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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0年代的尼克松总统爱看电影《巴顿将军》，并发现越共的指挥据点多在中立国柬埔寨边境。就在朗诺发动推翻西哈努克亲王之际，尼克松的“巴顿情节”上来了，悍然发动了入侵柬埔寨的战争。
       一
       人类历史上，柬埔寨20世纪70年代遭受的屠戮大概未有甚者。头等罪名可以落在灭绝人性的红色高棉身上，但通向地狱的道路有几条，很多人的手都沾上了柬埔寨人的血。美国有责任，基辛格也是，目的虽不能说邪恶，但道义上的冷血绝对是原因之一，美国把自己的从越南脱身的需求凌驾于一个弱小邻国的利益之上。
       对柬埔寨采取直接行动始自1969年3月的秘密轰炸。至1970年春，眼见一万多吨炸弹砸在了丛林里，越共的庇护所依然健在而南越共产党指挥部还是活蹦乱跳，美国军方又出了一个主意：美军和南越地面军队入侵柬埔寨。当时，西哈努克的孱弱平衡眼看不保，从法国就医后顺访苏联和北京，求他们说服越南减少在柬越边境的据点。临行前，他把国内事务暂交总理朗诺全权负责——一个在美国看来无甚了了的右翼军人。但朗诺随即在国内发起反对北越渗透柬埔寨的大游行，起初美国认为只不过是西哈努克增加谈判砝码之举，但3月18日，柬国会竟宣布剥夺了国王权力，西哈努克在从莫斯科机场起飞前从苏联总理柯西金嘴里知道了后院起火、自己已被推翻的消息。
       金边一片喜气，但崇拜国王的农村地区并不支持政变，愤怒的农民杀了朗诺的弟弟，把他的肝挖出来炒着下酒。立即有人怀疑是中情局策划的政变，但中情局在柬埔寨连个情报站都没有，它也被搞糊涂了。认为自己蒙在鼓里的尼克松不管：“这帮小丑在干什么？”最后情报显示，政变前一天基辛格曾交给总统一份关于柬埔寨国内游行的备忘录，“这很可能是西哈努克的精妙策划，旨在推动中、苏敦促越共离开柬埔寨。”他猜错了。
       美国和政变唯一的、间接的干系是，一些驻越美军官员可能使朗诺相信美国是支持他上台的。美军特种部队的指挥官们对西哈努克评价不高。黎德寿在4月4日秘密谈判中指责美国情报机关阴谋推翻西哈努克，基辛格说“虽然为他们对我们情报工作能力的评价如此之高深感荣幸”，但还想极力说服越方金边事件绝非美国所为。但接下来的几个星期美国的所作所为，让其他各方都确信就是美国干的。
       尼克松和基辛格后来都坚持说美国起初对朗诺的支持非常谨慎，它不想误判形势或损害柬埔寨的中立地位。但毫无疑问，尼克松把宝押在了这位新的军事独裁者身上。政变第二天，尼克松和基辛格秘密指示：“中情局应制订并执行计划，对柬埔寨国内亲美力量给予最大支持。”和往常一样，尼克松想保密，连负责协调部门间秘密行动的“40委员会”都不知情。时任国务院东亚局长的格林说：“从第一天起，尼克松就决心力挺朗诺。”
       此时，丧失平衡的西哈努克感到投靠左翼更加保险。于是他赶紧飞往北京，与周恩来热情拥抱，没多久就发誓要加入“反美帝国主义”的阵线。而苏联一直觉得西哈努克古古怪怪，决定与他保持距离，承认了朗诺政府。但中国和北越，以及乳臭未干的红色高棉则全都认可西哈努克。
       朗诺是个有魅力但缺乏谋略的人，他命令北越立刻离开柬埔寨。北越气急败坏地发起进攻，想推翻新政府，柬军装备奇差，士兵们只能在高尔夫球场随便练练，然后坐着可口可乐公司的卡车就奔赴前线。
       形势危急，1970年4月，柬埔寨人向美国请求紧急援助。驻越美军指挥官们建议立即进行地面干预，尼克松面临着他总统生涯中的最决定命运的军事决策。
       二
