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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时空]“人生若只如初见”
作者:朱伟一

《博览群书》 2005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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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顽固地认为,在今天这个世界上,外语不好的人不会是一流的作家。米兰·昆德拉可以用法语创作,而且还通德语。《日瓦格医生》的作者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以翻译谋生干了十年。托尔斯泰、普希金,这两位作家都会法语。契诃夫精通希腊文和拉丁文。海明威干脆常驻国外。中国近代叫得响的作家也一样,不仅懂外文,而且大多是“海归”。鲁迅、钱锺书、郁达夫、梁实秋,都在国外留学或游学过。连老舍这样专写老北京本土文化的作家,也曾在英国长期留学。什么“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这话我就不信。《红楼梦》怎么一出国门就成了弃儿?金庸笔下的武侠纵然是上天入地,也只能在华人圈内格、杀、打、扑。
       或许我对单语作家的看法是错误的,所以我热切地期盼通晓外语的中文作家出现,以检验我的假设。王小波是得到公认的优秀作家,而王小波留学美国,英文应该相当不错。再看一位作家,看一位新生代女作家。一个叫丁丁的女作家写了本叫《生生不息》的小说。据悉,丁丁会做中、英文同声传译,想来她的英语不错。丁丁还在讲法语的比利时留过学,在国际上流窜过,想必没有见过彩虹也经历过风雨。
       “中国式”丈夫
       《生生不息》是一个爱情的故事,不,是一个愤怒声讨爱情的故事,声讨爱情,更声讨婚姻。一个叫伊冬的美貌知识女子,嫁给了一个叫费思明的男人,在南方的一座城市过活。伊冬不满她的中国式丈夫。她是这样控诉的:“他吐虾壳,不对着骨碟。”“他的文法疙瘩文笔幼稚,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以才子自居。”还有更恶的,“我打开家门。正伸手找吊灯开关,忽然客厅里传来嘿嘿的阴笑。”作者寥寥几笔,就勾勒出那个中国丈夫的形象:自私、自大、贪婪、胆怯,而最难令人容忍的是“猥琐”。据说有些高手写小说并不直接描述人物的形象,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但即便小说中没有明讲,这个“中国式”丈夫已经为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獐头鼠目,贼眉鼠眼。如果小说有技巧的话,这应该算一个。
       伊冬还有血泪控诉:“我自己已如残花败柳,但如果要孕育一个新的生命,我不要我的基因和这个平庸浅薄的基因混合,我不要新的生命被调教于狭隘自私的婆婆,我不要生这个怪胎。”恶毒但切中要害。我们为什么老是受凌辱?贪宫为什么层出不穷?我们为什么路见不平时噤若寒蝉,讲黄段子时却是那样时眉飞色舞?难道是雄性基因出了问题?贪生怕死并不可耻,委曲求全并不可耻——忍辱负重并非易事。但对勇敢的人不表示敬意,反到津津有味地讲黄段子,这就没有什么希望。我们有世界一流的女子乒乓球队,我们有世界一流的女子排球队,我们甚至还有世界一流的女子足球队。但如果大敌当前,我们总不能只派娘子军上阵吧?
