紧账本和笔,看着花生流尽最后一滴血。
       大山脚下。一低头便是五十年。
       如今,它在东南岭听着雪。我跪拜下去,当年的风和一块石板,再也掘不动父亲当年的一声吆喝。
       10、我呼唤着父亲,他到山那边去了。我身前从此横着一座大山。
       就是家乡那座!把我们全家及整个小村挡在脚下。巨大的阴影。多少年都挪不动一步。
       11、在东南岭,我看见天空变灰、痉挛、破碎。一层层地落下来。
       父亲!这一生埋下的每一粒骨肉都破土了,现在轮到你。
       在草根和村庄的下面,这么久都没动静!
       12、作为一滴泪水,我被家乡的衣袖在额前一抹。便甩在千里之外。
       整个城市都是潮湿的烟尘。我沿着大街,一点点向底处滚落。
       说是清明,到底哪里清明?
       家的方向,一片模糊!
       13、在墙角倚着。他的腿绝对缺钙甚至患有严重的风湿。一些灰尘和雨水,轻易便进入,啃他。
       一把椅子在阳光里把骨头咬得咯咯作响!
       起风的时候,能听见他偶尔侧个身抑或一把将自己狠狠地摔在地上。
       14、我在城里。你在家乡。
       我回到家乡,你已经去了东南岭。
       我追到东南岭。你就跑到地下了。
       你我之间,荒草和风霜雨雪还在加厚。
       父亲!你那被病痛烧焦的手。拼命向床头伸着。最终没有攥到那滴狂奔而来的泪水!
       15、父亲走的时候,一群精灵扑向东南岭的荒野。乡野、村庄及我们身上一片白,默默掩盖。
       为了身下这片土地,和遗留的种子,父亲用尽全部的心血冶炼成一场大雪。
       这个冬天,父亲走得轻盈、干净。像白蝴蝶隐入草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