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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山屋
作者:张 炜

《中外书摘》 2008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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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居住的这座都市,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是重重高山,它们笼罩在雾气下的神秘诱惑我,甚至是召唤我。我每次走进大山深处时,心境都为之一变,有时甚至会为这样的情绪所惊喜,在心底自问一句:多么奇怪啊,仅仅是半天不到的时间就来到了这里,而此地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啊。寂静的山谷,树的谛听和注视,还有鸟儿问答,山石裸露,云母、石英的闪光。黄昏时刻,一种低沉的山之咏叹开始了,它感动我们,我们却找不出它的源头。这是一种无所不在的、若有若无的声音。大山的早晨也有这种咏叹,但那又是另一种色调和意味。
       山中绝少人烟,只偶尔看到几处遗下的小小山屋。它们如今完全被丢弃了,主人是谁又为何离去,这已经是个谜了。大约仅仅是几十年前,这些山屋还被人兴致勃勃地打造,而今打造者却弃它而去,再无踪影。人的兴致真是奇怪的东西,它总是忽东忽西没有确定,变化无常。但我可以想象其中的原因:山下的城市变得越来越热闹了,山上的人于是再也待不住了。
       小屋里的人不是和尚,他们是守山人、林场工人,或其他什么人。他们下山寻找新的日子,于是把原来的工作连同心情一块儿丢下了。我稍稍有些不解的是,难道现在的山上就不需要那些工作了?比如说大山不需守、林木不需护,连同其他一些山里的营生,在现代都可以一并省略?
       不管怎么说一个个挺好的小屋就这样被遗留山上,它们空空的,静静的,黑黝黝的。屋里有一种烟火气还隐约可闻,但这需要用心去嗅。我长时间在山中徘徊,寻访了许多山屋。也就在这样的时刻,我竟然私心大发。我在盘算一些事情。因为我发现这些小屋比最好的帐篷还要坚固,而且就扎在了帐篷应该扎的地方。这真是饕餮之徒眼中的美馐。我目不转睛看过了一个个山屋,心里正打谱在某一天搬进其中的一座。因为一个渐渐走近中年的男人有些惧怕了,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尘嚣围追堵截的狼。逃离之心人皆有,有缘遁迹几人能?多么奢侈的思想和行为,多么繁华的简朴。
       我和家人,又约上三俩好友进山,挑选了一幢山屋认真打扫整理一番,又搬进一些吃物和用具。剩下的事情就是把手头的工作如数移来,就是享受另一种幸福。果然,这儿的山屋让我有了清新的思绪、活泼的想念、愉快的心情,更有了安定的志趣。奇怪的是深夜寂山并不使我害怕,听了猫头鹰的长号也安之若素。百鸟作歌,林兽和鸣,溪水在山侧回响。这样的时刻多么适合回忆,回忆青春年少时光,回忆无拘无束的日子。我正在开始的工作效率极高,仿佛不知疲倦,常常日夜劳作而不觉困顿,不愿停下。
       偶尔有好友来访,他们总不忘捎来一些吃和用的东西。这样的白天或夜晚啊,是多么愉快的时刻,好像整个的友谊都变得簇新了。大家一块儿从拥挤中、从无边的繁琐中挣扎出来,这时大大地舒出一口气。山下,凡是不好的消息都不愿提起,暂且让我们与他方隔绝。这里有树林山泉和鸟兽,有久违的一切,于是什么都不缺了。朋友当中的大多数没有长时间离城的条件,他们只好匆匆地来,恋恋不舍地去。我从他们的身影联想起自己,想这几十年的光阴,想那些消磨和耗损,想每一个人究竟会被什么拖累,拖累一生?这样直想到许久,想到头疼。
       我有一个聪慧的朋友说过:人与物质的关系不是占有与被占有的关系,更不是役使和被役使的关系,而应该加以调整,调整为崭新的关系。究竟怎样调整?没有说。不过我深深理解这种渴望和想象。是的,人在物质世界中要获得一点点自由,大概离不开这种调整。人的烦恼在许多时候的确来自这种不正常的关系。可怕的、没有尽头的物质欲望把我们自己淹死了,可我们仍旧在一刻不停地往这浑浊的污潭中加水,一直弄到彻底的灭顶之灾。
       我在山屋中愉快而真实地生活,高效率地劳动,日常生活用品却消耗甚少。我这会儿真的感受了美国梭罗的自得,也真的认为一个人并不需要那么多。同时我也进一步明白了,简朴的生活并不等于简陋的生活,更不等于难以为继的尴尬,不是无米之炊。简朴生活是一种自由,一种浪漫,一种心安理得和一种和谐自如。
       两年的时间里,我前后换了两个山屋,但几乎没有在城里长时间生活过。一切正常,收获甚丰。没有那么多电话电传和呼叫的催逼,没有因为争夺生存空间而招致的可怕倾轧,没有呛鼻的煤烟和汽车尾气,没有一天二十四小时的马达轰鸣。
       这里没有了时髦信息网络消息快报慢报,没有了铺天盖地的报纸杂志,更没有花男绿女和荧屏把戏。我宁可做一个背时的无知之人,一个当代懵懂。可是我并没有因此而真正缺失什么,没有耽搁任何要紧的事情。相反,我提高了工作效率,把握了劳动时间,还赢得了双倍的安宁和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