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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重奏]笔记.单词
作者:远 人

《散文诗》 2005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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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子
       我根本不知道镜中的那个人会对我干出一些什么。当我望着他时,那人甚至装出比我更专注的神情上下打量我的脸庞。一瞬间在我脑中掠过的种种想法,都几乎与他毫无牵连。他始终狡猾地沉默着,我惊骇地发现我所有的记忆和对未来生活的预想都暴露在他过于冷漠的眼神下面,一种晕眩几乎使我站不稳脚跟。
       最使我感到恐惧的是我无法确立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在根本意义上,这种确立也许只是一个圈套或一场骗局。那人与我如此相似,这构成一个最大的障碍——我与他谁是谁的局外人?
       白纸
       白纸依靠墨水的笔划来获得它的意义。这种被动性贯穿着它的开始与完成,纸张的白与墨水的黑在它们各自的极端产生绝对性的交叉一价值在这里体现了:墨水要在白纸上挖掘的,是比白纸更洁白的东西。
       往往就是这样,我在桌上铺开纸页,某种过分耀眼的光芒,使我落下去的笔尖感到异常的沉重。
       肖像
       在一本黑皮书的扉页上,帕斯还没有死去。他保持一种凝望的姿势,他用他望住的某个地点把我从他肖像前推开。
       很长时间我都不想把这一页翻过去。他的秘密,也许从脸上流露得更多,他的呼吸在我身旁不远,于是一种妄想来临——我是否还能向他更进一步?
       他的身后是火焰,双重的燃烧,永远都会在那里存在——那里,我确认的时间的尽头。
       但帕斯已不开口,我同样确信他的谢世,是他生活里最后的期待,如今他如愿以偿。
       阳台
       不妨把阳台看成是客厅的终点。它仿佛没有参与整个房间的建构。看上去它始终是建筑外的一种悬置,但光线能从那里进来,像某一位女性,改变着房间的色彩。
       换一个角度看,它是房间另外的敞开和另外的出口。它让一个室内的人,能有一处场所,用来消化生活中的某个重要片断。
       因此阳台需要的不是家具,而是某种不可触及的气味,在那里获得吸纳、获得排解。
       书籍
       它首先让我想到的是那些死去的姓名。我书架上,它们的影子压缩成一片难以达到的空间。我感到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并裁决我的大部分思想和些许的特权。
       作为文化修养和道德范畴以内的言辞,书籍都在向我们称之为“价值”的意义集中。但在我们阅读时出现的歧义,使得每一本书都毫无例外地构成对我们生活的冒犯。我由此怀疑那“一直伸人到纸页,迭合成梦幻或颂歌的方程”。
       “世界为一本书而存在。”马拉美的这句名言,在现实意义上,取消的也许就是众多心态与动机的对峙。我现在引用它,意味着只是想把我所有的文字推到开始的企图。
       乐器
       当“乐器”一词在一个诗人的作品里出现,肯定令人判断不出它的所指——钢琴、横笛、古筝、长号。它们只在语言的深处耸动肩膀,用类似蝴蝶的声音掩饰自己的脸庞。
       在诗人的作品里,“乐器”所代表的,仅是诗人个人的倾听,与诗人的内心节拍保持神秘的一致。它作为一个具有强烈寓意性的名词,只在诗人的回忆和梦想的分岔处升起,甚至不顾及他人的愿望。
       在诗人的作品里,“乐器”的声音与节奏,与我们感知的音乐毫不相同,它所携带的温度潜入人的身体,就像是几缕轻柔的光线,潜入一个傍晚的房间。
       落日
       我承认我几乎没有领略过一次完整的日落。在城市生活得太久,落日的形象仿佛只停留在建筑物上的玻璃深处,它破碎的光在几秒钟后完全消失。它的下滑,事实上已逃离我的目力。
       但它的诡秘始终停在天空。在东方传说里是一条龙的鳞片,而在希腊神话里它又变成一架马车。而对落日最精彩酌描述来自博尔赫斯的诗篇——“人类对黑暗的一致恐惧,把它强加在空间之上。”我在这里看到的是落日对某种命运的反显。
       因此,当我一再重复、并渴望提升这个词语之时,它事先就已消隐,甚至比诗歌更领先一步,进入艺术的虚构。
       沙龙
       我总想回避那些来自沙龙里的人物,这有点像我想回避的那些茫然失措的场所。我口吃的毛病一再重复,以致于交谈的对象在烟缕的笼罩里更加模棱两可,而我将在一张沙发里完全地陷进去。
       沙龙和客厅有些近似,但风格和话题的迥异已严格区分了二者。它作为一个物质性的场所,同时具备短暂和延续两个特征,因此,被沙龙承认的事物根本不可能得到持久的确立。
       它约定俗成的环境,仿佛有能力对应某种孤立,但实际上,它所努力的,只是对这种对应的竭力摹仿。因此,当我把短暂的一瞥投向它时,沙龙,它的存在是否也构成一种猜疑,或者帚个反讽?
