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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思考]谁是最可爱的人
作者:傅 谨

《博览群书》 2006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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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经常面临许多选择,每次都让我们必须在对象之间做价值判断。有道据说很有名的选择题是女人出给丈夫的:假如我和你母亲同时落水,而你只能救一个人时,你会救谁?
       这是超越时代和地域的疑难,它提醒我们,面对生命历程中“谁是最可爱的人”这个疑问是令人烦恼的,它实在不容易回答。爱是人类最深切的感情体验,人们总是说爱是人类最崇高最纯粹的感情,但是,很难说爱从无高下之分深浅之分。要想分辨这高下深浅,很简单,让人在声称所爱的不同对象中做非此即彼的选择。只有面临这类选择时,我们才不得不在心里衡量对不同人的爱孰轻孰重,才知道爱原来也可以盘算。但这样的选择太过残酷,我们祈祷上苍不要让我们遇上如此痛苦的局面。即令只是遭到这样的诘问,除了回避也别无良策,假如无法回避,就只好说谎,因为无论选择哪一方都意味着对另一方无可挽回的伤害。在通常情况下,人类可以而且需要遮掩那些足以伤害亲人的真实,假如人生有些不能表白的真话,那么这就算是其中最主要的一类。
       只有在极端状况下,我们心里的小九九才会大白于天下。元杂剧《楚昭公疏者下船》就因为营造了这样一个无从回避的极端情境而耐人寻味。这出戏的剧名很直白,它说的故事背景众所周知——伍子胥借兵吴国,大败奸臣当道的楚国。但这出戏的主人公不是伍子胥而是逃亡中的楚昭公。戏里要说的事,是楚昭公阵前逃亡。
       楚昭公不是一个人逃亡,他还带着妻儿兄弟,一行四人。剧情很紧凑,直切主题。一行人逃到江边,面对滔滔长江,风急浪高,“脑背后闹烘烘的起军卒,眼前面翻滚滚野水无人渡”,好不容易发现江边还有条小船,楚昭公恳求梢公,“你道是船儿小难装载,则要你量儿大救俺家属,早早的过长江无间阻。”梢公听说这逃难的是自己国家的君主,就铁下心来要爱一回国,于是一咬牙一跺脚,同意为他们冒险摆渡。船到江心,风浪一阵紧似一阵,梢公那点对国家君主的忠心马上打了折扣,他连连叫苦,“我说不载不载,您强要上这船来,还开不得半里,早风起了,你看这泼天也似的大浪,可不苦也……风浪越大了,船儿又小,渰上水来了也!不着亲的,快请一个下水去,才救得一船人性命。”
       戏由此进入最残酷的情节,楚昭公必须判断同船的亲人之间哪位比较地“不着亲”,以此决定让哪位下水。需要强调的一点是楚昭公没有一点点要自我牺牲的意思,除他之外,谁都可能被抛下水以救全船人性命,或许还要除开梢公。这里人们容易忽略的是,虽然这是楚昭公的选择,但对于被选择的其他个体却也是同样严酷的考验,而无论是由谁下水做牺牲,生者都必然要承受巨大的道德压力。就像人们在赞颂黄继光、董存瑞的英勇牺牲时,其实并不会完全忘记他身边的战友,有些人还会有意无意地将眼睛斜向这些英雄的伙伴,让他们恨不得时间倒流当时冲上去牺牲了的是他们。只有在讲台上号召官兵们向英雄人物学习的首长们不需要内疚,他们坦然地用充满鼓励和希冀的目光看着台下的官兵,因为再极端的状况出现,也不能让讲台上的首长往上冲,就像楚昭公不必去考虑自己是否应该下水。
