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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境·文本]小说三篇
作者:饭 饭

《博览群书》 2006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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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不过站的人
       在这个城市里,有个不起眼的普通人,他每天搭乘公车,去到各种地方,从来也不会坐过站。
       有时路途短,他在车上吃糖葫芦,每一站吃掉一个山楂果,最后一个山楂果吃完,他起身下车,刚好就是他要去的那一站。
       有时路途更短,他走上车,开始暗暗地唱一首歌,一首歌唱完,车门咣地打开,车到站了,他下车,果然就是他要去的那一站。
       有时,路途就稍微长一点,他带了书看,事先折好页,嗯,就从第七页,看到第二十页吧!他安心地看下去,一直看到有一页书被折了一角,他收起书,起身下车,他要去的店铺,正好就在他的眼前。
       有时他也很累,路途又长,一上车他就开始打盹,梦见小羊,有时也梦见别的,然后醒过来,他想都不用想,就下车,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了。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很久,有一天,这个人正坐在公车上,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还一次都没有坐过站呢!“嗯,我也是会一不小心,坐过站的吧!”他这么想着,开始试着坐过站。他在车上做各种事:吃各种各样的东西,唱了一首歌又一首歌,在车上写日记,做了不止一个梦……但不管他做什么事,做了多久,每次他下车,都还是不多不少,刚刚好到他要去的那一站。
       有时他故意拖延一点时间,比如,看书看到第二十页,那一页折起了一个角,他把角打开,把书页抹平,读完那一页,然后又再加读了两页书,下车,还是刚好那一站。
       有一次,他留心听了售票员的报站,报到他要下的那站,他没有下车,而是继续往前坐了一站,一下车,竟然还是他要去的那一站啊!售票员报错站了!
       又有一次,他留心听了售票员的报站,报到他要下的那站,他很仔细地确认过了:没错,这的确是他要下的那站!他没有下车,安心地等着车开到下一站再下,没想到售票员走过来对他说:“对不起呀!车子坏掉了!请你下车吧!”他沮丧地下了车:果然,还是他要去的那站啊!
       又有一次,售票员没有报错站,车子也没有坏,一切都很顺利,他坐在刚刚开过了站的公车里,等着下一站就下。可是他一下车,就发现这一个地方,比起原本他要去的地方,更加好,更加符合他的愿望。“这不正是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吗?”他对自己说,“都不算是坐过站!”
       后来这个人就放弃了坐过站的打算。他每天搭乘公车,去到各种地方,从来都是刚刚好,在那一站,他就下车了。他就是这样的人。
       超级畅销书计划
       是的,后来,在中国,也出现了这个畅销书计划。一个出版社,找到十个热爱编写密码,刚直不阿(确保他不会收受贿赂说出秘密),熟悉我国地理状况的自助游爱好者兼悬疑小说家,共同写了一个藏宝图故事书(这样可以确保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本书的全部秘密),到最后,还有一位秘密人士来统一全书。