       从圣克莱门特回到华盛顿，尼克松的脑子还处于难以控制的狂热之中，开始计划1970年入侵柬埔寨的行动。此时，已经再没有借口与推翻西哈努克的朗诺右翼政府保持距离。4月22日，尼克松起了个大早，给基辛格发去一份备忘录：“我想我们需要在柬埔寨问题上采取大胆行动以示对朗诺的支持。北越人正在柬埔寨耀武扬威，而二十五年来第一个有勇气亲美的政府却危在旦夕。”随后又有三份备忘录相继发出，其中一份要求基辛格警告苏联：如果共产党进攻金边，总统将作出“军事决定”。尼克松还让基辛格解除美国驻柬埔寨临时代办来福斯的职务，基辛格知道这又是他随口一说，听听算了。
       当天下午，国安会全会随即在内阁会议室召开，罗杰斯、拉尔德、赫尔姆斯和基辛格等悉数到场。三个选项：观望、等待，拉尔德和罗杰斯主张；南越部队进入柬境攻击北越庇护所，美军空中支援，基辛格赞同；最后，美军地面部队进入。
       讨论中的主要袭击目标是鱼钩地区，也就是一年前第一次秘密轰炸的边境地区。军方又一次发誓越共总部——越共南方中央办公室（COSVN）就藏匿此处，这次肯定能揪出来一网打尽。另一个可能的目标叫做鹦鹉嘴，位于鱼钩以南，距西贡只有33英里。
       尼克松当场拍板：选择第二种办法，派南越部队深入距西贡33英里的鹦鹉嘴地带，配合以小规模美军空中支持。
       没想到副总统阿格纽突然表示反对，认为第二种方案太“娘娘腔”，要根除北越庇护所，应该派美军进入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鱼钩和鹦鹉嘴都应当成为袭击的目标。尼克松大吃一惊，这下刺到了他痛处，他最不愿在副手面前显得不够强硬。上回阿格纽说他“真他妈该去史密斯女子学院看女儿朱莉娅毕业”，已经令他备受煎熬。
       第二天晚上，基辛格正在阿肯色鸽派议员威廉·富布赖特家里和一帮子参院外交委员会的成员讨论越南问题。尼克松数次打来电话，据基辛格回忆说，总统“极端愤怒”，三周前下令在柬埔寨建立中情局的情报站到现在也没有动静。基辛格回到白宫地下室时，电话还不停地打进来。尼克松在林肯起居室里坐立不安直到深夜。基辛格又接了七次电话，每次都听尼克松咆哮着什么东西，然后砰地挂上电话。直到半夜最后一次电话，基辛格明白了，尼克松——还在为阿格纽“娘娘腔”那话闹心——想动用美军地面部队。他让基辛格第二天早七点一刻时和支持美军发兵的赫尔姆斯及参联会执行主席托马斯·摩尔碰头研究。基辛格把助手威廉·华茨拉回白宫，准备第二天全天会议的材料。“我们举世无双的领袖，”基辛格说，“疯了。”
       三
       周六一早，基辛格被召到戴维营再议。尼克松围着泳池转，基辛格在一侧来回踱步。尼克松已经不再怀疑派美军直接干的想法。他现在想得更远，反正公众都会歇斯底里，为何不一反到底，为什么不能实施鸭钩计划，又为何不连河内和海防都一块炸他个稀巴烂？基辛格搞不清楚尼克松是认真的还是为了显示强硬过嘴瘾。他回答说，前线将士们“盘子里的菜已经够多了”。
       尼克松、基辛格和雷波佐登上直升飞机返回华盛顿，又坐上总统的快艇，沐浴着下午阳光在波多马克河泛舟。决定既已作出，后果也索性认了，主臣如释重负，加上酒精的刺激，反而兴致渐高。经过华盛顿老家弗农山上飘扬的星条旗时，总统建议大家立正行注目礼。回到白宫，兴致未减的尼克松邀各位再次共赏爱国电影《巴顿将军》，基辛格是第二遍看。“片子是挺好，”他回忆说，“但我还是逃了一小时，为第二天的国安会议作准备。”
       第二天，6月26日，国安会全会再次召开。基辛格事先说服尼克松，他不可能不征求国防部长和国务卿的意见就入侵一个国家。基辛格告诉尼克松，拉尔德和罗杰斯知道的仍是原方案，即出动南越军队，两人很可能会反对派出美军地面部队。
