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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百岁老人周有光的晚年生活
作者:周有光 李怀宇

《中外书摘》 2008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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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有光百岁口述》周有光 口述李怀宇 撰写
       “周百科”
       张家四姐妹的夫婿中,沈从文最有名气。
       “周百科”是沈从文给我开玩笑的话。到了后来就更有趣,改革开放时期,中美两国要搞文化合作工作,当中有一项就是要翻译美国的《不列颠百科全书》》。《不列颠百科全书》》本来是英国的,是因为二战期间英国的很多企业都卖给了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也是如此。我们翻译《不列颠百科全书》,当时国内购买力很差,二三十本都买不起,压缩成为《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到了1985年以后,又扩大翻译。中国方面三个人是刘尊棋、钱伟长和我,美国方面有三个人,六个人成立了联合编审委员会,这样子,人家更给我开玩笑,叫我“周百科”。这个外号就是这样起来的。
       邓小平到美国访问,中美文化要合作,就要做好几种工作,一种工作就是要翻译《不列颠百科全书》,这是中美合作项目之一。成立了一个中美联合编审委员会,中国方面领头是刘尊棋,他的学问很好,我在美国就认得他了,还有钱伟长和我,下面有一个编辑部。这件事情的翻译工作量很大,应当说条件太好了,因为我们在1980年开始的,许多大学的教授都是下放五七干校刚刚回来,没有工作做,可以请他们帮忙翻译。我们主要从北京、天津、上海各大学请教授来,还有其他的专家。我们联络了五百个教授级的专家,他们都很高兴来翻译,觉得做这个工作有意义,不过稿费少得不得了,因为那时候经费很紧张。如果今天搞,就不这么简单了,这东西吃力不讨好,人家不愿意来工作。
       三十本百科全书我们压缩成二十本,这件工作搞了好几年。大百科全书是一个国家应当做的,我们在“文化大革命”当中闹了一个大笑话:有一个欧洲小国到中国送一部百科全书,我们送他们一本小的《新华字典》。小国送大书,大国送小书。百科全书在国民党时开了多少会,没有办成功。“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中国要办百科全书,当中一个刺激就是美国希望中国翻译百科全书。我们是先有《不列颠百科全书》,后有自己的百科全书。这件事情的倡导者姜椿芳在“文化大革命”之前是马克思主义编译局局长,“文化大革命”当中他被关在东北的监牢里面,眼睛弄坏了。放出来以后遇到美国要我们翻译《不列颠百科全书》,他一早就有搞百科全书的想法,回来以后就跟倪海曙和我等少数人商量,他一直希望倪海曙和我跟他一起搞大百科全书。倪海曙在拉丁化运动中是头头。我们“文改会”的工作推不了,没有去。
       姜椿芳出来以后,我就问他:“你是不是恢复马克思主义编译局局长?”他说:“我不回去了。”不再搞翻译工作,后来这个事情得到胡乔木的支持,胡乔木就跟邓小平讲,邓小平同意了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翻译百科全书,一件事情是自己编一部百科全书。姜椿芳就全力以赴编百科全书。当中的一个小问题,百科全书的条目怎么排,我和倪海曙积极支持姜椿芳改用拼音来排,因为当时大家都不熟悉拼音,反对的人很多,现在反对的人少了,假如不用拼音,就不好查了。这部书出来,不会赚钱,因为中国人买不起。这部书的每一个分卷都有水平,出来以后学术界评价很高,现在正在重新编。这部书是一个大国家必须有的。
       家庭文化
       晚年,我们和沈从文、张兆和往来比较多。
