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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壮士暮年,英若诚的最后
作者:姚家余

《中外书摘》 2008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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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若诚传》姚家余 著
       1987年,吴世良女士的逝世对英若诚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夜晚,他经常一个人对着爱妻的油画像一边翻译她没有译完的美国大使夫人、著名作家包柏漪的小说《春月》,一边借酒消愁;白天,又要肩负起文化部副部长的沉重工作。1989年,母亲蔡葆真去世。他喝酒喝得更凶了。烟酒伴着英若诚走入晚年。
       最后一次演出
       英若诚因肝病住进医院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自那时起,他的健康状况就开始每况愈下,但他不肯安分地养病,依然活跃在舞台上和他热爱的工作岗位上。
       1993年,当英若诚扮演的老胡这一形象出现在《我爱我家》这部情景喜剧中的时候,好多观众就已经隐约感觉到英先生的身体状况不佳,开始为他的健康担忧了。
       其实,在拍这部戏的时候,他正是大病初愈。当时,英达筹拍《我家我家》之前,本打算让自己的父亲来演剧中的男主角傅明老人的。可是,英若诚自知身体状况已“不堪大用”,就推荐了“北京人艺”原副院长、导演出身的文兴宇先生,他自己只演了“老胡”这一配角,算是对儿子工作和事业的支持。
       1992年,英若诚喜爱的侄儿英宁于吉林艺术学院毕业只身闯北京,正逢英达与英壮兄弟二人忙于策划《我爱我家》之际,只有他一个“闲人”,很自然地成了三伯的“小伙伴”,担负起了陪伴三伯的任务。据英宁回忆,英若诚当时身患重病,可是,读书和工作的习惯却毫无改变。他除参加一些演出外,就是在家看书或翻译剧作。偶有在家接待客人或外出应酬,都要一如既往地穿好西服、打上领带,绝不愿让外人看到他的病态。
       一次,英若诚事先与一故友约好相见的时间,可是,他突然觉得浑身无力,英宁就劝他说:“您若不舒服,我就打个电话通知他改日再来吧。”
       英若诚不仅不同意,还要英宁帮他把西服穿上并打好领带,正襟危坐,很庄重地接待客人。待客人一走,他就无力地躺倒在床上了。
       英宁心疼地说他:“您是病人,何必这样讲究礼节呢?”
       英若诚却说:“做人哪能不讲信用啊!我既与人约好了相见时间,人家就会按计划做准备。我若突然爽约,改变主意,就会打乱了人家的计划,这种事我是不会干的。”
       英宁又说:“就是见面您也没必要更衣打领带呀!谁都知道您正在养病,怎么会挑您的礼节呢?”
       英若诚却说:“如果病得起不来,就不要见人。见人就要保持优雅的状态。”
       拍过《我爱我家》之后,英若诚本应卧床休养,可是,他又开始关心起香港回归的事。每天除收听新闻、读报外,还常常与英国朋友在电话中沟通,了解中英两国就香港主权交接之事进行谈判的进展情况以及英方的态度。据说,这其间,英若诚利用自己的知名度做过好些有利于香港顺利回归的事。同时,他又曾在香港讲过学,为香港地区文艺水平的提高与发展作出过贡献。因此,1997年被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命名为“世界十名最杰出的中国艺术家”之一。
       1998年除夕夜,英若诚在病中应邀参加在中心公园音乐堂举行的《千古名篇诗歌朗诵会》,并登台朗诵李叔同的《送别》。英达、英宁等都知道他的身体很虚弱,一致劝他不要去了。英若诚却坚强地说:“许多老艺术家都能去,我又没病到动不了的程度,怎好不去?”说罢,吩咐子侄们帮他更衣,支撑着赶到音乐堂。
       按照事先安排,英若诚排在第四位上场。上场前,英达、英宁和濮存昕等都聚在他的身边,关切地问他能不能支撑住。他对众人只报以慈祥的微笑,说道:“我一看到舞台,病就没了,你们放心吧。”说完,梳理了一下头发,就上台了。
       濮存昕、英达、英宁等都提心吊胆地跑到舞台侧面去看他的朗诵,唯恐他支撑不住,在台上出现意外。
       只见英若诚一如平时登台一样,走到台中央,向观众致意后,就开始朗诵:
       长亭外,古道边。
       刚刚念完这两句,他就停顿了很长时间,方才继续朗诵了下去。
       他这一停顿,顿时使关心他的人紧张得冒出了冷汗。濮存昕在回忆当时情景时说:“他排在第四个,出场朗诵《送别》,念完‘长亭外,古道边’,他停顿了足有二十秒。我当时就站在舞台侧面,揪心得头发都要立起来了。因为那时,他已经患病六年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体力不支。停顿过后,他又缓缓地念着下边的诗句。当时的他没有任何表演的痕迹,一切都是从心底淌出来的,可以说是达到了声情和形象的极致。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欣赏的感觉。”
