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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与跋]学术史课程的理念与实践
作者:陈平原

《博览群书》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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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研究生时,专业方向是“中国现代文学”;因博士论文关注古今小说的转折,谈“中国小说史”,对我来说,也还算本色当行。没想到,走上北大讲台才四年,学术兴趣就开始转移。从1991年秋季起,十五年来,我在北大中文系为研究生讲授的专题课,“文学史”与“学术史”的比例,几乎对半开。
       九十年代初,斗转星移,个人的心境及趣味大为改变,原先以小说史为中心的学术设计,不得不做大的调整。有些偶然因素,加快了这一调整的步伐,其中最为关键的,一是《学人》集刊的创办,一是北大的选修课制度。后者要求像我这样自认为“授业”还算认真的教师,必须不断地给学生提供“新知识”。你要是几年不变,只念一本经,研究生无法重复选修。当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也可以同一锅汤,每年更换不同标签。只是那时年少气盛,决定另辟蹊径,多讲一两门自认为有意思的新课。
       刚刚闯入一个陌生的学术领域,仅仅发表了三五篇相关论文,就敢走上大学讲台,实在有点冒险。当初之所以有如此勇气,靠的不是“学术功力”,而是“现实需求”——自信这门课对学生有用,也自信经过努力,自己能闯过这一关。感谢北大相对宽松的选课制度,更感谢诸位修课同学的大度与宽容。这门几乎是“现炒现卖”的专题课,居然博得一片掌声。这让我很受鼓舞,十五年间,竟变着法子,开出了如下系列课程:
       第一门课:“现代中国学术史”,讲授时间为1991年、1993年、2006年春;
       第二门课:“中国文学研究百年”,讲授时间为1996年、2000年春、2002年春及2002年秋(台湾大学);
       第三门课:“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史”,讲授时间为2000年秋、2004年秋;
       第四门课:“《中国小说史略》研究”,讲授时间为1992年、1995年、1999年秋;
       第五门课:“中国大学研究”,讲授时间为1997年秋、2001年秋及2004年春(法国东方语言文化学院)。
       上述课程,有的标明学期(春、秋),有的则只有年份,这只是记忆问题,别无深意。在大学教书的都明白,专题课的设计,题目不能太小,范围划大点,翩然起舞时,才能更为从容。实际状况也是如此,讲了这么多轮专题课,从不曾照着题目“面面俱到”过。从一开始就很明确,我的学术史研究,以问题为中心,不学梁启超和钱穆,不写“百年中国学术史”。除了学力不足,更因我之进入这一领域,本来就有鲜明的问题意识。当然,其中也包含某种学术理念——对“通史”类著述的普遍怀疑。
       拙著《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出版后,不少书评提及作者之“别有幽怀”。如称这部书遵循严格的学术规范,但很大程度是为了解决自身以及一代学人的精神困惑。正是这种压在纸背的“现实关怀”,才使此书采用以问题为纲目的特殊体例——“历史需要今人这样谈论,才会显得亲切可爱;今人需要有人这样谈论历史,才会觉得寂寞得慰,困惑得解。”(李书磊:《陈平原学术观讨论》,《文艺争鸣》2000年3期)也有人由此引申,称此书“蕴含了具体的历史”,可也带有“自我陈述”的意味:“因此,比较梁启超、钱穆的学术史,陈平原的《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与其说是一部‘客观’的‘中国现代学术史’,不如说是一部‘论辩’的‘中国现代学术史论’。”(旷新年:《学术的凸显——评<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科学时报》1999年3月2日)这是同代人才有的感觉,后世读者,单看字面,不见得会有如此深入、细腻的体味。
       说实话,写这书,在我,不仅仅是学术上的“自我训练”,更是一种“心灵的探寻”。既与历史对话,也在思考现实人生,平实冷峻的笔墨下面,原本掩藏着深深的困惑与挣扎。将这一写作过程,称之为“思想突围”或“自我拯救”,一点不过分。只是有感于近百年来“以经术文饰其政论”的传统对学术研究造成的伤害,我不希望在史著中发牢骚,放冷箭,于是,将个人的郁积、亢奋与期待,统统搁在同时期撰写的随笔或文化评论中。比如,发表在《读书》上的《学者的人间情怀》《独上高楼》《超越规则》等,还有刊于《二十一世纪》1993年6月号的《近百年中国精英文化的失落》,以及《东方》创刊号(1993年10月)上的《当代中国人文学者的命运及其选择》,同样是九十年代初在北大讲授“学术史”课程的副产品;正因其不太“学术”,更能体现那些“压在纸背的心情”。
       与《学术史研究随想》同刊《学人》第一辑的《在政治与学术之间——论胡适的学术取向》,还有发表在《学人》第二辑上的《章太炎与中国私学传统》,这两篇试笔,无论论题还是思路,都带有某种象征意味。关注“学术与政治”、“官学与私学”,明显包含某种现实思考,说“寄托遥深”也不为过。至于借章太炎、胡适之来沟通晚清与五四两代学者,呈现中国学术之转型,因有《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在,很容易理解。反而是那些散落各处的单篇文章,容易被忽略。
