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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时空]智性 焦虑 天真
作者:门德拉赫

《博览群书》 2006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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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尔尼埃和埃科(以及博尔赫斯影响恶劣的那一部分),使艺术中的“智性”在中国被可悲地等同于卖弄学问和调戏知识,我们对此耳熟能详:中世纪史,腔调浮夸但内容浮浅的援引,以及絮絮叨叨的法国哲学……另一种“智性”与用对仗句或三段论谈论社会心理学(或者说,碎嘴子)有关,好一些的例子是王尔德(因为他不只会这个),比较糟糕的是钱钟书和韩寒(因为他们只),用博尔赫斯自己的话说:“我觉得那些想法是如此愚蠢,表达的方式又如此自命不凡,马上把它们同文学联系起来了。”与此同时,认为“智性”应该从文学中被剔除出去的是另外一些人,在不正经的时候他们疲惫得需要被娱乐,脆弱得需要被陪伴,在正经的时候他们又痛苦得需要被拯救,悲悯得需要被拥戴。
       对于文学作品这种过分隆重的诚惶诚恐让人想起德国及东方,随之而来的是在对作品的解释中堆砌古希腊语,使徒行记或四书集注,进而变成古典学究,整体论者,野心家,忧国忧民的小知识分子,胀满大词的诗人。对这种阅读习惯的一种过分轻率到众所周知的反拨则来自法国哲学(一个明星厂牌),他们四面出击,巧舌如簧,力图让自己(起码在表面上)比原作者更洞悉其作品,并因此更睿智,或者更轻佻。按照这套工序,原作者要是没被安置在某张象征隐秘历史或者文化端倪的棋盘上,成为依靠潜意识朝着被这位批评家揭示出的假想敌盲目开火的卒子,就十有八九沦为了市侩的文学趣味。而这些过程的结局是,罗蒂被他的同行们赶到了社会学系,德里达揣着文学系和电影学院的银子周游世界,梭霓客青年们崇拜德勒兹到从来不看他的书的地步,以及小说作者们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把批评家和哲学家们正儿八经的胡喷当笑料。
       说这些决不是想声称朱岳这部不到十万字的小说集独特到可以扭转上述积习对于“智性”的误解,而且事实上它也已经有着无数显而易见的古人。众所周知的例子包括亚里士多德《奇闻集》,芝诺悖论和连续统假设中有趣的一面,关于数学起源的各种说法,历代笔记小说中没有情节的那一部分,甭甭先生,芥川龙之介,《哲学研究》,“红书”中的镜子和鹦鹉,卡尔维诺那本七拼八凑的书唯一值得一读的第一章,希拉里·帕特南和大卫·刘易斯的思想实验,马牛的接梦技术和无疑已成经典的《80个片断》,国家专利局档案柜中落满最厚灰尘的那些牛皮纸袋……这一智性收藏室中的力量以休谟和哥德尔为标杆,其感受力上的敏锐以维特根斯坦为尺度,其美和戏剧感以刘易斯·卡罗尔和于连·拉弗格为准绳。能身处其中,虽并不够与大师们摆上同一架次,但我想作为新手的朱岳也该对自己的第一步暂表满意了吧。
       在我最喜爱并将尽力称赞的《垒技》(曾发表于《博览群书》第6期)《睡觉大师》及《消失术访谈录》这样的短(甚至很短的)小说中,我所鼓吹的那种智性得到了极为恰如其分的例示。不妨再举个例子,回忆一下你人生中第一次碰到“这句话是假的”那类语义悖论之后干了什么?你嗤之以鼻,觉着雕虫小技无关宏旨缺乏人性关怀和政治道义?你俯首帖耳,用男低音给人类理性判个死缓?你反思片刻,把语言分阶解决悖论,并进而讨论形式语言的“真”定义,用自然数和完全递归函数给一阶语言公式编码,并预见到不完全性定理?又或者你用观察昆虫、花卉和药品那样的目光盯着它,享受着前额叶短路时微妙的快感,以及胼胝体和枕上小叶性爱般和谐的振荡,你大概知道怎么解决它,但你更愿意让它维存现状,以便让快感持续一生,并逐渐发现你的日常生活经验其实整个儿地就是由这样一个个似是而非,众妙无言的瞬间构成。若是最后这一例,那么我想你已有效地将自己区别于自大狂,酸腐文人和理科大牛。你会同样把思索“‘意义’的意义是什么?”、“‘逻辑’一词是不是某个东西的名称?”、“一个人能否真的怀疑自己正在做梦?”……这一类问题当作不朽的陪伴和乐趣,而且(当然),你也就比那些自称洞悉一切的人更明白朱岳在这些小说里究竟是想干什么,和干出了什么。