       濮存昕不知道英若诚是不是体力不支,英若诚自己却十分清楚——那时,他真的有些支持不住了,停顿了二十秒钟,才把呼吸调整了过来。他完全是靠着毅力把《送别》朗诵完的。所以,他一下舞台,再没有像昔日一样谈笑风生地与众人打招呼,只是对熟悉的人说:“再见,再见。”而后,就在子侄们的搀扶下退场了。
       观众几乎都像濮存昕一样被英若诚的精彩表演感染了,他一表演完,顿时爆发出极热烈的掌声。谁也没有想到这次表演竟成了他最后一次以演员的身份在舞台上露面。遗憾的是,这次表演竟没有留下录像。至今,有些人还认为1990年“北京人艺”《茶馆》剧组在京的告别演出,是英若诚最后一次登台献艺,甚至还记得他在谢幕时说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感谢大家宽容。”
       吃“文化”
       英若诚对饮食情有独钟,常去一些有品位的饭庄,如“鸿宾楼”、“功德林”、“全聚德”、“同和居”等。他对京城的许多老字号,都能详细地讲出其来历、特点和变迁过程,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做:“去那里吃饭有一种极浓的文化氛围,不仅可以享用美食,还可以吃‘文化’。”
       有一次,英宁在北京协和医院的病房里,正陪着三伯英若诚聊天儿,忽然接到朋友打来的电话,邀请他去“新侨”吃饭。英宁看了看三伯,真有些不忍独去,就笑对他说:“我一会儿要去吃‘文化’了。你是这里的病人,我是不好带您去的。”
       英若诚看着侄儿,忙叫道:“去。我怎么不能去?后天就该出院,我完全可以走动走动了。”
       英宁故意指了指病房外的护士,笑嘻嘻地问:“怎么逃过她们的监视?”
       英若诚胸有成竹地诡谲一笑:“有办法。你去缠她们五分钟,我化妆后溜出去。”
       英宁一听“老爷子”真要出去,不禁犯难了,在心中暗说:“这下我可难办了!英达哥哥一再叮嘱我要看住‘老爷子’,一定要好好配合医生治疗。今天我若带他出去,如何向哥哥交代呀?若不带他出去,丢下他一个人在这病房里也怪可怜的!”
       英若诚可能已看出英宁犯难了,在一边说道:“我马上就可以出院了,正想出去散散心。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英宁无奈,只好狠了狠心,出去“缠”住护士,给“老爷子”争取五分钟时间。
       英若诚本是演员,搞起化妆来自然是行家里手。他换了一件从没在医院里亮过相的外衣,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再取一条围巾半裹住清癯的脸颊,悄悄地出了病房,趁侄儿正与护士说话的机会,竟在护士的眼皮底下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
       一顿美餐过后,英若诚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英宁:“小伙子,我回去的时候,护士若问我该怎么回答呀?”
       英宁笑道:“态度诚恳地向护士检讨、道歉呗。”
       英若诚有些为难地叹道:“唉!我老头人也够可怜的喽!出来吃‘文化’还得道歉、检讨。”
       英宁又故意吓唬他说:“若只是护士这一关倒好过;若是我哥哥知道了,我看您可怎么和他说?”
       英若诚已看透了英宁在故意吓他,就笑道:“英达若知道了,我自有话说。只是护士这关不好过。”
       英宁问:“您有什么话对我哥哥说呀?”
       英若诚笑道:“我只说是你一定要拉我出来散散心的,他英达自然无话可说。”
       “啊!”
       英宁看了看慈祥的三伯,为讨他欢欣,故意做出可怜态,连声说:“我惨了!我惨了!”
       英若诚却得意地笑了。
       英达的父亲
       英若诚对儿子英达的进步看在眼里,喜在心上。20世纪90年代初,英达在美国获得了导演硕士学位,学成归国,很快就在演艺圈里成了大名鼎鼎的人物。自那时起,好多年轻人见到英若诚就会说:“这位就是英达的父亲。”一些老朋友发现了这一情况,就对英若诚开玩笑说:“你堂堂英若诚也够惨的了——混了一辈子,到头来连名字都混成了英达的父亲!”
       1998年,英若诚应邀到四川成都参加艺术节。有一次被朋友请到当地一家有特色的火锅店吃饭,恰巧有一对新人正在店里举行婚礼。英若诚一出现,立即被人认了出来。年轻人说:“这是英达父亲。”中年人说:“他是《围城》里的高松年。”老年人说:“他是《茶馆》中的刘麻子。”那对新婚夫妇在人们的议论声中,拘谨地挤到英若诚面前,请求与他合影留念。英若诚笑着答应了。
       会影过后,陪同英若诚的人笑道:“您是赫赫有名的,一出来就被人认了出来。”
       英若诚微微一笑,说道:“现在已经有人只认识英达,不认识英若诚喽。只怕再过些年,英若诚的名字就会被英达的父亲所替代了。”这句话很快就应验了。
       此后不久,无论是英若诚住进医院,还是出现在什么公共场合,人们一旦发现他,总是叫他“英达的父亲”。
       一次在协和医院高干病房里,有一位年轻护士看着英若诚床头的标牌,半晌没出声,英若诚就笑问道:“是不是觉得英若诚这个名字没有英达的名字熟悉呀?”
       护士单纯地笑了笑,说:“我看英达白白胖胖的,你们父子俩一点儿也不像啊!”
