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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思考]西湖山水还依旧
作者:傅 谨

《博览群书》 2006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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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时读《聊斋志异》,最喜欢其中的狐狸精故事。蒲松龄的志怪小说里这些狐狸精化身为美女迷惑世人的传说,颇具某种特别的情色意味,而类似的故事,在民间也广泛流传。这些以狐狸精为女主角的情色故事在人们心目中是如此有影响,以至于人们觉得用“狐狸精”来指称那些在迷惑男人方面技高一筹的妖艳女子才最为传神。时至今日,假如丈夫有了外遇、包了二奶,在竞争中败北了的正房们痛心疾首地诅咒,十之八九不是指向花心丈夫而是那些被认为是用不端手段勾引走自己男人的“狐狸精”。
       然而,我记忆中的蒲松龄小说,“狐狸精”的意象,不像它在民间被用作骂人话那样负面,反而有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在。阅读这些狐狸精故事时,正当知慕少艾的年龄,对异性虽有朦胧的兴趣,却没有勇气真去追逐;而所有的“狐狸精”故事,最让人感到省心的,就在于故事的发生以及推动早就已经由那个狐狸精安排好了,并不需要男主人公盘算和努力。对于未经世事,虽有性的幻想,要真刀真枪上阵反而会惶惑而不知所措的少年,这样的艳遇简直是一大便宜,哪里还来得及顾及后果。可惜这样的念头不算健康,不会引人向上,只能暗暗藏在心底。但这样的兴趣,终究只能限于少年时代的无知无畏。稍长一些,就渐渐意识到这原来算是“鬼故事”,恐怖的哦。于是,开始领会到狐狸毕竟是异类,狐魅的气息,固然让人想入非非,然而,再继续放纵你的性幻想,假如遇上的女人真是成精的狐狸所化,啊,真的敢去亲近吗?“色胆包天”,也“包”不了遇到狐狸精那样怪异的“天”。至于再进一步,更具体地思及男人假如一旦被狐狸精迷住就脱不开身,保不定几时就精尽而亡,那就已经太接近中年男性的恐惧了,不过,只有心怀这样的恐惧,才会真正理解俗语里“狐狸精”这个词的寓意。
       但人类和狐狸精之类的情事,却是艺术不朽的题材。人与异类之间奇诡的情色关系,总是勾起人们无限遐想。假如能派定俏丽的美女演员们扮上妖魅,在舞台上演出来,相比之在小说里用文字写写,更有一番别样风情。可惜我在戏剧里没有找到多少优秀的狐狸精故事。明人单本所著的传奇《蕉帕记》,那狐狸精已经是得道仙人了,专做好人好事的,狐昧严重不足。戏里种种人与异类相恋的故事,最著名的还是人与蛇精成婚的《白蛇传》,原名《雷峰塔》。在《白蛇传》风行之前,以人与异类相恋为题材且尚存妖气的戏剧作品,元代有尚仲贤的剧本《柳毅传书》,明代有未具作者姓名的传奇《观音鱼篮记》。
