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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炊烟]乡村素描
作者:肖建新

《散文诗》 2007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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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粒种子
       一粒种子,必须在黑暗中,埋下身体,埋下自己对光明的无限向往。
       怀揣对于泥土和黑暗深刻的理解,种子开始了自身生命的旅程。它必须穿透黑暗的重重包围,擦拭一种不可逃避的死亡历险。只有看清黑暗,它才可以重生,才可以在另一个季节里舒畅地呼吸。
       只有进入泥土,赶往那间黑色的暗房,种子才是种子,才是一些生命的源,否则,它只是一粒粮食,一枚草籽。黑,是内心煎熬的调料,是催发生命的合约。没有黑,就没有另一种生命的萌动。
       种子,只能在黑暗中等待,在焦灼中平静,一月,一季,甚至一年或更长的时间。当一丝光线,透过泥土的缝隙,取出种子内心那些积存的火焰,种子便从黑暗中走出,变换成另一种姿势,向天空伸出光明的手指。
       另一些种子,终生也没有等到一个春天的到来,就永远黑在了泥土里,化成一些微尘,成为另一些种子的肥料。曾经满腹的年华烂成了命运的哑语,像口中深含黄莲的哑巴。那就让我为它们歌唱吧,它们听到的瞬间,我的身体会像小草一样颤栗,像虫子一样激动。
       碾 子
       我常问自己,碾子究竟碾碎了什么?
       是阳光、月色、天气?是庄稼、农人、岁月,还是古老、沉重的乡间?
       一切都是,一切又都不是。碾子在碾动的过程中,保持着一种低度的缄默。是痛苦,还是幸福,它已经习以为常。
       只有母亲们,把碾碎的粮食端回家时,那些生硬的生活才变得柔软,正如所有的日子在经过碾子笨拙的牙齿时,偶尔露出了一些迷恋的语句。
       木风车
       谁也无法将乡村最古老的发音器官全部埋没——木风车,比一头老黄牛都喜欢哞哞低语,尽管它已无法把每一个字说清。
       它肺叶上的病灶越来越大,几乎捂不住那些风雨的腐蚀,但它还得呼吸,得把内心的那口痰吐出。
       这多像握住它的手臂的那些手臂——在接近僵硬的同时,把情谊通过骨节传递出去。两张岁月的筛子,将粮食、虫子、年龄和衰老一点点筛出,将日子里的灰尘吹得满身都是。
       它的新家族——电风车,毫不留情地让它下岗。它还是微笑地蹲在不起眼的地方,甚至看到了火——还可以把剩下的力气释放给灶膛。
       草 垛 
       草垛频繁地开在秋冬季——乡村因为这些接近土色的花朵而芳香四溢,炊烟在飞舞的过程中,才看清了这些乡间巨大的蘑菇。
       这些淡灰色的花朵,拥有大气的腹,誓言要装下整个冬季和北方的寒。牛常常把鼻子伸进这些花朵的中央,寻找秘密。雪不注意就无法从草垛中下来。它只好借用翌日的阳光,搭好梯子。
       风是最怕草垛的,钻进去就找不到出路,像那些乡下的孩子,从草垛中出来时,连他们的母亲们也无法认出。
       小 路
       在乡村的罗盘上,小路是一条条指针。
       沿着草边装饰的小路,可以抵达多个乡村的部位:庄稼的纵深处,树林的腹地,房侧的牛棚,溪边的小屋,甚至荒草丛中的坟地。
       小路日复一日地收集多种型号的脚印:人,牲畜,老鼠、虫子的甜言蜜语,路边落下的牙齿和一些无人看管的种子。
       我常在小路的附近寻找药引,却拾到了一些遗失的方言,粘着草屑,正缓缓地从草丛的根部走出。
       北 风
       最早吹醒我的,是北风,正如它最早吹醒乡间的冬季。
       那一年,北风吹过了我的身体,它锐利的手臂从我的棉袄里掏出了旧棉。它似乎要把我和村庄吹向南方。村庄有根,它只能吹走它身上积了一年的尘灰。而我,还未在地里扎稳,就被吹到了伤口上。
       又一年,北风更加凌厉,把一些根部腐烂的老人吹到了村南的土窖里,其中也有我的母亲。从此,北风就吹透了我的身体,一直吹到我的心里,扎住在那多年。
       后来,我在村南的泥土里,种了一颗柏树,我得用它来抵挡那些北风的多次光顾。
       冬日的一个早晨
       远处,巴山只剩下一抹蒙蒙的黛色。云在何处?只是霜气朝天的一幕晨色。
       乳烟更白。它在天空上绘出了巨大的棉团。工厂的吼声在压抑着跑动,公路上撒下了几个蠕动的行人。
       鸟,只有一两声是清脆的,其余的都藏在腹里。它在等待那光秃秃的杉树尖上升起的那轮红日吗?偶尔有一两只,在穿过那堆炊烟时丢失。
       那抹红色会从树尖长出吗?一只麻雀在隔着玻璃窗的樱花枝上向我问道。
       我无语,只是把目光投向远方——那山的后面,东方的深处。
       冬日的阳光
       阳光,这冬日里最易碎的东西,轻轻地把一面薄薄的玻璃放在有些阴郁的地上。
       奶奶从昨日里出来,在玻璃里摘下满身的寒,再用一个厚大的草墩把阳光压稳。生怕一阵细风、一句话,把它吹碎。
       另一些繁忙的农人,在玻璃里频繁地出入。他们耐心地把它搬进搬出,甚至放在水里洗净——若不小心,玻璃就会化在水中,就会招来满天阴沉的责备。
       还有一些人,在路上追赶玻璃移动的方向,也许天黑时,自己忘在路上。而鸟,带着自身的方位,任何路边的树都是巢。
       春 雪
       一场春雪,沿着家乡细小的跑道,大步跑了起来。它越过所有的人,牲畜,庄稼和房屋,甚至越过了村庄最高的视线和一个季节的标尺,它想改写什么,一个村庄,一个季节。还是一些人的内心?
