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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侯宝林逸事
作者:侯 錱

《中外书摘》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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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说相声
       我在鼓楼市场那会儿学会了相声,这是我以后转变成为相声演员的基础。
       鼓楼市场就是现在钟楼前面、鼓楼后面这一块地方,原来用铁蒺藜围着,它有东南西北四个出入口。进南门挨着鼓楼这一块,有卖破烂的、算卦的和卖扒糕、炸丸子、豆汁、馅饼、烧饼、锅饼等的小摊儿,还有小酒摊。有三个茶馆:路北的是鲁记茶馆,路东的是石记茶馆,路西这家茶馆我忘了它的名字了。西门外边有个落子馆。鼓楼市场别看地方不大,卖艺的场子可不少,一进南门有两份儿说书的,东边这个说书的说《七国》;还有个说书的说什么书记不清了,只记得说书人的外号叫“冯小辫”。说书满赚钱,比我们唱戏的强多了。再进去一些,东边有块场子,那是说相声的,有时摆在西边大槐树底下。我们这场子没有固定的地方,有时也在那儿唱戏。还有个唱喝喝腔的大棚,那也是很穷的戏棚,没有什么大戏,有几件行头,随便乱穿着。再往北走,还有两块地,常在那儿演出的,一个是“全家福”,还有一摊是父子俩带一个徒弟,唱莲花落,这家姓崇,老头的名字不知道,儿子叫崇佩林,他们时常唱些太平歌词。太平歌词用的小竹板跟二人转用的小竹板本出于一个传统。二人转叫小竹板为“四块瓦”,演出时演员一手拿一件两块瓦样的板,来回翻打,叫“四块瓦”,这是劳动人民起的名字。莲花落自从被慈禧“御赐”名字以后,起初竹板也叫“御赐”,后来叫别了,就叫成“玉子”了。实际上不是竹板叫做“御赐”,而是太平歌词这名儿是“御赐”的。后来北京很多唱莲花落的班子就把莲花落改叫太平歌词。
       我除了唱戏之外,有时到鼓楼市场的各场子里转转。这么多场子中待我最好的是崇家,我常到那儿坐一会儿。老听太平歌词,我就想学,后来真学了几段。我第一次唱太平歌词就在崇佩林家这场子。我和另一人合唱《韩信算卦》,应该是韩倩做错了五件事,要减寿,这个说法当然带有迷信色彩;我唱了四件事就结束了。第一次唱就唱错了词儿,想给人帮忙,帮了个倒忙。这一场演出没法向人家要钱了,唱错了词儿怎么好向人家要钱哪?只好算了。这是我第一次唱太平歌词。
       我第一次说相声也在鼓楼后边。我爱听相声。鼓楼那儿有几个说相声的场子,有些老艺人在那说相声,像常宝臣先生、聂文治先生。常宝臣先生带两个徒弟:一个叫郑祥泰,一个叫王世臣。王世臣那时还刚刚学徒。这些人在那儿呆的时间不长就走了,换了一些年轻的艺人,像张兆新、张书元,还有个小李,他们的岁数都比我大。他们说相声,我老听,老听老听就想说。有一次开场,我看见场子里就一人在那儿,我说:“我给你帮忙吧!”
       他说:“好吧!来吧!”