       讲课不同于著述,不必“言必己出”,有时借用前辈成果,再略加发挥;有时解说文献,再组织讨论。著述就不一样了,必须有自家面目,不能瞒天过海。往往是这样的,讲课时效果很好,等到落笔为文,却踌躇再三。写不成大文章,丢了又太可惜,于是转化姿态,变成了“学术随笔”——我谈康有为、刘师培、黄侃、蔡元培、王国维、陈寅恪等文,就是这么来的。在三联版《当年游侠人——现代中国的文人与学者》(2006)的自序中,我曾提及:“集中所收各文,多少总有点专业上的发现,与作家所写人物传记不同;但拟想读者依旧是大众。”笔墨虽有变化,讲求的依然是学问的根基。这些不无“一得之见”的小文章——包括那些谈论“学术”的短文,大都得益于我的学术史课程。
       学术史课程的开设,对我的阅读、思考与写作,影响很大。只不过有的成绩斐然,有的则雷声大雨点小。比如,跟“中国大学研究”课程相关,我先后出版了《老北大的故事》(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北大精神及其他》(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中国大学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大学何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等书;至于涉及“《中国小说史略》研究”的,则只有《论鲁迅的小说类型研究》《作为文学史家的鲁迅》等寥寥数文,还有就是那册还算精美的《(名著图典)中国小说史略》(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信誓旦旦要为此书做一个学术史性质的“笺证”,甚至已跟出版社签了“君子协定”,可就一直腾不出手来。两相比较,你很可能认为,前者远比后者更值得夸耀;其实不见得。因为,开设学术史课程的主要目的,是训练学生,而不是凸显教授的风采。而后者对于中文系的研究生来说,或许更有意义。
       我不知道别人的感觉,作为北大教授,每年都要讲新课,压力其实很大。同一门课,隔两三年讲一次,只能部分更新(参看本书收录的两份“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史”课程安排);不同课程之间,其讲授的内容,不得不有所交叉(对比本书收录的“中国文学研究百年”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史”的课程安排)。你可以说教授
       精力有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对于那些在北大呆了十年,听了你好些门课的学生来说,还是感觉有点遗憾。
       大学教授开设专题课,方法千差万别。有写了好文章,而兴致勃勃开新课的;也有在讲课的过程中,逐渐酝酿成文的。不管怎么说,专题课的开设,都与教授个人的研究兴趣与学术进展紧密相关。但还有一点,不大为人注意,那就是教授的社会活动,往往也是其相关课程的合理延伸。比如我参与主编《学人》集刊(江苏文艺出版社),以及主持“学术史丛书”(北京大学出版社)、“二十世纪中国学术文存”(湖北教育出版社)、“二十世纪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丛书(贵州教育出版社)、“现代学者演说现场”丛书(山东文艺出版社),还有已经出版的继承王瑶先生遗志的《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二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胎死腹中的希望为九十年代中国学术“存档”的《学术史与规范化》,所有这些学术组织工作,都与我的学术史课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研究生课程不同于个人著述,主要任务是培养人,而不是自我表演。这样一来,学生的切身感受以及实际收益,就变得十分重要。选修我的学术史课程的,绝大部分将来不会专门从事学术史研究;我只希望他们知道什么是理想的学术境界,该如何评骘学问,有这个眼光,那就行了。按照学校规定,正式修课的学生,必须完成作业;写一篇像样的学术史方面的小论文,得花好多时间,不见得每个人都做得到。这也是我的课上旁听生特别多的原因。以我的经验,讲“学科史”比较容易得到学生的欢迎,因他们/她们有切身感受,而且学了就能用;可我更愿意学生们将眼光放远点,不局限于一时一地之得失。最怕的是太早定型,将学问做成纯粹的技术操作。
       本书所收录的,除了我的研究设想、三门课程的“开场白”,还有就是十篇学生作业。为什么选“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史”而不是别的课程的作业,一个原因是这个题目学生驾驭得住(选修我开设的学术史课程的,以中国近、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为主),另一个原因则是丛书的性质决定的——当初说好“尝试论丛”的任务是:“以专题论文集的形式,来实践‘大文学史’书写的设想”。比起精深的专家著述来,学生作业固然显得幼嫩,但稚拙之中,自有勃勃生机在。更何况,本书的主要功用是抛砖引玉——借助一份教案以及若干作业,诱使学界探讨学术史课程到底该如何开。
       (《学术史:课程与作业》,陈平原编,即将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