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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力组合]一个利己主义者的记忆碎片
作者:杨子云

《散文诗》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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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岁那年,我在一个雨后初晴的清晨第一次走出那个小村庄。我似乎走得很远,到底有多远,我不知道。我看到丫宽阔的城市街道,看到了街道旁一户人家窗台上点缀着的玫瑰花,攻瑰以它香气和荆棘的对立唤醒刺痛了我的自尊心。就在那一刻,我感到把我圈住整整十三年的那个小村庄正缓漫地将镜头推移,在长长的全景镜头里,我发现这个村庄在开始我的故事之前,许多隐喻早就在以耳语的方式四处流传。
       天很阴冷,是的,那是一个没有下雪而更显阴冷的冬天,我降临了。从小置身在这种具有普遍意义的阴冷里,断断续续的许多耳滑故事就像发酵的草叶一样存周遭弥漫。我张望着它苍白而质感的躯体,杉木格子窗户外的阳光时强时弱,也正是在这种缥缈的反复无常里,我的敏感及脆弱一点点地茂盛生长。
       “要知道你是谁,你就要有一个来处。”我出生存这个小村庄,虽然它一直没有一个可以为我的叙述提供方便的名字,但它是一个实体,也许你们可以否认它的存在。而我不能。我一直被困在这样一个笼子里,直到十三岁那年,我才第一次穿过两座大山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看到平原、河流与城市,当然还有一户人家窗台上的攻瑰化,也许我的叙述显得很不利落,可这不是我的错,早在我第一次穿过大山的缝隙时。它就在我的心灵深处埋植了它那狭窄的疼痛。此后,无论我走到哪里,大山的痛和攻瑰花刺的痛都是我记忆中无法跨越的横断山脉。
       我获悉了时间从我黑发的瀑布中流动的秘密,而那些盛开就是为了被遗忘的野花教我怎样诠释爱情,坐在我的出生地的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上,我心甘情愿地坐在那儿,手里翻着发茵的书页,在语言的往返回旋中我始幻想成为一个心灵的捕捞者,当某一天我看到了“幸福的产生只是为了失去,只有失去的东两才是永恒的”时,我感到自己应该去寻找一种可以失去的东西,我确认自己是以失去点什么的。于是,我开始了在这样一种欲望中的远游。
       许多事情结束了。我的寓言才开始。明天,永远是不可知的,由于不可知我才体会到小村庄之外的世界需要我去触摸。天还没亮,我上路了。没有人指点我探寻的方式和方向,我走在一条绳索上面。幸好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紧贴着地而,这根紧贴着地面的绳索更令我紧张,我感到它负着一种更为特殊的使命,它的出现似乎并不是为厂供我行走,而是为了在某一:个时刻将我绊倒,与人合谋着置我于死地。但是,这样行走是我的命运,请别笑话我的命运。
       我梦见洪水中的自由,梦到盘旋中的一条蛇,我羞怯地问一个老先生,有没有在流水中,证明过一个梦境……我醒来,置身于词语和色彩的城堡里。我在城堡里游走,像一个重世纪的鬼魂。我第一次看见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情:我看见克洛岱尔和罗丹的《吻》,无法克制的情爱使他们的肉体在燃烧。我看见他们的《情人的手》,每一根神经都像是喷薄欲出的火焰。我看见他们在躺椅上,在满是泥土的地上,在尚未完成的雕塑作品和零件中间造爱,看见罗丹用满是石膏粉的手抚摩他最清新的情人,看见克洛岱尔用沾着大理石碎屑的嘴唇亲吻她的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爱人。我还看见克洛岱尔在孤寂中疯狂,在疯狂中死去……
       我看见毕加索,他需要在每一个阶段不同的色彩之中看见新鲜的女人,他赐予她们爱,又残酷地从不犹豫地将她们抛弃。他抛弃一个女人是因为发现了别的色彩,他时常被一种隐蔽的形式所召唤。我看到了拉波特的“泪滴”,用十七岁少女的青春滋润了六十三岁的大师的拉波特留存在“画布上的泪滴”。
       在这样的爱情故事中,男人们永远都是这样:他们侵入一个女人的生活,但他们只涉及这个女人的幻想。他们从不留下现实使那个女人感到他们已经将痛苦和快乐融合在一起。我具有非凡的天赋,如此轻易就洞悉了隐藏在词语背后的秘密,洞穿了被纯情谋杀了的种种真相。我为此万分沮丧。
       我不相信爱情,却被爱情的神秘苦苦折磨。我必须面对这种神秘的折磨,就像必须面对死亡的神秘一样,我不能逃遁宿命的安排。于是,我爱上了写作。
       我热爱词语中的迷狂,我感到只有通过写作我才能找寻到生命本色的源泉,拥有任何思辨理性都无法超越的爱情。是的。我是在写作中幻想爱情,在钢笔,墨水和纸张的亲吻中呼吸爱情的芬芳。