       我第一次说相声说的是《戏剧杂谈》,那时不叫《戏剧杂谈》,叫《杂学》。我估计我这第一次说相声说的并不太差,我把那个段子圆满地说下来了。但是收钱收得少。第一,这是上场第一个节目,人上得不多;第二,大家认得我,都知道我是唱戏的,不是说相声的,所以不大愿意给钱,好像不值似的。
       我第一次唱太平歌词,第一次说相声,全在鼓楼市场那儿。
       新旧两重天
       解放前夕,我开始偷听新华电台的广播,脑子里逐渐装进一点革命的东西。我大概知道共产党的入城政策,由于国民党的黑暗和腐败,我相信共产党是好的。那阵儿我们艺人不懂得政治,不懂得革命。我们只有一些正义感,讲究一些同行之间的江湖义气。谁家死了人,你拿一元,我拿五角,大伙儿给凑凑,把人埋了。谁要结婚,没钱咋办?大家凑凑,演出一场,不拿份,白演。这叫“帮丧助婚”。再有。谁要有了病,大家想法子凑点钱看病。真正革命的道理是不懂的。好容易盼到解放,我们才觉得翻了身,可以挺起胸脯走路了。特别是我们这些压在社会最底层,在旧社会受尽歧视的艺人,确实觉得变了个样。剧场里再也见不到伤兵来捣乱,地痞流氓不敢来敲诈勒索,而且观众的成分也逐渐发生了变化,一些穿灰制服的干部来到剧场听说相声。观众对艺人的态度跟以前比有了显著的改进。特别是有一件事使我明显地感觉到,我们艺人的政治地位和解放以前比起来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那大约是1949年夏天的事情。
       有一天北京市文委(那时还没有成立文化局)通知我们到一个地方去演出。事前不告诉我们地点。等汽车把我们送到那里,才发现我们是在东交民巷一个大宅院里,毛主席就住在那里,那时他老人家还没有进中南海。我们今天是去给毛主席说相声的。啊哟,我心里一惊,这可怎么得了啊!我活了几十年,在旧社会我连个警察局长这样的人都没见过,今天我却要见到人民普遍景仰的伟大领袖,我可得把这相声说好啊!到那一看,剧场很简单,都是排椅,就是在第三排中间放两个藤椅,据说是给毛主席和朱总司令预备的。那天朱总司令没有去。第一排坐着的人我认得不少,因为那时中央首长的照片常登在报上,任弼时同志就坐在那里,那阵儿他还没有到苏联去养病哪!那天是个晚会,有京戏,有相声。除了我们这一档节目外,其他节目全是京戏。那天的晚会由彭真同志主持。文委旧剧科科长张梦庚同志(后曾任北京市文化局的副局长)亲自安排我们这些节目的演出。他跑来跑去,招呼一切,成了剧务、后台主任了。从彭真同志熟悉情况的样子来看,恐怕这个晚会事先早就周密地安排好了。我那天晚上情绪很高。我记得我说的节目是《戏剧杂谈》,一般的我常往外拿这个比较有把握的节目。我说着的时候,我注意看台下,发现毛主席高兴地笑了。我心里也乐滋滋的。
       那个晚会结束得很晚。晚会结束后,文委用车送我们回家。那一夜我激动得几乎没有入睡。我想得很多。我想起了早年的流浪生活,天桥学艺,闯关东;我想起我接到过恐吓信,我挨过官面上的人的打和骂……可是今天我却站在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面前,我给他老人家说相声。这是怎么回事呢?想了很久,我逐渐明白了:解放以后,我们艺人的政治地位改变了,我们和其他人一样,我们翻身当家做了主人。
       我的卖艺生涯结束了。
       新的生活开始了。
       学友
       “侯宝林难倒了华罗庚!”这是20世纪70年代风行于北京的民间传说。
       侯宝林问华罗庚:“二加三在什么情况下等于四?”
       华罗庚沉默了。
       侯宝林强调说:“请注意,我问的是在什么情况下下!”
       华罗庚仍然解释不出。
       侯宝林笑了:“在数学家喝醉了的情况下呀!”
       华罗庚放声大笑了。他沉默了半晌,也想难为一下这个聪明的朋友。他说:“我腿脚不好,请你帮我出去买一瓶橘子汁咱俩喝,顺便再捎一包炒米花来,我好喂鱼。给你,这是四角四分钱。”
       
       四角四分钱,侯宝林知道这只是一瓶橘子汁钱。炒米花怎么办呢?当然不能自己代垫,这大概是数学家想考我!于是,他想起了四舍五入,一两一两分十次零打,结果橘子汁也买了,炒米花也带了回来。华罗庚非常高兴,拍着他肩膀说:“当初你要是学数学也是好样的!”
