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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人书事]读书七痼癖
作者:宁 可

《博览群书》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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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可先生,湖南浏阳人,1928年生,首都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史学会理事。从事中国古代经济史、隋唐五代史、敦煌学、史学理论的教学与研究工作。本刊将连载宁可先生《我的读书生活》。
       生平酷爱读书,不论何时何地,也不分什么场合,什么都要看,什么都想看,形成了一种痼癖。现在年老体衰,头昏眼花,效率减退,无复当年的气概。但是仍不时追忆当年的劲头和心气。不时回味这些记忆,有甜有苦,有酸有辣。归纳起来,当年的痼癖一共有七项。
       第一是乱看。有书就读,拿起来就看,没有书就四处找来乱看。硬面精装的大部头书,端起来就翻。片纸只字不论是医药广告、戏院海报,掉在地上拣起来也看。吃饭时看书、看报,睡觉时看小说看笔记看棋谱,借以催眠。“文革”之初,造反派勒令把家藏“反毛泽东思想”的书交出来,被迫交出几乎全部的书,大概有几百本吧。这下好了,孙猴子没有金箍棒弄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终于从三个途径找到看书的机会。
       第一个途径是到街上或其他单位去看大字报。其时正好各单位大打派仗,大字报提供了大量信息,不单是批判漫骂,而且揭露了不少“走资派”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活动”的秘辛,有一次跑到北京航空学院见到一片大字报,半已剥落,半被覆盖,仔细一看,是揭发李先念1946年在中原突围时所犯的错误。如此珍贵的史料如今再也找不到了。二分一张的街头小报到1967年时高潮已过,可看性不大了。听说美国人在香港收集“文革”小报,50美元一张,不禁有些羡慕。可惜国人收藏者寥寥,今天很难看到一度如火如茶的“文革”小报的尊容了。
       第二个途径是邻居孩子在中学图书馆那里造反抄来的大批“封资修”黑书。其中有大量小说,记得有《静静的顿河》四册,还有其他一些世界名著的中译本,看完老实归还。
       第三个途径是“文革”开始,学校停课,图书馆也停止开放。到了1967年夏天,大字报宣布,中央“文革”小组组员戚本禹指示,图书馆仍可开放。听到消息立刻跑去。这时,社会科学的书不开放,开放的是技术科学和自然科学的书。我凭着一张那时尚未作废的借书证可以借阅这方面的书。于是看了达尔文的经典巨著《物种起源》和《人种起源》,李约瑟的《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一卷到第五卷(当时尚无中译本)和其他一些书,还有一些英文和日文的航空杂志,那是属于技术科学类的,不能出借,但可在馆内阅览。还记得有介绍飞得最快的美国高空侦察机RS--/71黑鸟,还有一些航空展览会的倾转旋翼机试验型。(美国V22鱼鹰机前身)同时,我们学校的图书馆也援例开放了,不知为什么只限借阅英文书,于是乘机借来《基督山伯爵》和《福尔摩斯探案全集》,每天读一点,讲给女儿和邻居的孩子听,每天一段,他们听得津津有味,老缠着我快看。经过几个月终于也有讲完的一天,这时也到了1967年冬天,北京图书馆两派武斗不可开交,于是宣布军管,不论是北京图书馆还是学校图书馆又循例关闭了,我看书的享受也就结束了。从1967年初到劳改队解散到1968年夏天清理阶级队伍集中审查,我有一年半靠边站的闲暇时间,粗略计算了一下,在这段时间里一共读了600本左右的书,其中有一半是小说,可惜当时心情紧张,惴惴于不知何时被揪斗,留存在记忆里的痕迹已经很少很少了。