       《生生不息》谈爱情,更控诉“中国式”的丈夫,宣判婚姻的注定灭亡。但后一个是全球化的问题,前一个则是中国特色的问题。要严格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问题,虽然这一两类性质的问题很难区分。不过,《生生不息》的作者还不算前卫,谈了婚姻,批判婚姻也是在谈婚姻,控诉婚姻也还是在谈婚姻。前卫的作者是不谈婚姻的。恋爱是女人的职业,尤其是漂亮女人的职业,婚姻只不过是副产品。作者如此痛恨中国式丈夫,不知是否已婚或曾婚?外国女子奥斯汀没有结过婚,却也曾死死抓住婚姻问题大写特写。
       “夜深忽梦少年事”
       如果小说只写丑的一面,怕不会有太多的读者。《阿Q正传》和《狂人日记》再好,亦有人不愿看,就是因为鲁迅写的太真,画出了某些国人的丑恶嘴脸“惨”不忍睹。丑人就怕照镜子。还好,《生生不息》不是只限于骂娘,很快又为我们展现了抒情的场面:
       最美的是花瓣落下来的那几天,整条笔直的小路上铺满鲜红的花瓣。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无棱和我在这条路上走,在一棵树下我站住,手指树权叫他看——那根树杈姿态曼妙,犹如观音的手。“记住,第五棵,就是观音。”我对他说,“这是我的私人发现,只告诉最亲近的人。”
       “这是我的私人发现,只告诉最亲近的人”这样的相知,别开生面;这样的恋爱,彼此心同。“在一棵树下我站住,手指树杈叫他看——那根树杈姿态曼妙,犹如观音的手。”这是新生代的感觉,不同于“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更不像“看吧,镀金的天空,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回答》,北岛)。但比起邓丽君的“我有一个小小的秘密,一直埋藏在心里”,却是飒爽得多。
       “夜深忽梦少年事”。当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如果碌碌无为却又有所迫忆的话,那多半是两件旧事:初恋(如果有初恋的话)和大学的如歌岁月。《生生不息》的女主人公仍然处于从大学向社会转向的状态,人已经毕业了,但魂还留在校园里。这种状态是一个很好的话题。伊冬恋爱的校园是靠海的美丽校园——厦门大学的校园。那是一个可以大写特写的地方,也是一个发生故事的好地方。一个有灵气的作者来写一个有灵气的地方,当然是再好不过了的。可惜,《生生不息》的校园倒叙雪泥鸿爪,浅尝辄止,没有进一步展开。
       死守缠绵
       这是一篇贴在网上的连载小说。网络小说好在摆脱了出版社的束缚,作者可以直接向读者展示自己的作品,天才作家不会因出版社眼拙而被埋没;而且网络小说的出现对出版社也有好处:作品已经在网上接受了读者的一次检验,让出版社判断书的销路有所参考,降低了风险。只是网络连载小说有神龙顾首不顾尾的问题,不断保持创新,但情节上有时不太合理。比如,《生生不息》中的伊冬在生活中有四个半男人:费思明(恶丈夫)、小震(大学同学中的暗恋者)、无棱(情人)、许良四(预备情人),那个要扒灰的公公算半个。四个半男人中,小震对伊冬最痴情,但却死的不明不白,小说开场就死了了,似乎应该是一个悬念,是故事发展的一条主线,至少是一条较大的支线,可是他在书中的作用仅限于从阴间向伊冬供应情书,让人很不理解。
       我以为,作家存在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以文字的创意给我们愉悦,以想象的空间给我们自由,因为,想象是最大的自由,一切自由由此而产生。在想象的空间里,故事情节是很重要的,比如《教父》就以情节取胜。对《教父》这本书,我们只问故事性,不问思想性。不过,好情节固然重要,却并非小说取胜的必由之路。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的高见是,“作者不是为了读者才写作的,不是吗?但他必须稍加小心,切不要让读者感到不自在。我感兴趣是空间、光和对称。只有素材涉及到以上三个方面,才会引起我的注意。素材应当服从建筑师;素材并不是建筑师工作的动力。只有空间、光和对称才是他工作的动力。小说的主题不是情节。”伟大的作品并不一定需要高超的技巧。《傲慢与偏见》的结构非常精巧,但其作品并不在巨著之列。契诃夫小说的情节看似简单,但多是公认的伟大的作品。约翰·卡勒(John le Carre)的《间谍自寒冷来》(The Spy Coming from the Cold)是作者的成名作,再版时编辑曾请他修改一下情节上的矛盾之处。约翰·卡勒坚决不改,说情节上的矛盾是其作品光荣的伤痕。在这里,写作是作者把混乱的激情和思绪理清的过程,情节并不重要。
       