       和过去一样，尼克松是和基辛格带着决定去参加会议的。这一次他们假装会议只是一个讨论备选方案的情况介绍，并非是做决定的会议。副总统阿格纽干脆没被邀情。拉尔德和罗杰斯几乎一言不发。会议刚一结束，尼克松迫不及待地在军事命令上签了字，为表决心，他用的是全名而不是缩写。
       尼克松-基辛格架空国安会的做法开启了一个最终自食其果的进程。学乖了的拉尔德和罗杰斯当面不再实实在在地提出反对意见，而是阳奉阴违，背地里制造障碍，削弱决策效果。在柬埔寨问题上，这一过程开始于27日周一早上。
       四
       第二天——1970年5月1日，31000名美国大兵和43000人的南越部队越过边界，扑向鱼钩和鹦鹉嘴地带。一夜没睡的尼克松带上基辛格临时决定视察五角大楼。他问将军们，“我们能消灭所有的共产党据点吗？”一阵可怕的死寂。“我要它们统统被铲掉！”他接着说，“全都弄死。”他越说越激动，打断汇报官员，开始了夹杂污言秽语的长篇大论。“你必须用大胆的决策激励大家。大胆决策创造历史，就像泰迪·罗斯福当年固守圣胡安山一样，不起眼的决定但意义重大，人们就会注意到。”基辛格和拉尔德只得尴尬地面面相觑。“让我们打他个屁滚尿流！”尼克松喊道。
       尼克松的“疯人理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国人都认为他已经精神错乱了。入侵柬埔寨最后成了河内自1968年春季攻势失利后的一次重大胜利，河内战场失利，但赢得了美国后院起居室的战争。美军在柬埔寨战场有所斩获，也加深了国内分裂。尼克松的民意支持率仍稍稍过半，但却丧失了履行对越南义务所必需的国内共识。参院已发起行动要求限期撤军完毕。
       一个月后，尼克松又发表了一次演讲，吹嘘出兵柬埔寨“是这场旷日持久的艰苦战争中采取的最成功的行动”。但寻找越共指挥部的事他一个字都没提。晚上他把基辛格叫来，让他了解一下乔治城圈子是怎么评价演讲的，此时正值半夜。基辛格不得不打电话给专栏作家乔·阿尔索普，此君刚刚和一帮自由派头面人物吃过晚饭。阿尔索普夫人接电话后拒绝把丈夫叫醒，基辛格便解释了一下，让她给介绍一下晚饭时大家对总统演讲的评价。“糟透了”，妇人直率地说，“每个人都怒不可遏。”于是，她开始教训起基辛格来。基辛格最后不得不挂掉电话，跟尼克松说：“不是太好。”
       尼克松和基辛格都不后悔侵略柬埔寨，只恨没能走得更远。尼克松后来讲，他本希望贯彻和基辛格在戴维营泳池边谈过的想法——轰炸北越。“我们把火力用在了柬埔寨，”他说，“如果及早对北越下手，我们后来也不用费那么多劲。”基辛格也感到后悔没有认真考虑轰炸北越的选项，“我们在越南军事行动的致命伤就是迟疑不决。”共产党在鱼钩地区确实有指挥部，但居无定所，韦斯特摩兰将军回忆说：“越共指挥部神出鬼没，不幸的是总统把它们当成了靶桩。”媒体的描述更加尖酸刻薄，基辛格说，结果就是“自作自受”的信誉危机。
       尽管如此，基辛格认为从军事观点看，侵柬行动是成功的，40％的越共武器库被占领，柬埔寨边境的冲突两年里大幅下降，美军每周阵亡人数从1969年的300人降至100以下，到1971年3月，更不到35人。这些数字具有误导性。国防部研究估计“随着越共开辟其他补给线，丧失的装备能在75天之内补充上来。”美军伤亡人数总量下降和美军作战部队逐渐撤走有直接关系，甚至从比例来看，两年内越共杀伤数量比以前大大增加了，唯一不同之处在于，这回轮到南越军队倒霉了。
