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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年代]生活在城市的屋檐下
作者:蒋伟文

《散文诗》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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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灌煤气的人
       灌煤气的人双脚使劲踩着三轮车,像思维不清的失语症患者,重复不停地喊着什么。
       冬天在车轮上不断打滑。他不知疲倦的嘴巴。移到了膝盖前录音话筒的位置。
       起初。人们对那严重走调的普通话感到好奇,感到费解。在风调雨顺的南方,他的方言是一颗不会发芽的种子。
       后来,小区居民们一听到嘶哑的声音,耳朵就开始灌气、鼓胀。偶然有谁,从上楼的铝合金窗朝下面喊,像笼子里的鸭。伸长了脖子。
       现在我已经习以为常,就像躺在烈日炎炎的大树下午睡,已经习惯蝉声。
       他一口气就背上了灌满煤气的钢瓶。我发现,灌煤气的人嘴巴还绑在楼下的车头上。
       他耳聪目明,但表情木讷;身强体健,而语言却已经退化。他撕下一张纸条,歪歪斜斜地签下一份生活的帐单。
       我在六楼往下看。城市的蜗牛,背着它的壳。微小的身影越来越小,一会儿,和那含糊不清的声音同时向另一幢楼拐了一个弯。
       劳动力市场
       我去过一次劳动力市场。我没有看到过,还有哪个市场比这里更萧条,而又更热闹:每天都挤满了人群,但难得有一件出售的商品。
       我常常路过这里,总是看见一大群农民工聚集在市场入口,占据了车道。路人避绕而行,汽车不平则鸣。
       我知道,他们离开家乡的茅屋,来到这个城市的屋檐下避雨,他们的想法像携带的锄头、畚箕一样简单。从早到晚,他们站着或蹲着,无聊地数着匆匆的脚步,打量着轰鸣的车轮。他们没有熟人,没有钱。
       他们有的是看不见的来日,等不完的时间。
       但我真正到劳动力市场只有一次。那天,我去接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远房亲戚。
       他来之前曾托付我。帮助他找一些城里人不愿做的活,帮助他支付出廉价的青春和体力。
       一起工伤事故
       钢铁猛兽一刻不停地吃着铁片,从早上吃到深夜。胃口很大的猛兽,张开了巨口,突然袭击,紧紧咬住了操作民工右手的五个指头……
       这位民工在劳动用工合同上写着:贵州某县某乡某村。虚龄二十一。未婚。初中毕业……
       据此判断,那些歪歪斜斜的字,应该是他用右手写的。合同上面还留下了一枚红色的、清晰的指纹,和三个月前的体温。
       那只手握过将近二十年韵筷子,握过九年笔,也许还握过锄头、铁锹一类的粗糙农具。
       离开家乡后,他除了不停地喂饲机器外,还用那五个灵活的指头烧菜、洗衣、给远方的父母写信……也许那只手惟独没有接触过女性。
       一声尖叫撕裂夜幕。那只患了严重哮喘症的钢铁猛兽,一口吞下了他那五根指头。
       高悬的灯剧烈晃动,目睹了这悲惨的一幕。
       夜晚,广场空旷
       上完夜班,一群蓬头垢面、一身汗臭的年轻人走出了厂门,赤膊挤进了广场边的大排档。
       他们高声说话,大碗喝酒。他们把白天的劳累,在这个时候与大家共同分享。
       卡拉oK场,有人在模仿某歌星,尽情地释放荷尔蒙。还有一些年轻的女性,她们使城市的霓虹灯增加了几分妩媚、几分猜疑……
       他们都是城市的局外人,像浮萍一样,在这里寻找漂移的根。他们生活在城市角落里。城市屋檐太高,下雨的日子。思念常常被淋湿。
       在这里他们没有亲人。没有奢望。甚至对生活也没有可以辩解的理由。但现在有自由占领的夜晚,有夜晚占领的空旷。
       夜深了,人散了。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地上的灯盏越来越少,越来越暗。
       广场更显空旷,夜晚更显孤寂。
       打工妹经历
       是哪一辆火车运载着命运,把她遗弃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她像一只双眼迷茫的梅花鹿,一不留神就闯进了神秘莫测的丛林。
       她对于生活最初的热情,正好与冰冷的钢铁形成反差;机器日夜不停的轰鸣,不断地填补着她内心的空洞。
       在工厂门口,她看见排列整齐的日子叠得很高。正被人搬上大卡车,然后运往批发市场。
       不相信生长在山村的野花,会在城市里找到自己的春天;也不相信,一朵飘萍与另一朵飘萍会相遇真实的爱情。
       但她终于相信了:与其榨取自己的汗水,不如挥霍自己的青春。于是,她洗净了脸上的尘灰。抹上胭脂和香粉,换下沾了油渍的工作服,穿上了时髦性感的超短裙。她一转身,白天和夜晚也随着转了一个身。
       现在,她穿过长长的街巷,穿过挑逗的灯光,走进了城市肿胀的胃,像一只陷入黑夜的梅花鹿,一时找不到通往黎明的出口。
       建筑工地
       城市未来的繁华区,眼前却是长满杂草、高底不平的荒地:晚秋的残景,反衬出工地的喧闹与杂乱。
       民工喘着粗气,踩着尘烟和影子,不停地推着载重的斗车,为幸福的日子添砖加瓦。
       他们的身体弯曲着,与压在肩上的钢筋保持一个不变的锐角,支撑起一个生存的理由。他们光着又黑又亮的膀子。操着各自的方言,把水泥、沙浆连同汗水一起加入转动的搅拌机。
       人们眼里那一群搬弄是非的蚂蚁,从最底层开始,沿着脚手架爬上最高处,爬到了城市文明的高度。而升降机上升或下降的过程,总伴随着一次次内心的失重。一阵阵短暂的晕眩……
       终于有一天,拆掉了简陋的临时工棚。忙碌的工蜂,在密密的巢穴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在这里的居民入住之前,在冬天即将来临的某个黄昏。他们撤离了刚刚建成的小区,退出了生活的边缘。此刻,他们当中有谁才突然提起:在那段日子里,好像遗失了什么……
       流水线生产
       一切听从机器的精心安排:逆来顺受。同命运相连。每个人都被固定在合理的位置。一条线上微小的点。庞大的成套设备上,一枚不可忽略的螺丝钉,隐现于某个细节的裂缝。
       金属互相碰撞。把现实的链条焊接。时间被切割,被挤压,被拉伸,被扭曲,成为半成品。然后打磨得光亮。然而,是什么突然卡住了齿轮,停止了机器的转动,切断了流水的方向?
