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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乾隆“肃贪”
作者:葛剑雄

《中外书摘》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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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清朝的历史上,尹壮图算不上是什么名人,他虽官居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却没有什么突出的政绩;但他在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至五十六年初的一段经历却值得读史者重视,至今仍能发人深省。
       原来乾隆皇帝晚年,如发现各省总督、巡抚有错误或不称职的,往往采取罚款的办法,只要交了罚金就万事大吉。尹壮图认为这样做很不得体,于是就上了一疏:
       督抚们自己犯了错误,皇上圣恩不马上撤他们的职。罚若干万两银子充公,也有督抚自己请求认罚若干万两的。这样做的结果,贪残的官员就以此为借口大饱私囊,就是清廉的也不得不指望下属赞助,以后遇到亏空营私一类重案,难免不会千方百计加以庇护。所以罚银虽然很严。却非但不能使他们感到羞愧和恐惧,反而会滋长无所谓的念头,请永远停止这一做法,将罚款改为记大过若干次。如这些人才识平庸,或者撤职罢官,或者调任京官。不要再让他们担任地方要职。
       尹壮图的意见显然并无不当,却在无意中犯了乾隆的大忌。原来当时吏治废弛,腐败成风,贪赃公行,督抚中的贪官污吏比比皆是。乾隆一方面要粉饰太平,所以除非实在掩盖不住,否则对督抚们绝不公开处理;另一方面又要显示自己明察秋毫,对督抚们不时要找些过失。由于乾隆挥金如土,国库早已逐渐空虚,让臣下自愿缴纳罚款,既没有横征暴敛的恶名,又增加了“计划外”收入,岂不妙战!至于督抚们的钱从哪里来,就只能不闻不问了。尹壮图要改变这一做法,不仅断了乾隆的财路,而且等于是要他认错。如果真依了尹壮图的意见,不少督抚就得公开处分,大案要案一多,岂不是向歌舞升平的大好形势和他这位圣明天子脸上抹黑?
       刚度过八十大寿庆典的乾隆头脑十分清楚,他知道要堵住尹壮图的口并非难事,要维护自己的光辉形象和国家的大好形势却要费一番心思,至少要先弄清楚尹壮图究竟掌握了多少证据。十一月十九日(1790年12月24日),乾隆亲临乾清门听政。下了这样一道上谕:
       一些督抚拿了优厚的俸禄,不能尽职,所以给予罚款充公的处分。让他们自己拿出钱来弥补罪过,只是偶然的做法,并没有形成制度。假如有人胆敢乘机向属员摊派,就是贪污徇私。自蹈重罪。要是将他们撤职罢官,或调任京官,名义上是加重处分,实际上反而宽大,他们都得感谢你尹壮图这个建议了。为爱惜人才起见,不计较他们偶然的过失,从宽处理,照样录用。即使给予罚款。也都留作地方工程公用。这是考虑到督抚俸禄优厚,所犯错误还不到违法的程度,才采用罚款,以示薄惩。……但督抚中可能有人辜负了我的恩惠,昧着良心,以筹措公费为由,向部属伸手,而部属们也乘机摊派搜括以讨好上司,这种人也不能保证没有。……尹壮图既然上了这样的疏,当然必定确有见闻,应该将具体事实报上来。朕必定严加追究,从重处罚,决不稍有姑息。
       尹壮图见上说了一番不得不如此的苦衷,又是一派虚心纳谏的态度,就将自己的见闻如实上报,殊不知正好落入了乾隆的圈套:
       各省的督抚声名狼藉,吏治废弛。我在经过的直隶、山东、河南、湖广、江、浙、广西、贵州、云南等省考察官吏是否贤良,过往客商和当地百姓有一半都皱着眉头,摇头叹息。但要问下令摊派或奉迎搜括的人,他们上司和下属之间内部勾结,外面人岂能了解?请皇上选派满洲大臣和我一起去各省秘密调查财政亏空的情况。
       乾隆见引蛇出洞的目的已经达到,而尹壮图又没有掌握督抚们的具体罪证,立即穷追不舍。对尹的批判也开始上纲上线,十二月二十一日下了上谕:
       尹壮图的覆奏朕反复看了几遍,并未指实一人一事,仍然只是拼凑一些没有根据的内客,拿空话来搪塞。朕临御五十五年,对待百姓像子女一样,恩施优渥,四次普免天下钱粮,两次普免各省漕银,补助抚恤,救济贷款,贫穷百姓都受到实惠,这不是家喻户晓的事实吗?有天良的小民,感恩戴德还来不及,何至于“蹙额兴叹”,聚在一起发泄牢骚不满呢?或许这是尹壮图在途中偶然遇到一二受赋役困扰的小民向他陈诉,就应当据实奏闻,朕必定差大臣去调查办理。
       尹壮图要求选派满洲大臣,同他秘密往各省盘查亏空,朝廷从来没有这样的制度。况且各省吏治不同,仓库充足的自然不需盘查,即使偶然有亏缺的。一听到钦差起程的消息,早已设法弥补,名义上是盘查,实际上还是有名无实。合计天下州县,不下千余,即使经历数年,也不能全部查遍。其实尹壮图心里也明白,这事是办不到的,不过是自己掂量学问才干都属平庸,在朝廷不能升为侍郎,外放派不到学政,至于尚书、督抚的职位更难梦想,想借此奏折显示才能,或许能侥幸录用,又可借盘查为名,沿途进行恐吓讹诈,希望得到贿赂好处,可以名利兼收,此等居心。岂能逃得了朕的洞察?