       沈从文生活中大部分的时间在写,他的笔头快得很,一看什么重要的材料,立即记录下来,否则会忘掉。他写《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时候已经积累了大量的材料,要人家画画,领导就帮忙,由社会科学院安排一个画画的、一个考古的帮他忙。
       张兆和的工作是做《中国文学》杂志的编辑,她做修改文字这个工作很好。她离开《中国文学》时,主编说:“张兆和离开我们就很不方便。”张兆和的好处就是自己不写东西,为人家服务,这个精神很好。文学的东西需要加工,加工是很高的技术,加工得天衣无缝也不容易。沈从文去世以后,她就整理他的东西,他的儿子也帮忙,家里变成一个编辑部。
       顾传(介)跟我们家交流不太多。抗日战争时我们在四川,他们在上海,解放以后他们在台湾,我们在大陆。有时候我们在美国,他们在中国,往来不多。在顾传(介)演出的那个时代,昆曲很受知识分子重视,顾传(介)演小生风度很好,跟梅兰芳配过戏,梅兰芳觉得他很好。
       顾传(介)在台湾大概是受了凉,急性肺炎去世。在台湾初期生活还是比较艰苦。蒋介石死了之后,蒋经国领导下的台湾经济发展得比较快,人均收入增加十一倍。
       顾传(介)去世不久,张元和就到美国去了。她们结婚得很晚,在抗日战争后期,他们结婚时,我们在四川,不在场,打完仗以后,人家把旧的报纸给我们看,上海的新闻界起哄得很厉害,大标题“张元和下嫁顾传(介)”。因为那时代跟现在不一样,现在是很看重演员的,那时候演员不被看重。时代变化太快。
       张充和在北京大学读书,傅汉思在北京大学教书,傅汉思非常钦佩沈从文,经常到沈从文家来。沈从文也在北京大学教书,所以大家熟悉起来。傅汉思和张充和是在解放前夜去了美国。那时候大的政治改变,美国大学希望傅汉思到美国去教书,他们走时,张元和已经在台湾。我们不在一个地方。
       张充和2004年回来一次,在北京举行书法展览会。我本来想让她在国内住半年,休息一下,结果另外有人要陪她到美国去,怕她路上没有人陪,那个人急于要到美国,所以她很快就到美国。展览会结束以后,她没有留很长时间。
       张家的父亲受“五四”文化影响很深,跟蔡元培、蒋梦麟这样的大教育家交朋友。我都弄不清楚他跟这些大教育家是怎么交朋友的,反正他交的这些朋友在当时都是很先进的,所以影响了他的家庭。我想,像这样的家庭在中国还是有一些的。
       文化需要有优越的生活来培养。太穷了,文化就困难。一直到改革开放之前,讨厌文化人的,现在,这种看法改变过来了。一般来讲,在外国,文化人都属于中产阶级。生活要有一定的条件,我最近看到资料,发展中产阶级,日本搞得最好,日本大部分人都是中产阶级,比例比美国高。
       长寿之道
       2002年8月14日,张允和去世,享年九十三岁。
       张允和在世时,我们上午下午都喝茶,有时喝清茶,有时喝英国红茶,有时喝咖啡。我喜欢喝咖啡,她喜欢喝好的清茶,“举杯齐眉”。我们的理论是,夫妇生活不仅要有爱,还要有敬。古代夫妇“举案齐眉”,我们今天没有案了,就“举杯齐眉”。喝咖啡时大家举杯,这个小动作多少年,是一个小事情,很有用处,增加家庭生活的趣味,增加家庭生活的稳定。这是古代传下来的,很有道理,朋友来了,我们也宣传这个道理。
       我们在外国当然喝咖啡,喝茶少一点,我们在国内也喝咖啡,不过喝咖啡比较少。解放前,中国的咖啡店多得不得了,朋友聊天常常在咖啡店里面,也是男女朋友在咖啡店里谈恋爱。解放后,资产阶级的东西都取消了。中国在咖啡店之前有茶馆,这是一个好制度。家里面地方小,或者不方便,茶馆里就很好。
       我们很少吃补品,人家送来的补品,我也不吃。从前在银行里,很多人请客,不能拼命吃,山珍海味会吃坏人,瞎吃不好。我想健康最重要就是生活有规律,同时胸襟开朗是重要的。健康有物质一方面,有精神一方面。物质方面我们要求不高。不要生气,都是小事情,吃亏就吃亏,讲个笑话,刘少奇讲:“吃小亏,占大便宜。”我说:“我吃小亏,不占大便宜。”
       我现在有“三不主义”:一不立遗嘱,二不过生日,三不过年节。日常生活越来越简单,生活需要也越来越少。饮食上,很多荤菜不能吃,不吃油煎肉类,主要吃鸡蛋、青菜、牛奶、豆腐四样。但是牛奶和鸡蛋都不能多吃,鸡蛋一天一个。上下午各喝一杯红茶。穿衣服也简单,别人送的漂亮衣服没有机会穿,因为不出门,穿出来也觉得不自由。喜欢小房间,有利于听觉。旅游也发生困难,不能走长路。
