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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上海人的作派:旗袍要穿新的,饭店要吃老的
作者:马尚龙

《中外书摘》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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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影《花样年华》中,那个房东沈太太一口老腔的上海话,上海味道十足。这么一个老太太演员,是很有来历的上海女人。潘迪华,上海1930年代的红歌星,到了70高龄之后,还在出版自己的上海爵士唱片。潘迪华这一代人是上海女人味道的创造者,也是上海女人味道的传播者。她曾经对友人说:“1951年我初到香港,住在上海人集聚的北角。一到香港,我问香港怎么这么落后,和上海比起来,根本就是乡下的渔港么。”是潘迪华这样的上海女人,激起了香港人对上海的想象和对繁华的想象。
       如果说潘迪华这么一个房东太太是上海味道的衬托,那么电影里的老式电梯和楼道,就是上海老公寓房子的标志。淮海路的妇女用品商店,原来的名字叫做培恩公寓,解放前是四大家族之一的孔祥熙的私产;9层楼高,曾经是这一段淮海路的最高建筑,也是这一段唯一有电梯的,那老式电梯和楼道,与《花样年华》中的一模一样。和平饭店保留了一个小电梯,供怀旧的客人享受,也是铁铰链门的。坐在这样的电梯里,就好像是从花样年华直达上海旧梦。
       “束身旗袍,流苏披肩,阴暗的花纹里透着阴霾。”这是张爱玲笔下的上海女人。旗袍是上海女人20世纪二四十年代不可或缺的经典之作。作为服装,旗袍第一次将女人的心情、自己的故事同整个城市、整个时代自然地连在一起,成了那个时代上海女人的一个标志。上海的沪剧,擅长将西方戏剧剧本嫁接为上海的故事,剧中人物大多穿西装和旗袍,便有一个别名“西装旗袍戏”,也叫文明戏,是当时所有地方戏曲中唯一一个穿时装的剧种,而这也恰是当时上海的花样年华。所以当看到旗袍在电影《花样年华》中强化凸现,一名冷香端凝的女子,从头到尾被23件花团锦簇的旗袍密密实实地包裹着,在美艳之下紧箍着情感,不把她当作上海女人的故事都难。上海女人的味道,就像上海女人可以将北方满族人的服装移花接木为上海女人的标志性服装一样,柔弱而有张力,而有坚持,而被羡慕却难以被模仿。
       旗袍要换新的,饭店要吃老的。
       一对耄耋老人,几十年去同一家饭店,坐同一个座位,是一种味道;把几十年吃饭的1600多张账单像纪念邮票一样地收藏着,也是一种味道。
       这对老夫妻已相伴了六十九年,丈夫李九皋91岁,妻子陈素任96岁。1936年,陈素任作为一个粉丝,经常打进去听众电话,在无线电波中认识了电台英文音乐节目播音员李九皋。当时有条件打电话的一定是殷实的家庭,“陈四小姐”陈素任在学会了骑自行车、学会了开汽车后,向刚刚成立的中国飞行社缴了昂贵的学费,成为飞行社的第一批女飞行员,那是当时最新潮的事情了。有一天陈素任去做头发,和店老板闲聊谈起喜欢的英文节目和主持人。老板随口接了一句:“这个英文主播是我的同学,你想见他吗?”于是,就像陈素任最喜欢点播的英格兰民歌一样,他们的《玫瑰人生》开始了。其间经历了生离死别,经历了儿子蒙难,经历了饥寒交迫,直至1980年代晚年安闲。洁而精川菜馆就在他们的新居附近,50年代他们曾是这家饭店的常客。现在可能会觉得这饭店名字几乎就像是洗涤剂,在“文革”之前之后,它可是极其有名的川菜馆,“文革”前上海仅有的四名特级厨师中,就有洁而精的掌门人吕正坤,白杨、王丹凤这些演艺圈的明星也常常光顾。两位老人这一去洁而精,就成为了他们每天晚上的必修课。后来,老人突发奇想,这样每天来,给自己算笔账吧。于是账单成为了收藏。不久前陈素任老人摔了一跤,不能去了,洁而精不愿意失去这样的人文景观,于是每天派人用轮椅接送老人。