       在我的爱情故事里,发生在南方的故事总有着小桥流水,有着“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感伤:而发生在北方的故事却不一样,虽然显得辽远而荒凉,但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在一个石洞里,在一堆燃烧的篝火旁——最纯美的故事就在这里发生,尽管我知道我施加给我的男女主人公的只是一些极为寻常的事件,一些曾被许多人重复过的细节,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厌倦,在无数个夜晚,在苍白的日光灯下,存一个暑气升腾的南方都市的某栋高偻的写字间里,我心无旁骛地把自己融入霄夜的纯美爱情之中。因为我知道,只有当一个人已经不爱一个人之后,所谓的爱情才显示出那种晦涩而唯美的层次。
       我热爱虚构中的命运甚于热爱命运本身。因如果没有虚构,我就不能够让一次纯美的爱情留下来:如果没有虚构,我就不能让呼唤的人和被呼唤的人彼此回应。
       我为留住纯美的爱情而写作,同时也为了死亡的神秘而写作。
       我习惯设想死亡的种种形式,我要在死亡来临之前用语言占据死亡的位置,在语言的死亡形式中,我第一次服用了过多的安眠药,这样我得以没有多大痛苦地死上,遗憾的足没能看清生死之间的距离。或许不是看不清,而是生死相距真的很短,非常容易逾越。第二次我拧开了煤气,我感觉到强烈的窒息,脑壳像要炸开一样地剧痛,四肢慢慢飞升,儿时的一些画面,快乐的、不快乐的就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从眼前流过,最后谢幕。第三次我选择了割腕,我看到自己的脸变得苍白,嘴唇慢慢失去血色。我从容平静地看着自己的血液随着心跳的频率在伤口处向外翻卷,并听着它发出涌泉般汩汩的声响。这是我力所能及的极限体验。我不能忍受去大街上闯车的死亡方案,那样会累及车主,会造成交通堵塞,会使自己变得血肉模糊,更为重要的是我担心会有女孩儿在看过我的可怖模样后无法独自入睡……我也不能接受跳楼或跳江的最后形式,虽然从高空下坠的瞬间是多么美妙,天空第一次被自己踩在脚底下,所有行人的目光都会专注而热情地注视着自己,还可以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角度打量这个世界。但是在短暂的快乐后,天空回复它本来的位置,剩下的和撞车没有什么两样,无非是行人的围观、司机的咒骂、一些叹息和鄙视……
       死亡的形式是我能够控制的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不能容忍有那么多嘈杂的声音掺和进来。当然还有很多私密的方式,比如说上吊,但因为被三毛用过,我对她怀着深深的想念,以致没有勇气重复她那堪称经典的最后一幕。
       在写作中展开的死亡准确而细致地展开了一个个挑衅性的场面和前景,我在语言的血腥与残忍中历练我期望拥有的坚硬、疯狂和虚无。
       “我的目光凝视着你的发梢。因它的光泽而柔软。”显而易见,我遭遇了一场俗世的爱情,一场词语之外和虚构之外的爱情。“他打开风窗。他的一种力,一种温情使我昏迷绵软,把我吞没了。”
       我是在历练了种种死亡伤痛之后与他相遇,在已经坚硬无比的时刻与他相遇,我应该有足够的狡黠声东击西,出奇制胜。但是,这爱情巧妙地避实就虚,他带着来自我故乡大山的狭窄的疼痛,带来我第一次看见玫瑰花枝的那种疼痛。他轻而易举地攻占了我的城池。“握剑的手被另一只手拖走/抱剑的胸脯/突然爱上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
       “爱情是两个人的利己主义。”拉萨尔这样揭示爱情的本质。其解释比较符合常识,常识是生活的底线,常识的泯灭就意味着生活常态的被打破,所以,我尊重并热爱一切常识的东西。拉萨尔用一句简单的话说明了一个一直被扭曲的基本常识,所谓无私的爱情不过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乔装改扮,所谓的第三者也不过是利己主义多出了一个阵营的人物,退出了“两个人的利己主义”之后,我们往往能够更优雅更全心全意地成就“一个人的利已主义”。
       他最后一次拥我入怀,三秒钟,是那么短,又那么长,我因此可以掉转身,这就是告别仪式,我走后,他也许会站在我身后行着我的背影,也许不会,但这已经没有丝毫意义。对他对我都没有意义。我不回头,这样的告别可以检验我的坚硬、我的韧性、我的疯狂、我的窒息、我的虚无缫缈,以及我的孤独,致命的孤独。我沿着绳索的方向掉转身,紧贴地面的绳索并不能将我绊倒。我需要这样的仪式来结束一切,结束我与他之间相逢、亲吻、拥抱的全部过程,结束一个源自前世的约定.没有这样的告别,我就无法结束被爱情的神秘苦苦折磨的口子。
       生命是一场漫长的苦难,中间偶尔有一闪而过的愉快享受和销魂,经历了这样的“偶尔”就是扶得了安慰。
       生活的幸福主要由失去构成。我两手空空,幸而没有辜负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