       昭公根据同船人和他的亲疏关系,决定弃谁下船,这就是《疏者下船》这个剧名的来源。在昭公做这残酷选择之前有个重要铺垫,那就是逃难路上,妻子曾经主动劝昭公,“后面吴兵追得至近,你休顾俺子母们,你和小叔叔则逃您的性命咱!”昭公不肯,他说是“俺这妻子似瑟和琴,弟兄如手共足”,哪个都不能抛下。然而船行江中,遭遇险情,必须有一个人下水时,楚昭公逃难路上对妻子说的体己话不再管用。没有理由怀疑他对妻儿兄弟的感情之真实,以及他们相互之间的情义深厚,“兄弟是同气连枝,妻子是多情伴侣。眼睁睁弟觑着兄,悲切切子随着母。”剧作家深知如何将所有的情感压力凝聚于主人公一身,伴随着梢公一遍遍的紧催,弟弟芊旋首先要求下水,“哥哥好觑当嫂嫂侄儿,您兄弟拜别了哥哥,下水去也……哥哥,梢公道疏者下船,您兄弟想来,嫂嫂侄儿与哥哥,正是亲的,惟您兄弟是个疏慢些的,理当下水。”弟弟被昭公揪住不放,这边厢夫人又要求下水,“孩儿,眼见得我顾不得你也。大王,这兄弟同胞共一乳,一体而分,妾身乃是别姓不亲,理当下水。”在他们均主动请难的前提下,楚昭公不能不成为最后的决定者,他对亲疏关系的理解是请夫人“留了婴孩,替了亲叔,救了儿夫”。
       夫人下了水,梢公的话却又一次响起……“船便轻了些。争奈风浪越越的大了。再请一个下水去,还有救哩。”这次争相下水的是昭公的弟弟和儿子,芊旋再次要求赴难,昭公还是不肯;他的儿子开口了,“爹爹,眼见的不亲的是您孩儿呢。”昭公道,“儿也,觑两个是亲骨肉”;弟弟说“哥哥留着侄儿,休绝了俺楚家后代。您则放了手,您兄弟情愿下水去。”昭公答道“兄弟也,我和你是一父母。”然而,风浪中没有两全之策,昭公再次做出的决定是对儿子说,“儿也,你那叔父呵,他和我着痛,我和他着热。你比他还疏……儿也但愿你去水府,往地狱好寻娘去。”昭公先后让他的妻儿送死,终于保住了他们兄弟的性命,他的选择显得太过心狠,但是抽象的好心永远无法面对真正具有悲剧性的场面,我们也不妨站在昭公的立场上想想,在戏文里楚昭公此时真叫“万苦干愁,搅乱心中无计”,非到万不得已,谁忍心令妻儿跳下滚滚江水,谁愿意就此背上终生难以解脱的负疚?
       楚昭公的决定清楚地表达了对他而言妻子、儿子和弟弟三者之间的亲疏。戏的结尾很讽刺地给出了选择的部分理由。昭公兄弟上岸后为避敌兵埋伏分别逃难,其间申包胥依墙而哭七日七夜感动了秦昭公,出兵救楚复国。流亡在外的芊旋也终于回来。兄弟劫后重逢,芊旋手举酒杯说他“吃不下这酒去……您兄弟心下则想着嫂嫂和侄儿哩。”昭公答道,“兄弟,你嫂嫂有。”他请出新娶的继室与弟弟相见,对弟弟说,你那嫂嫂“他身丧在波涛内,名标在书传里,死便死犹存生气,我这里正椒房怕没有结发的妻。兄弟也,当初我弃了嫂嫂侄儿,留得你在,哥哥今日还有嫂嫂,少不得生下侄儿。若无了你呵,哪里去再寻个同胞兄弟。”如果让演员念这段台词,那语气不知道应该是心痛还是潇洒。
       《疏者下船》让楚昭公不得不清晰地分辨出亲人们关系之远近。他的亲疏判断,血缘当然是第一标准,但并不是唯一的标准,血缘之外或许同等重要的,是相似的亲情重建的可能性之大小。夫人既无血缘又可以再娶,因此夫人的关系是最疏淡的;儿子是亲生的又关系到继承大统,然而儿子失去了还有再生的希望,而兄弟一旦失却,恐怕永远不可能再重新拥有。在这里昭公的妻儿当然没有被看成是有同等生命意义的独立人格,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同时且充分考虑到所有人生命存在价值的视角,除非是天道。天道或许是有的,《疏者下船》里也有天道,但这也恰恰是戏中最无趣的情节——当日江中风大,汉江龙神奉上帝勅令,遣鬼力将昭公的妻儿救起。劫后重逢的昭公兄弟正在抱头痛哭之际,神灵将妻儿送回,一家人又得团聚。神灵的庇佑看似对昭公的恩报,但却从本质上消解了楚昭公痛苦抉择的意义。而真正的人道,恰在涵蕴着牺牲与放弃的选择之中,只因爱需要付出代价,人道才有其分量。
       
       因此,面对选择时我们将不再能自欺欺人,谎称我们的以同等的爱面对所有亲人。《疏者下船》使楚昭公不得不坦承,他对妻子的爱不如对儿子的那样强烈,对儿子的爱又不如对兄弟的爱那样重要。至于我们每一个人,在生命历程中,虽然未必需要像楚昭公这样决绝,却也可能在特定时间对家人做几番亲疏的权衡。
