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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兽性也有惊人之处
作者:江 浩

《中外书摘》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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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蛋来北京了。
       马蛋来了,一筐的故事也来了。他好像生来就是为故事来的。
       在少年时,他遭遇到一件事情,足能写一部长篇。家乡人没人不知道,无人不称奇的。
       现在城里人都明白,狼是不能家养的,你养多长时间,最终它还是要回到荒原。起码,杰克·伦敦的小说《荒野的呼唤》证明了这一点。我为什么在写狗的文章里提到狼?因为它是狗的先人。
       1968年,正是苏联与我国关系紧张,珍宝岛那儿不断出事的时代。
       那个时代能源虽说不紧张,但是相当紧缺。刚刚入冬,马蛋好不容易找个拖位机到山上煤矿,想找熟人开点便宜的煤过冬。结果,那个人回天山老家讨债去了,没有人能做主。
       马蛋没有办法,打马下山。路过罕山林场西南的草甸子时,他发现一只母狼领着两只小狼崽,正从山腰下来。于是,一加油门追过去。其实,他也就想追追玩。有猎瘾的人,都是这个德性。很快就追上了它们。
       这时马蛋才意识到有两只狼崽子,所以母狼跑得不快。赤手空拳,想捞到母狼那是不可能,但抓两只小崽子,还是可以的。可是车上沙丘之后,只见母狼已经逃得很远。
       马蛋追了有五十多米后,将车刹住。他记得明明看见两只狼崽子,怎么前面只有一条母狼在跑,后面没了狼崽子。而那条母狼,见车停了下来,也停了下来,趴在沙地上望着马蛋。
       马蛋下了车。远处的母狼,突然惨叫起来,好像被什么人下的夹给夹住了,原地又叫又跳,趔趔趄趄往沙丘下跑。同时,不住地回头看马蛋。
       马蛋一见,上车就追,在快要追上时,母狼突然又正常地飞跑起来。
       马蛋知道上当了,被引诱跑离了方向。于是,顺着沙丘上清晰的车胎印往回开,去找那两只狼崽子。到了刚才消失狼崽子的地方,转了一圈又一圈,什么也没发现,连个痕迹也没有。就在马蛋失望要走时,一个奇怪的现象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堆马粪上,飘起淡淡的白哈气。
       问题是刚才这里也没有马群来,风干的马粪下何来的哈气?
       他跑过去扒开马粪一看,两只狼崽子藏在下面。母狼知道带着它俩跑,凶多吉少,脱不开身,便趁翻越沙丘时,将它们藏在马粪堆下,然后用尾巴将痕迹扫平。谁知道,气温低了一些,狼崽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下趴下,气喘得越来越大,透过马粪变成了水蒸气,被马蛋识破了。
       这两只狼崽子归了马蛋。后来一个死了,一个活了下来。
       马蛋将那个幸存下来的狼崽子拎回家里,扔到狗窝和小狗一起养了起来。慢慢狼崽子长大了,但不会像狗那样叫。一叫就是抻着脖子嚎,嚎得所有狗都不敢叫。而且吃什么东西,都往别处藏,到处埋,一副狼的生活习惯。
       但和它一起长大的小狗黑虎,好像一点也不惧怕它,经常与它发生冲突,打打咬咬,它们一起长大了。每次上山,马蛋都领上一只狼、一条狗,三方相处无事,各得其乐。
       有一天,阳光太暖和了,马蛋闭上眼睛,加上酒多喝了一点,往山坡上一躺,迷迷糊糊就进了梦乡。
       当他刚要彻底睡着时,就听见黑虎的一阵狂叫,吓得他从地上跳了起来,以为黑虎见到了什么。结果,左右看看,什么也没有。
       狼趴在上风头静静的,黑虎在下风头仍是不甘心的样子,嘴里还发出威胁的呜呜声。
       马蛋骂了黑虎一通,躺下又睡去。在又要入梦时,讨厌的黑虎又狂叫起来,马蛋只得又坐起来,还是什么也没有。
       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三个家伙,羊群在远远的草地上安详地吃着草,没什么异常现象。马蛋用粪叉子打了黑虎一下。
       黑虎委屈地跳到一边,尾巴不摇了。
       那只狼趴在暖暖的土坡上,闭着眼睛享受着冬日的阳光。
       马蛋又躺下了,折腾了两次,那点睡意跑得差不多了,眯着眼睛,看着天空的云,脑子胡思乱想着,都是没相干的事。
       这时,黑虎又跳起来,冲着上风头叫了起来。