       《柳毅传书》的故事原出于唐代传奇小说,说是洞庭湖龙王的女儿三娘嫁给泾河小龙,婚后夫妻失和,当公公的泾河老龙听信儿子一面之词,罚三娘在泾河边放羊。淮阴秀才柳毅进京赶考,落第归家,路遇三娘,听她哭诉苦情,心生怜悯,加上既没有考上功名,正百无聊赖,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巴不得有个在外浪荡的借口,于是就答应龙女三娘,到洞庭湖底为她传书,冒险为龙女做了回信使。三娘的叔父钱塘龙王听说侄女受如此欺凌,一怒之下,冲出去大战泾河,吞了泾河小龙,救回了受苦受难的侄女。戏里的故事比小说丰富得多,杂剧《柳毅传书》演到这里,怪招迭出。剧本里写龙王得胜回头,一家人想着要重重地感谢恩公柳毅,想着最隆重的谢礼,就是龙女啦,那就索性招柳毅为婿吧。让洞庭龙王和钱塘龙王兄弟俩万万想不到的是,在柳毅的记忆里,“想着那龙女三娘,在泾河岸上牧羊那等模样,憔悴不堪,我要她作甚?”他居然看不上龙女,却又不好意思当面说出这拒绝的理由,只好用大话搪塞,“尊神说的是什么话?我柳毅只为一点义气,涉险寄书。若杀其夫而夺其妻,岂足为义士?”钱塘龙王一听大怒,想我那侄女难道还配不上你这小子,你凭什么拒绝?就要动粗,柳毅毕竟是读书人,神定气闲,说是你钱塘君在水里固然很是厉害,兴风作浪都只能由你,但是现在咱“身被衣冠,酒宴之上,却使不得你那虫蚁性儿”,一番话让钱塘龙王面带愧意,只好作罢。酒过三巡,洞庭龙王让女儿三娘出来拜别柳公子,看见一位天仙也似的美人款款地“凌波袜小上阶痕,手提着沥水湘裙人殿门”,这位刚刚显出了很高境界的君子,此刻恨不得抽自己,只因为刚才一番话已经把自己的境界弄高了上去,退无可退,悔之晚矣,只好流着口水讪讪地再找一个借口“小生凡人,得遇天仙,岂无眷恋之意。只为母亲年老,无人侍养,因此辞了这亲事,也是出于不得已耳。”传统戏里的爱情女主人公都是天仙一样的美女,两性的交往中,还没见过哪个男主人公嫌姑娘长得不够漂亮而拒婚,《柳毅传书》是一个特例。这里的柳毅那么实在,简直让人有些哭笑不得,倒是有一点经验值得特别记取。那就是,“一个人做一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是什么呀,难的不是言语上高尚,甚至也不是行动上高尚,而是心里也高尚。当我们听到某人说一些高尚得有些离谱的话,甚至表现出某些高尚得离谱的行为时,满可以多一分心思,想想这高尚的背后,是不是会有其他的理由。就像柳毅拒婚,嘴里讲的是义呀孝呀一堆大道理,只是为掩饰他心里看不上龙女相貌的实质——多数场合里戏要写得曲折,但是你发现有时把戏以及戏里的人写得如此直白,也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柳毅传书》最后的结局是大团圆,说是柳毅回到家里,母亲为他说好了一门亲事,他心里又惦记起龙女了,因此推推托托,但拗不过母亲作主,新娘迎进门来,原来正是龙女三娘。一家人因此得以与龙女一起位列仙班,有个恰似童话的结尾:“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从剧本看,元杂剧《柳毅传书》的场景既多且碎,还有很大一部分是龙王们打打杀杀,热闹有余而流畅不足。后代也多有演出,但重点已经在于柳毅和龙女因恩而生情,既然是谈情说爱的戏,龙王提亲时柳毅看不上龙女的模样而用冠冕堂皇的大话辞婚的精彩段落,好像是有些不大好意思再用,于是这戏便落到了很一般的地步。
       明传奇《观音鱼篮记》当然比《柳毅传书》更有意思,它在民间也是流传很广。晚近的越剧《追鱼》就在此基础上改编,除结局外,与《鱼篮记》大同小异。故事是说一位久居水府不甘寂寞的鲤鱼精,被某位书生的读书声惊动,见他才貌双全,顿生爱慕之意,于是幻化为金家美貌的小姐金牡丹的模样,主动与他结秦晋之好。《鱼篮记》的男主人公叫张真,越剧《追鱼》里的男主人公叫张珍,显然只是音讹之别。金家与张家当年曾经指腹为婚,但由于张家家道中落,金家就起了悔婚之意,推托说他家“三世不招白衣之婿”,叫张公子考上功名再来求婚。但金家比起其他类似的悔婚的父母们较有良心讲道理之处,是把张公子留在自己的后花园,让他在此用功读书准备求取功名。但是却因此生事,给鲤鱼精提供了难得的机会,她化为金牡丹的替身,深夜去书房,与张公子相会。通常富家小姐和她那指腹为婚的落难公子之间,都有这样一段有情有义的自荐枕席,所以故事似乎正沿着最落套的路径发展。他们成其好事,恩爱无限,然而,时间一长,这鲤鱼精又爱闹腾,难免露出马脚,被金家发现有诈,真假牡丹一照面,两个人都说对方是冒名顶替的妖孽,居然连父母也无法分辨。
