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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评论]功夫诗内外 妙手两兼之
作者:刘世南

《博览群书》 2007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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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五岁的我,从《六一诗话》到民国时期种种同类的书,大概都翻阅过;今人“诗法”之类,也大抵涉猎过。印象比较深刻的,还是俞陛云的《诗境浅说》,一新耳目的要数少年时读的《饮冰室诗话》,而常置座右、经常过眼的,则是《石遗室诗话》和《兼于阁诗话》。现在忽得徐晋如博士的《大学诗词写作教程》,捧读一过,竟如梁启超说晚清一般维新志士初读龚自珍文,“若受电然”。这才是中国现代化新时期的说诗论词之作,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西山朝来致有爽气”,王子猷此语正可移赠此书。
       我把这篇书评取上这么一个题目,正是根据徐君此书的内容。陆游告诫他的儿子:“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这是因为陆家子弟从小就已熟读经史,并接受了诗法(包括词汇、句法、声律、对偶,等等)的训练,所谓“诗内功夫”已经不在话下。而我们今天即使是中文系的本科生、古典文学的研究生,也十分欠缺“诗内功夫”。
       那么,“诗内功夫”和“诗外功夫”,哪一种更重要,哪一种更容易掌握呢?
       可以肯定地说,“诗外功夫”最重要,而“诗内功夫”最容易掌握。所以,《大学诗词写作教程》在第一编“总论”中,特别强调“诗外功夫”。
       “总论”中惊世骇俗的见解,一扫五四前后“贵族文学”、“平民文学”的说法,而提出了natural aristocracy(自然贵族)的“雅文学”。这不是回复到“贵族文学”去,而是继承“士大夫”传统,形成“现代知识分子”的雅文学。这种文学的作者是罗曼·罗兰,是鲁迅,是闻一多,是顾准,是聂绀弩,总之,是梁启超说的具有“欧洲之真精神、真思想”的现代知识分子。因此,徐晋如提出如下一些看法矫正几千年来积非成是的旧说:
       (1)《诗经》的风诗不出于民间。尽管钱穆、朱东润两先生早已提出过,但徐晋如却把这一结论提到历史的高度,说明了其所以然:周朝的贵族还保持部落政治形态的残余,君民共同劳动。《左传》昭公十二年,子革对楚灵王:“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昭公十六年,郑子产对晋韩宣子:“昔我先君桓公与商人皆出自周,庸次比耦以艾杀此地,斩之蓬蒿藜藿而共处之。”《国语·鲁语》敬姜具体叙述了“王后亲织玄紞,公侯之夫人加之以纮綖,卿之内子为大带,命妇成祭服,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庶士以下,皆衣其夫。”《孟子·滕文公上》述农家学派许行的理论:“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这些资料可佐证徐晋如的论点:周朝的贵族和欧洲中世纪“流血不流汗”的贵族完全不同。
       其所以要这样论证,则是为了肯定这一论点:中国文学传统,是士大夫的雅文学。
       (2)诗是个人主义的产物。我们曾经被误导过,以为个人主义就是自私自利,一切以自我为中心。其实英国的个人主义,是强调个人的权益和尊严不容侵犯,其核心即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徐晋如认为,只有这样的思想感情,才能凝铸成真诗。所以,他不承认山水田园诗,也反对白居易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对李白的《静夜思》直斥为“平庸”。
       (3)诗人必须是思想家。我以为这点最重要。我一向认为,有知识不难,有思想最难。屈原有思想,班固却斥其“露才扬己”;贾谊有思想,绛、灌之属却毁谤他“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王勃等唐初四杰有思想,裴行俭却骂他们“浮躁浅露”。正如龚自珍所慨叹的:“以退缩为老成,国事我家何知焉!”从今日来说,真正的诗人,应该是西方定义的知识分子(intellectual),即罗曼·罗兰式的,站在弱势群体立场,对社会上一切非正义、不公正现象,进行无情的揭露和本质的批判。