       我现在的生活简单:睡觉、吃饭、看书、写文章。我每个月发表一篇文章在报刊上,是杂文。我写作不用手写,而是用一台夏普打字机。夏普打字机的研发,曾从语言学的角度征求我的意见。1988年生产后送给我一台,当时一台五千五百元,许多中国人买不起,今天三千元一台,中国人还是不喜欢用。因为中国人都有了大电脑,而这种小电脑功能单一,不能游戏,这个投资就失败了。用了这台打字机以后,写作效率提高很多,我也提倡别人用电脑或者打字机写作。
       我现在虽然不做专业的研究,但是语言学、文字学有新的东西,还是感兴趣。我看的东西很多,后来写成文章。我虽然是写着好玩,但是这里面有一些新的见解。
       我每天看《参考消息》,《参考消息》还是有一些消息,你要会看,消息在字里行间,不在标题上面。美国和香港朋友每周都寄给我英文杂志。现在专业书看得少了,看历史、文化方面的书比较多,文艺书本来就很少看。
       我年轻时生过肺结核,患过忧郁症。我们结婚的时候,家里的老妈妈偷偷找了算命先生给我们算命,说这对夫妇只能活三十五岁,我们就笑笑。我觉得算命先生没有算错,是医学改变了我的寿命。
       我们认为,我们不可能长寿,因为青年时身体都不是很好。我们的生活比较有规律,不乱吃东西,不抽烟,不喝酒,喝酒喝点啤酒。从前客人来,我们要敬烟,买了很好的烟,都请客人抽,自己不抽。我想生活有规律,胸襟要宽大,碰到许多困难胸襟宽大就无所谓。在世界上许多事情不可能样样都顺利的,吃亏就吃亏一点,没有什么了不起,家里那么多东西都搞光了。日本人打仗,把我们老家的底子都搞光了,我们苏州虽然穷了,但是按今天标准来看,应当说还是很有钱。家里还有些古董,古董也是很值钱的,结果日本人来了,什么都没有了,那么多东西都搞光了,后来的东西更不稀奇。做人胸襟要宽,不生气,家庭里的许多事情都是一点点小事情。我的妹妹有一句名言:“我们家庭主妇遇到的都是小事情。”
       我们的照片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但是“文化大革命”都抄光了。我当时是“反动学术权威”,在农村改造,家里没有人,造反派占了我们的房子,东西都随便扔。现在有的照片是亲戚多余或者复印给我们的。我们对财产都看得很淡,觉得是身外之物。许多人都问,你们度量为什么那么大?有人说,你们所以那么大气,因为你们娘家、祖先都是有钱,钱看惯了就不新鲜了,我想也有道理。佛教里有一句话,你对身外之物看得太重,你的精神就痛苦了。
       有一次,我去医院做检查,填一个表,我写了九十七岁,医生给我改成了七十九岁。又有一次,一个医生问我长寿之道,我说你是医生怎么问我啊?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以前我没有考虑过,但是后来思考了一些有道理的方面:我的生活有规律,不乱吃东西。以前我在上海有一个顾问医生,他告诉我:大多数人不是饿死而是吃死的,乱吃东西不利于健康,宴会上很多东西吃了就应该吐掉。还有一个有趣味的事情,我有很多年的失眠症,不容易睡着。“文革”时期我被下放到农村,我的失眠症却治好了,一直到现在我都不再失眠。所以,我跟老伴都相信一句话:“塞翁失马,焉知祸福?”遇到不顺利的事情,不要失望。有两句话我在“文革”的时候经常讲:“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这是古人的至理名言,很有道理。季羡林写过《牛棚杂忆》,各种罪名,都不要生气,都不要惊慌。这就考验我们的涵养和功夫。我想,首先,生活要有规律,规律要科学化;第二,要有涵养,不要让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要能够“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8年5月版
       责任编辑:曹凌志
       定价: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