       今人读《疏者下船》,最为不解甚至会感到震惊的,可能是楚昭公居然把兄弟关系置于父子关系之上。其中的奥妙正需要我们去读解。降低子女的生命价值,并不仅仅由于父母对子女的情感必然要因家庭的多子女而被稀释,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对子女的情感不需要任何前提,而当一种高度成熟的文化发展出了这样一种价值观,居然有违人类乃至所有动物置后代之重要性于首位的天性,就需要我们加倍注意。如果说将兄弟与子女相比较还不够典型的话,那么,当人们需要在父母和儿女之间做权衡时,更能显示在家庭里子女究竟有多重要。
       在传统戏里,当主人公需要面对母亲和儿子之间的选择时,结论是很明确的。《小张屠焚儿救母》里的张屠户母亲病重,家贫无力求医问药,好不容易当了件衣衫换来几个小钱,还被富人坑害买了假药。万般无奈之下,张屠户就来和妻子商量。他心里装了一大堆故事,说是“我虽不读《论》《孟》篇,多闻孝义章。曾子孝母天将养,郭巨埋子天恩降,孟宗哭竹天垂象。王祥卧冰标写在史书上,丁兰刻木图画在丹青上。”这意思是说他是一个大大的孝子,既然是孝子,就要以名闻天下的“王祥卧冰”和“郭巨埋儿”那些前代孝子故事作比,“仰告穹苍,许下明香,儿做神羊。”他们一心要去东岳庙求神灵保佑,夫妻拟议着“望着东岳爷参拜,把三岁喜孙,到三月二十八日,将纸马送孩儿焦盆内做一柱香焚了,好歹救了母亲病好。”这决心就下了,来到庙里神前,“将孩儿焰腾腾一炉火光,碜可可一灵身丧,舍了个小冤家一心侍奉老尊堂。”
       用儿子作为牺牲救母亲性命,是戏剧史上反复出现的题材。作者不同时代不同,结局却都一样。《焚儿救母》的处理方法只是在功能与方法上有所不同。张屠户以子换母的方法,是将儿子放在香炉里和纸马一起烧化,就是将儿子当作一柱香。像这类民间色彩很浓的戏剧作品,总是透露出当时人的习俗,以人为香,对神灵应该是最隆重的供献,而以活人献祭,或许是那个年代,至少是泰安一带有所流传的习俗。
       张屠户的行为比起“二十四孝”里其他孝子的光荣事迹,比如“割股疗亲”之类要严肃得多,和汉代同样广为人知的郭巨埋儿故事差可比拟。根据史书记载,“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母尝减食与之。巨谓妻曰:‘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儿可再有,母不可复得。’妻不敢违。巨遂掘坑三尺余,忽见黄金一釜,上云:‘天赐孝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郭巨只因为母亲心痛孙子要省下一口饭给他吃,就决定将儿子活埋了,这样的故事在舞台上演起来,可能是有些令人不忍目睹,所以无论《焚儿救母》还是《郭巨埋儿》,都少见演出。不过我们仍可以看到,在把“忠”和“孝”放在同等重要地位的伦理价值体系里,只要有必要,人们为了父母——尤其是为了母亲牺牲儿子的性命,应该义无反顾。
       讽刺的是,几乎所有孝子的故事,尤其是牺牲儿子以侍奉母亲的孝子,都会因超自然的力量的出现而获得好报。张屠户的孝心感动了神灵,与郭巨埋子最后掘到黄金异曲同工。神灵命小鬼将张屠户的儿子送回家,母亲的病自然也好了。张屠户与郭巨只靠一片诚心,几乎是不花代价地就成就了孝子的美名。观众当然有权怀疑这样的结局之虚妄——既然张屠户焚化儿子可以得神灵相救,郭巨埋儿会挖出黄金,看起来做孝子的成本并不像人们想象得那么高。可是,假如没有那样一位被感动了的神明,张屠户的儿子真就被当成一枝香烧化了,郭巨的儿子也被埋了,但母亲的病并未因此好转呢?我们就权当古代的戏剧家们不愿意如此残酷,明知道那“大团圆”的结局有些虚假,总比残忍更有人道情怀;况且尽孝为的就是好报。
       儿子固然是亲骨肉,而自己的生命来之于父母,因此,在上下两代之间做何选择,不是一个可以用生物学原理解决的问题——当然,生物学的答案并不是没有,在生物学的角度看,下一代是自己的基因的传递者,上一代则已无关乎自己的未来。为了下一代牺牲那生命意义已经完成了的上一代,让自己生物学意义上的繁衍和基因传递有更多的机会,这是本能。如果这样看,那么,用自己的下一代去救自己的上一代,其理由就只能从文化上寻求支持。有种至今流行的观点,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孝道”鼓励“向后看”,因而不如西方重视子女的“向前看”道德,且不说西方文化究竟怎样,在我看来,关爱后代只不过是生物自私的本性流露,猪狗甚至苍蝇蚊子老鼠臭虫都能做到;只有人类的文明社会,才能发展出尊重长辈的孝道。