       遇到这样的麻烦,《鱼篮记》和《追鱼》里的金府都去求包公包青天来决断,但是到了这里,两部戏的结局就很不一样了。在《鱼篮记》里,包公百般盘问查不
       出端的,但他是何许人也呀,他日断阳,夜断阴,手握照魔镜和斩妖剑,一祭出他的独门器械,妖精立马就露出了原形。但鲤鱼精乘包公作法时掳走了真牡丹逃之夭夭,包公只好去找城隍要人,城隍传土地神一查,方知是东海的鲤鱼精在作怪,于是奏请玉皇大帝派天兵天将捉拿妖精,到此时,戏就转入到另一番天地。最终的结果,是鲤鱼精被观音菩萨用鱼篮收进,不仅免于一死,还修成了鱼篮观音。《追鱼》不是这样,《追鱼》里不仅有真假牡丹,还出现了真假包公,又增添了几分热闹。毕竟是包公,审案手法也超凡脱俗,他假装要对张珍用刑,很容易地分清了两位牡丹的真假身份——两位牡丹虽然相貌一样,但假牡丹和张公子有着肌肤之亲,真牡丹成天想着要退婚,反应自然有天壤之别,“一个是抱头痛哭,一个是默默无声”,谁真谁假岂非一目了然。然而,如何处置这真假牡丹却让他颇费思量,因为在这里,真假判断与是非判断发生了冲突,“审案不把是非断,我要判明人妖为哪桩。想张珍丧爹娘,远投亲到汴梁。金宠在朝为首相,怎看得起穷酸潦倒的白衣郎……真牡丹是嫌贫爱富女,假牡丹倒有好心肠。我若将真假强分辨,要拆散人间好鸳鸯。”善良的假牡丹比起凉薄的真牡丹,倒是更值得同情。《追鱼》最后的结局是鲤鱼精对张珍袒露了真情……张珍则为她的真情深深感动:“……想当初在碧波潭畔初相会,我与她在月下打坐情意长。元宵佳节观花灯,夫妻双双多欢畅。那金宠又将我们追回府,在相府中有两个牡丹闹公堂。却原来一个就是我娘子变,她为我险些把命丧……人间难觅一知己,你就是鲤鱼精又何妨……”再后来,也还是天兵天将前来捉妖,但鲤鱼精宁愿受罚变成凡人,于是痛苦地将鱼鳞一片片拔下,那场景给功夫好的演员充分的展现机会,在舞台上翻滚跌扑,煞是好看,经历巨大的痛苦,鲤鱼精从仙或妖变成了人,她与张珍的恩爱情缘,也因此得以延续。
       《柳毅传书》和《追鱼》都演人与异类相恋,但它们之所以不如《白蛇传》动人,关键在于缺乏《白蛇传》中的特殊情致。《柳毅传书》说的是人与龙女相恋,那柳毅虽然曾经拒绝过龙女,但只是由于他误以为龙女的长相不够有吸引力,并不是因为龙女的身份而有什么顾忌;《追鱼》里的张珍在花园里初次遇到鲤鱼精化成的牡丹姑娘,也曾经动过一念,担心这“莫不是花妖树精夜迷人,变作了美女害我读书郎。”但既有百般恩爱,又感觉到她对自己情义无限,也就不再管她是不是鲤鱼所化。尤其是异类们都像民间古老的田螺姑娘故事,女主人公都十分地美好,而且男主人公好像是白捡了一房妻室,且成就为神仙眷属,哪里还管对方是不是异类所变。但我想戏剧这样的文体,总要比那些用以哄孩子的民间故事有趣些才是。我的意思是说,假如戏剧也要用人和异类的恋情为题材,总得把那异类写得和演得更有异类的气息,才有价值,否则,龙女和鲤鱼精都变成了人间爱情的典范,置那些深情的美女们于何处?所以从我个人的角度,还是喜欢《观音鱼篮记》,就因为里面那位鲤鱼精,还有些邪气,毕竟是妖精,总得有些妖精的样子才行,否则还写妖精干嘛?