       那些在雪中行走的人,——被雪漂白——无论他们是什么样的身世,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思想,最后只剩下一团白色在移动。
       那个雪中瘦小的动词,可是我年老的父亲?他怎么还没有把自己从生活里扎紧,露出一些时光是在外面跑动?
       雪,抱住了村庄,抱住了梦。一个人渐渐困了,他随着这场雪跑了好久,才找到了一个宁静的夜晚。
       而我知道,村庄还没有睡,一个小小的屋子里还亮着一盏灯,那是村庄酣睡前最后的呼吸。灯下,父亲把满身的雪花一片片卸下来,交给自制的炉膛。
       碎片深处的村庄
       对于乡村,我常常是无语的,生命在那里以一种非常低调而且是温情的状态呈现,一些人像另一些地名一样,出生,成长,老去,充满了某种约定的宿命意味。没有闪光,没有辉煌,大部分是与日常生活连在一起的碎片。因为热爱,我常会记起那些因发霉而裸露在地里的种子,不经意忘却的小路,嗓音苍老的木风车,温情散漫的草垛,坚守如故的石碾,和如一把破琴音的北风。在生命的历程中,这些碎片以它们自己的方式见证了乡村的意义。
       想起我曾经的村庄——太小,夹在两条水渠之间,按不响一些厚重的房门,像一本半开半合、没有封面的书。它打开的那部分。会被一场一场春天的雨唤醒;而它合上的那部分,则永远尘封在岁月的深处,变成一洞忧伤的锈锁孔。无论我用什么形式的器具翻挖,也只能叫醒它点点滴滴的疤痕。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和我姓氏一样的小村庄,就会从漆黑的夜晚走来,被一支用了多年的旧笔力不从心地拴住。它正在消失,或者说正在消失的途中。它曾经形成的、带有小地域特征的东西正在被遮盖和尘蚀。现在东西走向、带着弧度的高速路遮住了它大半个面孔,只有三层高的房顶和高过村庄的香椿树和榆树,才会露出一点眉目。在我想它的时候,它已经向一个古老的深处退去,身影瘦小。面孔模糊。比一个人更难记住。那儿的灯光一星半点,昏暗得让人无法辨析它曾有的一些痕迹。我记不起它的脸上有几个疤印,路上有几处水洼。那条记忆犹深的水渠,已被越来越多的尘土填满,有混有药瓶的垃圾、破鞋袜、烂菜叶和干枯的杂草,即使有水流过,也没有一点清澈的纹理。它正在朝向一个方向走去。一些人从它的腹部走出,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落在天空的种子,随风飘动。在另一些地方生根发芽:而另一些人则是走到距村子不远的地里,成了一些深埋的种子,一些年后,长出一些没有名字的树和草。不过,也只有这些树和草才知道,那些曾经撒落在泥土深处的种子,是何等的模样。
       我也会在一个阳光初起的早晨,踏上一条田间小径。草,很有弹性地贴着脚底,行走的时候,仿佛是一些疏松的词语。在路面上轻轻波动。正是这些如草般的卑微的生命,才让村庄穿过了漫长而狭小的甬道。回忆和温情留在了村庄的路口上,等候一些人去唤醒。而与村庄紧密相连的,正是我日益苍老的内心。我在想这一切的时候,身边的几朵油菜花开了,朵儿小小的,但它点亮的春天和大地会因此蓬勃,淹没一些人,一些物,一些日子和一些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