       马蛋把眼睛往左侧一斜,脑袋上立即渗出一层冷汗,手脚变得不好使唤了:那只狼,正瞪着凶光,匍匐地从沙地上向他悄悄逼来,只要它一个跳跃,自己的脑袋就会被啃下半拉去。他嚯地坐了起来,明白了黑虎为什么在他一睡着后就叫起来的原因。
       看见他起来了,狼又安详地趴在沙地上不动了,闭上眼睛,晒着太阳,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黑虎仍旧不放心地看看狼,发出威胁的呜呜声。
       马蛋呆呆看着从小养大的狼,真的从心里往外冒冷气。他不知道以后怎么对待它,但他知道狼以后会怎么对待他了。这让他感到惶恐不安,一股巨大的威胁正向他压来。
       晚上归牧时,他不敢正眼看那只狼。
       狼和狗倒也相安无事,在羊群前跑来跑去。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这让马蛋更感到害怕。如何处置长大的狼呢?让他有些犯愁。再留下它,马蛋知道自己的生命迟早有一天会让狼说了算。赶它走,它会走吗?趁它不备,用枪打死它?看着它从小长大,肯定是下不了手。一路上想着,走到了牧铺。
       这个狼,让马蛋一晚上没睡着觉。
       第二天,马蛋将安眠药碾碎藏到馒头里,给狼吃;狼嗅嗅,不搭理地走了。没有办法,最终,马蛋趁和狼闹着玩时,用畜医的针给狼打了一针麻醉药。
       没过多久,狼便一头栽到地上睡着了。
       马蛋快速地将沉睡的狼扔到马背上,飞身上马,打马远去。
       他跑出有五十多公里,见狼还在沉睡,便将狼从马背上推了下去,心里说:回到你的世界里去吧。这不能怪我。我不扔了你,你就会吃了我。走吧,找你妈妈去吧。我就是在这儿捡到你的。
       马蛋打马跑了回去。一路上,他不断地回头,怕狼醒过来,顺着马蹄印追回来。还好,没有狼的影子。
       回到家,马蛋对黑虎格外亲热起来。因为,他知道,是黑虎一直在守护着自己。
       一天,狼没有回来。
       两天,狼没有回来。
       一个星期,狼还是没有回来。
       马蛋放下心来,狼是不会回来了。生活又恢复了平静。看来,狼不论你怎么养,都是狼,不会变成通人性的狗。
       想着想着,他便在勒勒车上睡着了。
       梦里,狼又向他走来,刚要咬他脑袋时;狗发现了,扑了上来。狼绕着圈要靠近马蛋,但黑虎怎么也不让它靠近。于是,家里的三条狗一齐上阵,与孤狼开始了一场激战。
       随后,他便被吓醒了。自己好像还是在梦里,三条狗正围着从小养大的狼在搏斗,而且狗由于数量多占了上风,将狼捺在地上,正咬它的脖颈。
       这时,马蛋才觉得自己不是在梦里。他赶紧跳起来,将狗们赶跑。一看狼的前腿已经让狗给扯开了,于是,他从屋里取出一些刀伤药涂上,又用绷带给它扎上,拍拍它的脑袋,说:你走吧,别回来了。这里不是你的家。
       狼,好像听懂了马蛋的话,一跛一跛地走了,连头也没有回。
       三条狗还在狂叫,好像警告它,不要再回到这里。
       事后,马蛋去拉盐,说死说活要我跟着他一同去。要知道,当年我连一双像样的过冬鞋都没有,哪还敢走远路呢。直到马蛋许诺拉盐回来后,给我买一双翻毛大头鞋,我才架不住诱惑跟他赶上勒勒车上路了。
       一路上还算顺利,只是风雪太大,顶风冒雪往回走。
       路上,我们碰上一群掏狼崽子归来的城里人。他们一共掏了十来只狼崽子,车陷在雪坑里,见马蛋车过来,便求他给拉出来。好说歹说,最后说给马蛋一箱白酒,他才同意往外拉。当车拉出来后,我给他搬酒时,才发现他们车里竟然装着狼崽子。当时,我也没觉得会有什么事,压根儿就没注意狼崽子的尿已经洒到酒箱子上了。
       当两伙人分手各奔前程后,雪就更大了。
       风也刮过来,刮得地面上成了白毛风,什么道也看不清了。前面过来的车辙印也刮没了。草原上人最怕就是雪后起风,只要一起风,不是冻死人就是跑丢了羊。
       白毛风,没到草原没遇到过的人,不知道其厉害。当年龙梅、玉荣所碰上的不是暴风雪,而是白毛风。
       越是在草原长大的人,越知道白毛风的无情。所以,我和马蛋在一座废弃的牧铺前卸下车,将马匹拉进屋子,将黑虎也叫进屋子。
       然后,他将牧铺上的破门砸碎,点起火来,烤上肉干,热上酒,抖开羊皮大衣又将狍子皮垫到地上,我们是准备连吃带喝过夜了。
       这时,他又想起外面的车,于是将车推到门口,一是挡挡风,二是挡挡外来物什么的。
       那时,我还不会喝酒,也没资金喝酒,他一个人小酒刚刚喝完,肉干才吃了一半,黑虎便冲着外面叫了起来。
       马蛋用手电往外一晃,吓得他酒劲全醒了。
       我往外一看,我的妈啊,一片灯笼。我说,有人来了?哪儿来这么多打灯笼的人?