       是的,妖精总要有点妖精的样子才行。涉及人与异类相恋题材的戏剧作品里,把妖精演出既楚楚动人又不失妖精的气息,和蒲松龄《聊斋志异》里迷人的狐狸精故事在奇谲诡异方面可以相提并论的,首推《白蛇传》。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社会上流传着一句话,说是“翻开报纸不用看,《梁祝》《西厢》《白蛇传》”,那当然是人们对当时戏剧行业凋零的牢骚话,但也告诉我们,就是在那个90%的传统戏都不允许上演的时代,《白蛇传》也还有它的生存空间。
       《白蛇传》里那位由成了精的白蛇幻化而成的美女,大概是和狐狸精最接近的形象。蒲松龄的狐狸精故事和《白蛇传》之所以了不起,就是由于它们把妖精当作妖精写而没有当作良家妇女甚至其榜样写。在咱民族的语言环境里,狐狸和蛇都不是什么好东东,没有什么好词能用在它们身上,将它们用来与女性联系在一起时更是如此,不仅“狐狸精”是用来骂勾魂浪女的常用词,“蛇蝎心肠”也会顺便演变成“蛇蝎美人”。但这只是就语言论语言,在人们心里未必真的如此一边倒,不管狐狸还是蛇,还是与之相近的美女,挨骂的同时,暗底里其实都包含了另外一些意思。假如某人将某位女性比喻为狐狸或蛇,表面上是在说她“坏”,但继续往内心深究,未必就没有关于她难以拒斥的迷人魅力的意思隐含在背后,未必不是在感慨于她那某种让人难以割舍的妖媚,其实我们认真地想想,端庄贤淑的夫人为什么很轻易地就输在狐狸精们手里,那根本就是因为,男人们对狐狸精总是超乎寻常地缺乏抵抗力,甚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男欢女爱,消魂蚀骨的感觉,往往就包容在狐狸和蛇的意象之中,与贤妻良母少有瓜葛。
       这样想想,《白蛇传》里的白素贞,这位修炼千年终于通了人性的蛇精,它/她的蛇性,是让《白蛇传》的趣味性和吸引力倍增的灵丹妙药。传统戏里,白蛇和青蛇虽然修炼成人,仍然也还保留着蛇性,她们的行事方式,一出手就表现出与普通人的差异。如果要区分“仙”和“妖”,那么白素贞和青儿都是蛇妖而非蛇仙。可惜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我们在舞台上最常看到的那个《白蛇传》版本,白蛇实在是太像个爱情模范乖乖女了,没有了人蛇相恋的那份夹杂着惊悚气息的刺激,白蛇也就混迹于龙女鲤鱼精之列,没有妖孽之气只有献身精神的白蛇,固然很值得敬仰,但是故事本身,差不多完全离开了人蛇恋的路数,只剩下所谓“爱情”,不敢说爱情戏不好,只不过既然都人蛇恋了,又回头用人间恋情的套路,总觉得可惜了别致的好题材。
       况且,只有白素贞和青儿努力保持她们的蛇妖风格,法海以及整个白蛇传故事才有超越爱情之上的丰富内涵。民间传说里,成功地阻止了白素贞与许宣——早年的白蛇故事里,男主人公不叫许仙——这桩异类姻缘的法海被永远地锁在螃蟹壳里,说明老百姓对他普遍存有厌恶之心,然而,法海的行为却并非一个“恶”字可以说尽。法海从来都是以得道高僧的面目出现在白蛇题材的传统戏里的,他对许宣慈悲心肠的救赎,更毋容置疑。你想,一位年高德劭的寺庙住持,发现某位有为好青年和蛇妖成了夫妻被迷得神魂颠倒,那么他应该做些什么?除了苦口婆心地力劝青年人迷途知返并且努力救他于水火外,还能怎么做?同理,我以为将法海写成一个破坏爱情自由的恶棍,实在也太缺乏想象力,法海的错误只是不相信妖孽对人也会产生真情,但法海基本上是正确的,就像千百年来几乎所有以人妖之间的情欲关系为题材的故事,都以人被妖所惑而迷失本性结局,哪怕《白蛇传》再努力渲染白蛇青蛇之与众不同,她们毕竟是蛇妖呀。假如我们这样理解法海——他就是人类陷于情欲不能自拔时的解救者,他的正义凛然,就是唤醒沉溺于人蛇相恋之中的许宣内心深处那份理性的良药,那么,就没有必要去有意地丑化法海。当然,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再好的心肠在恋爱中的年轻人面前也是多余,好人出于好心办了坏事,岂非比坏人行恶做了坏事更让人思考?所以,法海越是自信和理直气壮,他对许宣的拯救越体现出道德合理性,这戏就越是好看。
