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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时空]工作世界与闲暇世界
作者:张志伟

《博览群书》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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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在新飞电器的一家工厂里看到一条巨大的横幅标语:“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努力工作”几乎一直是人类生存法则中对个人的基本要求。“努力就是善良”,古希腊哲人把“努力”上升到道德的高度,导致后来西方人的工作宗教:“工作是神圣的”,把工作看成是自己高尚的义务。中国古人也早有言:“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句带有功利色彩的话也成为后来中国人的一种人生教条。
       在德国哲学家约瑟夫·皮珀的著作《闲暇》中,我们看到了他对工作至上世界的一种批判态度。皮珀问道:“人的世界可否一直被工作的世界所压榨?人类可能单单只是为了工作义务而存在,只是扮演工作者角色就觉得满足吗?人的存在纯粹只是为了工作日子而设定的吗?”(约瑟夫·皮珀《闲暇:文化的基础》,第32页。以下出自此书的引文均只标页码)正如该书的译者所言:人并非是为了工作而存在的,工作只是手段,闲暇才是目的。有了闲暇,我们才能思索人生,领受幸福,才能实现精神的超越,完成更高层次的人生理想。
       “闲暇”是什么?皮珀说:“在构成西方文化的诸多基础中,闲暇无疑是其中之一”(第5页),其实闲暇也是构成东方文化的基础之一。皮珀还说:“在德文中我们最早叫做Suhule,其意思指的就是学习和教育的场所;在古代,称这种场所为‘闲暇’,而不是如我们今天所说的学校。”(第6页)无独有偶,在中国最早的训诂学著作《尔雅》中也有:“闲习也。”同时又有:“窕,闲也。”王照圆在《诗经小记》中说:“窈,意之幽也;窕,心之闲也。”可见,闲暇不但可使男人习成六艺,还可使女人成为淑女。
       “闲暇”一词的英文leisure是指人们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free time),也就是非工作时间。然而,人们不正是在工作时间里创造了一切文明吗?怎么闲暇反而成了文化的基础?要理解这一点,需要哲学的洞见和智慧,这正是约瑟夫·皮珀《闲暇》一书所赠与我们的。
       读德国哲学家的著作,常常会感到晦涩,而皮珀这本讨论闲暇的书却令人读着相对轻松,虽然并不那么严谨。这本书汉译的两个英文标题(1eisure和thebasis of culture)被放在一起,成为《闲暇:文化的基础》,这就把一个纯哲学文本搞得像是一个大众通俗读物。其实,它并不是一本人人都能读懂的闲书。
       为了为“闲暇”辩护,皮珀首先分析了闲暇世界的对立面——工作世界。在皮珀看来,工作不仅指社会学意义上的职业劳动,而是泛指人类学意义上的劳碌繁忙。所以他援引亚里士多德的话:“我们闲不下来,目的就是为了能悠闲。”并说:希腊人以“闲不下来”来表示工作的意思。(第7页)在这个意义上,体力劳动者是工作者,脑力劳动者也是工作者——心智工作者。然而,在工作至上的观念中,工作总是有用的劳动,一个人即使真的是在闲暇中沉思默想,如果不被看作一种有用的“心智工作”,就会被看作是懒惰。这样,在工作至上的世界里,就完全排除了闲暇的意义。
       其实,工作至上的世界是一个现代性的世界,现代性的世界只承认工具理性的价值,而不承认心灵的价值;只承认功利目的,而不承认自由闲适;只承认工作效率和经济效益,而不承认精神财富和文化价值。然而,在古典世界里,人们却相信:“为了人类社会能够更完美,我们当中需要有些人去过‘无用的’默观生活。”(第34页)因为那时的人们懂得,在现实生活中“无用的”,也许在心灵生活中恰恰是“可靠的”。“有用的”和“可靠的”正是工作世界和闲暇世界截然不同的产物。
       为了澄清人们对“工作”与“闲暇”的道德判断,皮珀还专门分析了“懒惰”概念。他说:“以古代的行为观念来看,懒惰有其特别的意思:人放弃了随其自身尊严而来的责任,他不想成为上帝要他成为的样子,换句话说,他不想成为他自己的真正样子。”(第36页)这种懒惰本质上是一种精神的懒惰。皮珀指出:“不眠不休地为工作而工作,其真正的导因不是什么别的理由,惟懒惰而已。”(第35页)的确,当一个人懒于思考时,闲暇对于他是没有意义的,有意义的就只剩下执行程序般地工作了。可见这样的工作常常是和精神上的懒惰连在一起的。而“从古代的眼光看,懒惰和闲暇的共通之处可以说极少……我们可以这样说,当一个人和自己成为一体,和自己互相协调一致之时,就是闲暇。acedia(拉丁文,“懒惰”)指的意思则是:人和自己的不协调。”(第40页)这样理解“懒惰”,闲暇就比工作更远离懒惰了。
       其实,闲暇中也会有懒惰,人们常常在收工之后放纵自己的休闲行为,在无聊状态中打发自己的非工作时间。然而,皮珀以一本书来谈论的“闲暇”并不是指的这种状态,皮珀站在形而上的高度,把“闲暇”本体化为一种精神现象。他说:“闲暇是一种灵魂的状态……是一种投入于真实世界中,听闻、观看及沉思默想等能力的表现。”(第40~41页)可见,闲暇既是一种能够本真的时间——真正自由的时间,也是一种能够本真的能力——能够本真地对应现实世界的精神力量。而无聊则是无法进入真实世界的非本真状态,它只能在现实世界——真实世界的异化状态里沉沦着。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这是人的被抛状态。人被抛在这个工作世界里,闲暇已经被遗忘了,我们没有能力去获得闲暇,也就没有能力去领受丰盛的精神晚宴和充实的默观生活,正如《闲暇》的译者所言:“工作至上让我们的生存世界沦为庸俗空洞”。
