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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肉身
作者:吴文光

《读书》 2004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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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志超,男,甘肃人,大学毕业,三十六岁,已婚,女儿六岁……这是一九九九年有关杨志超的基本描述。读这些可以顺理成章地猜测,这个人应该属于我们社会中的正常环境中的正常一员,在某个单位或者公司供职,下班在家和妻女吃饭,围坐电视机前,辅导下一代学校作业、讲故事,星期天全家集体逛公园逛商场,一起计划未来的好生活:买辆汽车、按揭买房、女儿上所好大学等等,但种种正常现象都没有在杨的身上发生,他在那一年离开甘肃老家来到北京,妻子也辞掉公职一起随行,生活状况是租房住在北京东郊一个叫大黄庄地方的平房里,每天两口子蹬着三轮车,载着炉子锅碗瓢勺摆摊,食者基本上是一顿饭在几块钱标准的人。大概也就是在这种不为人所知的生活过程中,杨志超开始构思并陆续实施了他的两个行为艺术作品“四环以内”和“嘉峪关”。
       这些是发生在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年到二○○○年初的事,这期间我们这些正常人在正常轨道里要操心或关心的事里喘不过气来,所以杨志超把自己放置到城市阴暗角落里的乞丐人群中,还有更是距离我们正常世界遥远无比的精神病院里,自然其行为作品完成之后悄无声息的后果也是属于正常。
       我在几年后读到杨志超有关“四环以内”和“嘉峪关”的手记,是一种震惊的感觉,震惊是因为这个人把自己的肉身孤独地置于最坚硬的现实处境中,在规定的时间里去进行一种非常人想像的体验。这应该是一种无人观看也无人喝彩的现场,当然也更不是“表演”。
       杨志超选择的“不正常”行为是把自己当作流浪汉,不带一分钱,靠乞讨方式在北京城里度过(原计划规定)一个月(后因不可抗拒因素终止在第四天),还有就是把自己当作病人在一家精神病院里度过一个月。在过程中,杨每天以日记方式记下了其中详细过程,包括时间、地点、遇到的人或事、其中的对话,另外还有自己的感受、想法和思考。其写作方式可以看作是类似流水账式的记录,因为不是事后靠回忆撰写,是当时当地的现场记录(据本人说,他始终在衣服口袋里揣着个小本能随时在可能的情况下记下来,就是为了怕过后忘记或遗漏),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几乎原汁原味的一种生活现场,还有行为者本人当时当地的种种感受和想法。对有幸能够全部读完杨志超手记的人,我就不在这里饶舌复述其中的细节了。
       在此之前,在中国见到的行为艺术也不算少了,和其中的一些艺术家也有过交道,有的很熟悉。通常看这类作品是在现场,有的是通过录像或者图片,大致呈现方式基本上是“表演”。这也应该属于行为艺术作品的通常被认可的方式(英文里公认的“行为艺术”一词也是performing art),基本上我是在一种尊敬、被启发、试图去理解的心态中观看这类艺术的,但杨志超的这两个行为作品,完全是在我的艺术观看经验之外,它们和展览,或者某个艺术展示活动方式无关,和有无数带着艺术欣赏、艺术批评的眼光注视包括掌声的现场无关,它是一个人,离开我们的艺术视线,独自在一个我们匪夷所思的地方进行,其过程中所涉及到的场景或人或事都是我们听起来并不陌生的,只是因为远离视线之外被淡漠和遗忘了。现在因为杨的在场,这些事实重新复活。也许可以说,杨志超的足迹所至,应该是属于某个社会学家、作家、拍纪录片的人,或者新闻工作者去走的,但现在,杨这个所谓最有理由待在“象牙之塔”的艺术家却这样干了。
       因为这个档案的编辑、校稿这些原因,我又再次阅读这些文字三遍以上。有时候感觉自己在观看类似纪录片的东西,那些文字记录下的场景、事情、人和对话都活动起来变成画面和声音,宛如眼前发生的一样。当然我知道这非任何纪录片之所为,首先是那些纪录片人不会这样去干,即使去了,因为“拍成一个片子”的功利性,镜头也肯定就把眼前的事情和人都变成另外一种了。同样道理,常见的那种“纪实文学”类的文字或者表示“反映悲惨人生命运”的故事片或者小说,创作者大概都在可怕的“艺术”旗帜下逃跑得无影无踪了。我说这些,是想说杨志超的作品文本和我们常见的那些艺术样式真的没什么可比性。任何带着先入为主的经验去阅读或理解它,可能都会遭到失败。当然,一个艺术家的作品需要通过文字阅读而不是通常的“观看”,这本身就是件奇怪的事,但如果真的去细细阅读下去会发现,这个在我们所谓正常人群中其行为选择本身就不太“正常”的人这样干是没什么奇怪的。
