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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时空]博大的视野 精致的文笔
作者:彭 程

《博览群书》 2007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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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身于当今这个文学批评家被揶揄为“文学表扬家”的时代,我们见多了不着边际的廉价吹捧,高帽子满天飞舞,不知不觉中,看到一切重量级评价都会疑虑重重。天底下人性相通,美国人如果也有这样的夸饰倾向,倒也并不奇怪。所以,多年前当看到一家文学刊物辟出一个专辑,介绍“二十世纪美国最伟大的散文家”E·B·怀特时,本土经验作祟,首先想到的是:这是否又是一个外国大气泡呢?但读过收入专辑里的三篇散文后,却十分罕见地把质疑的对象瞄向了自己,意识到这种怀疑一切的态度才是值得怀疑的——毕竟并不是所有人、所有地方,都丧失了标准和判断力。对于怀特,尽可以坦然地享受这样的荣耀,他是“实至而名归”,货真价实。
       衡量一个作家的水准、段位,有时只需读几篇作品就够了。自合上那一期杂志时,期待也就开始了。终于等到以《这就是纽约》和《重游缅湖》为名的两册怀特散文集降临到书桌上,欢喜之余,又觉得有点儿怪异——在这个出版繁荣的时代,这样的好书,等待的过程却实在是太长了些。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的这个译本所收文章由怀特本人亲自选定,当是他最感到满意的篇章的汇集。不同的只是,英文版是一册,中文译本把它拆分成了两本。从发表在《纽约客》上的近两千篇文章中遴选出这数十篇,取谁舍谁,为什么要这样选择,作者自会有自己的考虑和道理,我们只管阅读就够了。怀特在晚年的一篇散文中自称,他最喜欢的意象是大海。读他的文章,也会产生一种乘船在辽阔的海面上漫游的感觉。他眼界开阔,兴趣广泛,时刻都被一种对一切发言的渴望鼓动和激荡着。“每一次新的出行,每一次新的尝试,都与上一次不同,带他进入新的天地。他为此兴奋。”怀特告诉我们,一个散文家能够望见多远,以及如何对许多因素加以整合,达到融会贯通,建立起一个属于作者自己的内在精神世界,在那里,秩序井然,事物按照自己的程序运转自如。
       难以想象,一个对鸟类学知识不感兴趣、没有足够造诣的人,会写出《福布什的朋友们》那样的文章,那么多种鸟儿的外貌特征、生活习性,被描画得细致精确,栩栩如生。如果不是对描写的对象抱着深沉的感情,获取知识的动力又何在。在将近六十岁时,怀特写道:“我生活的主题就是,面对复杂,保持喜欢。”在另一个场合,他说得更清楚:“我在书中要说的一切就是,我喜爱这世界。各位如果深入些浏览,或许能发现这一点。”他没有特定的描写对象,空间和时间的经纬线,勾画了他的随笔的广阔疆域。
       他写城市,写了八处曾经栖身的蜗居。《这就是纽约》,令人联想到一篇煌煌的汉代大赋。巍峨辉煌的城市,奇迹的汇聚之地,光荣和罪恶的渊薮,交融而隔绝,变动不息又延续不绝……一个令想象力晕眩的巨大的存在,从外表到内在气质,都被怀特诉诸一种强悍而优游的笔调。强悍的是气势,是作家将万千气象收纳入尺幅大小的稿纸上的雄心。优游的则是观看和言说的方式,看似信马由缰,但缰辔的收放之间,自有一种内在的机巧和周到。“纽约就像一首诗:它将所有的生活、所有民族和种族都压缩在一个小岛上,加上了韵律和内燃机的节奏。”文章的末尾,有一段狂人操纵飞机摧毁曼哈顿岛的想象。有人说他预言了“9·11”大劫,对这种巧合,不宜穿凿附会,倒不妨理解为,这个不幸实现的预见,源于怀特对于人性的洞察,他勘探过人心中的沟壑,清醒地认识到现实社会存在的民族和文化的龃龉和冲突,仇恨和暴力正是分娩于这种对立。
