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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的旅程]京胡同:阳光下的洞箫
作者:大 卫

《散文诗》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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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米胡同
       一个叫李渔的人,曾将闲情在此偶寄。
       半亩园还在,如意门还在,只不知主人去了哪里?
       几块砖瓦,见证了沧桑,那些风雨,还刮在昨天,谁能说得清楚一滴雨的前身,一片叶子的来历?
       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沉思。
       我来到这里,确实不是为沉思。
       时间比青砖还重。
       一棵树,在远处孤独着——人非树,安知树的孤独?迎风招展的树叶,比我们还要自在。飘来飘去的,并不都是风中之尘。
       米黄了。云白了。我来了。天黑了。“袖手于前,始能疾书于后”;“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李渔说出了写作的真谛。
       东不压胡同
       从平安大街走过来,可以拐进你的胡同口,但拐不进你的深处。
       据说,那个叫詹天佑的男人曾在这儿住过。其实,这是一个误传。这个铁路工程师,他像铁轨一样,心里只有远方,也只能伸进远方,得有多少梦才可以达到?那个留美少年,走在自己的记忆里,他的心里藏着小火车头一般的梦想,吭哧吭哧。现实是残酷的,他只能怀揣梦想。如果没有铁轨,就把目光铺在地上。
       不管远方苍不苍茫。
       北总布胡同
       精美的砖雕,落了尘土,如果来阵风,不知会不会还岁月本来面目?
       石墩已旧得不成样子,没人知道,这块石墩上是否留下过梁思成与林徽因的指纹?一块一块紧挨着的灰瓦,像爱情又像婚姻,在寒风中,互相把身子抱紧。纱窗过密,倘在夜晚,如水的月光侧着身子,不知能不能钻得进去?老榆树像一个重新上岗的二人,绽出的新叶,仿佛刚领到手里的工资,有着说不出的欣喜。那些叶儿还小,幼儿的巴掌一般,有一枚叶子晃得实在厉害,似乎要从枝头上挣脱开来,看来,我遇到的是一片急性子的树叶。
       北总布胡同三号,曾经是一封封信件上著名的地址,梁思成与林徽因,两个搭配得非常天然的形容词,彼此依偎在温情的光辉里。北总布胡同三号,现在只能存在档案里了,凌乱的民居,于梁林二位已没有任何关系。一生献给建筑,可是他们的故居却没有容身之处。
       一辆急驰而过的车子,有着不尽情理的大脾气,扬起很多尘土。
       冰挂,老屋的胡子。一根一根地戳在那里。
       再过几天,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像这檐下的冰挂,因为阳光一个劲地明媚,能化的都化了。
       东堂子胡同
       从湘西到东堂子到底有多远?
       沈从文肯定不知道,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一个男人内心也许会强大成一个帝国。在火柴梗一般的巷道里穿行,那个历经沧桑的脑袋,比火柴头更易燃。蓝天下,只有忐忐忑忑的怀念。那棵老槐树,不知怎么绿才好。从一九五三年到一九八○年,沈从文让作家的身份退堂,以文物研究员的身份出场。一个“精神—度错乱,两次试图自杀”的老人,把自己图钉一样地摁在生活的缝隙里——而生活只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软木塞子——那些不识时务的坛坛罐罐,硌疼了一个优秀作家的寂寞岁月。
