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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评论]从梁祝传说的结尾看民间故事的生长机制
作者:施爱东

《博览群书》 2006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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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祝故事经由故事、戏曲,以及各种说唱文学,传遍大江南北,甚至韩国、越南等地也广为流传。前三两年,浙江宁波、杭州、上虞、江苏宜兴、山东济宁、河南汝南等地曾经为了谁是“梁祝之乡”打得硝烟弥漫。2005年尾,梁祝故事被列入国务院公布的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更是声名大噪。
       民间的口头叙事从来没有定本,它在每一个地方、每一个环节都有滋生新奇情节的可能,总体上表现为无限的丰富多样和生命树般的枝繁叶乱。要是你有兴趣和我一起来分析一下梁祝故事的演化和生长,你就会相信,民间文学本来就是多元发生、无序生长的,它与所谓“历史”、“故乡”之类的概念八杆子打不到一块。
       一、故事起源
       目前学界一般认为梁祝故事起于东晋。但此说是从钱南扬《祝英台故事集》一书中搬出来的。钱氏本人反倒并不肯定此说,只是姑且做个假设。学界拿着鸡毛当令箭,你说我说大家说,慢慢地似乎成了定论。
       “东晋说”的主要依据是,清代翟灏在《通俗编》中引了一则唐人张读《宣室志》的记载,说梁祝死后,东晋丞相谢安曾为祝英台请封。翟灏显然是在造假,因为他不了解《宣室志》只记唐人的“现当代”故事,根本不可能记载“东晋丞相”的故事,所以卖了偌大个破绽。这条材料显然是靠不住的。
       据说另一个有力证据是明末徐树丕的《识小录》,该书说《金楼子》和《会稽异闻》都载录了梁祝故事。《金楼子》是梁元帝所作,成书较早,可以支持“东晋说”,但此书在明代初年就已湮没,而徐树丕卒于清代康熙年间,徐氏怎么可能看得到《金楼子》?而从《永乐大典》等各种现存的《金楼子》存目来看,并没有关于梁祝故事的记载。至于《会稽异闻》,连书名都不见信录,更不用说书本身了。
       南宋张津《四明图经·鄞县》说唐代的《十道四蕃志》中记载了梁祝故事,但《十道四蕃志》早已不存,更不可考。也许有人还可以找出别的证据来,但是,目前所有指认为宋代以前的证据,无一足信。我们确切知道的,最早记载梁祝故事的,就是张津本人。
       同是宋代的《舆地纪胜》《四明志》等相关著述也有片言记载,但所提供的信息没有超出张津的《四明图经》。可见有宋一代,梁祝故事尚在十分简陋的阶段。到了元代,袁桶延祐《四明志》还是持张津的说法,在后面加了一句“然此事恍惚,以旧志有姑存。”可见到了元代,此事仍然“恍惚”,说明故事在元代还并不很盛行。
       二、梁祝合葬
       早期的梁祝传说非常简单,在南宋张津的《四明图经·鄞县》中只是说,“义妇冢”是梁山伯祝英台同葬之地,两人小时曾经同学三年,而梁山伯不知祝英台是女子,可见这是两个非常朴质的年轻人。
       这说明在南宋的时候,故事的结尾还仅止于记载祝英台有“义妇”之名,以及梁祝二人“同冢”——这是梁祝传说最原始的结尾,没有多少传奇色彩。当然,也有学者认为梁祝传说早在东晋就已经成熟了,但这些学者所依据的材料都有问题,本文不予讨论。
       那么,祝英台为什么会得到义妇的封号?她与梁山伯是什么关系?他们为何同冢?张津以及其他早期的载录者均未作具体说明。也许当时民间已有相关传说,也许成熟的情节尚未产生,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张津简单的记载留下了许多尚待回答的问题。
       在民间故事的流传过程中,只要故事中存在问题,就一定会有人试图用相应的情节来回答这些问题。
       到了明清以后,见于文字记载的梁祝传说骤然增多,故事情节也丰富起来。这里我们只讨论故事结尾处的一个问题,即这一对青年男女为什么会同葬在一起?