       在阅读这些文字时,我无数次忍不住去想像行为者当时经历的种种场景和细节:第一次乞讨时杨的表情和语调、被冷漠眼光和蔑视口气的拒绝、夜晚被蚊子攻击被联防审讯、和真正流浪者之间不可思议的对话、精神病院里和烟有关的故事、那个精神病人说自己“完了”的表情、存在于病房里那种不可理喻的平和与暴力……还有行为者本人在其中的情绪、感受和思考,非常真实,完全本能的。可以清晰感觉到杨志超这个人在那种环境中的两种身份的在场和交织,一个是自愿投入的角色,一个是艺术家无法消失掉的本人,前者在自愿体验中,后者在观察思考中;前者在实践中,后者在抗拒矛盾中。就像艺术家永远也摆脱不了作为人在基本生活中的困境烦恼一样,他把自己的肉身直接放置于现实的某种黑暗中,除了经受肉体在其中的磨砺锤打,还有就是面对尊严与人格的挑战。作为人的尊严底线在哪里?暴力是不是无处不在?或者就发生在最日常的生活处境中?……顺着这些思路想下去,开始觉得杨志超的作品提供的绝不仅仅是“底层社会生活调查实录”之类的材料。
       这是一种体验的艺术?一种肉体和精神与残酷人生直接搏击的试验?或者类似杨自己说的“精神冒险”?我不知道该如何一两句话就找到杨志超的这种艺术方式的归纳,只知道的是,在现如今当代艺术越来越蜂拥于惊世骇俗的观念比赛、“谁比谁更狠更敢做给人看”、“一次就红起来”的氛围中,杨志超的艺术还在绝大多数人的视线之外。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至今依然贫困和寂寞无名。
       和杨志超第一次见面就是对他的访问,时间是二○○三年的十二月,已经是距离他的这两个行为作品完成之后将近四年,杨志超已经是四十岁,真实中的杨志超不是想像中的“壮实强悍”,他瘦小,一米六左右,脸相通常,是在人群中随时可以消失的那样一种人,说话也温和、缓慢。访问是在他北京通县的家里进行,是常见的那种居民楼,租的。长达四个多小时的访问中,杨的妻子几乎都一直陪坐在旁边,不发一言,不断往茶缸里续水。访问中途,杨志超的女儿推门回家,她已经十岁,在附近小学读五年级。
       关于杨志超这两个行为作品的延伸,再补充一点以后的下文。我在把杨志超的“四环以内”和“嘉峪关”以档案方式编辑到《现场》第三卷的过程中,和杨志超商量是否可以用一种网络方式把这个从未有过观众的行为作品“现场呈现”一次,具体操作就是,选择一个网上的BBS(论坛)将手记发布上去,也许这可以成为一种行为艺术在网上的实施方式尝试,也即变成一种行为艺术的“网络现场”,其可能的意义是,一种仅有少部分人知道的“小圈子艺术”进入目前公众面最为广大的网络平台,面对更多、而且面目不清的各类观者,他们的反馈和意见无法意料,当然应该也是非常有意思的。杨志超对此表示同意,商议的方式是,由我在天涯网站的“天涯杂谈”论坛里,按照杨志超行为作品手记里的日期,以日记方式每天一篇贴上去,并且不告知任何熟人或者和艺术有关的人来看,只是任其自然被观看和评说,期间作者本人也不出面,只是由我化名作为一个张贴者,也是“杨的朋友”来应答那些回复的帖子。
       发布的时间从二○○四年三月十三日开始,先是“四环以内”,接着是“嘉峪关”,到四月二十二日结束。统计下来,“四环以内”有访问数五千三百一十四次,复贴数一百二十八个;“嘉峪关”有访问数四千二百三十三次,复贴数二百个。在一个多月的网络“现场”中,回复的帖子内容各种各样,以下是部分摘录:“有意思,要饭也是艺术?”“继续,很精彩!让我们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来源于真正生活的文字,总是真实到疼痛……”“好!非常喜欢关于精神病院的资料。”“靠,这也叫艺术?有什么价值?艺术都被这帮人糟蹋了?” “一个从没机会接触和认识的世界,顶!”“其实这种生活与我们只有一墙之隔,枯燥的生活,麻木的表情……”“终于有人以亲验的视角告知我们同种中的那‘一些人’是如何的状态,而不是仍旧站在局外发出空洞的同情或鄙弃时,透过杨走过的那个凄凉的冬天,看到的,真的是希望的来临。谢了谢了”“永远尊重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的人。他们以独特的方式感知这个世界,并以自己的方式将自己的感受表达了出来。从某种意思上说,这类人是先知。”“我是一名精神科医生,对楼主的工作表示感谢,精神病人太缺乏关注了。”“生活还是进行。希望每一个人都过的好。有阳光的世界还是好的。”
       二○○四年三月
       附言:本文为《现场》第三卷中杨志超的行为艺术作品“四环以内”和“嘉峪关”档案而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