       相比城市,怀特对大自然更为厚爱。湖泊、大海、农场、小镇、佛罗里达阳光灿烂、缅因州冰天雪地,散文中都有生动地刻写,鲜明形象的文字后面,闪动着一双总是兴致勃勃的眼睛。这样一副目光,不乏俯瞰式的宏观把握,但似乎更喜欢在一些微小的对象上停留下来。这时候,他独特的感知力,他的幽默感,便会获得充分的展现。一头生病的猪,一只忠诚的爱犬,一只以屋前大树的树洞为巢,每天爬上爬下的浣熊,都登上前台成为主角,其憨态让人莞尔,其夭折使人黯然。
       能把一切都写得这样有趣,是因为作者正是一个有趣的人。他对每样事物都保持着初见时的兴致和敏锐。在给友人的一封信里,怀特这样说:“描写日常琐事,那些家长里短,生活中细碎又很贴近的事,是我惟一能做又保持了一点纯正和优雅的创造性工作。”他遵循着内心的指引,一路写来,从容不迫,气定神闲。
       怀特是写了《瓦尔登湖》的梭罗的追随者。梭罗崇尚感性,相信大自然中孕育着道德力量。在《夜之细声》中,怀特向梭罗致敬:“梭罗抓住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在社会中的困境和人追求精神升华的能力,并将三者掺和在一起,摊出一张颇具创意的煎蛋饼,供人们在饥饿的日子里获取营养。《瓦尔登湖》是第一道富含维他命的美国菜肴。少一些精彩,甚至少一些古怪,它都会成一本倒胃口的书。”梭罗地下有知,当会欣慰于怀特对他的思想精髓的提炼。我手上这部选集中以梭罗作为主题的只是这一篇,但怀特的许多篇什里都流布着梭罗的精神,梭罗的情怀。穿透树叶洒落在瓦尔登湖畔空地上的阳光,倏忽来去的鸟鸣,潺潺流动的泉水,也在怀特的小世界里闪烁跳跃。
       他的思绪往返于过去和现在之间,种种人生况味被搅动,仿佛经过岁月发酵的葡萄酒般酸涩又甘醇。《一个美国男孩的下午》,是暮年对少年的回眸,一页成长的记录,初恋的羞涩和懵懂、紧张和莽撞,味道像极了一颗青涩的橄榄果。《重游缅湖》是被翻译得最早、版本也最多的名篇,人到中年的作者,带着儿子来到缅湖。像儿子这么大的时候,他曾经跟着父亲,在这里度过美好的日子。营地小木屋的气味,湖水的颜色,钓竿梢头的蜻蜓,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流逝的岁月似乎只是幻影。但结尾处,这种幻觉却实实在在地被打破了。暴雨骤降,儿子欢呼雀跃,要下湖游泳,此时作者却心生畏葸,看到儿子“光裸的身躯瘦小而结实,穿上冰凉潮湿的短裤时,轻微地打起寒颤。等他扣上浸水的腰带,我的腹股沟突然生出死亡的寒意。”时光无情、人生易老的悲凉,随着大腿肌肉突如其来的一阵颤动,强烈地传递出来。
       他的咀嚼堪称细致,他的作派足够“隐逸”。但怀特决不是只知沉浸在自己的小嗜好中的文人。他的身上,充分体现了西方知识分子关心公共事务的特点。
       怀特关心裁军、核试验、环境和生态,致力于维护个人良知、新闻自由、少数人的权利和世界大同。譬如环境保护,今天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就这个话题说两句。但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发展是硬道理”在美国也是主旋律,要发出与众不同的声音,既要有先见之明,更要有非凡的勇气。这两点,怀特都具备,其大声言说时,更是表现出舍我其谁的气概。当麦卡锡主义甚嚣尘上时,他强烈抨击。他从不遮掩自己对于新闻自由的态度:“一些新闻难免有歪曲之处,但歪曲本是党派新闻固有的东西,政治集会同样如此。美国新闻自由的美好,就在于偏向、扭曲和歪曲来自许多方向,读者必须筛选、核查、比照,才能得出真相。只有新闻的扭曲来自同一个出处,例如政府控制下的新闻制度,读者才会懵了头。”
       谈论怀特时,还应该特别强调一点,就是要大谈特谈他的文章之美,文体之美。这一点是根基,是前提,是其作品的文学特质有异于甚至是大异于许多其他