       如果要说饭店味道,那么二十多年在同一家饭店,无论如何也会美食疲劳,但是这对相濡以沫的老人的经历让人咀嚼出了他们的味道,是一种生活方式,考究的,有意思的,持久的。就像他们七十年前刚刚相识时一样。上海女人的考究,就是考究到了细枝末叶;细节决定成败,同样决定上海女人的味道;在同一家饭店吃二十几年,和在不同饭店吃二十几年是不同的感觉,保留了账单和不保留账单又是不同的感觉;考究是有意思的而不是无聊的,甚至还是有价值的,比如上海博物馆就将这些账单作过展览;有意思的事情往往在回首的时候会倍加有意思。如今一桌豪宴58万元都不再稀奇,因为它只有豪宴的味道,而没有涓涓溪流滴滴流淌在心头的味道。
       有人听闻了这个故事后,忍不住说了句:“两个老人怎么就会想得出来这么好的主意?”甚至还问自己:“我为什么就想不出来呢?”问的人就是不懂了,这样的事情不是冥思苦想想出来的,冥思苦想也是想不出来的,这就是上海这个城市的积累,这就是上海女人细胞一次小小的聚变。每个周末,李九皋和妻子总是会有恒定的活动,中午在外而吃中饭,然后在“大光明”看一场电影。吃过晚饭,去跳舞,一跳就是两个小时。几十年后的洁而精景观,只是他们考究生活的晚年版本。他们是在不经意地生活,我们是在经意地羡慕。她们是在考究生活,我们是在考究他们。
       再想一下。考究是什么?考究就是把生活当作学问,每一个生活细节都必须考察,都必须推究,一丝不苟。细节决定成败,考究决定品位。著名“七君子”之一的史良老人,就是一个考究的人,而且也要求别人考究。解放初期,她有事去朋友家——史良的朋友也当是生活考究的人,比如客人来多了,主人就会存玻璃杯上贴上一个小标签,用毛笔工整地写着阿拉伯数字,客人按先后依次而拿:但是还是比不过史良的考究。许是茶喝多了,史良在这位朋友家去了洗手间,也没说什么。第二天下午,史良又去了,手里还提着两大包东西。史良被请进客厅,她把牛皮纸包的东西往客厅当中的圆桌上一放,笑眯眯道:“我今天不请自到,是特意给你们送洗脸毛巾来的。一包是一打。一打是12条。这是两包,共24条。我昨天去卫生间,看了你家用的毛巾都该换了。”她转身对女主人说:“一条毛巾顶多只能用两周,不能用到发硬。”女主人的脸顿时红了,男主人也很不好意思。虽然这样的援助有点使人难堪,但是考究的人什么时候都不肯马虎。
       在上海的新天地,自成名起就流传着一个有关上海女人考究的美丽传说。那时候,新天地的开发人罗康瑞独自一人背着相机走进太仓路的这条弄堂,此时工期将至,望着人去楼空的弄堂,不免畅想起了未来“新天地”的无限风光。只是小弄堂里,一位老太太还未搬离,看上去也就是天天买菜烧饭的寻常老人,她成了弄堂里最后的上海人。罗康瑞上前搭讪,老太太对自己即将搬迁唏嘘不已。她看见了罗康瑞身上背着的相机,便提出要和自己的老房子留影一张。罗康瑞欣然答应,老太太喜笑颜开,说要等一等,换身衣服就出来。这一等就是等了近半个钟头,罗康瑞早已在楼下等得不耐烦了,始见老太太迈了出来,但是却让罗康瑞觉得等得值得:眼前的老人,一身精致的小旗袍,头发篦得分毫不乱,脸上也施了淡彩,显得格外精神。罗康瑞看呆了,不由得暗自赞道:“到底是上海女人。”见多识广的罗康瑞都被这么一种特有的女人味道所折服。
       其实对上海女人来讲,这就是必须,就像张曼玉必须换23件旗袍一样。这一个“必须”是她的潜意识的指令,上海女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当年她们去做头发,一定是去南京东路的新新,南京西路的南京、丽美(后改名华安),淮海路的沪江。愚园路的美乐美(后改名百乐门),乃至于理发师傅也是只认一个的。看电影,总归是大光明、大上海、国泰和沪光四家头轮电影院,蛋糕总归是凯司令的奶油小方。有一位这样的老太太要过八十大寿了,儿孙们热情为她操办,老太太特地关照了一件事情,红葡萄酒一定要软木塞的,记牢。一定不要塑料塞的。儿孙们告诉她,现在好的法国葡萄酒也很多是塑料塞的了,不仅环保,而且也卫生,不会细菌感染。老太太不高兴了:“吃葡萄酒,我就欢喜里面是一只软木塞的,拉出来辰光‘噗’一记声音也好听,否则也不叫葡萄酒了;嘎许多年数,也没听到过人家吃葡萄酒吃坏脱的。”这种话题,老太太有自己的哲学,一点也不容分说,就像她至今出门一定要带一个包,虽然一定有小辈陪同,什么东西都不需要她带的,包括钱包括房门钥匙,但是老太太一定要带的。后来还是她的孙子为她解了围:“包里没么事(东西)很正常,英国女王出门也带包啊,她包里也不会有啥么事。”英国女王也是可以作为上海女人的一个参照来佐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