       我们发现,不同地区的故事讲述人在解释梁祝“同冢”的原因时,会有不同的说法。根据现有资料,主要的说法有三种。
       合葬说:山东济宁的说法是,梁山伯葬后,祝英台哭死在梁山伯墓前,“世人感念祝英台的情义,经多方商议,决定把她和山伯合葬。”浙江宁波的说法是,“人们为了纪念梁祝保境安民的功德,就把他俩的墓迁拢,合葬在一起。”而河南汝南一带则称祝英台即将殉情时,“嘱家人葬于梁山伯墓东边……隔路相望。”
       阴配说:浙江鄞县、慈溪等地的说法是,梁山伯为官清廉、一心为民,最后死于任上,当地百姓苦其生前尚未婚配,就为他觅得一才貌相当的早逝女子祝英台,将他们阴配同冢。另有一种说法是,后人在为梁山伯掘地造墓的时候,从墓地挖出署名祝英台的墓碑,于是顺水推舟将他们阴配为夫妻。
       投墓说:此说流传最广,一般是说祝英台哭坟的时候,梁山伯的坟墓突然裂开,祝英台跳入墓中,所以他们同葬在一起。
       现在,我们抛开合葬说与阴配说,就从祝英台投墓开始讨论。投墓之后,可能产生两类问题。
       一是逻辑问题。如果现有的故事情节还存在不能自圆其说的环节,需要进一步解释和说明,我们就认为这个故事有逻辑问题。比如在祝英台投墓之后,还会有许多疑问:祝英台的投墓行为是否合乎伦理规范?为什么一个私定终身的女子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还能被旌表为义妇?
       二是情感问题。如果故事不能在感情上满足民众的心理需求,我们就说这个故事有情感问题。“投墓”是一出爱情悲剧,美的事物遭到毁灭,老百姓自然不甘心,于是就有了情感问题。
       无论逻辑或情感的问题,都会形成与受众心理期待之间的落差,需要增补新的情节来消解这种落差。而不同的故事讲述人会选择增补不同的情节。
       于是,形形色色的人,各有各的口味,就会增补形形色色的新情节。如果我们把一个故事看做一棵生命树,把每一个新情节当做一根新生长的树枝,就会发现,生命树的每一个关节点上,都会生出新的树枝,而树枝的生长方向,也是杂乱无章的,几乎朝向了所有可能的方向。
       三、祝英台投墓
       祝英台投墓之后,还会产生许多问题,这里我们只选择一个问题来讨论:作为祝英台未婚夫的马某,在未婚妻跳进别人的墓地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我们统计了一百零二个梁祝传说,发现马某可以有这样六种反应:
       1.不作为;
       2.挖开梁山伯的坟墓(掘墓);
       3.追入阴曹地府,继续展开夺妻斗争;
       4.变成了苍蝇之类的小昆虫;
       5.吓成了红脸;
       6.殉情自杀。
       以上六种情节基本上穷尽了可以想象的马某的所有可能的反应。每一种反应,都要增补相应的情节。我们选择第二种反应,即“掘墓”来讨论。
       我们知道,掘墓之后,又会产生新的问题。比如:掘开坟墓发现了什么?或者,掘墓的后果是什么?在我们所讨论的故事中,掘墓之后,又增补了这样一些情节:
       1.蛇护墓穴,吓退掘墓者。比如,掘墓发现“两条大蛇”或“数不清的大蟒蛇”,马某被吓退或者吓死。
       2.马某找到尸骨,进行报复。“他掘开坟墓,找到许多尸骨,便四下抛散,不料那些尸骨重新聚拢在一起。”
       3.梁祝发生尸解。如“只见两块青石板,其他一无所有”、“不见尸体,只见两个白色的鹅卵石”、“墓掘开了,里面只有两块粘在一起的石头”。
       4.梁祝化为双飞物,在另一世界得到永生。比如说梁祝化成一条白蛇和一条青蛇,“双双腾空驾雾飞去”,或者说,“两只鸳鸯鸟从里面飞出”、“只见得一双白蝴蝶飞出”等。
       限于篇幅,我们只选择关于“尸解”的故事来讨论。采用这种讲法的故事有4则:
       其中一则故事认为,主人公的灵魂已经飞升了,石头只是坟墓中的遗留物。故事把尸解与化蝶的情节拧在一起,并且说明“这时才知道那一双白蝴蝶,就是它俩的化身。”梁祝化成蝴蝶跑了,两块青石板就变成了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无须进一步交待,故事就此结束。
       另有三个故事认为石头本身就是梁祝的化身,那么,对于作为梁祝化身的石头的命运,故事就必须有所交待。
       首先,马某一定会想办法分开这两块石头。而石头(代表梁祝)被“分开”又产生了新的事件,一定要增补一个有关“结合”的情节才能消解。因此,有两则故事说,那两块石头最后变成了两棵树(或竹子),根连根,桠对桠(或缠在一起)。流传于福建漳平的一则故事则说:两块石头分别变成了杉和竹,人们把杉做成木板、把竹做成篾,用篾来箍板制桶,这样,它们又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了。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故事是可以不断生长的,只要有问题,就一定会催生新的情节来解决这些问题,不同的故事讲述人所选择的解决方案则千差万别。
       为了更直观地理解故事的无序生长,我们还可以通过列表来说明。
       我们选择一个样本较少的类别:祝英台投墓之后,有一类故事说,马某跟着跳进了坟墓,或通过自杀追至阴曹地府,向阎罗王告状,跟梁山伯“打阴司”。这类样本只有6篇,但已经表现出了明显不同的情节走向:
       
       表中我们可以看到,在每一则故事的最后,梁祝总是“白头偕老”、“荣华富贵”、“回归天界”,得以“大团圆”;而马某或者是“化身另物(多为丑陋事物)”、或者是“还魂另娶”(多强调娶丑女)。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反面人物得到恶报,所有问题得到解决。
       四、情节的“最优化”与“模式化”
       那么,在各种各样的说法中,是否存在一些占主导地位的说法呢?