       是的,上面这些例子恐易令人误会,错认为这些小说是全然出自哲学的动机。尽管朱岳与哲学(客气点说,分析哲学)过从甚密,他狡黠而敏锐的哲学天赋在友人和专业圈中也已获公认,但考虑到“哲理小说(小品,小诗,小X)”和“诗化哲学”之类名号在这年头昭著的臭名,我想避嫌的最好方式就是斩断他的作品和(无论何种)哲学之间任何令人想入非非的关系,更何况朱岳本人也会竭力主张别把他的这些小说和他的哲学混淆起来,这最起码是个方法上的区别。不过,另一方面,鉴于有些虚头八脑的专业人士居然能把陀斯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穆齐尔,曼,三岛由纪夫,甚至屈原都一股脑儿搬上哲学家的香堂(当然也不排除他们作品中越俎代庖得令人狂汗的那些方面),而我又实在没觉着那点儿肤浅的宗教经验和犯罪心理学实录,通俗法理学,蹩脚的民族主义和二手基督教义,以及被滥用的马赫或霍尔姆赫兹的原理,除非阐释者们寡廉鲜耻地赶鸭子上架,怎么就和地道的哲学发生了任何关系,因此,我还是打算坚持前面所举的例子。其实,它们只是想诱导性地说明:以问题而非历史为导向的分析哲学关注的焦点可资为所谓“智性”的一个参考系。我丝毫不认为这些亘古常新的困惑及其焦虑会受制于任何形式的相对主义(历史的,文化的,解读的,无论什么)。这些问题绝非来自于任何所谓技术化造成的理论遮真或概念蔽思,对于特定的人来说,它们是一种非常直接(甚至是身体上)的刺激,以同样高的强度和密度刺激着巴门尼德和莱布尼茨,也刺激着马格利特和蒙德里安。剩下的只是解决这同一焦虑的不同手段,做哲学的捋顺逻辑,加强论证;写小说的校准语言,拿捏火候,谁也不比谁先天地就高明些,唯须忠诚于那个最初的焦虑。当焦虑剧烈到值得尊重,保持住对它的专注就需要高难度的技巧和罕见的禀赋。我想说的是,朱岳,一个像他的大多数人物那样在现实世界中磕磕绊绊的人,在上述小说中,他凭借一种纯度极高的天真保持住了这种高难度的专注,又通过一种稚拙到古怪的口吻和素朴的技巧把它实现在作品里,使得它们在捕获了那些令人耳目一新的奇思妙想的同时,也保证了他人格上的尊严。
       关于天真,不妨再多说两句。它当然可以分出档次,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先忘掉德克旭贝里那类范式,大批量的仿制品无疑证明了其矫情而廉价的烟火气。消费时代的“天真”还与用装嫩发嗲的小姑娘口吻在生活见闻中做可爱状,或者文化老头儿对着梅花竹篾荷叶白云之类劳什子犯贱式的发骚有关,这些也同样作罢。那些值得称道的“天真”,我手头好的例子,除了前已提及的大师们,还包括德意志和意大利的生猛童话,史云梅耶,米罗,塞林格,吕胜中,拖把和石留,等等,最好的例子则是布鲁诺·s和他眼中天真到令人恐怖的田野。它们或多或少都来自于某种幼儿般偏执而纯净的热爱,对于材料的,对于技巧和要素的,对于世界的玄奇片断的,以及对于思维本身的微妙环节的,等等。朱岳也是如此。我不敢说到底是天真导致了焦虑,还是焦虑保护了天真。而当面对《垒技》表现出的对于平衡,对称,重叠,同一个体的重复存在这一类最为平常也因此奇妙到令人灵肉崩溃的现象的强
       烈迷恋时,我也不敢说作者究竟是在发现,还是在创制它们,前者就像数学家对于数学对象特异功能般的切肤之感,后者则类似于道中高手的巧制刑具。