       从法海的角度看,白蛇是妖精。但是在民间传说里,白素贞被普遍敬称为“白
       娘子”,这是其他变化为人的妖精从未享受过的厚遇。因为白素贞太善良,没有体现出一般妖孽欲加害人类的本能,她对许宣只有一片赤诚,让人讨厌的法海,这次看走眼了。
       白蛇传故事家喻户晓,只不过许宣渐渐改称许仙而已。《白蛇传》之非同寻常,在白娘子每次遭难,除了法海以外,始终是因许仙的怀疑所致。既然白素贞是蛇妖,许仙的犹豫和怀疑就十分地事出有因,一头扎进白蛇怀里被热恋完全冲昏头脑的许仙,不像是凡人的心态。假如有这样一位高僧告诉你天天睡在身边还缠缠绵绵的是条蛇,你对她的爱情坚贞程度,一定比许宣还更不如。
       历尽劫难后与许郎在当年相遇的断桥重逢的白素贞向许仙的倾诉,很精炼地回溯了整个故事的原委,说当然不如唱好听:“你妻原不是凡间女,妻本是峨眉山一蛇仙。都只为思凡把山下,与青儿来到了西湖边。风雨湖中识郎面,我爱你深情眷眷风度翩翩。我爱你常把娘亲念,我爱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怜。红楼交颈春无限,谁知良缘是孽缘。到镇江你离乡远,我助你卖药学前贤。端阳酒后你命悬一线,我为你仙山盗草受尽了颠连。纵然是异类我待你情非浅,实指望相亲相爱偕老百年。你不该病好良心变,上了法海无底船……寻你来到金山寺院,只为夫妻再团圆。若不是青儿拼死战,我腹中的姣儿也命难全。莫怪青儿变了脸,冤家!谁的是谁的非你问问心间。”
       白素贞向许仙坦白了自己是异类的身份,因此令许仙大为感动;但许仙之所以会逃出金山寺追白娘子到断桥,本是因为他的心里,一头载着对蛇妖的恐惧一头载着对妻子的深情的天平,向着夫妻感情这面稍稍地倾斜了一点。在整个故事里,这天平都在左右晃荡,许仙将白娘子当作美丽善良的人间女和她共结良缘只是个由头,从法海点化,许仙对白娘子产生疑虑,他们的情感渐行渐远,愈接近于真相,许仙的惊惧愈增,然而,到最后真相大白之际,他反而有了超越人妖之隔,与白素贞重归于好的动力,恰成一个有意味的回归。然而人妖之隔毕竟存在,哪怕许仙和白娘子相互间再多感动,心里那一道裂痕,永远不可能真正消除。
       许仙对白娘子的怀疑终结于断桥重逢,而他们间真正的裂痕同样始于断桥重逢。因此《白蛇传》最精彩的章节还是“断桥”,它也是所有人妖恋故事里最深刻的一笔。
       “西湖山水还依旧”,这个流传最广也最动人的越剧唱段,就是“断桥”一折白素贞回到故地触景生情的感慨。但“断桥”之美不能缺了青儿,没有好的青儿,就没有“断桥”,《白蛇传》就要减色不少。整部《白蛇传》,前面大半部戏,青儿只是白娘子的普通婢女,唯有“断桥”一折,非有扮演青儿的演员高超的演技,不能展现其精华。川剧《白蛇传》演“断桥”一折,青儿用多次变脸绝技,出神入化地演出她的心境,许仙的跌扑躲闪同样很显功夫。婺剧的“断桥”曾有“天下第一桥”之美誉,同样也是由于青儿和许仙、白素贞戏份一样足的表演。在这个场次里,白娘子感动许仙的唱段固然是戏核,但欣赏“断桥”,实在不能不特别注意青儿的表演。青儿举剑满台追杀许仙,白娘子左右为难,三人间爱恨情仇纠成一团。