       我们知道,每一个讲述者的每一次讲述,都是一次创造性的发挥,都生产了一个独立的文本(异文)。但是,并不是每一种异文都具有传播的价值。与自然界的生存竞争一样,在故事的传播过程中,适合于大众传播的情节被选择性地保留了,不适合大众传播的情节则被淘汰或被改造了。自然选择的理念不仅适用于生物学与自然科学,同样适用于许多社会、文化领域,包括故事学。
       一方面,我们强调情节的生长是随机的、无序的,另一方面,在对梁祝传说的考察中,我们发现几乎所有异文的结局都出现了“大团圆”倾向。通过对样本的统计分析就可以看出,无论最终梁祝是化生、还魂、尸解、转世,还是魂归天国,总是以“团圆”这一理念作为旨归。
       假定我们讨论的起点是“英台投墓”,而终点必须指向“团圆”,那么,问题就突然变得有趣起来。我们可以把问题抽象为:由一个共同的起点,经由不同的路径,要到达一个共同的终点,在这些路径中,谁会是最优选择?
       这显然是一个“最优化问题”。根据最优化原理,我们可以把多阶段决策问题的求解当作一次连续的逆推过程。在我们的讨论中,即由“团圆”这一终点,一步步向前逆推到“英台投墓”这一起点。
       第一步,以梁祝的存在状态而论,他们“团圆”的途径只可能有三种。
       1.灵魂团圆
       2.肉身团圆
       3.化身团圆
       我们找不出第四种状态。我们的目的,就是要穷尽所有的可能性对其进行讨论。
       第二步,在上述三种状态中,还可以各自配套出最优的情节。
       1.灵魂团圆在民众的想象世界中,只能存在于两种空间:或者在天国,或者在阴间。
       阴间常与地狱产生联想,就民众的感情意愿来说,让梁祝留在阴间显然是难以接受的,不能成为最优选择。所以,几乎所有讲灵魂团圆的故事,都把团圆地点选在天界。
       2.肉身团圆从逻辑上说只有两种可能:或者死后还魂于肉身,或者本来就是“假死”。
       关于假死,只有浙江宁波的一则故事,讲述祝英台的三阿哥为梁祝二人策划假装投墓,继而掩护他们私奔。策划假死需要众人进行许多前期准备工作,还需要打雷闪电等天气状况相配合,而且从逻辑上说,既然决定私奔,早就可以走人,无须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所以,假死说不会成为最优选择。从文本统计来看,肉身团圆明显以还魂说为主。
       3.在化身团圆中,关于梁祝化为什么,各地讲法非常多,计有蝴蝶、彩虹、鸳鸯、并蒂莲、蝙蝠、两条蛇、两块石头、两棵树、竹子和树、映山红、蚕、蛾等等。从形象上来说,化身为蝴蝶、彩虹、鸳鸯、并蒂莲显然比化身为其他东西等更具有美好的象征意义,因而出现的概率理应大些。但是,鸳鸯和并蒂莲并不是各地的常见物,许多人从来就没见过这些东西,不够直观形象,因而在传播过程中,很容易被置换为人们更熟悉的事物。从统计数据来看,蝴蝶说与彩虹说的出现频率是最高的。其中化蝶说出现在《搜神记》的韩凭妻子化蝶故事之后,极富传奇色彩,广得文人传播,因而成了诸多化身物中的最优选择。
       综上分析,关于梁祝团圆的三种状态可以进一步具体为:
       1.主人公魂归天界
       2.主人公还魂
       3.主人公化蝶
       第三步,在上述三种优化策略的基础上,还可以再进一步分析。