       作家的重要原因。非如此就不足以让人对作者有一个完整的、准确的印象,深刻地认识到他的价值。
       著名的《纽约客》杂志的前总编威廉·肖恩就说过,“怀特是一位伟大的文体家,一位超绝的文体家,他的文学风格之纯净,在我们的语言中较之任何人都不遑多让。它是独特的、口语化的、清晰的、自然的、完全美国式的、极美的。”这样的评价够高的了,但我觉得《纽约时报》的那句更让人难忘:“如同宪法第一修正案一样,怀特的原则与风范长存。”这句话里有一种社论般的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至少,怀特在世时就已经是声名遐迩,去世至今也已逾二十年,不仅没有人去曲终,反而是声誉日隆。他的贡献还不只限于确立了自己特色鲜明的写作风格。作为《纽约客》杂志的主要撰稿人,数十年间,怀特通过自己的大量作品,奠定了一个刊物幽默、简洁的基本风格,泽被深远。
       读怀特的散文,仿佛缓行山阴道上,奇思妙想,佳辞丽句,纷至沓来。《时光之环》中这样一段话,庶几可以透露其神韵之大略,援引如下:“南方是个咝咝声不断的地方。满心欢喜的访客,随处都会碰上‘S’这个字母:海涛和沙滩,鸣响的贝壳,烈日和青天,早晚时分的灼热,午睡,鸟儿和虫子的躁动。”这里的一系列词汇,均以s开头,发咝音。优雅、干净、准确的文字,不急不躁的节奏,给人的感觉自然而惬意。
       幽默,则是怀特散文的另一大特点,可以随手拈来。这一点出自作者个人的禀赋,因契合了美国人普遍乐观诙谐的天性而大受欢迎。像《鹅》,写农场里一只因丧偶而萎靡不振的公鹅,因为主人买回来三只小鹅仔,精神状态大变。“老鹅因事态的转折兴奋莫名。他的伤悼期结束了,现在有了更有意义的事情去做,他心满意足地承担父亲的职责,重新对我恶声恶气,领了他的三个小儿女摇来摆去,遇到真实或假想的敌人便挺身迎击。”
       真正的幽默印证着作者的襟怀、素养和识见。《浣熊之树》中,借描绘农场里一只以树洞为家的浣熊的生活,质疑了所谓现代科技创造美好生活的观点:“浣熊,尽管有她的种种局限,在我看来,似乎比人更好地适应了尘世的生活:她从不吃镇静药,不作X光检查,看是否怀上了双胞胎,不给鸡饲料里添加二苯基对苯二胺,夜间外出,也不是为了从石头里找钍。她是去捕捉池塘里的青蛙。”调侃人们对技术的过度崇拜,就是对这种现代迷信的批判。须知这篇散文写作之时,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科技呈现的还更多是好的一面。如今,技术的负面效应已经是频发常见,足证怀特的预见力。他进而指出:“倘若人能少花点时间,证明他比大自然高明,多花点时间去体味大自然的甜美,谦恭自抑,那么,我对人类光明前途,倒会更乐观一些。”
       当下时代的病症,是普遍粗鄙化。在写作领域,商业化鼓励了粗制滥造,博客的出现营造了一种全民写作的幻觉,发表的轻而易举,造就了表达上的粗疏、含混和杂乱,作品的审美功能大受损害。怀特散文表明了什么是真正的优雅,纯正的趣味都由哪些元素构成。那些纯粹的散文不必说了,即使那些有关环保、裁军、核竞赛等内容的新闻性、公共性、政策性的话题,在别人写来可能很快变为明日黄花的政论、时评,在怀特,一样是美文,“写下了就是永恒”。他对记者说过:“我主要想做的,就是写得尽可能明晰。因为我对读者怀有极高的敬意,要是他不嫌费事看我写的东西——我读东西读得慢,我想多数人都是——那我至少可以写得尽可能容易让他发现我想说什么,想阐明什么。我会改动很多遍,以使含义明晰。”
       归根结底,是这种态度成就了怀特。
       (《这就是纽约》,[美]怀特著,贾辉丰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1月版,20.00元;《重游缅湖》,2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