       为了显得专业些,不妨也借着“天真”再说两句关于手艺的话。小说中的手艺多受制于某种生理决定的才能(例如神经元感受器对于外界刺激较低的感受阈限,高效的感觉记忆和大容量的工作记忆,个人心理语言的语速和节奏感,以及语音、语型、语义提取通路之间独特的交互作用,等等),不过也不排除后天训练的促进作用(例如寻找较为稳定,个人风格鲜明且易于激活足够量词库的叙述口吻,刻意锻炼戏剧性地模拟他人说话和各类文体的能力,保持对文言、成语和俚语的必要警惕,用修辞手段再现和重塑感觉经验的能力,对于情节上的逻辑不一致和非有效的高觉知,等等)。就整部小说集而言,朱岳展示出的技艺并不复杂,有些篇什甚至有失稚拙,但一些也许并非自觉的处理反而让他在另一些篇什里藏拙的同时异常的别具一格。举例而言,尽管自《接近阿尔莫塔辛》以降,虚拟文本这一手段早已屡见不鲜,成为一种程式化的处理方式,但朱岳对此的频频采用并非为了画蛇添足的附庸风雅或者故弄玄虚,它非常有效地弥补了作者在提供意象上的一些缺憾,同时又为作者对模拟简史类文本和锻造掷地有声的格言的高超能力调配出令人放心的语气氛围。尽管一旦脱离了这类说明性语境,作者的语言有时让人担心,然而朱岳在《诗人与侦探》和《我可怜的女朋友》这样的作品中又发展出了一种前所未见的语气,有力地克服了这一点,这其中的物象,变形和高语速尚不是超现实主义的,但源自独特语气的古怪的幽默感却展现了作者无可替代的气质。
       小说集中还有一些抒情性的和出于某些特定观念的作品,我对此不多做评论并不是因为它们不好,而是我自己对此缺乏敏感。我不知道,也许追求难度并不是文学的美德之一,但鉴于元小说和情节循环之类的观念业已普及,倘使朱岳能够把他受惠于这些观念的那些短小说发展成足够复杂但又思路清澈的大书或许更能够符合我在这方面对他的期望,对他来说,假以足够的耐心和时日,这应该也算不上什么难事。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过于自私,但我的确期待读到一本全部由《垒技》这样的作品构成的十万字的书,而它只能由朱岳完成。
       最后我还是想说,做怎样的人远比写出怎样的作品重要,就像任何年代的幻想小说作者都要焦虑于现实和历史可能总是比他虚构出的东西要更奇妙一样,作品不是你掩盖和炫耀自己的地方,它最终也修饰不了你人格中的所有弱点。
       我还清楚地记得朱岳是怎样在午后的散步中向我论证谁也不能指着世界说出“这是世界”这句话的,描述时间旅行者怎样与自己相撞,用“小黑”准确阐释克里普克的外在化到令人发指的直接指称理论,用国际日期变更线和录音机质疑弗雷格要代入语义的时间参数以及卡普兰的语境主义,平行比较“上帝为什么不能变成鹅”和“我为什么不能画出圆的方”背后的本体论和逻辑,用1来数所有的事物,还有为了塔尔斯基的T语句和我吵得面红耳赤……呵呵,我承认我的逻辑还是不够灵光,时常经不起他刁钻古怪的置疑,我也见过他为了“疼”和“杯子”指称的东西是多么不一样而痛苦万状……我想,什么民间不民间,学院不学院的,我见过太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感慨哲学就是死亡或自杀(自己却从来不去自杀)的文艺青年,太多童发鹤颜捧着本儿熊十力或牟宗三在香山半山腰迈四方步儿的中哲半仙儿,太多一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又因为顿悟到“马克思是位现象学家!”而豁然如醍醐灌顶的学术青年,还有那些一手拿着春树和涅槃,一手拿着瓜塔里和利奥塔高喊:“金字塔啊,你不如千层饼!大海啊,你不如千岛湖!”的青年学究和中年愤青(您还不如喊:“金字塔啊,棱锥!大海啊,卤素!”呢)……什么体制内体制外,比起这些人,朱岳实在是牛多了,而比起我在这儿磨磨唧唧发的这些个二阶感慨,也是一样。所以,每个写评论的人都该在评论的最后写上一句:“赶紧忘掉上面这些装点门面的废话,去看原作吧。”
       (《蒙眼睛的旅行者》,朱岳著,即将由新星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