       1.梁祝魂归天界之后,所有问题均得到解决,两人幸福美满,无须增补新的情节。也有说他们魂归天界后,又下凡创业的,但这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2.还魂说在叙事策略上与魂归天界说基本相同,故事欲短,可以就此打住,以一句“后来他们过上了幸福生活”而结束;故事欲长,也可以从此开始一个全新的叙事,比如接上一段梁山伯赶考夺魁,祝英台寻夫得团圆之类的情节。因为还魂之后,原有的矛盾都已经消解,生活进入了另一种状态,只能重新展开叙事,这与魂归天界再下凡一样,不能成为最优选择。
       3.在化蝶说中,我们很难想象,两只蝴蝶间的爱情故事将如何得以展开,故事至此就该结束了。
       故事情节若要进一步生长,就一定要有问题(矛盾)存在。因此,我们只能从矛盾的对立面,也就是马某身上着手,因为马某可以在祝英台投墓之后有所作为。
       又因为马某作为恶人不可能升天,所以,马某与梁祝的冲突只能在地面(人间),以及地府(阴间)两个场所展开。
       如果要在阴间滋生新的情节,就必须预先设置问题和冲突,这样的设置似乎只有一种方案:让马某也追入阴间,继续展开夺妻斗争。
       斗争形式可以是强行争夺,也可以通过打阴司来解决。又因为主人公必须圆满地升天或还魂,能满足主人公这一要求的只有阎罗,所以,矛盾最终一定要由阎罗王出面解决。也就是说,打阴司是不可缺少的一环。
       马某在地面上的行为,只能是掘墓。掘墓制造了新的问题,但从结果来看,反面角色的任何行为,在民间叙事中都只能以失败而告终。
       综上分析,梁祝传说的最优结尾方式可以进一步具体到如下四种:
       1.主人公直接魂归天界,结束。
       2.主人公直接化为蝴蝶,结束。
       3.梁山伯在阴间与马某展开夺妻斗争,并在阎罗王跟前打赢官司,胜利后与祝英台魂归天界。
       4.主人公直接化为蝴蝶,马某掘墓失败。
       推算进行到这里,其实很大程度上已经与本文第二部分对接了。从现有的一百零二个故事文本来看,正是这四种结尾方式最为流行。以上四种情节都有可能成为候选的最优选择。具体哪一种会成为占据首要地位的流行情节,还有赖于各种偶然因素的作用,比如地理、历史、文化、体裁、偶然事件等等。正如自然界的物竞天择也受到地理、气候等外在因子的巨大影响一样。
       从故事的生长过程中,我们看到了混乱和无序。原始的故事情节总是会有很多没能回答的问题,每一个问题都会增补不同的新情节,这种增补可能出于逻辑的要求,也可能出于情感的目的,它们可以朝向所有的可能方向。
       不同方向的、互不相融的新情节之间产生了生存竞争,更受欢迎的情节能够得到更为广泛的传播,更容易成为流行的叙事。有趣的是,如果我们直接考察每一个故事的最终结局,就会发现它们都指向了同一个目标——“大团圆”。
       另外,通过对梁祝传说的统计分析,我们发现,无论异文间如何干差万别,但几乎所有异文都有一些共同的“节点”。这些节点是保证该故事被认定为“梁祝传说”的基本要素,如“曾经同学”、“死后同冢”、“大团圆”等。
       我们知道,从一个固定的起点,指向一个固定的终点,无论中间的路径有多少,总会有一些最优、最合理的捷径,而且,这些捷径几乎可说是固定的、先验的。于是,在相邻两个节点之间,也一定存在最优的情节,这些情节也是相对固定、近乎先验的。
       如果节点是固定的,相邻节点间的最优情节也是相对固定的,那么,整个故事的情节结构也必然是相对固定的、近乎先验的。这就是民间故事“最本质的属性”——“趋于模式化”。
       民间文学不是历史,没有固定居所,它是民众生活逻辑与情感艺术的口头表现,是一种模式化的艺术形式,因而不是某集团或某地区独享的文化形式。对于民间文学的任何形式的垄断都是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