       (4)批判“新国风”与“伪崇高”。对这两者的批判,纯粹是因为它们极其虚伪。诗歌表现的是赤子之心,是对人性自由与尊严的追求。在中国长达两三千年的专制高压下,士大夫曾巧妙地表达过自己的诉求。《左传》成公十三年,周王室卿士刘康公已经提出:“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易·说卦》:“是以立天之道,日阴与阳;立地之道,日柔与刚;立人之道,日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画而成卦。”从先秦就确定了“天地之性人为贵”(《孝经·圣治章》引孔子语)这一观念。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在皇权高压的元、明、清三代,却出现了“人中”一说。人之唇上,名日“人中”。为什么叫人中呢?赵孟頫解释说:目耳鼻双窍属阴为坤卦,口二便单窍属阳为乾卦,坤外乾内,合成六十四卦中的泰卦,坤为地,乾为天,人居天地之中,故唇上名之为人中。此说见诸元人杨瑀《山居新话》卷二,亦见诸元人陶宗仪《辍耕录》卷五。清朝尤侗引陶宗仪所记,更发挥说:“盖人身有小天地,有天地,然后水火生焉。乾坤交而人之形成,坎离交而人之神生,故有地天泰,乃有水火既济。反是则否(pī),有倒悬之状;未济,有相射之害矣。”(《艮斋续说》卷七)
       从赵孟頫提出“人中”与泰坤的关系到尤侗的最后解释,剥除其神秘的象数外衣,其内核实际是诉求一种顶天立地的独立人格,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泰”,《彖》所谓“天地交而万物通”,“君子道长,小人道消。”
       追求自由是人性,是赤子的真诚。只有具备这种真诚,才能写出真诗。而“新国风”那种伪平民立场,黄巢、赵匡胤、朱元璋那种伪崇高,只是对真诗的亵渎。
       (5)对唐、宋诗的分析。在第25页注(1)中,徐晋如有一段简明而中肯的论述,指出(一)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二)穷理析义,须资象喻、(三)竟体空灵,余意不尽,这三个诗词体性的特征,是唐诗的特征,而唐诗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侧重表现——表现自然与表现内心。而宋诗却侧重达意,倡导的是明白如话地表达。徐晋如本人是更欣赏宋诗的,因为一旦不满足于表现自然,而要表达内心的痛苦与哀矜,那么宋诗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这是他的经验之谈,我也中心有戚戚之感。根据自己学诗的体会,我觉得由唐诗的缘情发展为宋诗的说理,是诗人的情意由间接的微婉的讽谕的抒情,变化为直接的直露的深刻的说理,亦即由比、兴手法而变为赋的手法,这其中一个关键,是诗人的情意被现实所激化,他不愿以缓节奏去托物以讽,而必须喷薄而出,一吐为快。如晚清宋诗派诗人魏源,他的《寰海》十一章之四:
       谁奏中宵秘密章,不成荣虢不汪黄?
       已闻狐鼠神丛讬,那望鲸鲵澥渤攘。
       功罪三朝云变幻,战和两议镬冰汤。
       安邦只是诸刘事,绛灌何能赞塞防!
       1840年(道光二十年)九月,鸦片战争中的主战派林则徐、邓廷桢被革职,清廷改派直隶总督琦善为钦差大臣,到广东“议抚”。琦善至粤,力反前任林则徐所为,遣散水勇,拆除海防,并擅自议订《穿鼻条约》,允许割地赔款。魏源此诗即针对朝廷这种昏暗状况而作。
       “谁奏中宵秘密章”,半夜密奏,极写投降派外慑强敌,内惭清议,形同鬼蜮,惶遽万状。
       “不成荣虢不汪黄”,不成了荣夷公、虢石父,不成了汪伯彦、黄潜善吗?荣夷公见《国语·周语》:“厉王说(悦)荣夷公。芮良夫日:‘王室其将卑乎?夫荣公好专利而不知大难……荣公若用,周必败。’”虢石父见《史记·周本纪》:“幽王以虢石父为
       卿,用事,国人皆怨。”汪伯彦、黄潜善列《宋史·奸臣传》。魏源此句是说,这样半夜密奏以排斥林则徐、邓廷桢,你们(穆彰阿、琦善等)不成了荣夷公、虢石父、汪伯彦、黄潜善一类误国的奸臣吗?