书里面充满各种隐喻、谜团、密码,还附赠十盒,每盒有五千块碎片的拼图(由全国各地十个小型印刷厂印制,一旦印出,所有资料即在当地公证员的公证下销毁),把这十盒拼图顺利拼出,就可以得到十幅地图,再熟读这个故事书,依靠自己的智慧和才学,解答谜团,一切顺利的话,就可以找到分处全国十个地方的藏宝箱,箱子里面有一张使用了多重防伪标志,由十名平面设计师分别设计的风格迥异的宝藏卡,拿到这张卡之后,就可以携带本人身份证(或户口簿、军官证、驾驶证等有效证件),前往那个出版社领取二万元奖金,并获得一颗探险家之星,获徐霞客勋章,以及免费双人香港迪斯尼乐园五日游,三年期五折购买该出版社图书每种两本;集齐三颗探险家之星,可以获得马可波罗勋章,获免费的双人欧洲10日游,以及十年期五折购买该出版社图书每种两本的奖励;集齐五颗探险家之星,可以获得辛巴达勋章,免费双人西亚十日游,十年期三折购买该出版社图书每种四本;集齐八颗探险家之星,可以获得哥伦布勋章,免费双人南美洲10日游,十五年期免费获得出版社图书每种两本;集齐十颗探险家之星,可以获得郑和勋章,七次免费的双人十日全球任意游,终身免费获得出版社图书每种四本。以上奖品解释权归出版社所有。感谢某旅行社赞助。
       这个超级畅销书计划推出后,有很多小孩,每天刻苦学习科学知识,每天辛苦地拼拼图。某旅行社每年假期都会在全国各地组织藏宝图夏令营,找到线索的小孩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去自己觉得有宝藏的地方报名参加,夏令营会发给这些小孩挖土用的镐、登山鞋、指南针、矿泉水等(感谢某饮料集团赞助,感谢某鞋业集团赞助,感谢某户外用品公司赞助),还邀请全国知名的密码专家做讲座,并到疑似有宝藏的风景区游览参观。出版社定期在媒体上发布有关宝藏的最新消息,是的,半年了,一年了,两年了,四年了,六年了,没有人,还是没有人,始终没有人,一直没有人……找到十处宝藏中的任何一处。报纸上不断地有人发布对这本藏宝图故事书的解答,记者们持续追踪那十位撰写故事书的人,并试图找出那位神秘的最终统稿人,但是,因为这些人都是刚直不阿的人,所以他们一无所获。根据该书改编的周边产品藏宝图在线游戏,成为在线人数最多的游戏,许多小孩靠在游戏里寻找虚拟的宝藏,获得虚拟的探险家勋章来替代自己现实生活中屡屡受挫的寻宝行动。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随着通货膨胀的加剧,为了吸引住孩子们,出版社一再提高宝藏卡的含金量,现在,找到一张卡已经可以兑换到五万元了,而第一代藏宝图小孩,陆陆续续谈起了恋爱,结了婚,生下小孩。有一个第一代藏宝图小孩在报纸上写专栏,愤怒地质问道:难道,将来我的小孩还要继续参加这个年久失修的金钱游戏吗?另一个第一代藏宝图小孩成长为一个愤世嫉俗的怀疑论者,他组织了一个“反藏宝图”联盟,寻找各种证据证明整个藏宝图计划子虚乌有,出版社根本没有在那十处地方放置藏宝箱,并指责出版社和旅行社沆瀣一气,赚取了大量钱财。另一些出版社,则推出了相对简单,奖金额度小一些的藏宝图故事书,也吸引了不少小孩。
       十几年过去了,在一个平凡的日子里,忽然有一个人,他宣称自己解出了所有谜团,得到了所有十张宝藏卡,“说起这件事,很多人都不相信,”他在后来该出版社为他出版的《我如何找到十张宝藏卡,获得郑和勋章》一书中写道:“其实在该书出版三年后,我便找到第一张宝藏卡,但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为了获得最终的郑和勋章,我忍住内心的激动,保留了这个秘密,这样可以减少我的竞争者,随后,我的寻宝行动越发顺利,每年都可以找到一张宝藏卡,就这样,我终于集齐十张宝藏卡。”在一个记者访谈中(该记者也是第一代藏宝图小孩),他谈到了领奖经历和感想:
       问:请问您领奖的过程是怎样的?
       答:我记得,那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不特别晴朗,也不下雨,也不冷,也不热,总之,非常普通,我悄悄地,谁也没有惊动,走进了这个出版社。而这个出版社,出乎我的意料,竟然也非常普通,电梯陈旧破烂,人们在互相聊天,聊天的内容也非常普通:吃过饭了没呀?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我还以为,他们聊天都应该用密码的呢……
       问:但具体的领奖过程是怎样的?
