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七十年代]那忧伤的,记忆的……
作者:黄 海

《散文诗》 2004年 第09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1987年。或更早的记忆
       我对下黄湾的记忆大约是从1987年开始的,这之前我和奶奶仍旧住在万家湾。
       直到我小学毕业,我的前腿才从以前的村庄抽出来。但我记忆里仍旧是熟悉的青石巷、瓦屋、青藤,是地名细崖、桐子沟、老鼠湾、凉亭、大(dai)山。我搬出来,我没想过1987年是我生命的分界线。此后十年我在下黄湾断断续续地行走,分辨大地上的事物、陌生的邻居和朋友。此后我在章山中学住读、留级,莫名地喜欢一个女生;此后的1992年,我离开下黄湾,去大冶城关,在东风路中学就读;在甘家湾、下冯租居房子,一晃四年。
       并且一直这样搬来搬去,没有停留过,我的记忆也没有停留过。
       早于1987年,那片滩涂上,盛满溪流里的水,在凹处形成宽阔的水面。我1987年之前的村庄坐落在这里,在万家湾水库的水湄之上。我的记忆是关于草木,关于麻雀、乌鸦和虾米,关于甲鱼、青鱼、泥鳅的记忆。在夏天的晌午,我们湿漉漉的身子,泛起一大片水花。或是早晨几片瓦片打过的水漂,惊动水鸭、鱼群和鸟。
       在我离开万家湾的同时,那片平静的水面也无声地消失。那是1987年后的一个秋天,一条矿井从水库底下穿过时,它消失在太阳底下、月光的村庄,那些在水面的倒影也无情地消失。
       这期间差不多十年,祖父被埋掉了。许多条土路被荒草湮灭了。时间填平了我对村庄的认识,它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
       我被时间拒绝在村庄以外,我被村庄陷入在岁月的遗留的痕迹里。
       1995年。干旱。打井
       那片滩涂和水域消失之后,鹰也飞走了。
       接下来的是连年的干旱。稻子扬穗之后,干瘪的身子被风吹来吹去。
       接下来,天气有些凉了。秋天的风吹来黄土和沙砾,我们从远方搬来工具,准备打井。
       那些牲畜在村庄的低处,在艾草的根部,在大地洼处,低下头去。他们的父亲,我的父亲身体潜下去,看不见身子。
       干旱通常是这样的,蝉声稀稀拉拉的,狗趴在巷子里,不动。
       天黑下来,我听见有人的鼻息细微地传过来。在月亮地里,野猪拱过地瓜的声音。他们的父亲母亲,熄灯过后,他们平静地翻身……
       那一年,老掉的水牛被叔父干净地宰掉。那棵内心空洞的樟树枯黄了。
       比祖父更老的老人,我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他没走完秋天,睡过去。接着,我们埋掉他。一地山火烧掉了坟茔的花圈和我家的庄稼地。那山坡的茅草,我们来不及收割,也被彻底烧掉了。
       他们一个月,一个月地挖下去,一铲一铲地铲下去,还不见底。
       艾草深处,几口废掉的井。他们把土重新填回去。
       他们终于在一口废掉的水田里继续挖下去,水在一个星期后被舀上来。秋天很快结束了。麻雀低飞,在草垛上,在有水舀出来的井口。
       夜晚来临。
       1998年夏。大水和糙米
       大水漫过大片大片的芦苇。大水漫过我们的田园和庄稼地。大水进一步漫过我们的房子和牲畜。
       1998年,在下黄湾,我目睹过蚂蚁死亡、牛羊被人宰割。它们痛苦的嘶叫,透明了整个夏天。我在下黄湾感觉了它们的疼痛。
       从太白湖,从龙泉湖,从远处的村庄庙儿嘴,1998年的大水恣意地奔跑过稻田、渔场、堤坝和荷塘,一路延伸到下黄湾的时候戛然而止——整个夏天,它们奔跑着。逃遁。
       我目睹着这些生命的抗争、撤退的过程。
       在1998年8月,大雨过后,四顾闸死一般的寂静。深远的大地不时地惊起几声炸雷,天空低处,我们看不清他们行走的背影。我那时在想有谁在这无比死寂的清早或夜里,安稳地睡去?是谁在黑夜挑灯走进庄稼的深处?
       我不知道。
       那一年,大水褪去大地的颜色。我从下黄湾走出来,稻子熟了。
       它们浸渍在水里。发芽。腐烂。我们的手还是不断地从深水里打捞它。
       死去的人。活着的人。继续着。还在继续。
       牛羊绝望的眼神从早晨开始,黑夜在它们的眼里从来没有宁静下来。而我在这样的夏天大学毕业,留下南方的水土,植物和它们的种子,去了北方。我们吃着糙米、发绿、发臭,色彩斑驳。
       那一年,他们从村干部那里领回一袋一袋的糙米,用手用力搓掉表面的一层绿膜,蒸熟了,我们吃它,牲畜们吃它。
       大水之后,一切的开始是平静之外的事。我毫不知情。
       2001年。移民。我返回来
       没有人能说清2001年的事情。
       在经历多年干旱之后,那片龟裂的土地上,他们都要从万家湾搬走了。留下搬不动的石磨、石磙、笨重的农具,他们要赶到河口,在那片开阔地重新打井、建房。
       他们终于可以歇一口气,抽口烟,显得有些悠闲的样子。我问过他们,离开那片熟悉的土地,一个村庄彻底地从县市政区图上抹去了。
       今年我又回过去,在那里走了走,发现有咳嗽声,在阳光的底下。我看见一个老人,他以前住在那里,前年搬到河口,今年又返回来。他老得已经不认得我,我喊他,他没听见,一个人走在杂草丛生的水边。
       那些房子基本拆迁了,那些巷陌上,空地上长满了草和树木,两个祠堂还立在那里,没有搬动。干枯的水库已经有了一些水,水鸭也飞回来。我透过蛙鸣声,透过茂密的草木看见水面上有鱼群在大片的阳光中泛起鳞片。这是真实的,这一切的我在1995年所见的真实令我大吃一惊,却大相径庭。
       我知道万家湾肯定会回过去,它现在有了水,它现在有了溪流,从我熟悉的细崖流下来,它现在的山开始绿了,它的乌鸦和其他的鸟雀,它们是要回来。它现在的煤矿倒闭了,但在它的石头山上,我听到放炮的声响,一个村办碎石厂,半破产地开工着。
       一个村庄可能不复存在,它的坟茔还在。它还叫万家湾。
       一个村庄移民了,它的老人留下来。他和我一样还是村子的人。
       一个村庄已经面目全非,它是黄海的出生地。我将捍卫它的命名。
       一个诗人的村庄,他写过它的文字,我和它一样幸福着,够了。
       黄 海 1978年出生于湖北黄石。中学时代开始发表作品,创作有诗歌散文小说若干。现任《小品文选刊》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