       《疏者下船》还有另一层意思。剧中第一个被楚昭公舍弃的不是儿子而是妻子。
       楚昭公的故事既残酷又真实。不过我们不必将它读成一个有关性别政治的寓言,以楚昭公的选择控诉万恶的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漠视。《疏者下船》的故事基本与性别无关,楚昭公的选择事实上只是基于各种亲属关系之价值的一种理解。我之所以说它与性别无关,是由于我们可以通过更常见的悬疑,界定家庭内部的亲疏关系,它就是男人经常面对的那道选择题——真正困难并且富于挑战性的选择,是面对妻子与母亲。这样的冲突与选择成为许多戏剧的题材,它们的流传也远远超出焚子埋儿之类的孝子戏。
       《跃鲤记》可能是最著名的孝子戏,它颂扬的是两代孝子:父亲因孝顺而为母亲抛弃妻子,儿子因孝顺而对被弃的母亲一往情深。《跃鲤记》的男主人公名叫姜诗,娶庞氏三娘为妻,可是这位媳妇却不见容其母,姜诗因此将妻子赶出家门,庞氏三娘只好寄居在邻里的寡妇家,而即使遭遇如此不幸,三娘仍然一颗心扑在那个家里,成天想的仍然是婆婆丈夫与儿子,她心里的酸楚,便因此而加倍。在这桩家庭内部最为常见的纷争中,虽有邻居秋娘搬弄是非,根子还在于丈夫与婆婆的不信任。三娘历尽艰辛,只是源于丈夫不分青红皂白的孝顺与婆婆的重重误会,可见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并不一定要上升到“敌我矛盾”的高度,即使这类最普通的“人民内部矛盾”,于当事人而言,也有可能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心地善良却遭受不幸的庞三娘,最容易让观众一掬同情之泪,《跃鲤记》因此成为传统戏剧里流传极广的剧目。也由于这个故事流传范围很广,多部同名的剧目情节和场面也约略生出一些不同,表演因此分为两路,一路是以姜诗为顺应母亲而休妻为核心,一路是以年幼的儿子安安眷顾母亲为核心。
       昆曲《跃鲤记》中最抢眼的是姜诗与庞氏三娘的情感关系,“芦林”因之成为最重要的场次之一。折子戏“芦林”的剧情是姜诗在野外芦林内遇到被他逐出门外的妻子,他眼见得妻子可怜兮兮地拾柴,只能对她说道:“庞氏啊,你不知我的姜氏门楣,我宁守清贫,怎忘节义。咳,我若是思妻背母,被旁人、被旁人谈论我的姜氏忤逆。”都说这出戏里,男主人公姜诗是要由副净行当扮演的,也有戏班改为由丑行应工,丑扮的姜诗,固然也会很有剧场效果,但丑行的搞笑,怕是演不
       出姜诗这位特殊的孝子的无奈。副净和丑都是在戏剧里制造笑料的脚色,他们的区别既微妙又明显,具体而言,副末是以滑稽诙谐逗乐,丑行多少依靠的是自我作践的手法,从外形的装扮上也是如此。假如以现在的相声做比,侯宝林、马三立算是走的副末一路,健在的就要数杨振华了,而冯巩、牛群,则基本上是丑行的表演。休妻的姜诗并不是坏蛋恶棍,这位无能得甚至委琐的丈夫与妻子的正面相遇时,那可怜命苦的妻房,言语中全是无辜含冤的不平;而姜诗面对妻子的质问,躲躲闪闪地只有强词夺理的招架之功。这样的姜诗,不是搞笑的角色,应该演得既让人喷饭又令人同情才对。毕竟他夫妻本无隙嫌,休妻是出于母亲严命,兼之又朦胧感觉到妻子受了委屈,更是生出悔意;而听说妻子虽然被逐,仍念及婆婆年老无人侍奉、安安幼小无人看管,更不忍看到这姜郎万一再娶个不贤惠的,亲生儿子要受苦,因这“三撇不下”而不肯琵琶别抱,心下感动,终于承诺要接妻子回家,然而最终也只能留下这样一句活话,“啊呀且住,这样孝顺的媳妇赶出门来,岂不可惜?有了,我回去双膝盖跪在母亲面前,劝得母亲回心转意,若劝勿转呢?嗳,只得罢哉。”到底还是母亲重要哦。