       
       答:我马上就要讲到……后来,我出了电梯,迎面碰上一个衣着普通的中年男人,我吞吞吐吐地问道:请问,呃,请问,宝藏卡……我话音未落,那个中年男人就指着一个房间说道:去那个屋,找屋里那个人就行。显然,他被询问了太多次了。我于是去那个屋,那竟然也是一间非常普通的屋子,屋子里摆放着陈旧的桌子和柜子,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书,屋角堆着报纸,地上有凌乱的烟头,屋里的一个同样普通的中年女人正在喝酸奶,另一个中年女人正在泡茶。
       问:但,具体的领奖过程,究竟是怎样的?
       答:我怯生生地问道:请问,宝藏卡在哪里兑换?泡茶的中年女人说:哦,先把你的宝藏卡给我们看一下。我把十张宝藏卡递过去,她对照着阳光看了看,接着,她在坏掉把手的抽屉里翻找了一会,又搬开柜门前的那些书,打开柜子四处寻找,飞扬的尘土呛得我打了个喷嚏。喝酸奶的女人间她:你在找什么?她说:我在找有十张藏宝卡图样的小册子啊。喝酸奶女人说:拿它干什么,是假的吧!看着不对就给它退了。泡茶女人说:这次的好像是真的啊!喝酸奶女人说:哦,那你找吧!后来,泡茶女人总算找到了那本小册子,一一对过之后,她对喝酸奶女人说:是真的。喝酸奶女人说:那给他开个单子,让他去财会那儿领钱吧!
       于是,泡茶女人拿出一张写着“稿费申请单”的纸来填:你的身份证带了吧!我说:带了,但,我的是宝藏啊,不是稿费吧!她说:我们只有这个单子,没有专门的宝藏申请单,身份证号码多少?她一共填了十张稿费申请单,填完之后,她带着我到了财会室,里面也有好几个女人。
       问:她们也都是非常普通的女人对吧?
       答:对!简直是,非常非常普通,其中一个女人正在打电话,另外一个女人,正看报纸,还有两个女人在聊天。泡茶女人说:这个人找到了十张宝藏卡,来领钱了。打电话女人按住话筒说:等一会儿。我们等她说完电话,她拿过那十张单子看了一下,就对泡茶女人说:还没给领导签过字呢!先给领导签个字吧。泡茶女人就带着我,去了领导的办公室。领导也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子,泡茶女人说:领导,你看,这个人他找到了全部十张宝藏卡,来领钱,您给签个字。领导显得非常匆忙,看都没看就签了字。泡茶女人于是又带着我回到财会室,打电话女人接过单子,拉开抽屉,开始数钱,那些钱,就是非常寻常的,甚至有些还很旧的纸币,她怎么也数不够,后来才反应过来:这笔钱不少呢,我给你开个支票吧!
       于是我拿到了一张支票,那一刻我感到很辛酸,几乎要哭出来了。难道我辛辛苦苦十几年,最后拿到的不该是成箱成箱金光闪闪的金币和珠宝吗?为什么是这些乏味的纸币,甚至是比纸币更加不显赫的一张支票呢?不过我忍住了我的眼泪,毕竟,我是来换取宝藏的啊!我是胜利者啊!
       拿到支票之后,泡茶女人跟我说:你先回去,郑和勋章等我找找看,找到了通知你,因为有十几年了。旅游的事,我会马上跟旅行社联系。我们会给你组织一个颁勋章和送书仪式的。
       问:那后来呢?
       答:后来,就举行了那个盛大的、有很多媒体参加的颁勋章仪式啦!你也知道的,我获得了那个有点掉色的郑和勋章,正面是郑和头像,背面是锚的图案。会后,那个泡茶女人还给了我一个包,说:反正这些也没有用了,通通送给你做个纪念吧!我打开包,包里是其他几枚褪色的勋章,计有徐霞客勋章十枚,马可波罗勋章三枚,辛巴达勋章两枚,哥伦布勋章一枚。
       问:呃,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呃,您是否可以送我一枚徐霞客勋章?我当年也是一名藏宝图爱好者,参加过好几期夏令营……
       答:当然,没问题,我可以送给你一枚辛巴达勋章。
       问:谢谢!请问您是否开始了您的七次全球旅行呢,您邀请了谁和您一起旅行?
