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往事]刘海粟与1920年代上海模特儿事件
作者:邢建榕

《中外书摘》 2008年 第07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1912年,年方17岁的刘海粟在上海创办了一所新型的美术学校,名叫上海图画美术院,成为中国最早的传授西方美术的学校之一。
       1915年学校改称上海图画美术学院,1920年改名为上海美术学校,次年又更名为上海美术专门学校,简称美专。
       在近代上海美术教育史上,上海美专无疑具有重要的地位,校长刘海粟是20世纪中西画兼擅的一代大师,更以“模特儿事件”获得“艺术叛徒”称号。大体而言,上海美专在中国近代美术教育中创造了三个第一:(1)改革学校教育体制,学校兼收女生,开创男女同校,为许多有才华的女子创造了发展的机会;(2)“功夫在诗外”,首创大规模旅行写生,以大自然为素材,培养学生观察和捕捉生活中美的能力;(3)克服重重社会阻力,大胆提倡人体美,引进西方美术教育理念,开设男女人体写生课程。以上三项,当以第三条最为惊世骇俗,影响深远,从1925年起始的“模特儿事件”,其源即肇于此。
       裸体模特儿引入上海美专的课堂,并作为一门美术必修课程固定下来,经历了极为艰难曲折的过程。
       1915年3月,美专开办模特儿写生课程后,由于无人应聘,学校只好雇用了一名15岁的男童,名叫“和尚”,“是为中国有人体模特儿”之始。但学生不能只画小孩,为招徕成年男女模特儿,学校一再提高报酬,并晓之以理,但还是不能如愿,好不容易第二个进入课堂的模特儿,仍是一位男性。除了东西方社会观念的不同,当时上海人有一种迷信的看法,“以为为人写照,能损人精神,减人气运。镇日危坐,供学生描写,其精神气运之暗耗将不可以数计,故多不敢尝试也”。
       1920年7月,学校设法找了一名流落在沪的白俄妇女充模特儿,自始美专有了女模特儿写生,美专师生的人体习作也陆续在社会上展出。
       “模特儿事件”大体上可分为两个阶段。1915年上海美专有了男体模特儿写生,同年学校开设画展,陈列有学生的人体习作,“群众见之,惊诧疑异,某女校校长且斥之曰:‘刘海粟真艺术叛徒也,亦教育界之蟊贼也!’”但尚停留在社会舆论和艺术层面的质疑上,所谓“伤风败俗”四个字可以概括。其时的人体习作,自然也还只是男体素描而已。经刘海粟冷嘲热讽地一番反击后,事情暂时告一段落。
       1919年,事件又有了新的进展,刘海粟与几位志同道合的美术教授,“集近作在环球学生会开会展览,亦陈裸体画,报纸斥为狂妄,菲薄不道,以书来斥骂者不绝。最后一海关监督来观,亦以为有关风化,引文工部局请禁。工部局派碧眼儿来观,未加责言,并已知其所以然也”。虽然社会上要求取缔模特儿的呼声强烈,但问题显然还不大,因为尚没有来自军阀、官府和尊孔派的强大压力。
       第二阶段爆发的模特儿事件之争,发生于1925年至1926年间。由于已经引进、开办了女模特儿写生课程,以及女模特儿通过课堂、学校、画作展览引发社会上的连锁反应,军阀、官府和尊孔派群起而攻之,并终于引出大论战。
       事情的起因来自于刘海粟的一名学生饶桂举。饶是江西人,他于1924年底在江西南昌举行画展,内有一部分人体习作展出,结果遭到江西省政府的查禁,勒令撤销。而江西省的禁令,则是参照了江苏省的禁令。1925年9月刘海粟得知后,当即写信给江苏省教育会抗议,并在报纸、电台等新闻媒体发表声明,宣传他的艺术见解,双方随即在上海爆发一场影响深远的争论。