       “已闻狐鼠神丛讬,那望鲸鲵澥渤攘。”“神丛”典出《战国策·秦三》。魏源以“神丛”比喻朝廷,狐鼠比喻琦善等奸臣。奸臣弄权,清室必亡。“鲸鲵”出自《左传》宣公十二年“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此指英国侵略军。澥渤,即渤海,此借指南海。以上二句说,已经听说投降派假借皇上的命令和英国侵略军议和,哪里还能希望把强敌从海上击退呢?
       “功罪三朝云变幻,战和两议镬冰汤。”道光开始重用林则徐、邓廷桢,后来迫于英国政府的威胁,又撤职查办他们。变化有如白云苍狗(杜甫:“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开始主战,后又主和,后来又下诏宣战。如同一个锅里,又放冰块,又放开水。喻举棋不定,自相矛盾。
       “安邦自是诸刘事,绛灌何能赞塞防!”《史记·高祖本纪》:高祖病甚,吕后问死后谁可为相国,高祖答之,因言“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勃封绛侯。灌,颍阴侯灌婴。吕后崩,吕禄等欲为乱,灌婴与周勃、陈平等共诛诸吕,立文帝。魏源此二句以反讽语气说,安定清王朝当然是满洲亲贵穆彰阿、琦善他们的责任,林则徐、邓廷桢他们怎能平定灾难呢?
       通过魏源此诗,可以看出“宋诗”风格的特点。正如严羽所说,它是“以议论为诗”,全诗八句,纯为议论。然而这种议论,不是白话直说,而是句句用典,字字有来历。这叫“以学问为诗”。大量运用典故来发议论,十分切合,十分疏畅,充分显示了作者的才力,这是“以才气为诗”。
       徐晋如说得对,唐诗如春华,宋诗如秋实。年青人初学,应从唐诗人手。少年人才气发皇,适合唐诗韵调;中老年人阅历既富,感情内敛,适用宋调。
       我主要是评论该书第一编总论部分。至于第二编诗说,第三编词说,其可贵之处,是皆为自得之言:绣出鸳鸯以君看,更把金针度与人。例如:老杜的“字眼”;五律求丰神情韵,七律求筋骨思理;南社诸人学龚自珍无成之故;渔洋七绝之法;善为诗者多,善为古文者少。凡此种种,都是作者深造自得之言,对学诗词者极有益。
       书中所讲种种作诗填词之法如平仄、对偶、句法,等等,前人所谓“诗内功夫”,我除了完全赞同徐晋如所讲的,还想劝初学诸君下个笨功夫,即熟读并多写。那些《唐诗三百首》《宋诗三百首》《明诗三百首》《清诗三百首》,以及古今人的《词选》,只管去苦读,读得多而且熟,又不断地做,自然熟能生巧,平仄也分得清了,格律、风调也摸得熟了,自己写的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第四编结语,谈到诗词的当代命运,批评诗词的“改革派”,也深有见地。我也认为那些所谓“改革派”反对用典,反对字、词、句的典雅是荒谬的。其实这些在会作诗填词的人看来是最简单的、容易掌握的;真正难的是有思想,有激情,而又有理性。也就是“诗外功夫”最重要。只有向天上窃取火种给人间以光明的普罗米修斯,才是真正的诗人。书中所引女词人丁宁的七阕《玉楼春》,就是典范之作。
       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徐晋如和其本师陈永正先生对新旧诗毫无门户之见,这因为陈永正先生既写旧诗,也写新诗,徐晋如则早岁受业新文学研究学者蓝棣之先生,在学术统系上并不排斥新诗。我和他们俩一样,认为有诗味就是诗。但是晋如认为“存在”、“彼岸”、“荒谬性”等哲学题材,只适合于新诗来表达,我颇觉“张茂先我所不解”。永正先生注释的王国维诗词,和钱钟书先生的《槐聚诗存》,都有很多哲理诗。 《大学诗词写作教程》最后引陈永正先生的一段话,提出新旧诗只能分道扬镳,而不是合流共济,这使我想起沈祖棻先生,她的《涉江词》、《涉江诗》脍炙人口,但抗战时期她曾用“绛燕女士”的笔名,出版了一本新诗集《微波辞》,五十年过去了,我还记得“让风雨筑成小巢的四壁。”
       究竟是“分道”还是“合流”,怕还要让时间、实践来检验。
       (《大学诗词写作教程》,徐晋如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9月版,24.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