       乌鸦
       在冬日的天空,一只乌鸦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它独立于其它的鸟类和飞翔,以墨水在纸上浸染的缓慢速度,进人我的视角。
       它让我联想到什么?在传统的意义上,它和诡诈、死亡、阴谋、不吉祥的梦境连在一起。它的象征往往使一个早晨受到惊吓,不仅令苏醒在它聒噪里的人觉得虚弱,甚至迫使某种畏惧一直深入骨髓。这就是人们为什么拒绝把乌鸦称之为“鸟”,而一个中世纪的神父要披上和它颜色相同的长袍。
       但它在冬日的天空出现之时,叶芝觉察到了它的喜悦,史蒂文斯看到河水在流。在一首诗歌里,我曾经这样表达:
       它——是钢琴抖动的碎片,是冬日的脸上,一颗渐渐成型的美人痣。
       剪影
       剪影的完成通常意味着某种谴蔽。它带给我的茫然像是记忆功能里的某个符号。一张剪影,因为隐身而产生的迷失性,让我不可能透视,也无法确切地把它指认出来。
       它几乎拒绝任何进入它的角度。它的表达能力仿佛在形成的过程里便已抽空。我注意到剪影艺人的动作:简单、具体,把保留的部分置人浓缩一团的晦暗深处,不被旁观者或当事人的目力所及。
       我一直怀疑压在我玻璃板下的那张剪影是否真就是我自己。它没有表情和暗示,甚至阻拦我想象力的展开。很可能,它就是凸现在我脸上的全部阴影,在不被触及的方式下现身。是否能把散步看成另外的美学?当我在一条街上不怀任何目的地行走,来自潜意识里的呼吸带动了想象力的运转。它至少让我发觉我无法控制体内出出进进的声音。很难说我不是由这些声音在牵引,到达我没有预想过的地方。
       散步时的动作几乎都在无意识里完成——抬脚去踢一枚小石块,或者回头看一个从身边路过的女人的背影。但转眼之间,我又把这些忘得干干净净,仿佛这就是散步所必需的风格。于是,围绕着散步,时间几乎消失,命运的某声咳嗽堵在嗓子眼的里面。因此,在散步构想的诗篇里,往往穿透着一种时限酌释放,而这种释放,将挽救一个天才在书房里留下的欠缺。
       画廊
       画廊带给我的体验总是和梦寐连在一起。它围在空间散发出捉摸不定的气味。这些艺术家的梦想,在我理解力的内外伸
       延广阔的远景,仿佛将一切阐释挡在画框以外。
       它带给我的恍惚在我和别人交叉走动时会突然加剧。它的私人性质似乎不是用于凝望,而更加适合于推想。它把通过色彩的刺激直接赋予感官,但令人失语的却往往是它的隐匿。这就形同一种迫令,不停地使人循环于出神与清醒、捕获又迷失。
       对我来说,画廊就是这样一种存在——无数的脸谱和静物,无数的线条与拼贴。而我真正触及到的,却仅仅是它的乌有。
       广场
       它的建立使城市与乡村得以严格的区分。一个广场的位置,与它同义的往往是物质的中心和建构在乌托邦性质上的制高点。尽管它提供的不过是十字路口中央的一处花坛、一个喷泉,或者一尊塑像——就仿佛是城市在它结构里努力生出的幻境,朝着某个梦想的、同时又是垄断的方向延伸。
       非常容易看出,在广场上茫然回头的人不会来自城市。广场的巨大平面似乎始终都在拒斥一种另外的命运。可以说,它通过象征所维持的,是不带激情与妄想的世界,这正如随同它的复制而被删除掉的诗篇,在形成之前,就已达到了妥协和某种不明确的授意。
       因而在我每每穿过这座城市的广场之时,我感到的晕眩不是来自日光的照耀,而是在我的城市贫血的关系中,广场所赋予的那种强烈、巨大、以及无言的压迫。
       种子
       种子对黑暗的认识远远比我们猜想的还要深刻。当它播人地下,几乎没有任何一条裂缝可以容纳光线的进入。它经历了怎样的吸收、幻化,以及灵魂里的剧烈运动,令我们的精神一再向它倾斜?以致于我们写下它,把它转换成一个词语之时,它几乎形成一种对语言的掀动——它要进入的是写作的深处:为那里的寂静带来起点、秩序,它的目的是把灵魂里长出风景的欲望抽象成型。
       站台
       站台总是展开一种时序,总是不在语言里停留太久。它也几乎不在一个人的记忆里构成某种亮度。对我来说,它甚至是一种忽略,一种透视之下的孤寂,是工作人员在多数情况下的一种徘徊。
       站台,它总是被反复地掠过和抛弃,它也因此成为一个容易忘掉的名词。它几乎要隐没地退缩,令人感到像是某种时光的匿去。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站台所拉开的那种空间的断面,总令人在茫然里生出对抵达地的怀疑——“一个相似的中途小站,旅人是否从未离开?”