       首先发难的是比刘海粟还要年轻的上海闸北市议员姜怀素(27岁),他接连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认为社会上淫秽图片的流行,其根源即在于上海美专开设的模特儿写生课程。“近年来裸体之画,沿路兜售,或系摄影,或系摩绘,要皆神似其真。青年血气未定之男女,为此种诱惑堕落者,不知凡几”。他写信给执政府总统段祺瑞、教育部长及江苏省省长,要求取缔模特儿,严惩刘海粟:“今为正本清源之计,欲维沪埠风化,必先禁止裸体淫画。欲禁淫画,必先查禁堂皇于众之上海美专学校模特儿一科。欲查禁模特儿则尤须严惩作俑祸首之上海美专校长刘海粟。”
       1925年10月9日,上海的一位知名人士、商界闻人朱葆三写信给刘海粟,斥骂刘海粟:“非艺术叛徒,乃名教叛徒也”;“我中国乃礼教之邦,先生亦中国人士中之佼佼者,必欲以夷狄之恶俗坏我中国男女之大防,是何诚心哉!”面对种种发难,刘海粟当即驳斥:“若夫中国礼教,鄙人亦尝钻灼其精神,决不在浮文虚仪、衣冠揖让之末。大学言正心诚意者,是关今之伪道君子未尝学问,口仁义而心盗跖,言夷狄而行媚外,乡愿者德贼也,使孔子复生,必以杖叩其胫,犹曰名教名教,揽镜自窥,徒暴奇丑耳。艺学上之模特儿既与中国礼教截然二事,敝校夙本礼教精神、艺学微旨,导示学生平日修德习艺,律身惟谨。”
       但后经查明,朱葆三一函系他人假借名义,与朱葆三本人无关。但报刊上发表文章,反对开设人体模特儿写生及展览人体绘画作品的人,显然比拥护者来得多。
       1926年5月13日,上海县知事危道丰颁布查禁令,称上海美专的模特儿写生课程,“种种秽恶情形不堪寓目。已经据情咨请法租界及会审公廨从严查禁。如再抗违,即予发封在案”。
       值得注意的是,刘海粟在遭到各方围攻时,基本上处于孤身奋战的局面。当时报刊上除刘海粟及美专少数教授的文章外,鲜有社会上其他人士的支持,刘曾致函著名地质学家、淞沪督办丁文江求援,但丁并没有表示明确的支持。即使在美术界,“同道中也多非议”。由著名士绅张謇、李平书、沈恩孚等人发起组织的江苏省教育会,还多次来函要求撤销模特儿写生课程。
       6月3日,实际上控制着上海的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出面向美专及刘海粟施加压力,要求取缔模特儿:“生人模型,东西洋固有此式,惟中国则素重礼教。四千年轩辕衣裳而治,即以裸裎坦裼为鄙野。道家天地为庐,尚见笑于儒者,礼教赖此仅存。……业已有令禁止。为维持礼教,防微杜渐,计实有不得不然者。”
       模特儿事件发生后,美专及刘海粟之所以能与孙传芳等人周旋良久,与法租界的庇护有关。美专开设在法租界地盘,即使官府也有鞭长莫及之感,法租界公董局曾数度拒绝官府要求关闭学校的请求,也不理睬孙传芳要求逮捕刘海粟的来文。但到了这时,法租界也在压力之下,出面要求美专撤销模特儿课程。“刘海粟以领事意在敷衍华官,无可理喻,即允于6月30日起暂时不用人体模特儿,以与面子。”
       7月15日,刘海粟致函孙传芳,同意取消模特儿课程:“伏读钧座禁止敝校西洋画系生人模型之令文,殆系吾帅政策不得已之一举。夫政术与学术同源而异流。吾帅此举,用意深长。”
       胜券在握的孙传芳却毫不留情,对刘海粟所说“不得已”甚反感,在回信中特地指出:“人欲横流,至今已极,美术之关系小,礼教之关系大,防微杜渐,势所当然,并非不得已也。”并威胁如果再不服从命令,将通缉刘海粟,解散学校。在刘海粟“缄允”下,美专不得不撤销了模特儿裸体临摹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