       如果不谈情节,女作家有什么办法可以出奇制胜呢?有一个办法就是缠绵,缠绵,再缠绵。张爱玲的小说就很缠绵,《倾城之恋》《半生缘》,还有《十八春》,书名一个比个缠绵,即便吸引不了男读者,也能换取女读者的一掬清泪。有人说张爱玲不是缠绵,是死守爱情。那就是死守爱情吧。死守妇道可耻,死守爱情伟大。还有人说,美国电视剧《欲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很好,但那些倩女(如果能算倩女的话)身边的男人一个又一个。不过,电视连续剧与小说不同,一集便是一个故事。所以,四个单身女子还是一次只有一个恋人,还是在死守爱情,一灯一火一楼台。
       缠绵是女作家的特权。男作家缠绵则注定是要失败的。首先,男人就不应该伤心,所谓“天涯路,江上客”,即便男人伤心了,也应伤的是另一种心:“共论穷途事,不觉泪满面。”
       除死守缠绵之外,或许写侦探小说也是一个好办法,女作家可以充分发挥女性工于心计的特点。英国女作家阿加莎·克莉斯蒂(Agatha Christie)就是这方面的高手,作品销路也不错。再就是儿童文学,《哈里·波特》的畅销谁不眼红?男作家尤其眼红。
       《生生不息》出自女作家之手,但写得很大气,也许是过分大气了。女主人公伊冬要对付四个半男人,颇有点寡不敌众。何况篇幅有限,无法展开一对一的关系。小说刻画人物也应该讲究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当然,如果爱得过来,那不是一件坏事,就像歌里唱的那样:“爱永远不是罪过”(Love can never be asin)。不过,男女主人公的定位是不同的,这点不以人的意志所转移。《致所有我曾深爱过的女人》是西班牙歌手胡里奥与美国乡村歌曲歌星威利·纳尔逊联袂演唱的主打重唱,红遍全球,经久不息。英文歌词很简单:
       To all the girls I"ve loved before
       Who travelled in and out my door
       I"m glad they came along
       l dedicate this song
       To all the girls I"ve loved before
       ……
       这首《致所有我曾深爱过的女人》,不少人怕是横竖看起来都不太顺眼。1960年代,避孕药的出现推动妇女革命。但这仅仅是消除或缩小生理方面的不便,却不能消除男女生理上的差别。从生物学上说,男性理论上可以有许多后代,可以把种子撒遍大地,而女性能有的子女有限,所以必须慎重择偶,必须死守缠绵。
       伊冬对爱情还有高见,说:“夏天谈的恋爱不作数,天热脑子容易发昏,等到了。”她还请来米兰·昆德拉帮忙,说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发明了“性友谊”。不过,《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的男女关系乱是乱,但主要还是一男二女的经典三角戏。男主人公托马斯有过的性关系不少,但在乎的只有两个女性,其余都是陪衬——不,只是道具。米兰·昆德拉很无奈,X不了蹂躏布拉格的苏联红军,X不了苏联领导人勃列日涅夫,也X不了捷共领导人杜布切克,就安排《难以承受生命之轻》的男主人公托马斯代为复仇,X了那个给勃列日涅夫鲜花的捷克女人。
       一个没有男人的地方
       伊冬找不到爱情,失望之余表示,“只有革命才可以真正地做到英雄和浪漫”。可是,对平民百姓,革命经常也就等同于离乱。中华民族近代是一个悲苦的民族,爱情和真情写在离乱之中,只有离乱才让我们见证到真情和爱情。“便相逢凄凉万事”,才能够“诉心期夜夜常携手”。我觉得,这是中国式爱情的定格。
       朱生豪、宋清如演绎了中国离乱岁月最凄婉的爱情故事。钱锺书、杨绛以清流著称,但靠着做上大官的昔日同窗的照拂,住进了部长楼。而朱生豪真的是不食嗟来之食,只能隐居在江苏常熟乡下翻译莎土比亚全集。年青美貌的知识女子宋清如,居然能够死守爱情,死守清贫。当朱生豪贫困交加,三十三岁就逝去的时候,宋清如纪念亡夫的诗句是这样写的:
       也许是你驾着月光的车轮
       经过我窗前探望
       否则今夜的月色
       何以有如此灿烂的光辉
       回来回来吧
       这里正是你不能忘情的故乡
       也许是你驾着云气的骏马
       经过我楼头彷徨
       是那么轻轻地悄悄地
       不给留一丝印痕
       回来回来吧
       这里正是你眷眷的亲人
       哦,寂寞的诗人