       让尹壮图将所奏直隶等省亏空在何处,兴叹的商民究竟是什么人,月选官议论某一职位亏空若干又是听自何人传说,一个个指实覆奏。若果然查询得实,朕从不肯让他们蒙混过关,自有办法。尹壮图不可仅用空言假话搪塞,自蹈欺罔的罪过!
       此时尹壮图才知道上了乾隆大当,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马上写了认罪书,承认自己措词不当,请求皇上治罪。但乾隆却不肯就此罢休,而是要充分利用这个跳出来的反而教员,在二十三日又下了上渝。
       他首先指责尹壮图提这样的建议是为了讨好各省督抚,然后对尹的言词严加驳斥:“若谓普天之下,岂不堪命,竟至疾首蹙额,怨及朕躬,则断断无此情理,朕不肯受其咎。”“尹壮图于朕爱民勤政之意,懵然罔察,忍为此蹙额兴叹之语,几于摇惑人心,岂伊自外生成,独非大清之民乎?”简直是自绝于人民!
       于是乾隆命户部侍郎庆成(满族人)带了尹壮图到山西省“切实盘查”,如有亏缺就治地方官的罪,“若所盘查仓库毫无亏缺,则是尹壮图以捕风捉影之谈,为沽名钓誉之举,不但诬地方官以贪污之罪,并将天下亿兆民人感戴真诚,全为泯灭,而朕五十五年以来子惠元元(将百姓当作子女)之实政实心,几等于暴敛横征之世。试令尹壮图清夜扪心,亦何忍为此耶?”他下令将“朕办理庶务之苦心及尹壮图莠言乱政之处”布告天下。爱憎分明的大臣们立即上书,要求将尹壮图撤职查办。可以肯定,全国大小臣工声讨尹壮图的滔天罪行,歌颂乾隆勤政爱民,洞察一切的奏章会像雪片一样飞向北京。乾隆却坚持让“事实”说话,对尹壮图不作组织处理,让他以高级官员的身份到各处“任意盘查”。
       其实尹壮图盘查的结果已不问可知了。且不说各省地方官已有了充分准备的时间,要是真的给尹壮图查出什么问题,岂不辜负了皇上“办理庶务之苦心”,与“尹壮图莠言乱政”同流合污了吗?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地方官绝不会有半
       点含糊。尹到达大同后,果然仓库“丝毫并无短少”,所储粮食“石数亦属相符”,查不出任何问题,尹壮图只得覆奏皇上,承认自己“陈奏不实之咎,请求让他早日回京接受处罚。
       十二月初三,乾隆下了第四道上谕,指责尹壮图名义上认错,实际在造成他是“抗疏铮谏,朕不能容受直言”的假象,“居心巧诈,殆不可问”。虽然他承认“大同如此,太原可知”,但他奏折内所指不止山西,“一省查无亏缺,恐不足以服其心。尚当前往山东及直隶正定、保定等处”。
       同日,乾隆传谕军机大臣:庆成是钦差大臣,应按规定开支出差费,尹壮图是自愿去盘查,给他提供驿马已是格外开恩了,不能再给出差费。但他是穷书生,带的盘费大概不会多,如果不够用,可以让庆成在出差费和差役的口粮中酌情分一些给他。乾隆怕尹壮图过于紧张,要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这场运动就搞不下去了,因此又要庆成转告:“尹之谬妄之处,困难辞咎,然究系愚昧无知,其罪断不至死,亦不值治以重罪”;要他配合,继续盘查下去,以便“折服其心,无可借口”。
       尹壮图赴太原后上奏,书麟说历年积存的养廉银交罚款绰绰有余,何必再想其他办法。他承认自己说话“过当”,“业已倾心帖服,可否恳恩,即令回京待罪?”乾隆于十二日通过军机大臣传谕,让尹壮图继续去山东、江南。
       十五日,乾隆又让军机大臣传谕,重申令尹壮图继续盘查各省。
       尹壮图在山东上奏,“经过州县地方,百姓俱极安帖。随处体察,毫无兴叹情事。”二十八日,乾隆令军机大臣传谕,让尹壮图无论如何也得找出二三个来,不能支支吾吾,含糊其词。乾隆又发现了新的问题:尹壮图由北京丁忧回籍云南,只应该经过直隶、河南、湖广、贵州等省,怎么会经过江、浙、广西各省?自然故意绕道各处。与地方官交往,以便打秋风,必须老实交代。
       事到如今,尹壮图知道再也不能为自己辩护,就直截了当承认自己捏造事实,欺骗皇上,请求治罪。大概乾隆觉得这场用“事实”来说话的批判运动还没有进行到底,下令他们按原计划查到江南,果然苏州的布政使库也毫无亏空。