       如果说人性化的成本过于昂贵,那么,还有什么可以作为理想的润滑剂与粘合剂?
       尘灰和污垢,在劳动者的脸上抹黑。当进入最后一道工序时,指纹必须被清除。只留下高含附加值的标签。
       轮轴滚动。劳动力被肢解。生产的流水,由低往高,激情奔涌——这种情形,恰恰与生活的本质相反:平静、暗淡、无声无息……
       在五金制造业基地,五谷退出农业的地盘。一个流水线生产车间。一段食欲旺盛却消化不良的直肠,制造并排泄出现代工业文明的果酱。
       从山村到城市的距离
       他从贫穷的山村来到这个繁华的城市,在地图上叉开手指:从中南地区到东南沿海,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两个点,挨得很近,很近。
       他从某个清晨出发。走山道,搭乘拖拉机,然后挤上汽车和火车,然后在某个黄昏到达。
       他以时间来计算,从山村到城市的距离是:三天两夜。但如果用乡愁来丈量,这段路就从白
       天延伸到夜晚,却太长,太长。
       当他来到这个城市之后,才发现距离还在不断增加。噪音取代了天籁。楼房取代了森林。街衢取代了阡陌。他在现实与梦想之间徘徊,像一个盲人陷入了迷宫。
       其实他根本无法真正走进城市。
       开放的城市,设置了这么多有形的和无形的栅栏。语言的隔阂。人情的淡漠。文明的落差……越想靠近,越是感到遥不可及。
       他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孤岛。在茫茫的生活中漂泊。农业与工业的距离,很远,很远。
       永远的距离,是心与心的距离。
       民工日记:雪
       突如其来的雪,一下子把年关提到了眼前。
       漫天的愁绪纷纷扬扬,最早飘落在他们身上——小区清洁女工、早点小店开门人、失眠的打工者、到劳动力市场等待时间的人、互相抱着冬天取暖的夫妻。接着是——
       灌煤气的人。收废品的人。商店或宾馆服务员。和三轮车一样粗声叹气的搬运工。寻求庇护的讨薪者和伤残者。被民警从出租房带进派出所的肇事者。滑倒在民工子弟学校门口的孩子。不想回家的人和打算提前回家的人。
       雪落进夜的染缸。被染白的还有:最后一批走出工厂的年轻人。拖着疲惫离开吧台的女孩。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我相信有一片雪属于我。风中不停打转的雪花,带来了远方的消息,此时抵达我的脸上,消失于止不住的泪流。
       大雪覆盖了凌乱的脚印,覆盖了城市、郊区……如果这场雪能够覆盖方言、籍贯、身份、地位以及隔膜、误解、冷漠、歧视,这些裸露或幽暗的部分,那么心灵的鸿沟就可以填平。
       那么,我们掀掉白雪这层厚厚的棉被,就会触摸到春天的脉搏。
       创作手记
       我生活在浙中永康市,那里五金制造业发达,民营经济唱主角,本地人口不足54万,外来务工人口竟达10多万。他们对生活要求很低,很无奈,常常为现代文明冷落、排斥和抛弃……关注现实,关注社会底层生活。难道不是作家、诗人们应有的责任吗?
       我尝试让散文诗从正面角度直接地进入生活,攫取典型事件和场景,勾勒人物注重细节和线条,尽力避免一般化、程序化的描摹,挖掘更深层面的东西,表现一种生存状态。
       当然,强调散文诗贴近生活,并非简单地理解为“写实”。但在这组文字中,我努力坚持客观的态度和平静的叙述语调。我觉得,太多个人因素的渗入,或者过分的修辞。都显得那么做作。并且可能削弱诗意的自然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