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品味]图书馆旁旧书斋
作者:安 峰

《中外书摘》 2008年 第04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我家装修,大致定了一个调子,就是‘简单’,怎么简单怎么来,简单到返璞归真。这个理念怎么来的?是我到大学路的老浙江图书馆阅览得来的。走上古朴的朝南的图书馆正门台阶,历经风雨的高大建筑,犹如洗尽铅华,露着灰白的底色。再过两百年,它恐怕还是这样以不变应万变的样子——简单质朴的东西,往往能历久弥新。”
       以上文字,是我居塘河新村时的“装修札记”,记述了浙江图书馆这一公用建筑,给我家居装修的影响,也许,影响所及,不仅仅是装修。前些天,雨后的一个下午,我再次走近这座大楼,那里似乎一切依旧。大院里面,空气静谧,使枝头鸟鸣格外清晰。不必进门了,虽然我曾经整天整天泡在那里,如饥似渴地吞咽着一排排的文字,现在,阅读的疯狂期早已远去,而且寓所离此也远,难免与它渐渐疏离。早年进出图书馆,我们都走大学路,新馆另建之后,进出就走南面场官弄了。那天过场官弄,我忽有所悟:咦,现代文化人郁达夫,不就在这巷子里有房子么?嗜书如命的他,恰恰在省级图书馆附近落户,他搜检资料,翻查图书,抬腿从家里书桌,走到馆藏图书旁,只消两分钟而已。郁达夫造屋选址在此,是巧合,还是有意呢?——或者只是缘分呢?
       达夫爱书,由来已久,早年在杭州求学,他就流连于梅花碑、丰乐桥、清泰街这些旧书摊子,节衣缩食地访书、搜书。这些地方,到上个世纪80年代,还有书香余韵,也有回收旧书的店家。我少时曾捧着一册已经翻得破损的《敌后武工队》,递上柜台,想换回一点零花钱,那高高柜台上的店员,像当铺里的不留情面的朝奉,头也不抬,直接把那本旧得可以的书丢出柜台:“拿走。”现在想想,实在惭愧,那时访书意识不够也就罢了,还要卖书换钱,罪过焉!幸好,以后也算爱书惜书人,略可弥补。
       达夫求学时的搜书,对他以后文字的功底,文章的格局与气象,都有帮助。到了1932年,达夫来杭州养病,住在西湖医院,在一间叫“水明楼”的空房里,写书著述,修身养性。就在这一时段,大学路上浙江图书馆总馆馆舍建成开放。这一栋仿西洋古典式的建筑,风格大方典雅,雍容而又内敛,馆名由蔡元培先生题词。它迎来的第一批读者之中,就有郁达夫。读他当年11月2日日记:“……去自治学校看了两位朋友,校址在马坡巷。顺便又去浙江图书馆看了些书,买包慎伯文集《小倦游阁》一册。”第二天,日记记载:“午前在图书馆中过的。将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十一月廿四日以后,至十二月廿四五日止的旧报翻阅了一下,抄来关于郭松龄的事迹不少。大约从明日起,可以动手做《蜃楼》了,预定于二十日中间写它完来。”这座图书馆,到了1933年,就开始成为达夫的“邻居”。达夫从那年4月开始,寓居于场官弄63号。君子之道,一向讲求缘分,在那里住得久了,生活已经习惯,所以达夫后来举债4000元,索性在那里买下一块地,自行设计建造,盖起一座青砖瓦房,名唤“风雨茅庐”。它的后院,正是三间书房,那是要穿越院子,穿过圆洞影门,方能到达的。这里,静中取静,别有洞天,与前院相比,即便后来这房子成为政府的公安派出所驻地,所长室一般也设置在原书房位置,足见其环境之佳。
       达夫历年搜罗图书,散置京沪各地,计有三万多册。“风雨茅庐”建成,这些图书就如万川之水,归向大海,一起到这茅庐里来碰头聚会了。明明住在图书馆边上,查阅资料,易如反掌,为什么还要这么多图书呢?如果说,已经购置的图书,不忍割舍,那么住进图书馆旁边的房子,为什么仍然生命不息,购书不止呢?这,就涉及隐秘的文化心理了。文人嗜书,就好像女人爱衣服,瘾君子爱烟,有时几乎无药可医,无道理可讲。有的书,并不一定为着使用,只是看着有意思,就要买回家去。1935年6月,一个下阵雨的日子,达夫于午前出发,买回一部《诗法度针》、一部《圣朝古学类编》、一部《经义述闻》,达夫记到:“三部书都是可以应用的书,不过时代不同,现在已经无人过问了。”无人过问,他偏要问,这虽然迂执,却也可爱。待到囊中羞涩,无钱买书,那种滋味,达夫也在日记里有记述,那是1936年的4月3日,达夫在福州:“晨六时起床,即去省立图书馆看了半天书。经济不宽裕,想买的书不能买,所感到的痛苦比肉体上的饥寒,还要难忘。而此地的图书馆,收藏又极简啬;有许多应有的书,也不曾备齐。”这就是他的切肤之痛,一般人是难以了解的。达夫的书籍,在战乱的年代,朝不保夕,后来是散佚了。主人的漂泊浪迹,日军的鹊巢鸠占,使他的书终于魂不守舍,难以久居。
       图书馆旁,文人另设书斋,相当于在公共澡堂旁边,另设私人浴室,两者功能,虽然大致相当,但是给人的心理感受、环境的气氛与味道,究竟是有差异。私密性的书斋,使人静沐书香,荟萃灵光。那一册一册或静立、或俯卧的书籍,都像是曾经给你训诫、启示、点拨,或者引你开颜,或者使你悲切的密友,它们的功能,已经超越了工具性的引用;有时,翻翻其中的佳句,吟哦其中的名言,或者只是摩挲烫金的书脊、粗陋的书皮,就好像会过老友,见过知己——“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君”,说的就是这般感受。书房到了后来,更多沉淀着书房主人的精神,每一册他读过、未读、想读的书籍,都记着主人的一段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精神历程,他与这本书发生的关系,有时扫一眼封皮,就能清晰浮现;有时一个简单的书名,就像一个机关,忽然掀开你心底的无数联想,任思绪像蚕儿吐丝,无限绵长。书房,是藏纳主人魂灵的所在,她与图书馆,有着两种风味,两种品格。
       图书馆的魂灵,在于开放与接纳,最大限度吐露自己的所有,与人分享。我一直无法忘怀,上世纪80年代,每当图书馆里开放办理证件,读者蜂拥而至、漏夜排队的景象。有一度,我是无证读者,只能偷偷借了人家的证件,混进馆里,流连于排排书架之前,贪婪地过一过瘾,那种焦渴的、难以遏制的欲望,就是对书籍、对公共图书馆的礼赞吧?人过中年,个人的书斋就在向你招手了,一盏青灯,一把藤椅,迎候你慢慢踱来,进行精神上的礼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