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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义乌市场的“一号臣民”
作者:何建明

《中外书摘》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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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改革开放、走向市场经济的征途中,也需要有一批具有远见卓识,需要勇气与魄力的杰出人士。浙江义乌小商品市场的发达,就是因为有着这样一批敢于开顶风船的人。
       如果说本世纪后二十年的中国是条真正醒来的巨龙,那么催醒这条巨龙的人便是邓小平。短暂的历史所发生的巨变的现实,证明了邓小平走中国式社会主义道路的理论是中华民族再度称雄世界的思想基石。
       如果说当年安徽凤阳农民在一张土地承包书上重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而走出了中国农民实践小平理论的第一步,那么义乌人仅用十几年时间在一片贫瘠的黄土地上建成了一个令世人瞩目的现代化大市场,则是中国农民真正运用小平理论,进行着一场祖先们几千年来一直梦想却始终得不到实现的伟大革命。
       出现在我面前的冯爱倩,是个很典型的南方阿婆。她说今年她已经59岁了,生意做得不大不小,现在主要精力在参与管理“中国小商品市场”。“人家说我是华夏第一市里的‘一号臣民’,这还真不是吹出来的。你们外人现在来看看我们义乌市场今天这么热闹,这么了不得,可你们是怎么也想不出我们现在这些百万富翁、亿万富婆。在当年是如何一步一磕头、一跪三作揖走过来的。”冯爱倩眼里闪着晶莹泪花。
       如今早已是“百万富婆”的冯爱倩一谈起往事,总会情不自禁。为了养活五个儿女,仅靠在供销社工作的丈夫那几个死工资,连一家人的嘴都填不了。一晃到了1979年,孩子们也开始大了,上学、穿衣都得花钱,做妈的冯爱倩顾不了啥“面子夹里”的,她看到稠城镇的一块火灾烧毁的房基地上有人提起篮子在卖各种小商品,一天也能赚回几块钱来。这对巧妇无米炊的冯爱倩来说,太有诱惑了。当她兴冲冲地到街道申请“做买卖”时,街道一名负责人大眼瞪小眼地朝她嚷嚷道:“我们正准备抓那些投机倒把分子呢,你可好,还想跟他们合帮呀!”冯爱倩吓得再不敢进街道管委会那个门。
       可口子还得过。1980年,做了近四十年“城里人”梦的冯爱倩终于实现了梦想。为了把农村的户口迁到城里,她卖掉了10担谷子,每担8元,总共得80元。再托人从信用社贷了300元。有了这380元的本钱,40岁的冯爱倩便开始了艰辛的从商之路。
       最初的生意很简单,先到百货公司那儿进点很便宜的纽扣、鞋带、别针什么的,这些都是义乌“鸡毛换糖人”的必需品。少进小出,第一天摆摊,除去成本、开支外,净赚了6元多。冯爱倩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必!她过去当了十几年的临时工。一天工钱不过9毛钱,一个月下来也就是27元。如今一天就是6元,这笔账谁都会算。第二天摆摊比第一天还多赚了几元,第三天冯爱倩回家一点当天的生意,呀,整整赚了22块!
       做定了,这“奸商”我做定了!尝到甜头的冯爱倩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她知道要赚钱,一是必须进货便宜,二是必须出手快。当时义乌只有两个像样的集市,为了赶这两个集市,冯爱倩头天早晨在这个集市摆完摊后,下午就得立马乘车赶到外地进货,当天夜里必须赶回并配好货,这样才能赶上第二天的另一个集市。不说一个妇道人家在大街上摆摊做买卖会遇到什么样的事,单说上外地进货这一项,冯爱倩说她现在想起来都会感到是一场场噩梦。
       刚直的冯爱倩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掉泪,她把头往上一仰,嗓门一下高出两倍:“你说我们这么玩命从外面运回些百姓生活日常用品,到市场上摆摊换那么几个辛苦钱,可偏被说成是‘资本主义的尾巴’,硬要砍断不可。当时我们义乌城关的稠城镇没现在这么多的人口,城市面积也没这么大,但也有几万人在这里生活着呀。我们这摆小摊的人天天就像游击队似的东摆一时辰,西摆一时辰,好不容易后来在县委、县政府门前附近的一块空地上有了可以做买卖的气候。有关部门的人就一下出动了好多人,把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和来买货的顾客赶得四处奔跑,当时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因为下面也一直在喊不准这不准那。可我们是小老百姓一个,要吃饭要生活呀,卖个家家户户都离不开的针头线脑、牙膏笔头有什么不可以的嘛!”