       我仿佛听见你寂寞的低吟
       也许是沧桑变化
       留给你生不逢时的遗憾
       回来回来吧
       这里可以安息你疲乏的,心灵
       “肠已断,歌又难”——离乱才有琴心剑胆,才有美丽凄婉的诗句。或许,这也是一种错觉。或许,离乱之所以有真情,是因为恋爱的一方或双方都死得很早,来不及背叛,也不用经历“长相守”的艰苦考验。但《生生不息》中的情种小震死的也很早,却并未赢得美人的芳心——死也算是白死。
       不过,伊冬爱情的失败,恐怕还不仅仅是革命或离乱的问题。像这样一个秀外慧中的女青年(征婚广告语),在爱情上却没有归宿,大概是因为她生活在一个被阉割的环境。在一个昏沉虚度、人人病夫的地方,有的只是男盗女娼,蝇营狗苟。在那样的时代,高尚的人、勇敢的人会被“太监”群起围攻,必欲除之而后快。
       小说——哲学的简易读本
       我总以为,小说是哲学的简易读本。退而求其次,语言至少要机智,道出我们的心声。《生生不息》有这样的语言:“人最幸福的状态,是自由而不寂寞。次等,是自由但寂寞;或者不自由也不寂寞,在这个层面上有最多的分流;最次,是既不自由且寂寞。”还有:“白头到老这回事,大概是忍出来的。而永结同心,则是背道的荒谬。”还有一针见血的诛心之论,“……经过‘文革’的人,又混迹于官场,再难堪的事情也会硬着头皮顶过来。他们的脸皮,比犀牛还厚。”
       作者不时也借主人公之口说出几句入木三分的话。比如,伊冬规劝丈夫遵纪守法,但他却说:“你放心,只要舅舅在证监会不退下来,有人护驾。”可是,这里攻击不合情理。如果阅读法制刊物就会知道,今天的贪官通常是为情妇所累,为“爱情殉葬”,能想到妻儿已属不易,哪里会顾及外甥?
       谁要是以为自己已经把人想的很坏了,那他就会发现人比他想的还坏。伊冬于扬眉剑出鞘了,“太监”一词终于骂出口了。如果《生生不息》的开题是“爱情”(现在博士、硕士都讲究开题,还有什么开题仪式),那么“太监”二字就是点题。
       “人生若只如初见”
       小说能否广为流传,固然取决于小说本身的水平,但给人无限遐想的书名也可以为之增色不少。《生命不能承受之轻》(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LifeBeing)、《间谍来自寒冷》(The Spy Coming from the Cold)、《丧钟为谁而鸣?》(To Whom the Bell Rings)和《永别了武器》(Farewell Arms)。这样的书名,谁说不是诗句?还有些书名很短,但叫的也很响。比如《老人与海》(The Old Marand the Sea)、《还乡》(The Return of the Native)、《了不起的盖茨比》(The GreaiCatsby)等。据作者介绍,《生生不息》来自英文“Life goes on”,“生生不息”似乎强调的是生命的顽强,像是一位老者黄昏时分面对夕阳的自我安慰:我死了以后有落去的感觉,并没有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英雄气概。说来女主人公伊冬并没有什么国破家亡的深仇大恨,似乎谈不上生生不息的顽强。虽然离了婚,还有许多情人和候补情人,而且不仅人间有,阴间还有一位,还能读他生前没有发出的情书。我觉得这本书中有一章的标题“人生若只如初见”极好!“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意思比美国电视剧《欲望城市》中的台词“汉堡的第一口最好吃”高雅。不过美国人的文化素养较差,有时比较粗俗,却也不失几分野趣。
       “江山代有才人出”
       不错,丁丁无论如何不算一流的作家。但谁又是呢?群体的萎靡必然导致作家个人的无奈。周梅森曾经写过一些话题比较沉重但故事性很强的小说,如《大捷》和《军歌》等。现在周先生已经改行专写更流行的反腐小说了,写的很是流畅,满足了我们窥测权贵生活的好奇心理。这些小说很好卖,但远比不上周先生当初的力著:《重轭》《孤乘》,还有《国殇》,那些讲述国人近代的苦难,鞭挞了国人劣根性的故事。尽管周先生转型也许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毕竟还是比较成功的,有的作家就没有这样幸运了。比如,《有了快感你就喊》这样的书名也出来了。看了这样的书名我就想,一代作家已经江郎才尽了。
       我们总是要试图对生命做新的尝试——能否有所突破、有所发明、有所创造则另当别论。即便对生命本身不能有所突破,我们对生活的诠释也要有所发明、有所创造。这就需要新故事、新作家。“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