       五十六年正月初十,乾隆发表长篇上谕,指出原来任尹壮图为内阁学士,只是因为云南没有大员,才破格予以提拔,要说他的才干学问,当阁学已属侥幸,还想往上爬,“其希荣卑鄙之念,朕早已灼见其肺肝”。但对他这种“天良尽泯”的无稽之谈“不可不辨”。为此乾隆历数康熙、雍正和自己的政绩,从古代至明朝,只有汉文帝曾免过百姓一半田租,史官已传为美谈,从未如本朝再三再四普遍免除钱粮。现在“纪纲整肃,内外大臣实无敢有营私玩法者”。“各省督抚,当此吏治肃清之际,即有不肖之心,亦必默化潜移,岂敢以身试法?”督抚们至多只让下面采买些果品,而受到尹壮图指责的书麟、长麟二人连这样的事也从未有过。尹壮图举不出任何事实,“有心欺罔,其咎实不可宽宥矣”。不仅如此,乾隆还发现尹壮图居然将年过七十岁的老母留在故乡,既然不能将老母接来北京,就应辞职回乡供养,“乃竟恋职忘亲,弁之不顾,尚得谓之人类乎?尹壮图不但无君,而且无亲,人伦丧失,岂可忝居朝列,玷辱缙绅?尹壮图着革职,交与庆成押带来京,交刑部治罪”。
       押回北京后,尹壮图被解往刑部受审。正月十八日,乾隆谕军机责令尹壮图对要害问题逐一交代。按照“挟诈欺公,妄生异议律”(制造假象欺骗政府,故意提出非法建议的罪名)问拟斩决,将尹壮图判处死刑,上报乾隆。
       二月初四,乾隆对此案作了总结。他充分肯定群臣的正确立场,认为尹壮图即使不马上处决,也应该发配伊犁,以示惩诫,要是他还让尹官居原职,“不特无以安天下百姓之心。而朕亦转类矫情矣”。但对他特别开恩,免以刑事处罚,降为内阁侍读,但属革职留任,八年内没有过失,方能复职。
       乾隆对尹壮图的处置颇能体现思想批判从严,组织处理从宽原则。将本来属于“敌我矛盾”的事当做“内部矛盾”处理。因内阁侍读并无缺额,尹壮图被安排为礼部主事,从副部级降为司局级。乾隆大概忘了曾经将尹壮图“恋职忘亲”斥为“人伦丧尽”,居然让他继续与母亲分离,倒是尹壮图知趣,以侍奉老母为由,辞职回乡去了。
       本来,臣子给皇帝提了不合口味的意见,注定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清朝大臣因此而被充军到伊犁(今新疆)的,发遣到宁古塔(今黑龙江)的,以至被杀的并不少见。乾隆对尹壮图要采取如此特殊的方式,自然是有其深意的,或许是受了乃父雍正皇帝的影响。当年雍正在审讯曾静、张熙、吕留良案时获悉民间流传他篡权夺位时,并不是将曾静等一杀了事,而是启发曾静的觉悟,让他写了《归仁录》,连同雍正的有关上谕、审讯时的问话与口供编为《大义觉迷录》刊行,并发至各州县学,向臣民宣讲。曾静、张熙也被宽大释放(吕留良已死)。雍正的目的,无非是希望通过这本书来证明自己从未篡权夺位,通过对曾、张的宽大来表明自己问心无愧和宽宏大量。乾隆逼着尹壮图到各省盘查,让尹自己承认别有用心造谣生事的罪行,再宽大处理,当然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勤政爱民、官吏的清明廉洁和百姓的安居乐业。有了尹壮图这个反面教员,就不会再有第二个尹壮图跳出来,看来乾隆达到了目的。
       尹壮图获得宽大的原因,也在于他对乾隆的积极配合。他不仅及时认罪,还一次次“如实”报告沿途见闻:“目击各省库项丰盈,他储充足,并无丝毫短缺,而往来数千里内复见商贾士民安居乐业,共享升平,实无地方官滋扰之事。”“所过淮、扬、常、镇,以及苏州省会,正当新年庆贺之时,溢巷摩肩,携豚沽酒,童叟怡然自乐,并未闻有官吏滋扰之事。”他对大学士九卿的交代肯定相当彻底,将自己的罪行“实情”一一招供。要是尹壮图不识时务,一味对抗,这幕戏固然会演不下去,他的下场也就不会如此平安。另一方面,或许乾隆真的不得不发动一次规模更大的政治运动,清查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反对派集团,刊行一本新的《大义觉迷录》,在全国开展大宣讲,使臣民们深刻体会大清的深恩厚泽和当今皇上的丰功伟业、认识歌舞升平的大好形势。
       不过乾隆并没有取得完全胜利,至少没有取得自己的继承人嘉庆皇帝的认同。就在他以太上皇身份归天的次年,刚亲政的嘉庆就将乾隆宠信的权相和珅撤职下狱,逼令自杀;次年召尹壮图进京,重新起用。至此,乾隆晚年煞费苦心维持的“太平盛世”,包括这起尹壮图上疏事件的真相如何,已不言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