       “决心已定,我就一连几天守在当时的县委大门口。因为听说县里刚来了个新县委书记,我想要找就找最大的官。大伙都知道我要找县委书记论理,都又盼又怕地跟在我后面想看个究竟。一天,有人告诉我说那个个头不高、衣着很朴实的人就是新来的县委谢书记。我见他刚从理发店里走出来,便壮着胆迎上去去问道:‘你就是谢书记吗?’他打量了我一下,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在市场上经商的,做点小买卖养家糊口,可政府为啥赶着我们天天无处落脚。或是拿高得吓人的收费来逼我们干不下去呢?’我说完这几句话,谢书记用不同寻常的眼光打量了我一番,见在我身后又站了一大群围观者,便把头一甩,说你到我办公室。一听县委书记这句话,我身后的那些伙计们真吓坏了,心想你冯爱倩这下完啦,不是被抓起来,也要狠狠地被批一通。那时‘文革’刚结束没几年,大家受阶级斗争的影响太深了。我当时心里也紧张,人家是一县之官,我小小老百姓一个,他一句话说不定够我坐不完的牢呢!可又一想,事已到此,我即便是坐牢入狱,也要从共产党的书记嘴里弄个明白:到底做买卖错在哪里?就这样,我跟着进了谢书记的办公室。不想这个谢书记一进门嗓门就大了,说你在县委的大门口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我一听也来火了。看他在桌子上敲一下,我就在桌上拍两下。兴许谢书记还是第一次看到有那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敢在他面前为了摆摊与不摆摊的问题如此动肝火,于是竟然慢慢平静下来,给我让座倒水,又坦诚相待地问我义乌百姓的生活。我呢,一看这么大的父母官能静下心来听百姓的话,顿时多少年憋在心头的话像开了闸的水,我说,我们义乌人祖辈穷,穷就穷在人多地少田又薄。可为什么还能在此生活繁衍至今呢?就是义乌人会经商,你可别小看这‘鸡毛换糖’,它作用可大呢,一方面解决了我们这儿人多地少劳动力充裕的矛盾,另一方面大伙通过点点滴滴的做些生意弥补了家家户户的生活困难,更重要的是我们义乌人最敢闯,肯吃苦。如今其他地方都在搞开放,我们义乌人没有啥优势,也学不像人家,但我们这儿的人都会经商,都会‘鸡毛换糖’呀!要能把‘鸡毛换糖’的精神和经商积极性发挥出来,我就不信义乌人不如别人。我说到这儿,谢书记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问我,你真认为行吗?我说怎么不行?随后我把自己前阵子做小生意,有时一天赚的钱比过去一个月挣的工资还多的事一说,谢书记频频点头,又不停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起来。后来,他站在我面前,大声说道:‘好,你先回去。让我好好想想。’我一听很高兴,刚出门又想起一件重要事,便转身问谢
       书记:‘那我们能不能在街上摆摊呀?’他一挥手,说可以,你们先干干再说。我又担心地说道:‘可市场管理人员天天赶我们呀!’谢书记双手往腰里一叉,说:‘放心,我会打电话给他们的,’跟县委书记见面会有这么好的结局,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不几日,县委以‘整顿市场领导小组’的名义,发布了在义乌改革开放历史上有名的第一号《通告》。这个《通告》是手抄的,在北门街上贴了有七八张。这对我们这些‘地下工作者’般的经商户来说,是天大的喜讯。《通告》一贴出,市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着,那场面至今让我难忘。没几天,北门街头的小商小贩一下多了几倍,而且每日见涨,直到后来整个一条街上摆满了摊位,到这儿来买货看热闹的就更多了,这就是我们义乌中国小商品市场的雏形。现在一说起当年的事,义乌人就半真半假地说我是义乌市场的‘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们夸我说要不是你冯爱倩敢冒坐牢房的险,跟县委书记较真,‘第一号《通告》’就不会那么快出台,小商品市场就可能形不成今天这个样,咱义乌市的发展更谈不上了!‘哎哟,我区区一个小百姓哪敢贪天之功呀!要说义乌有今天,当家做主的谢书记才是最了不起的功勋!’”