       英若诚笑道:“你是看我老头儿比英达长得难看是吧?”
       “不是,不是。”
       “没什么的。人老了嘛!我现在若长得像英达那么白那么胖,你们还不得把我当成老妖精啊!”英若诚的话把小护士逗笑了。
       当时正好英宁在场,护士出门后,就顺着英若诚的话与他闲谈,说:“三伯,现在的演员中有的真漂亮,有的也真难看。”
       英若诚随口说道:“再难看还能有我难看吗?”
       英宁知道三伯是自信的,就故意说:“您还不算太难看。”
       “难看也罢,好看也罢。长相这东西是不取决于个人意愿的。但是,一个人如果没有文化,没有知识,长得再好看,也是绣花枕头,肚里一包糠。所以,我对英达和你们兄弟几个,别的事儿我从不过问,只有一点,我要管,那就是不读书不行,没有知识不行。”英若诚的这番话,说出了他的教子之道的根本。
       在对英达和众侄子们的教育方面,英若诚的确极少干涉或过问小事,唯独在教育他们读书方面是毫不含糊的。他自己以身作则,已经为子侄们树立起了榜样。他的学识和读书习惯让子侄辈敬佩不已,再加上他的督导,终使英氏子弟在学术修养上均有很雄厚的基础。1995年,英达等成立了“英氏公司”,英若诚对此积极支持,希望子侄们能“干出个样儿来”。作为父亲,英若诚绝不会因为儿子的名气大了,让他隐藏到晚辈的名字之后而产生失落感。相反,他恰恰在为英家子弟有出息而自豪。
       有一次,英宁陪着英若诚去民族文化宫观看印度民间歌舞表演,演出中间,英若诚与原文化部部长、大作家王蒙二人一同来到贵宾休息室。服务人员立即认出了英若诚,纷纷拿着纸笔上前请他签名留念。
       英若诚看了看被冷落在一旁的王蒙,指着他问众服务人员:“你们找我老头儿签什么名儿?这位是大作家王蒙先生,你们怎不请他签名啊?”
       服务人员中有人知道王蒙是什么人物,就过去请王蒙签名,也有不知道王蒙是何许人的,依然缠着英若诚,说道:“您是英达的父亲。我们可喜欢您演的戏了。您一定要给我们签名。”
       英若诚故意与服务人员开玩笑,对英宁说:“他们都认识英达,你快叫英达来给大家签名吧。”
       英宁笑道:“老爷子,您就别跟人开玩笑了。快些签名吧。”
       英若诚笑了笑,一边为众人签名,一边对王蒙说:“其实他们不是冲着我来的。他们知道英达是真的。多数人都不知道我演过什么戏,我这就算是替儿子签名吧。”
       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为有英达这个儿子而自豪的情绪。
       人生自古谁无死
       面对死亡,英若诚很坦然,他既无恐惧也没有悲叹,相反还以一种轻松的心态要求儿女和亲人们在他死后不必哭哭啼啼。他曾对英宁说:“太史公所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话说得好,但却不够全面。有的人是不得不死,既不重于泰山,也不能说轻于鸿毛。对于死的轻重探讨起来实在没什么意义。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段历程。他自己走的路都已到了最后一步,还去探讨他的对错,对一个死去的人未必有意义。所谓有意义都是对后人的。”
       有一次,他出现大出血的症状,被送进抢救室抢救。当时他神志十分清醒,在被推进抢救室之前,对家人说:“你们别怕,我死不了。”
       进了抢救室后,医务人员忙碌得不可开交,一名护士突然向医生报告:“他的脸太黄了。”
       英若诚躺在抢救床上,听到了这句话,马上回了一句:“防冷涂的蜡。”
       他这话一出口,闹得医护人员都哭笑不得。一位医生在看到他病情稳定下来后,走出抢救室,见到焦急等在外面的英达、英宁等说了一句:“病人没事儿!人家说他脸黄,他还有心思说‘防冷涂的蜡’呢!”
       由于英若诚这种豁达的胸怀,他多次化险为夷。住院、出院对于他早已是家常便饭。因此,每次出院他都对医生、护士笑笑:“不说再见了啊!”
       英若诚每次入院,总要带上一些书和正在翻译的文稿。医生和护士一再提醒他住院期间应该好好休息,不应多看书和写作。但他当面态度很好,只要医护人员一离开,他又会翻开书看起来,让医护人员对他毫无办法。就在他最后一次入院,对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有所预感的情况下,还是带着《哈姆雷特》的原文来的。他住院期间又把这部剧本重新翻译了一遍,并亲自做完了终校工作。
       已到了生命最后时刻的英若诚看着儿女和亲属,不止一次地对众人说:“不要难过。人生自古谁无死!我死以后不要搞任何追悼活动。一切从简。”
       2003年12月27日凌晨一时三十五分,一代杰出的艺术家英若诚先生终因肝病导致呼吸和循环系统衰竭,在北京协和医院默默地走了。弥留之际,他没有留下一句话。
       春风文艺出版社
       2008年3月版
       责任编辑:韩忠良
       定价: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