片刻之前,白素贞和青儿一同从金山战败逃下,许仙是她们心里共同的仇人——她们恨法海但更恨许仙,那是因为她们对许仙付出了很多很多,却换来负心和背叛。但是重新见到仓惶追来的许仙,百炼钢顿时化成了绕指柔,她痛斥许仙的忘恩负义,凝聚着满腹怨气的一指刚刚触及许仙额头,却即刻担心下手过重而心生歉疚;而许仙仓皇躲避青儿愤怒三尺利剑,不由自主地藏到她的身后时,她确实在心甘情愿地做他的盾牌为他挡剑!她心里说不尽的怨恨,话到嘴边反而变成为了劝解青儿,求青儿饶了这位她们刚才还在同声声讨的负心男儿!而舞台上三人之间的复杂情感关系还有一重,那就是青儿对白娘子的态度的惊诧——她完全无法想象和接受白娘子竟然去庇护令她们多次身陷劫难的许仙,一直对她们主仆情深信心十足的青儿,直到此时才真正清醒地意识到,原来她已经不再是白娘子心目中最重要和最亲近的人,更因此萌生出被主人抛弃的感觉,耿耿忠心深受打击。但是面对许仙,心里的柔情蜜意,白娘子如何能向青儿说清楚?
       这也是民间戏剧的逻辑,是《白蛇传》要有意无意地强调白娘子和青儿修为差异的潜台词。戏里告诉我们,白蛇有千年修为而青蛇只有五百年的修为,因此,虽然她们都能够幻化为人,然而她们之于人类,差异仍然显而易见。而青儿的性情之所以暴躁刚烈,她之所以不能理解白娘子对许仙的深情,不仅是因为她和许仙没有肌肤之亲,更因为这五百年道行的差距。多了这五百年,才能修炼出有情有义的白娘子。
       《白蛇传》传递的是对于人性的深刻理解,非深于人性人情者,怕是创造不出这样的“断桥”和《白蛇传》。无论狐狸、蛇还是其他动物,只要长期的修炼都有成精的可能,成精就有幻化为人的本领。但是要深通人性,分享人类美妙的感情世界,则需要更高的进阶。
       人类的想象力和理解力都很有限。在科技迅猛发展的当代好莱坞大片里,人与异类相恋故事的模式,演变成地球人与外星人的恋情。所有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故事,只要涉及到情感,仿佛都不离《白蛇传》的套路但又都不如《白蛇传》那样层次分明——好莱坞所演的外星人与地球人的差别,就像幻化成人类的白蛇青蛇与人的差异一样。白蛇青蛇以及外星人们都不能理解人世间的道德规矩,都会因此引发种种纠纷,但这些都只不过是用以增添笑料或情趣的小事,最终让白蛇离不开许仙,就像外星人之留恋地球,永远都不是地球上的物质文明或者人的其他什么优点,而只是感情。好莱坞的编剧们总是免不了俗气地让外星人因为与人类亲吻而怦然心动,就像《白蛇传》里的白蛇,以及所有化为人形的异类,因为与人有了肌肤相亲的经历,才得以真正感悟到凡人生活的滋味。
       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欧洲十七、十八世纪的理性主义的哲学家们试图证明,人之所以为人,是由于人有理性并且能够以理性的方式存在,所以理性才是人的多种属性中最有价值和最值得尊重的品格,这就像中国古代的思想家们觉得人因为有伦理道德才成之为人。然而我们看古今中外各种人与异类相恋的故事,居然都不约而同地将异类留恋于人世间生活的最终原因,归之于它们受到人类感情触动并且迷恋于人所特有的情感,归之于他们——因为有了感情“它们”就成了“他们”——与人类产生了真切感情而深切地体会到人生之美好,甚至甘愿放弃自己原来的生命方式。由此看来,人类在骨子里,其实最骄傲和自豪的还是有感情。不管理智或道德在理论书里多么重要,一到触及到具体的生命过程,人们真正相信的,还是情感的价值与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