       “对,正好这次博览会他也来了,你一定采访采访他才是。”冯爱倩从那段难忘的回忆中恢复过来的第一句话对我这样说。
       她说的谢书记,全名叫谢高华,是1982年7月调任到此的义乌县县委书记,任期至1984年底。谢高华在义乌只有两年多时间,但他是义乌历史上口碑最好的一位县领导。因为在60多万义乌人心日中,他们一致认为,是谢高华书记当时排除阻力,适应民心,果断地站出来砸碎了紧箍在人们手脚上的枷锁,之后才有了义乌飞速发展的商品市场和现代化建设,以及人民的富裕生活。
       谢高华是义乌人心中的丰碑。
       现今卸任颐养天年的谢高华,比我想象中的传奇人物显得瘦小得多,然而谈起当年他在义乌的政治生涯,却是滔滔不绝——
       “我是浙江衢州人。刚调任义乌时情况不了解,但对这儿‘鸡毛换糖’的传统却早有所闻。义乌是个穷得出名的地方,我去后能有些什么作为呢?当时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不久,在下面‘左’的干扰还很严重,可是我到义乌后的感觉是,这儿的农民思想很活跃。外出经商,上街摆摊的不少。但由于当时的政策不太明朗,有关部门对这些现象一般都是采取‘批、打、管、刹’,百姓为此怨言很多,那天冯爱倩上我办公室论理,说真的是给我上了一课。她走后我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件事:既然义乌有善经商的传统,而且百姓能从中改善生活,为什么我们不好好因势利导,网开一面呢?当我把自己的想法放到县委领导班子会议上讨论时,我没想到大多数人沉默不言,这是为什么呀?后来我才知道,正是因为义乌自古以来有‘鸡毛换糖’做些小买卖的传统,‘文革’中义乌始终没断过有人摇着拨浪鼓偷偷外出‘鸡毛换糖’搞经营的历史,而且一些大队、生产队甚至公社干部带队外出。这在‘文革’年代当然是‘严重的政治问题’,抓住一个这样的典型,肯定没好结果。但义乌的同志又告诉我,在咱义乌,‘鸡毛换糖’的事,就像野火春风,你怎么打、怎么禁、怎么赶,它就是断不了根。我问那到底是啥原因呢?他们只告诉我一句话:穷到头了自然就得想法求活命呗!冯爱倩和这些干部们的话,给我当时的心灵上触动巨大,我决心要把义乌一直受压制的‘鸡毛换糖’经商风,作个彻底的调查,看到底是该刹还是该放。为此我发动县机关的一批干部,到下面进行全而的调查,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我本人亲自到了稠城、义东、苏溪、佛堂、义亭等许多村镇实地了解。因为我新来乍到,那时不像现在县里市里都有报纸、电视,我当县委书记的也没多少百姓认识,所以下去很容易获得第一手材料。
       通过调查摸底,大家汇总的结果是:50%以上的人以为开放经商市场没问题,应当大力提倡,40%的人认为问题不大,可以试着办,只有百分之四五的人反对。有了这个调查依据,谢高华在县机关大会上就提出:“义乌的小商品经营不是一大‘包袱’,而是义乌的一大优势,应当大力提倡和鼓励……”这话刚落音,会场上顿时议论纷纷,看得出大多数人是喜形于色,但也有人立即反问:“可上面要严厉打击各种投机倒把活动,像‘鸡毛换糖’这样的经商活动,分明算投机倒把,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我们应当给予坚决的打击,应当毫不留情地割其尾巴!”这是一个敏感的问题,但又是不可回避的。当时他内心也很激动,但还是强压着自己的情绪,用通俗的语吉坦诚地对大家说:“过去我在别的县也干过‘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事,结果事与愿违,影响了当地生产力发展,百姓怨声载道。而今我们的党号召改革开放,干工作实事求是。我到义乌虽然时间不长,但从百姓的话里,从干部的深切感受里,我觉得‘割资本主义尾巴’没道理。就拿我们义乌人‘鸡毛换糖’的传统来说,人家过大年欢天喜地,咱义乌货郎却在冰天雪地里走南闯北,没日没夜,一脚滑一脚撺地翻山越岭,挨家挨户去用糖换鸡毛、换鸡内金。回来后将上等的鸡毛出售给国家,支援出口,差的直接用来做地里的肥料,把鸡内金实给医药公司,自己呢赚回一点利,这样利国又利民的经营,好还好不过来,怎么可以说成搞‘资本主义’呢,当‘资本主义的尾巴’割呢?我在这里向大家表态,从今开始,我们要为义乌人‘鸡毛换糖’正名,不仅不准再把这类经营活动归为搞‘资本主义’进行批判,而且要大力提倡,积极鼓励!”后来的第一号《通告》就是在此次会后,谢高华敦促下面的人搞出来的。最先开办的稠城、廿三里小商品市场便名正言顺地由“地下”走到了“地上”,义乌人从此开始了历史性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