       柬埔寨行动对美国在越南的战局有没有帮助这个问题，在凭什么要入侵一个主权国家的问题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柬埔寨的地狱之路被打开了。开战前所有人的悲观估计都变成了现实，甚至更糟。战争被扩大了，挣扎着躲避越战的柬埔寨最终惨叫着被卷了进去。起先小心翼翼履行承诺的美国此刻变成了一个笨重而上瘾的大恩人，搀扶着一帮呆头呆脑的柬埔寨军人和一个腐败不堪的政府。
       侵柬行动打响时，北越势力已拓展到四分之一的柬埔寨农村地区；至行动结束，赤化分子充斥了一半国土。河内的部队同时开始制造一个恐怖的怪物——红色高棉。随着美军侵入，起先破衣烂衫、只有5000人的队伍，迅速扩充了数量，提高了能力，也愈发残忍。到1973年，羽翼丰满的红色高棉甚至顶住北越压力，拒绝与西方媾和。至1975年，红色高棉已发展到 75000人。
       “只有两个人应对柬埔寨的悲剧负责，”西哈努克说，“尼克松先生和基辛格博士。没有他们朗诺什么都不是，而没有朗诺，红色高棉也是乌合之众。是他们让美国低迷不振，把整个印度支那丢给了共产党，他们造就了红色高棉。”
       1979年，基辛格以个人身份访问北京，第一次见到了流亡中的西哈努克。两人有些共同点：都很有魅力，都狡猾奸诈，也都渴望赢得对手。据西哈努克说，基辛格坚持说美国和朗诺政变没有关系。“但为什么你们立刻承认了他呢？”西哈努克问。
       “是的，但我们希望您能尽快重获权力。”基辛格回答说。
       “那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相反，你们从头到尾支持朗诺反对我回去。”
       “不不不，您必须相信我，我们是支持您亲政的，而且我们不喜欢朗诺。我们喜欢您。”
       “那多谢了，”西哈努克说。
       “我希望您相信我。”基辛格说。
       “阁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不不不，我想听您说您相信我。”
       “我很抱歉，”西哈努克说，“我不能说我相信您。”
       英国记者肖克劳斯的《花絮》一书，对尼克松和基辛格应对红色高棉兴起负责做了有力阐述。他认为，美国五年军事干涉是红色高棉成长的唯一土壤，破坏了西哈努克创造的均衡局面，把越南共产势力从柬越边境推向了柬埔寨腹地。在越共支持下，红色高棉靠各省反美情绪繁衍起来。红色高棉遭到美军野蛮轰炸，自身也变得更加凶残。柬埔寨社会机体被无情的轰炸和军事斗争撕扯得千疮百孔。
       尽管如此，评价政治家不仅要看意图，还要看政策结果。美国和越南一道强加的战争，让一个美丽的、挣扎在和平边缘的国度陷入了万丈深渊。基辛格的论调是美国不该被指责为侵犯了柬埔寨的主权，因为它的主权“已被越南侵犯过”，这好比在说，她已不是处女，因此不能算被强奸。一系列的战争升级行动都把柬埔寨推进了猛烈的旋涡。
       至少，美国应该为把柬埔寨视为“花絮”而受到谴责，为了挽救在越南的黑暗使命而无情地牺牲了一个国家的和平和稳定。1975年，红色高棉吞没柬埔寨时，在国会听证会上，基辛格承认道：“我们有罪，我们有责任，不管你对柬埔寨人怎么说，我们在柬埔寨的行动首先是为了实现美国在越南的目标，而柬埔寨现在则被置于非常困难的境地。”
       柬埔寨行动，尼克松政府一直使用“进入（incursion）”一词而不是“侵略（invasion）”。“如果我们不进入柬埔寨，”基辛格后来回忆说，“共产党夺权会更早。”也许吧。但五年战争、50万人丧命的代价，不能因为声称延迟了共产党上台就合理合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