       遗忘了闲暇的非工作时间,常常成为工作者为补充体力、恢复精力而作的休息,无论是以怎样的休闲姿态去度假,“其至终目的还是为了要再度投入工作。”(第44页)“我们现在必须澄清的是,闲暇并不是为了工作的目的而存在……闲暇和默观一样,都是属于比‘劳动生活’更高层次的生活”。(第45页)闲暇之所以是更高层次的生活,在于它能使灵魂摆脱工作世界中的日常俗务而栖息于精神家园。同时,闲暇通过哲学思索使人超越自己的环境,去看到另一个世界,把视野导向“所有存在事物之总体——上帝与世界”。(第121页)这里,如果排除皮珀的神学语境,那么皮珀所说的“上帝与世界”应该就是“道”与“器”的世界。更通俗一点,可以说:“所有存在事物之总体”就是可靠的精神世界与有用的物质世界之总和。而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正对应着工作世界和闲暇世界。
       闲暇世界之优越于工作世界的地方,不在于它为工作世界提供了休闲时间,而在于它超越了工作世界,在于它为哲学、宗教、艺术、爱和死这些超越工作世界的另一个世界提供了精神空间。
       所以,工作世界和闲暇世界一样都属于人的世界,它们本来就是一个整体。只是世界在向现代性的演变中,工作世界的膨胀几乎把闲暇世界挤出了常人的世界。要想回到闲暇世界,或者回到整体的人的世界,就必须超越工作世界。本来哲学、宗教和艺术都是超越工作世界的行动,然而,“在工作世界中,一切任何超越的形式和方法必定徒然无用(人的本性若是被破坏无遗,此乃必然之结果)。在这种情况下,宗教将无从发展,艺术也找不到立身之处,爱和死的骚动自然也
       就失去其深度而变得无足为奇——此时哲学和哲学思索也就不可能存在了。”(第88页)
       这时,就会出现伪哲学、伪宗教和伪艺术,它们的基本特征就是:它们并不超越工作世界,而是为工作世界服务。哲学沦为处世的方法,宗教沦为祈祷的巫术,艺术沦为媚俗的装饰。然而,并不是一切自由的都变成了卑从的,并不是一切无用的都变成了有用的,并不是一切理想的都变成了实际的,并不是一切真实的都变成了虚伪的。毕竟还有工作世界的“异乡人”,他们会因为观望头上的天空太专注而掉人井里,还会经常陷入许多尴尬的困境里。(第91页)这些异乡人是现实世界的真实的超越者,他们会不断的向世人提出问题,不停的撼动着工作世界为世人筑造的围墙,使人们能够见到工作世界之外的闲暇世界。当然,要能够超越自己的环境,进人人的世界,还要靠每一个人自己。
       在上个世纪中叶,在皮珀的《闲暇》初版之时,一个评论家评论道:“现代中产阶级文明无法理解闲暇真正的意义和高贵的价值,因而沉思默想生活的观念早已失落,在这样的生活中,也就失落了有关人之所以为人的观念。”在今天的世界上,有许多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层的人,开始提倡简单生活,他们自愿的少做一点、少赚一点、少花一点,多给自己一点闲暇、多给心灵一点营养、多给文化一点奉献。今天的世界正在走向美好,借用托马斯的话来说:为了人类社会能够更完美,我们需要每一个人都有一点闲暇去过“无用的”默观生活。
       皮珀的书确实是一席飧宴,为我们分析了工作和闲暇的深层世界,但书中也有许多令人难以苟同的论证。比如,他把闲暇的核心归结为节日庆典,这并没有哲学上的合法性。他把一切节日庆典都归结为礼赞上帝的崇拜活动,也不符合中国传统节日庆典活动的实际。再如,历史上许多哲学家会认为哲学从困惑开始,或哲学始于追问,或哲学始于怀疑。而皮珀为了坚持哲学始于惊奇的论点,激烈的批判了许多哲学家,这实际上暴露了皮珀宗教哲学的立场。他说道:“惊奇的内在世界充满神秘,其所主导之方向绝不在于挑起怀疑,而在于认识存在事物之不可思议和其神秘面纱;”(第130页)这里充分说明了皮珀宗教哲学的神秘主义色彩。其实我们很容易察觉皮珀的矛盾,当他说哲学家“会用问题引发惊奇”(第125页)时,就表明了:在惊奇被引发出来之前,问题已经进入哲学了。所以,对于皮珀书中许多有价值观点的宗教哲学论证,我们也只能姑妄听之。
       反身回望我们中国自己的哲学智慧,我们会看到更多关于闲暇世界美好的佐证:“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尚书·舜典》)“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默而识之。”(《论语·述而》)“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清静为天下正。”(《老子》)“大知闲闲。”(《庄子·齐物论》)“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诸葛亮《诫子书》)这些都是中国古人对闲暇价值的认识。许多优秀的中国文化更明显是闲暇的产物,比如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楹联碑刻、皮影傩戏、园林寺院、闲亭枯木……无一不属于闲暇世界。中国文人历来留恋于闲情逸致,可以说中国古代文化主流就是闲逸文化。
       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中国正在走现代化之路,我们还能够像古人那样在闲逸文化中生活吗?
       (《闲暇:文化的基础》,(德)约瑟夫·皮珀著,新星出版社2005年4月版,1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