       好戏的特点,是能将人物情致活色生香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即使意在颂扬姜诗这位孝子,也没有必要将孝子们的“孝”演得多么义正辞严,无奈的孝子,同样是孝子。“芦林”要演的就是这样的孝子。有这份无奈,正因那对媳妇无理的,是自己的母亲。
       《跃鲤记》派生出另一个著名的折子戏“安安送米”,这是很多地方戏的保留剧目,它要揭示的是这个因孝生变的家庭中另外一面。安安是姜诗的幼子,目睹母亲遭难,他主动要求在学堂里吃饭,为的是每天能省下几合米,留给母亲。终于他能把自己平日里半饥半饱省下的一袋米给母亲送去,把庞氏三娘感动得不行。三娘一方面是丈夫行孝道时的牺牲,另一方面又尽享孝顺的儿子的亲情。所以简单地说《跃鲤记》写三娘受困于丈夫的孝道,并不能完整地理解这出戏。其实我们还可以再多想一步,像安安而这样的孝子,等到他长大后娶妻生子,遇到母亲和妻子间发生冲撞不能两全时,恐怕也是要休妻的吧。
       还有那个更为人们熟知的故事,那就是《孔雀东南飞》里焦仲卿的境遇。
       《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始于汉代的长诗《焦仲卿妻》,诗中“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成为古典文学里最具典型性的意象之一。由寡母拉扯长大的焦仲卿娶了刘兰芝为妻,夫妻恩爱,但是焦母不喜欢刘兰芝。这场婆媳之间的争执,最终的苦果必须由焦仲卿承担,他不得不将他心爱的妻子赶回娘家。在母亲和妻子不能相容的冲突中,焦仲卿不得不在两者之间选择一人,对于他来说,似乎休妻是唯一的选择。奇怪的是中国古代这首屈一指的叙事长诗《焦仲卿妻》,到很迟才被改编成戏剧。
       戏剧里的焦仲卿,有更多机会表达他和妻子之间的情感,在天津青年京剧团的演出本里,这对苦命鸳鸯分别时依依不舍,丈夫唱的是“焦仲卿出家门心痛难忍,叫一声贤德妻且听我云。你与我好夫妻情深似海,我今生决不再另娶他人。”妻子唱的是“你不娶我不嫁天地鉴定,有一节实令我忧虑在心。我兄长他生就顽劣成性,惟恐他要把那风波来生。”既然惟恐生变,两人就对天发誓,于是我们看到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海誓山盟,我们见多听多了结婚时的誓言,在这里看到的竟是两个人因离婚而发誓“海枯石烂不变心”,由于刘兰芝手执休书,这落套的誓言听来格外有内涵。
       不管有多少的无奈,休书总是焦仲卿自己写的,在这里,婆媳之间的矛盾冲突赤裸裸地呈现在人们面前,连《跃鲤记》里男主人公姜诗对三娘的误会都不复存在。但这也是最真实的情景,它最深层的意思是说,一位母亲从十月怀胎到含辛茹苦抚育儿子全过程中积淀的情感,远远超出了单纯的责任,更有可能还包含着强烈的依恋和占有欲。无论如何,儿子的婚姻都是在母子间楔入了一个第三者。母亲既不能容忍媳妇对儿子的忽视与疏远,年轻夫妻间的亲密关系更是对母子情感的挑战与威胁。没有任何一种方法可以消除婆媳之间天然存在的这种紧张关系。既然那么规矩的焦仲卿和那么贤惠的刘兰芝都做不到,一般人更不用想。
       现在我们总算可以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假如你和婆婆同时落水,而你的丈夫只能救一个人,那么他会救谁?如果你听到的回答是丈夫将会先救你而不是他的母亲,那么恭喜你,你嫁了一位擅长说谎的丈夫;如果他说的居然不是谎话,那么,我要加倍地恭喜你,因为你嫁的这位丈夫禽兽不如。在人类社会里,你多数场合只能嫁“人”,最不济也只是嫁了一个“坏”的人,嫁一个禽兽不如的男人,就像中彩一样稀罕。但我并不想以此威胁天下的女人,告诉她们婚后面对婆婆有多么困难,只是说连这样简单的是非题还到丈夫那里要回答的女人是可悲的。不过女人并不总是苦命,用老百姓的话说,“三十年媳妇熬成婆”,人生就像投资,只要本钱在,只要有耐心,何愁没有翻本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