       在这一通乱看的同时,我也四处弄书以慰饥渴。新华书店除了最高指示和“文革”小册子外,所有的书都下架不卖了,只有卖旧书的中国书店有两家还开着,但也只有理工科的书籍了。那时在这家书店里买过一本《黄酒酿造法》,站着翻看了一本《烟草栽培学》,还买了一小本科普读物《蛇》,都仔细看了,但是书名记住了,黄酒是怎样酿造出来的、烟草怎么栽培法始终没有弄清楚。
       在劳改队里劳改时,原膳食科长是我们牛鬼蛇神的小组长,劳动休息时到他屋里抽烟喝茶,案头摆了几本食谱,我也拿过来翻看,记得广东菜谱里的“顶上汤”,是要用20只老母鸡,20斤火腿,加20斤水,用文火,过一夜熬出来的为“上上汤”,而老母鸡火腿数量各减半,七折八扣的是“上汤”。读此虽未拍案表示惊奇,然从此对各种食谱有了兴趣,未实地做过菜,但常以此作为谈资,一度竟在一小撮朋友里得了一个“美食家”的称号。不料,“文革”以后,被推荐为文化大辞典膳食篇的撰稿人,来人说,推荐者的原话是“某人不但会吃而且懂吃”,编此书既责无旁贷也将胜任愉快云云,我听后愕然,只好逊辞推谢了。
       第二是抢看。上中学的时候,只要看到同学拿到一本有意思的书(多半是小说),就要一把抢过去看,时而引起争执,也不免涎皮赖脸地终于达成协议,或者先睹为快,克时归还,或者挤进去看一段时间再还回去。一般是看一夜,第二天一早还书。这时就不再上床睡觉,精神抖擞,斗志昂扬,或者倚在路灯下看,或者蹲在厕所里看,总之是夜深人静,灯光暗淡,正是抢看书的大好时光。往往到了后半夜书就看完了。第二天一早还书,正好两便。记得抢来看的书里有一本是头尾都撕掉了,书名作者全不知晓,看来是一个外国记者对抗战前的旧上海的采访记,那里记了上海的黄包车和银锭的浇注,以后一直再找没有找着,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文革”胜利结束,才从黄钢同志那里知道那是德国名记者吉希写的中国采访记——《无声的中国》(这书似乎又重印刷了,但始终没有看到)。
       第三是偷看。抢到一本书就背着人看,唯恐被抓,总要找一个人少的阴暗角落或者黄昏时刻,别人不注意我的时候。以致才小学四年级就成了近视眼。初中三年级开始配眼镜,即过五百度。此后又换了多次眼镜,度数越来越深,视力越来越衰退,看书尤其是小字模糊,正像刘禹锡咏婆罗门眼医的诗中所描写的眼病患者那样,“三秋伤望远,终日泣途穷”、“看朱渐成碧,羞日不禁风”。还有一个偷看的场合是在课堂上,课桌上面摊开一本课本或者练习本,压着偷偷翻看,有时就放在膝上。这种情况不断被老师和同学查获。一次按班规罚款书价的两倍共五元上缴了,结果每月搭伙一顿中饭的伙食钱没了,只好中午饿一顿,一直挨了一个月。这样偷看后来还发展到一心二用,上课之时,一边听讲记笔记,一边看一本书,检查起来,对听讲记笔记并无影响。有一次听报告时如此做被人递了条子揭发,受到主讲者不点名的批评,心里不服,心想拿你记的笔记跟我记的笔记对一对,看谁记得完整清楚。可惜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冲击,思想混乱,无所适从,注意力不再集中,记忆能力衰退,那种一心二用一石二鸟一举两得的美好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第四是快看。由于乱看抢看和偷看,免不了就要快看,拼命地赶时间。在中学里念书时,到了星期天,带上两个烧饼,跑到街上书店里站着看书,一直到快天黑灯亮了才回来吃晚饭。看书速度之快让见到的人惊讶,一天下来,粗略计算一气看了五本翻译小说,以页码计,平均一小时200页,而且这是从头到尾看的,风景描写和心理分析也不放过,故事倒记得,心得如何就不敢说了。应该说,是囫囵吞枣,贪多嚼不烂吧,以至同学正在看一本好书,嫌他速度太慢,中途商借一个晚上,次晨归还,再让他接着慢慢看下去,而我又去搜寻新的猎物去了。后来,学了