       一对正在树叶的婚床上恋爱的瓢虫,不知道我的到来,入冬的第一场小雨,把北京淋得湿乎乎的,那棵不甚高大的柳树,在风中晃晃荡荡,仿佛一块抹布:没有人可以了解另一个人的痛苦,哪怕你嘘气如兰,哪怕你的目光里,卧着一个伟大的国度。
       时间可以洗去一切脏污,但洗不去耻辱。
       一个时代失去了它平凡而伟大的因子,东堂子胡同,不过是一截阑尾,藏在历史的下腹部。
       丰富胡同
       从新街口大街出发,经过春天一般的“百花深处胡同”,便可拐进小杨家胡同——哦,老北京都还记得,它的乳名叫小羊圈胡同。那个叫舒庆春的人民艺术家把童年放在这里。小指头一般的小羊圈胡同,因为老舍,分外有名。斯人已逝,只有一棵枣树还孤独地蓬勃在那里,雷把它的身子拿去了一半,另一半还在坚持开花……蜜蜂——这春天的搬运了——比骆驼祥子还要辛苦,它正兴冲冲地把花粉介绍给风。
       解放后,平民子弟老舍在王府井附近买下了丰富胡同的一个小院落,一九五三年,老舍用他那双与笔、纸打交道的手,把两棵柿树植在这里。从此,红灯笼一样的柿子,照亮了老舍归国后的十六年岁月,如果没有那两棵柿树相伴,老舍的生活要缺少多少斑斓?同样的,刚开始的“文革”,也让老舍的生活八月柿子一般的青涩。一九六六年的那个夏天,注定是残忍的,人民的艺术家不受人民重视,一个幽默风趣的老人被折磨羞辱得像缺少润滑油的轴承,嘎吱嘎吱地响动——那是他的心跳,破败的风箱一般。他正在远离他热爱的人,脚步是那样沉重,像一枚没有成熟的柿子被强行扭下枝头,命运是一只更粗大更残暴的手。
       他一步一步地挪出丰富胡同——历史真会开玩笑,从小羊圈出生的人,像羊那样有着善良的天性,哪怕死亡把他牵走,也不愿惊扰别人,他只是请太平湖的水,饺子皮一样地把身子骨包住。太平湖之所以有了不同寻常的分量,是因为一颗高贵而不屈的心灵做馅。
       砖塔胡同
       正在拆除的这条胡同,像洗得发白的手绢,更易露出深深折痕,从八道湾搬出来。那个把风握在手里的人,你可以叫他周树人,也可以叫他鲁迅。一张毛边的道林纸.供出一颗星辰的位置,纸上行走的笔,比先生更早一步抵达彼岸。
       文字之钻,把夜——这黑硬的椴木一—钻出了火星。杨树不知柳树的心事,枣子误解了梨,一条河纠纷了另——条河。别再说亲情如火,温暖你的同时,也是幻灭的开始。
       我看过的风,已不是风的样子。
       霜使夜色更加凝重。窗外是不是枣树已经无所谓了。深夜里那个口叼烟斗的人,知道呐喊是没有用的,他只能夹一束火星,肢解着小范围的黑。两撇小胡子,有着参天的苍凉,压缩饼干一样的悲愤,是他随身的干粮。
       先生在纸的背面,写字,锥心泣骨不是风格,横眉冷对也只是彼时无奈的选择。
       如果热血也有表情,应该是木刻的。
       勾栏胡同
       光线并不很充足的下午,在内务部街三十号,略一抬头,就看到门楣上的两个大字:平安。生于斯长于斯的一代文学大师梁实秋应该知道,这条胡同曾经有个诗意的名字:勾栏。门口上,报箱与奶箱,仿佛提示着精神与物质是两种不同的食粮,那晒在铁丝上的白床单,早已不是昨夜的颜色,胡乱放着的自行车,仿佛在提醒你,随时可以丁当丁当地远去。几盆花花草草,再也不姓梁了,实实在在的秋天,一根竹竿没打着枣子却收获乡愁。哦,八月,“连鸽哨也发出了成熟的音调”。
       木做的勾栏,看来是勾不住远去的背影的。只有院中这棵不大不小的树,抖动它一身的羽毛——做不了羽毛球,就做羽毛球拍子——反正不是击打别人,就是被别人握在手里。
       远在天涯的游子,放牧童年。思念是一双翅膀.遗忘是另一双。
       月光是云朵萌出的根。细雨如果下成了豆芽,连晕眩都会是脆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