       因此,站台也是它们每个实体间的一种幻觉。在这时候,我总是把身子探出窗棂。听到外面交谈者的陌生口音,才使我确信了旅途,确信了我此时在异域的存在。
       平原
       真正的平原并不等于一个地理的位置。它首先意味一种铺展、一种无方向的方向、无所指的所指。它替代眼光延伸的同时,还包涵了一种时光的喻意。换言之,平原是仅只一瞥的时光背影,脱离任何人的注视。
       它作为一种形式的存在,几乎令人触摸不到它的任意一个细节。当它突破我的肉体,会有更多的词语获得上升的空间。这时候平原几乎不被看见,但肯定没有消失。它在写作里被转换成涌流、欲望、玄想、理性,以及无穷,它由此构成一首诗歌难以删除的背景。
       因此,每次我乘坐火车穿过平原,仿佛都只是穿越一种重临和回忆,仿佛到达只是曾经。我甚至没有激动。某个声音在我内心低语:“只有眼睛能把一个方向指出。”
       礼物
       在儿子身上我重新看到了童年。我感到它和人们常说的延续不同,它更像是生命的另外一种开始。在儿子眼里,我发现童年,也许就意味一种颜色深得多的天空,以致于我不敢凝望太久。
       但我始终感到它的飘动。——儿子围拢着它,其随意性令我惊诧。多少年前我是否也有过这样的力量?——随意镂空另外一个世界的黑暗,或某个成年人心里的阴影。我不知道多少年前我是否给出过这样的赠予和礼物?
       现在儿子给了我。我一点都不能揣测:在他眼睛后面的世界里,我要怎样深入,好来重新理解周围的一切?
       地图
       一幅地图能让一个银行职员产生怎样的想法?那些用深褐色标出的高原和浅绿色抹出的盆地,不用圆规划出的经纬,密集一块的城市名称,在一毫米宽的铁路线旁散布。
       这地图是否构成他梦想过的一种奔赴?——不用准时出现在他灰色的办公室,不用把每一轮冲动压抑在点钞的动作深处。但他现在预感自己的一生,是否将结束于这种浪费和他怯懦过分的雄心?
       当命运只把他安排到自己的内心,他被削弱的肉体还能作出怎样的反抗?摁入墙壁的图钉也摁人他的心脏。多年来他感到的锈迹日益衰朽,像墙上那幅地图,在每天下午6点钟便完全褪掉了色彩。
       树冠
       树冠的完成有赖于它上升的力度。我发现它总是挡开任何目光深入的企图。其全貌的不可把握形成它赋予的暗影与玄奥。而在我们对它不断地仰望里,树冠却把我们在无边的地下抛得更远。
       于是,在我和树冠之间,我感到那不可到达的距离近乎某种神性。——树冠仿佛是进入时光的一节锐利之物。在它的内敛里,令人感到自身的限度突不破胆大妄为的梦想。
       它高踞其上的位置,令人类的命运也难以染指。围绕着它,是一种魔幻和梦想者的沉溺。当我在仰望时看见一枚飘下的落叶,我确认那不过是一只树冠暂且君临大地的化身。
       时间
       我一直渴望能对时间作出某种阐释。但它的迷宫性质却往往把我挡在其外。我有时怀疑时间是否真的把我容纳,我的成长与年龄是否真与我阅读过的时间知识有关?
       而人类对时间的表达又往往结束于某种隐喻。譬如河流、箭羽。但这些都几乎没有触到时间本体,就这些名词而言,本身又具有滑开的性质。这几乎可以解释赫拉克利特为什么感叹“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而时间在这感叹里似乎获得了停顿。
       因此,在一个写作者的命运里,时间肯定有比书本定义要深得多的意味。我是否可以说,时间的本身在写作里只有一个虚设的座位,我在那里落座,意味着给自己增添一个旁观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