       专业,查书查材料,看起来逐页翻下去,不断上下(或左右)摆头检索。见到有关的辞字,就搜寻出来,虽然达不到一目十行,那效率也不低,民警破案有所谓的地毯式的“排查”,我这种找材料的做法,也可以称作排查吧。现在的电脑查材料拟可用全文检索,应当效率高多了。
       第五反复看。遇到一本有兴趣的书,当它长久落到自己手头的时候,总是不厌其烦地来回看,仔细品味。这样的书有过好多部。最早的是一本《德国间谍》,我对其中的密码编制法特别有兴趣,也为自己试过编制密码,遭到老师的斥责。这样看过多次的书,还有《红楼梦》《水浒传》和史蒂文生的《宝岛》。大仲马的《侠隐记》看了不下十遍,经过几年再看,有种“温故知新”之效,至今人物活动对话仍然历历在目。然而有些却是非自觉的,“文化大革命”中在“牛棚”把《毛泽东选集》一到四卷从头到尾读了四至五遍,那是因为受审查无书可读,用来排解寂寞吧。但因心神不属,才不过三十年有些篇章已经忘光了,反倒不如六十年前的《侠隐记》印象深刻记得清楚,那是可以向孩子们讲述的。目前很多书成了过眼烟云,随看随忘。这也算是一种悲哀吧。
       第六不求甚解。也因为是乱看、快看、偷看、抢看,乱侃、缺乏耐性、浅尝辄止,也就不大去领会书中的微言大义了。其结果就像漏雨的屋顶一样,淅淅沥沥,片言只字,一鳞半爪,好些有价值的思想都渗漏掉了。有些书认为很好,决心看下去,但是却没有耐心看完,至多看看序言后记目录引文出处,就算拉倒,倒也是可资谈助的。现在讲究国学,要求少年人读经,我却是连《论语》《孟子》都没念完过,所知古文古诗只有中学课本上所教的那些。有人说学史至少应读完前四史,我一史也没有读完过,人说要读黑格尔,我只是读了几本书的序言,最大的失败是“文革”中间劳改队解散,枯坐在家里,可读的书很少,下了决心通读《马恩全集》。我硬着头皮一本一本地看下去,当时已是待决的牛鬼蛇神,害怕造反派抄家时抓到什么罪证,所以有意自我思想禁锢,不去思考,读马恩全集不敢记笔记,不敢写眉批,甚至不敢用笔画道道,从第一卷读到第二十卷,书上还是白板,连折痕也不见一个。读了些什么已经全记不得,唯独记得恩格斯写的《步枪史》,知当时的步枪虽是滑膛枪,但枪管和子弹竟有方形和六角形,真可说大开眼界,至今不忘。
       第七纸上谈兵。由于快看乱看偷看抢看。书倒是读了不少,对有些方面也有兴趣,积累了一些知识,遇到同好臭味相投,总要借机大谈特谈。被一些同学喻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包,无所不能。小时爱看兵器、打仗一类的军事书籍,对飞机大炮军舰有浓厚的兴趣。自己从来没有当过兵打过仗,也没看过什么飞机大炮,中学遇到一位海军同好,在宿舍储藏室里纸上谈兵,大讲什么十六英寸大炮,什么三万五千吨级战舰,他一句我一句,津津乐道兴味盎然。那时又对天文学有了兴趣,谈起星座,什么红巨星白矮星,也令同学认为天文学造诣真是莫测高深。其实那时只是读了一些通俗天文学书籍,所知道的也只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所达到的天文学水平。今天天文学的发展已到了极高的境界,什么大爆炸理论,什么黑洞,简直不可思议,再翻看早年的那些科普读物,已是恍如隔世了。但因为看得多了,又不自检点,把半瓶醋拿出来随手展示,居然也引起了一些人的称赞,认为学问大知识宽,乃至莫测高深,得过“杂家”、“美食家”、“军事家”等美称,有的朋友甚至怀疑我有什么“特殊身份”,否则为什么谈起那些情报间谍活动来历历如数家珍。其实我有自知之明,那些东西不过是一堆乱糟糟的知识,简直可以说是个知识废纸篓子,顶多像宋人笔记说的那样,是个“两脚书橱”罢了。
       读书七十多年,回首往事,记忆多数磨平、淡化、消失,现在记下来,只好称作痼癖,年老体衰,脑力衰退,做一点记录,以备遗忘。当年读了什么书,只凭记忆,没有精力再查了,也有很多书已经找不到了,有的也已是吉光片羽,断烂朝报,就这么记下来吧,聊以自慰的是,我这也是记实,不过非事实之实,而是记忆之实,若非如此,恐怕也难以再享受回味一番年轻时苦读的乐趣和酣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