       侯宝林非常欣赏这则传说,不是自翊他的聪明,而是显示他能够与著名数学家华罗庚为友。是的,候宝林除去善交下里巴人的朋友,倜傥儒雅的学者也是他钟情交友的对象,如钟灵、华君武、方成等漫画名家都是他的座上宾。20世纪80年代初,他当上了北大策职教授不久,华君武就有一幅漫画调侃他。画面是逗哏的相声演员侯宝林与捧哏的学者侯宝林合说相声。侯的自捧自逗在华君武看来或许富有喜剧因素,但侯的一身而兼二任确也说明这位大师的敬业进取精神。我曾经与侯多次探讨过艺术家与学者的关系。我认为:无论艺术家抑或学者,当他们的业务已经精进至直当高度时,便会自然地向对方转化出现“学者型艺术家”或“艺术家型学者”的局面,“大师”们无不如此。侯宝林赞同我的说法。他说呈现这一局面的因由或许正是大师们的童心使然。因之,他尤其赏识方成的童心,并说无论是性情还是心态,方成的率直与天真都是无可比拟的。
       侯宝林还有许多学界朋友。80年代初,八旬开外的著名学者任二北先生,在王国维先生的《优语录》之后又有更为丰富翔实的《优语集》问世,老先生专程把他的清样送给侯公订正并诚恳地请他为序。二北先生确有卓识,现在我们读到的序辞风格恰与古代的语体浑然洽合。但与侯宝林情同手足的还是吾师吴晓铃先生。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们就有合作,“文革”后更是形影不离。不但是文友或学友,更是食友和净友。80年代初吴师告我他将榭笔,不久我就听说侯也将息影舞台,我至今也不知他们是心息相通还是相互影响的结果?
       最后也真诚
       白吃饭真没意思
       在北京301医院的病房里,侯宝林先生度过了自己最后的日子。
       病房很宽,还有两个旧沙发,光线却不大好,也许是傍晚的缘故吧。侯宝林坐在沙发上,旁边的支架上挂着三个瓶子,有高营养液,有生理盐水等。自从他患胃癌并做了全部胃切除手术后,它们就成了侯宝林生命赖以维持的源泉。我们进门后,侯先生高兴地把右手绕过支架,伸过来和我们握手。他的手那么瘦,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只有微微的温热。我们同去的一位老太太,握了手,就哭了。
       侯先生对他的老朋友说:“今天来的是知己,我有话跟你们说。我一辈子没有白吃饭,可是今天却是白吃饭了。真是没有意思啊。为活着而活着,真是没有意思啊。”大家宽慰他:“您这是说到哪儿去了?人老了,谁能没病没灾呢?您就安心养病。大家都惦记着您,想着您,还盼着您病好了回去呢。”
       我一生是为你们的笑而活着
       侯宝林说:“这是老百姓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这辈子靠的是他们。我的遗嘱已经写好了,只有三句话,我念给你们听:‘尊敬的听众观众,我一生是为你们的笑而活着,你们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一生都是你们供养的。’”说完,禁不住老泪纵横。老伴在一旁,也忍不住流下热泪。侯宝林义说:“我一生对子女有愧,没有照顾过他们。我听领导的活,他们叫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总是在工作。对孩子的教育抚养都交给老伴了。可她也不是一个会理家的能手,所以她一辈子也全搭进去了。我早年过的是苦日子,想的是混上一个家,有个房子,然后再混上一个像样儿的家。我现在的房子凭良心说不能说不好了,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可是,我什么时候在自己的家里真真享受过一天呢?没有时间啊。你们来,我真高兴,我靠朋友活着,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富一贫,乃见交情啊。”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侯宝林病倒的消息,大家慢慢都知道了。几位老哥儿坐在一起,说起侯宝林,有的感叹,有的唏嘘,有的如在历史的河流中追溯,有的如在太空中领悟不朽的哲理,满目青山白云东流水,难诉人间沧桑和美丽。
       临终彻悟,入化成佛
       在病房。有人告诉侯宝林:“他(指侯宝林先生的老朋友)没有来看您,他想您,可是他也走不动了。”侯宝林说:“谢谢他;问侯他。祝福他。”
       他稍微有点力气,又说话了,声音很小,但还是抑扬顿挫,字正腔圆:“我小时候学谚语,格言,总不理解。比如‘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大英雄一刻不能无权,小人物一刻不能无钱’,等等。现在明白了。”
       又过了好久好久。“我已经没精力说话了。”他说完了这句话,双手合十。
       侯宝林已入化境,成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