       马蛋经验丰富,变了调尖叫起来说:操,哥们儿,那不是人。是一群狼的眼睛。
       当时,我就感到一股热尿从大腿上流了下来。
       外面来了多少只狼,不知道,只是一片眼睛在放着光,都堵在门口。
       门,已经让马蛋给点着了火,挡住狼群的希望就看黑虎与我们自己的肉体了。
       马蛋抄起了枪,自言自语说:哪儿来这么多狼?闻着肉味了,还是饿得前心贴后背上这儿找食来了!
       我吓得边往外拉尿,边指着人家送的酒箱。
       马蛋错以为我让他搬箱子,他将那箱酒搬到眼前,没子弹时当手榴弹还能砸狼。这时,那上面的狼尿味提醒了他,狼群是顺着小狼崽子的尿味追上来的。
       妈的,我们成了他们的替罪羊。
       酒喝多了,眼睛有点花。但马蛋还是冷静地将手电筒捆到枪筒上,这样,手电只要照到狼的身子上,开枪就会打中。这个功能相当于红外线瞄准镜,只是光束散得大了些。但他数了数子弹,也就八颗,这让他多少没了信心。外面的狼,可不是八只啊!
       我已经吓得哆嗦着无法动弹了,就等着狼冲进来吃了我。
       但他还是勇敢地开枪了,打了五枪,倒了四只狼,一发没打响。现在还有三发弹,狼已经被激怒了,嚎成了一片。有的已经疯狂地扑到门边,踏起的积雪溅到马蛋的脸上。同伴倒下的血腥与呻吟,使狼群发起了车轮般的冲击。
       如果,没有车与盐袋阻挡在门口,狼群早就冲了进来。
       倚仗着有车堵在门口,马蛋与狼群对峙着:马蛋想出去,也不是一件容易事;狼想钻进来,也是一件难事。何况,打死的狼尸部分地堵住了车下的空隙。还有一条黑虎,也在一边警觉地守着,起着预警雷达的作用。
       突然,天亮前,所有的狼都不叫了,趴在雪地里,看样子是持久战开始了。
       马蛋觉得自己的末日到了,如此对峙下去,加上外面的白毛风,又没吃的,燃料也快烧尽,身上暖气也一点点退去。
       我感觉,我正在慢慢地死去。
       这时,群狼又都站了起来。
       马蛋急忙抄枪也站了起来。
       远处,一只跛狼,是只公狼,一跛一跛地从狼群后面走来。
       马蛋瞄准了它。
       这只跛狼先是在门边嗅嗅,又从车下往里面看看,见到一杆枪正瞄准它,它一惊,跳到车后嚎了一声。
       这一声,使黑虎莫名其妙地跳到门口的车上,激动地摇着尾巴,也朝那只跛狼叫了起来。
       公狼又跳回盐车上,一跛一跛靠近黑虎。
       黑虎也没有什么惧怕,站在车辕子上,伸头嗅着一尺远的公狼。
       马蛋好像感到了什么。但他不敢相信。因为,那都是上一辈子人讲的故事,是吃完肉喝完酒后寻乐的事。会是真的吗?
       突然,天地静了下来。
       人、狗、狼都没了声音。
       最后公狼长嚎一声,所有狼都给它让开路,它一跛一跛走了。尾随着它,分成几股的狼群,向四面散去。
       外面白毛风还在刮着,狼群消失在白毛风里。
       我已经死过去了。
       后来,我问马蛋:你确认那只跛狼,就是你养大的?
       马蛋说:我确认不了,但黑虎认出来了。因为一碰上狼群,黑虎就没往我前面走一步,一直躲在身后。但那只跛狼来了,黑虎不但跳到我的前面,还跳到车上,根本就不怕跛狼。黑虎嗅出它的味了。你说,黑虎的记性是不是真好。
       黑虎不但警惕性极高地避免了马蛋成为狼的晚餐,而且还能在最危急关头认出狼友来化险为夷。
       所以,我们都说,你妈生了你,是黑虎保了你。马蛋点头称是。■
       黑虎跟了马蛋十一年,最后太老了,没了牙齿,吃不动东西,慢慢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