       答:还没有,旅行社正在帮我办签证,我还不知道该邀请谁和我一起旅行,我还没有女朋友,但也许,我可以邀请我的母亲,她从不支持我寻找宝藏,多年来,她因为我操了太多心,身体很不好,(抹眼泪)我想,该让她享享福了!
       问:请问您打算怎么处理这笔奖金?
       答:还不知道。给我妈妈吧!(继续抹眼泪)
       问:得奖之后,生活有什么变化吗?
       答:生活好像变得特别平淡,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我只知道,我再也不会参加什么寻宝行动了。
       还有,我忽然得到了大量的书,这些书有言情小说、人物传记、儿童故事、战争史料、明星画册等等,我的屋子都快要放不下了。
       问:可以送我几本吗?最近,这个出版社刚出版了一本超级畅销书……
       答:没问题,你到我家去挑吧!我每种有四本呢
       问:还有辛巴达勋章……
       石器时代之语言学
       石器时代早期,在我们的部落语言里,只有五个发音:吗、啪、吧、塔、哒。人们用这五个音描述世间的事物,表达内心的感受。人们最常食用的野果,叫作“吗吧哒”,最常捕获到的猎物兔子,叫作“塔吧吗吧哒”,意思是“兽类中的吗吧哒”、“肉食中的吗吧哒”;也有个人,叫它“哒哒吗吧哒”,“哒哒”就是野兽们奔跑时的声音,“哒哒吗吧哒”,意思是“会奔跑的吗吧哒”。因为那个人如此特殊,部落里的人后来都叫他“哒哒吗吧哒”了。
       在那个年代,新事物每天都可能出现:新的气候、新的植物和动物、新的色彩、新地貌……外出的人们将他们新发现的物品带回来,呈奉给酋长,或者向酋长描述新物品的特性,或者将忽然出现在内心那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表达给酋长,让这位部落里最权威、最年长、最见多识广的人为它们命名。新事物如此之多,每当酋长说:吗哒,吧哒塔吗哒吧吧啪哒塔吧。(好吧,就叫它“吗哒吧吧啪哒塔”吧)部落里那些记忆力好的年轻人就会说:哒哒塔吧啪吗塔吧吗吗塔吧吗吗!(这名字已经用过了用过了!)为了给事物命名每天疲倦不堪的酋长只好委托哒哒吗吧哒为“名称记录者”,使用五个不同的标记,在岩洞壁上帮他记录下这些名称,以免重复。
       渐渐地,哒哒吗吧哒开始依照自己的感受暗中修改那些命名,反正酋长也记不住,并且,越到后期,新事物的名字就越长,就连那些年轻人也记不住了。人们谈话的时候时常要停下来,询问哒哒吗吧哒:吧哒塔塔啪啪吗?(那个东西叫什么?)这句话被问了太多遍,最后人们把它简化成“吧哒”。人们带着询问的眼神,转向哒哒吗吧哒,说道:吧哒?这两个发音正好和“哒哒吗吧哒”的最后两个发音一样,所以,到后来,人们又都叫他“吧哒”了。
       在只有五个发音可以用来交谈的时代,那些健谈的人一天到晚说个不停,却只能说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交流成为耳聪目明、口齿清晰的年轻人才有精力做的事。老人们虽然也很想表达,但他们分辨不清那些日渐增多的新事物的名字,总是翻来覆去说着同样的话:“啪吧吗塔塔吧吧哒哒”,这句至今流传的只有五种发音的部落谚语,意思就是“老人说话多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